冯骥才:父子应是忘年交
2021-04-08
儿子考上大学时,闲话中提到费用。他忽然说:“从上初中开始,我一直用自己的钱缴的学费。”
我和妻子都吃一惊。我们活得又忙碌又糊涂,没想到这种事。我问他:“你哪来的钱?”他说:“平时的零花钱,还有以前过年时的压岁钱,攒的。”
“你为什么要用自己的钱呢?”我犹然不解。他不语。事后妻子告诉我,他说:“我要像爸爸那样,一切都靠自己。”于是,我对他肃然起敬,并感到他一下子长大。但究竟他是怎样不声不响、不着痕迹地渐渐长大,忽然一天这样地叫我惊讶,叫我陌生?
我把这感觉告诉朋友,朋友们全都笑了,原来在所有的父亲心目里,儿子永远是夹生的。对于天下的男人们,做父亲的经历各不一样,做父亲的感觉却大致相同。
这感觉一半来自天性,一半来自传统。父亲,天经地义是家庭和子女的保护神。天职就是天性。至于来自传统的做父亲的感觉,便是长者的尊严,教导者的身份,居高临下的视角和姿态……每一代人都从长辈那里感受这种父亲的专利,一旦他自己做了父亲就将这种专利原原本本继承下来。
这是一种“传统感觉”,也是一种“父亲文化”。我们就是在这一半天性一半传统中,美滋滋又糊里糊涂做着父亲。自以为对儿子了如指掌,一切一切,尽收眼底,可是等到儿子一旦长大成人,才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对他一无所知。最熟悉的变为最陌生,最近的站到了最远,对话忽然中斷,交流出现阻隔。弄不好还可能会失去了他。
我想起,我的儿子自小就不把同学领到狭小的家里来玩,怕打扰我写作,我为什么不把这看做是他对我工作的一种理解与尊重?他也没有翻动过我桌上的任何一片写字的纸,我为什么没有看到文学在他心里也同样的神圣?……当我把这些不曾留意的许多细节,与他中学时就自己缴学费的事情串联一起,我便开始一点点向他走近。
他早就有一个自己的世界,里边有很多发光的事物。直到今天我才探进头来。
被理解是一种幸福,理解人也是一种幸福。当我看到了他独立的世界和独立的人格,也就有了与他相处的方式。对于一个走向成年的孩子,千万不要再把他当做孩子,而要把他当做一个独立的男人。我开始尽量不向他讲道理,哪怕这道理千真万确,我只是把这道理作为一种体会表达出来而已。他呢,也只是在我希望他介入我的事情时,他才介入进来。我们对彼此的世界,不打扰,不闯入,不指手画脚,这才是男人间的做法。
儿子,在孩提时代是一种含意。但长大成人后就变了,除去血缘上的父子关系之外,又是朋友,是一个忘年交。而只有真正成为这种互为知己的忘年交,我们才获得圆满的做父子的幸福,才拥有了实实在在又温馨完美的人生。
(据《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