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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三题

2021-04-08闵书琦

壹读 2021年4期
关键词:海大马帮花花

◆闵书琦

规矩

我的故乡叫棋城。小时候,我常常能在棋城看见一个叫何九奶的女人。有时在东街,有时在西街,有时指不定在哪。她总是拿着个笸箩,背着一个红色的背篼。这种背篼常是棋城女人用来背孩子的。何九奶不背孩子,她背着一只巨大而肥胖的狸猫。我们凑过去看,那狸猫就乖乖地趴在她背上,眯缝着眼打呼噜,我们逗得厉害了,它才半睁了眼睛看我们,瞳孔在阳光下是细细的一条线。

我们所居住的棋城,是这样一个地方,它正襟危坐在滇西北群山之间的一个小坝子里,房屋林立,像整齐堆积在一起的虫卵。与大多数滇西北坝子中的小镇不同,别的小镇多是依水势而建,没有什么法度。而棋城则极为规整,正东正西,用城墙隔成一个四方的牢笼,里面的每条街道,也都仿佛用尺画出一般笔直,棋城的名字也是自此而起。一条河蜿蜿蜒蜒地从西边流过棋盘,田野则被分隔在棋盘之外,默默地延伸到远处的山脚下去。

棋城里住的都是汉人。我们从小就听老人家说,棋城与其他村镇不一样,我们是皇家从中原派来驻守,要防边患的。我们身上流着高贵而正统的血,与周围那些民族不同,我们的城池自然与他们的也不同,是照着皇城的模样建设的。身为棋城人,要读书识礼,懂得我们的尊荣。

其实到了我小时候,尊荣什么的,已经完全看不出了,棋城里的人还不是跟所有别地的人一样,种地的种地,经商的经商。至于皇家驻兵,不知道已经是往上数多少辈的事情,皇家记不记得还有我们这个棋城,也是没人晓得。棋城和周边所有坝子里的小镇都是一个模样,除了在棋城里确实不容易迷路就是了。

城中间的十字口是最热闹的地方,凡是路过棋城的马帮,全都要在这里汇集,交换货物,充实补给。每日太阳一出,这里就人马喧腾,灰尘扬天,十分好看。各处来的马帮都穿着差不多的破烂行头,操着吱吱哇哇的方言,一会儿笑得豪爽,一会儿又不知怎么的,推搡打斗起来。他们的马驮着沉重的货物,挤挤挨挨地在十字口撞来撞去,有的毫无预兆便噗噜噜拉下一大堆粪便来,有的脖子上挂着食袋,将下巴伸进去行尸走肉般咀嚼。所有的马都扬起尾巴甩打蚊蝇,人若是不小心被甩到了脸,就要火辣辣地疼一阵。到了夜里,十字口空空荡荡只剩下大堆大堆的粪便,倒是周围的几条街就热闹起来了。

既然十字口是马帮的地方,那延伸了去的几条街,自然也是服务马帮的。东街是皮货和刀具,给马帮们补充路上的折损。还有银器和珐琅,银器倒不稀奇,但珐琅据说是中原来的技术,只有棋城的银匠才会,比一般银器更为绚丽夺目,只要带出棋城往北边去,说是能卖出十倍的高价。西街是裁缝铺和医馆;北街是骡马市,还有几家商号;南街则是客栈和食肆,还有大量的女人来挣马帮的钱。有的女人从别的镇子过来,在棋城南街的客栈住几个月,又走了。有的则呆了许多年,还有的是跟着马帮的人走掉的。棋城里的女人都是外面不知道哪里来的,若是生在棋城的女人要做这样的生意,则必定要到别的镇子去,否则就会被自小熟悉的乡邻唾骂。男人们要去光顾这些生意,倒是不必躲闪,棋城的男人就在南街找女人也就是了,不必非得到别处去。

何九奶一看就不是棋城人的长相,她长着高挺的属于山民的鼻子,深深的眼窝和黝黑的皮肤也说明了她并非汉人的身份。但她是很美的,虽然她已经很老了,单薄的脊背微微弯下来,两条花白的短辫垂在胸前,但她总是干干净净的,衣服散发出植物熏煮过的清香味,腰上总系着绚丽的围裙,每一条都绣纹繁复,看起来是出自精心的手工。棋城的女人和我们小孩子总是拉着她的围裙看花样,她也不心疼,还耐心地指给我们看,这个是玫瑰,那个是杜鹃。她总是笑眯眯的,讲一口流利的汉话,跟谁都能聊上很久,遇到了打完架站在路上哭的小孩子,她也蹲下来抚慰半天,要是还哄不好,就把背上的狸猫抱到小孩怀里,让小孩摸。小孩子还挂着鼻涕,摸摸猫儿,也就笑了。

何九奶不住在棋城里,她的家是棋城城门外的一个小木屋。像她这样散居在城门附近的人还有不少,但多是被驱赶出来的败家子,或是无家可归的穷苦人,再不就是头脑不清楚的疯人。这些人最遭厌弃,顶多不过没人理也算好的,但何九奶不一样,她的小木屋总有人来人往,常常有人牵着孩子,或是抱着礼物去看她,还要说上好一会的话。甚至有的女人什么也不带,也要进去跟她说话,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伤心事,但她就陪着人家说,说到心酸,人家哭,她还要陪着哭一场。哭完了的女人回家去,她就站在门口跟人家摆手,说好好过吧好好过。

我猜,她之所以这么受棋城人的喜爱,必定是因为她是棋城最好的女医。她接生的水平比任何接生婆都要好,谁家女人若是生不下孩子,家里人就要来寻何九奶。她的手和声音都像是有着魔力,只是听说她来了,那些恐惧而痛楚的女人仿佛就有了力气,心绪也平缓下来。她轻轻地抚摸难产的妇人的肚皮,嘴里念念叨叨,跟那不敢降生人世的小孩讲话,告诉他们世上有吃有穿,好过得很。许多不愿被生下的婴儿听了,就有了胆量,听话地出生了。

我娘说,我们这一群小孩子,许多都是何九奶接生的,包括我也是。后来我娘生我妹妹,也是我奶奶牵着我的手去寻了何九奶,她正在街上卖药,寻了好久才寻见。待一起走到我家门口,正听着我妹妹生出来了,在里面哇哇地哭。虽然何九奶笑眯眯地说我妹妹这一胎本来就顺利,不需要她的接生,但我奶奶还是坚持说是因为何九奶来了,小孩子不怕了才肯来的,赠送了她许多的礼物。何九奶也不客气,悉数收下,过了几日又喊我去了她的木屋,说是我看着火头太旺,怕是调皮磨人,要烹些药给我吃。我坐在她虽然狭小但干干净净的屋里等她熬药,药香闻起来暖烘烘的,让我有些打瞌睡,何九奶的大狸猫就坐在我怀里打着呼噜。

但大人们说,棋城人尊敬何九奶也并非都是因为她会接生的缘故,还因为她的丈夫何九爷。何九爷家是传统的棋城人,在北街有好大的院子,院墙和房檐下有精致的字画,门口有好几方雕琢精美的上马石,大门上的铺首衔环有小孩子的脸那么大。北街的骡马市也是何九爷的,里面养着成群的牲畜,而且每过十日,这里就要开市,周围山上的山民就全都牵着他们的骡马和牛羊来卖,卖成了就给何九爷一点钱,卖不成也就算了。

我们小孩子最喜欢这个骡马市,因为市场上除了牛马,时不时的还有狗崽和小猫,被主人放在衣摆里兜着,一个个胖胖的十分可爱。主人望见我们喜爱,就推销说这些狗崽长大了个个都健壮护家,猫儿个个都捉鼠。我们就缠着大人要买,钱倒也不要几文,大人被缠烦了也就买了,但我们买去却常常养不活。就是养活了,那些狗长大了也不怎么健壮,一天到晚在街上成群结队地浪荡打架。我们看着不大可爱了,也不在意,下次望见骡马市有可爱的小狗了,又去缠着大人买一只就是了。

除了家大业大,何九爷还十分好勇,据说他年轻时走马帮,那时就开始习武,如今年过七十从未间断,拎得起百斤重的石锁,一顿要吃五碗饭,还要喝半斤酒。棋城人都传说曾有不知哪里来的贼人摸进何九爷家的阁楼偷窃,何九爷只是暴喝一声,那贼就吓得摔下楼去,竟摔死了。

还有传说,有野狗半夜在何九爷家门口打架,何九爷被吵得发了怒,独自出门撵狗,竟徒手捏断了两条领头打架的肥壮野狗的脖子,拎回家煮了肉吃。总之,何九爷威武又富有,棋城人说起来,都十分敬畏。作为何九爷的妻子,何九奶自然也受人尊敬。

但我们小孩子就十分不解,既然何九爷有那么大的宅院,作为他妻子的何九奶为何独居在城门口的小木屋里呢?再说了,何九爷明明有着妻子,是个普普通通的棋城妇人,还为何九爷生了好几个孩子。赶街的时候,我们也常常望见她带着丫头,在集上买布匹,买家什。她不怎么说笑,却是个能干而温和的妇人,把何九爷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我们不叫她何九奶,我们只叫她何奶奶。当我们说起何九奶,必定指的是城门外那个独居的老妇。

何九爷毕竟上了年纪,虽然威名在外,但他本人深居简出,平日里也不常出门。何九奶就不一样了,不替人接生的时候,她就背着她的大狸猫在棋城里到处走来走去,手里端着一个很大的笸箩,里面是她采来晒干的草药。人家跟她说可以直接卖给西街的医馆,她说医馆给的价太低,不似自己卖的好,有时遇上了正好缺药的人家或是懂药的马帮,望见她的药好,会给出很好的价钱。

但卖药给马帮的生意并不十分稳定,还有一次遇到个年轻的赶马人,与何九奶讲价不成,又不知晓何九奶的名声,只当她是个孤苦的卖药老妇,一时气盛,竟将何九奶推搡在地上,还骂骂咧咧说了许多的难听话。旁观的人平日里都是与何九奶说说笑笑,此时不知是不敢与那年轻人起冲突,还是贪看热闹,竟也不拦,只是跑去北街告知了何九爷。

那回何九爷也确实让棋城人看了出好大的热闹,带着几个年轻的壮丁,把那不懂事的赶马人打得满地乱滚,最后硬是让那赶马人跪下给何九奶磕了好几个响头,才放了人家走。

围观的人都等着看接下来何九爷要如何关怀何九奶,他却又什么都不说,就带着人走了。何九奶收拾好她的笸箩,也没有说什么。

我们做小孩子的,又听了那么多棋城自古传下的规矩,自然不明白,何九爷也不是不顾妻室的破落户,怎的就让何九奶一个人住在城外呢?况且何九奶年纪那么大,而何九爷的另一个妻子何奶奶看着仿佛年轻许多,若论妻妾,仿佛何九奶该是大太太,何奶奶是二太太才对,就算两位太太不和,该搬离何九爷独居的也该是二太太。

棋城的傍晚,人们吃过了饭,就在晒场上坐一个草墩,团团围聚着讲闲话。这些晒场分布在棋城各个角落,平日里晒粮食,晒衣服都在这里,故事和流言也酝酿在这里。一直讲到月亮升得很高,能照亮远处的山了,人们才渐渐散开,回家睡觉去。我们做小孩子的,在旁边玩躲猫猫和捉人,玩累了就一起听大人讲闲话。这时候,我们就要问何九奶的奥秘了。

大人被我们问烦了,就说,老人家的事情你们懂得什么,顶多不过就是两位老人家合不拢罢了。

“合不拢为什么何九爷还要帮着何九奶?”我们问。

“合不拢人家也是夫妻!”大人们说。

“夫妻为什么不住在一起?”我们问:“这哪里合棋城的规矩?”

“何九奶就不是棋城人!她讲什么规矩?”大人说:“何九爷也不用讲什么规矩。”

问不出道理,我们猜测其实大人们也不知道,只好转而说别的:“还好何九奶心好,我们喜欢她,不然她被何九爷赶出家来,恐怕会受人欺负。”

听我们这样说,大人又不屑地笑:“你们知道什么,何九奶刚刚独居的时候还年轻,长得又美丽,棋城的女人防她跟防贼一样,还不是后来她年纪慢慢大了,又从不生事,还帮着许多妇人顺利生下孩子,才被大家接受,还得到了人们的尊重。”

“她自己怎么没有孩子?”我们问。

“那谁知道了,怕是生不出吧,也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撵出去的。”大人说。

虽说问不出何九奶独居的奥秘,但关于她年轻时的往事,大人们倒是知道得清楚,说起来活灵活现,仿佛个个都在场一般。他们说,何九奶刚刚嫁到棋城时,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皮肤虽然黝黑,却细滑如绸缎。她生得好,有山民特有的精致五官和年轻女孩子的明艳动人。她骑着何九爷的马一步一步踏进棋城,眼睛亮得像一汪湖水。

那时的何九奶,汉话还说得不太好,但她机灵极了,望见谁都笑。任他是谁,面对着何九奶那样的笑,心都会软了。就连起初反对娶她的何九爷父母,被她如此这般笑了几日,也就默许了,只是没有大办喜宴。有旁人问老太太,说这没有父母之命就随便自己娶了个媳妇回来,怕是不合规矩吧?老太太也只是讪讪地说,那人家都来了,还能把人赶走吗?赶走了她让她没了活路岂不是造孽杀人?杀人才最不合规矩呢。

新婚的何九爷,总在晚饭后牵着何九奶的手,在棋城东西南北四条街上散步,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

“这可太不合棋城的规矩了。”大人们说:“简直不知道羞。”按照棋城的规矩,未嫁人的姑娘连话都不能跟男子说,就算嫁了人,也不能这样跟丈夫并排牵着手,只能跟在丈夫后面走。哪像那些山民,只要还没嫁人,成日里就可以跟男子混在一起,父母也不知道管管。

“何止是混在一起!”有人插嘴说:“何九奶家那边,比你说的这个还厉害呢。”

何九奶的家乡不似棋城这般规整,他们的人没什么规矩,恐怕也有着村庄不成规矩的原因。何九奶的家在一片湖泊边,人们将屋子围着湖泊一路建过去。据去过的人讲,那湖蓝得就像刚染出的新布,上面银色的粼粼波光,就是布匹上的白色花纹。

“那里的女人根本就不嫁人!”一个大人说。

“不嫁人怎个办?不生娃娃不是很快人就死完了?”我们问。

“不嫁人就生,讲不成!”大人说。他们摇头晃脑,发出啧啧的感叹。有女人实在听不下去,将一手的手背狠狠在另一手手掌上拍:“讲得成吗?讲不成!”

在何九奶的家乡,男女不必结婚,待成了年,两人互相中意了,也没有什么礼节,就自己在一起生娃娃了。

“怎么生娃娃?”我问。

“你不懂就不要乱问,没有规矩。”有大人拍我的嘴:“你听就是了。”女人们看我被打了嘴,都笑起来。

“两个人相好,也不问父母亲,也不找媒人,也不拜天地,简直一点礼节都没有!”有人说,气得不行的样子,坐在草墩上前后摇晃:“他们的父母也不管,他们父母也是这样的!”

大人们说,在何九奶的家乡,女人不去嫁给男子,她们看中了谁家的男子,就自己去找他。等孩子生下,不必交给父亲,也不必继承父亲的姓氏。那里的女人,一辈子都不必离开自己的母亲。

“其实还挺好的。”一个年轻女人笑着说,立刻遭到了年长些的人斥骂。

“好个卵,一点规矩也没有,孩子生下了都不知道谁是父亲。”想了想,骂得还不够:“像这样没有礼仪,没有传统,哪个男人愿意?一伙年轻由着性子人胡搞乱搞,能成得了什么事?养出来的小孩能有规矩?”

“何九爷那样的家世,敢要这种女人,也是真的喜欢了吧。”一个老妇人说。

“那时候年轻嘛,讲不成。”有人说。

年轻时的何九爷,再是走南闯北见多了异事,怕也是铁了头皮,才敢娶何九奶进门。便是不提娶异族女人是坏了规矩,再怎么异族,像这样没有礼节的,怕也不常见。

“所以何九爷才把何九奶撵出去的吗?”我问。

“这倒不是,听我娘讲,还是何九奶自己要走的,可能还是知道自己配不上何九爷。只是结婚几年,多少也知道了些棋城的道德标准,就算要走也没有走远了去做些羞祖先的事,只是住在城外罢了。”有人说:“我娘说那阵子闹得还厉害呢,娶妻休妻都没有章法,何九爷家老太太脸都丢完了。”

“人啊还是要懂得道理,”他又补上一句:“不过何九奶这么多年做的那些善事,也算偿还了她的罪过了。”

众人唏嘘一番,望见月亮升上来,也就散去了。

后来再遇见何九奶,她还是跟我笑,让我摸摸她的狸猫,还让我少调皮捣蛋折磨我的母亲。我也还是亲热地喊她何九奶,但心里总有些鄙夷,觉得她是蛮人。我与我娘讲,何九奶倒是看不出呢,原来是没有规矩的。我娘骂我说,不许胡乱说话造口业,好歹我是何九奶接生的,她对我有恩。

“可是她都不讲规矩!”我争辩道。

“那你也得讲规矩!”我娘拍我的头。

下回我娘又带我去何九奶的小木屋,是我过生日。每年我生日,我娘都要抓一把面条,装几个鸡蛋,领我去找何九奶谢恩。起先是背着我去,后来就牵着我去。“知恩图报是规矩,”我娘说:“那时生你可费劲了,要不是何九奶,你可能都生不下来,咱娘儿俩都会没命。”

何九奶的屋子被前段时间一场鸡蛋大的冰雹子打得有些坏,伸出房檐的木瓦破碎了许多,抻着尖锐的角。但屋子里还是跟以前一样干净清爽。门口是一棵柿子树,还种着许多花草,有龙胆草、五味子,还有鸢尾花和桔梗。另外有些植物,我也不认识是什么,只觉得闻起来香,我娘说反正都是药。门前的空地上晾着好几箩半干的药,何九奶在房背后漂洗衣服。见我们来,何九奶十分高兴,将我们迎进门去,与我娘说闲话,说用依兰花漂衣服最好了,让我娘采些回去,洗出的衣服香得很。我娘说望见何九奶的木瓦碎了些,下次要喊人来帮她换换瓦片,否则拖得久了屋里就要漏雨了。

我听着这些闲话,在狭小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何九奶屋里没有土灶,倒是有一个用砖围起来的火塘,那个大狸猫就坐在旁边烤火,呼噜呼噜地。火塘上烧着水,上面供着一尊佛像,佛像前插着密密麻麻堆得老高的一罐残香。也许是受香火时年久了,佛像上一层黑黑的油烟。我望着佛像,跟我们常去的观音庙里的佛像好像不大像的样子。

何九奶拿了碗,从火塘上烧得乌黑油亮的水壶里倒了些出来,端给我和母亲喝。

“是野坝子花水,喝了好。”何九奶说。

我喝着水感觉是有些香气,但却淡淡的没什么滋味,听着闲话又觉得十分无趣,就问何九奶:“何九奶你还拜神的?”

“我拜的。”何九奶说。

“那你怎么不守规矩?”我脱口而出,我娘伸手捂我的嘴,没来得及,只好在我脸上打了一巴掌:“狗崽讲的什么话!不成体统!”

“哎,你不要打他。”何九奶说,平平静静倒是没有被冒犯的样子,反而伸手摸了摸我挨打的脸。我被吓到了,也不敢讲话。

“我怎么不守规矩了嘛?”何九奶问我。她望见我娘又要捂我嘴,示意她让我说。

“我听人家说,在你们那里,不嫁人就生孩子。”我说。

何九奶没有生气,却笑起来:“我这辈子又没有生孩子的。而且在我们那里,嫁人才是不守规矩呢。”

这话我是绝没有想到的,我以为何九奶会羞愧于自己的缺乏礼仪,我没有想到原来礼仪与礼仪是不一样的。

“在我家那里,跟你们棋城不一样的。”何九奶笑眯眯地:“你们棋城,女子必定要嫁给夫家,才是规矩,但在我家那里,女子若是离开了母亲,才是不好呢。”

“母亲辛苦生下你来,突然有人来把你带走了,母亲伤不伤心?”何九奶问我:“你说,离开母亲嫁给男子去,才是背离了自己的家,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听着,仿佛也是这个道理。我母亲拉着何九奶的手,说跟小孩子讲能懂得什么,不必理会。何九奶喝了一口水,示意我也喝,又继续说:

“你说,生下的孩子,是母亲的骨血,是不是应该归给母亲?”

“嗯……”我说。

“所以,在我们那里,不嫁给男人,留在母亲身边,再生下的孩子也属于母亲,才是好的规矩。”何九奶说着,声音轻微了些:“不过我真的是不守规矩的,你也没有说错。”

我娘插嘴:“别说这个孩子,就连我自己当年也是你接的生,你是大善人。”

何九奶没有理我娘,自顾自说下去:“我又不是不懂道理,结果遇到个男人头就昏了,他要是个我们的族人也就算了,可他又不是。”

“他喊我跟他走,我母亲不准的,哪有白养了那么大的女儿跟着男人跑了的。”何九奶低下头,有些难过的样子:“我昏头了,居然真的嫁给他了。”

“我背离了我母亲。”何九奶说。

我娘看何九奶有点伤心了的样子,轻轻摩挲她褶皱丛生的手背:“那时候你年轻。”

“是了,我年轻。”何九奶说:“何九爷也年轻。我都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男人,还那么威武。”

年轻时的何九爷,不仅威武好看,作为棋城的男子,还颇懂得诗书。他与同样年轻的何九奶说,在汉人地方,女子嫁人要说是“之子于归”,归往她真正的家去。

那时的何九奶,出自一个好名望的家庭,她的母亲是优秀的女医,成日里带着几个孩子上山挖药,还要替人与牲畜接生。母亲医术高明,也因善心受人敬仰。每当她接生出的孩子长到十三岁,孩子家就要来请她去主持孩子的成人礼,给孩子以祝福,祝孩子喜悦而健康,长成家庭里美好的人物。

何九奶的成人礼,也由她自己的母亲完成。当她十三岁那天,母亲把她抱到神龛旁,为她系上一条鲜艳的围裙,对她说,你长大了,此后就是家里的好女人,要为家庭做活计,也要为家庭生孩子。你的人生将会健康而喜悦,你是母亲最珍惜的美好的女儿。

可是何九奶没有长成一个美好的女儿,她爱上了一个异族的男人。何九奶不是没有同母亲抗争过,她的母亲甚至说如果她跟男人走了,便再不要回来,只当没有这个母亲。但何九爷跟她说,你是自己做主的一个人,又不是你母亲养的牲畜。何九奶便动了心,在一个月亮很明的夜晚,由何九爷抱着,翻出了自家的围墙。从此便再也没有回去。

“我是撕破了脸跑出来的,回去我母亲和兄弟也不会再认我,毕竟是背离家庭的人。”

我娘听得入神,又不忿起来:“你都这样了,何九爷还撵你走。”

何九奶说:“谁说是他撵我走?何九爷很好。那时候南街的女人比现在多好多呢,他都只是守着我,从来不去找。”

“是我自己要走的,他说得对,我是自己做主的一个人,又不是牲畜。”何九奶说。

从何九奶家出来,我娘牵着我走路,摸摸我的头说:“何九奶那些话,你听听就是,不要理会,也不要跟人乱讲,不成体统。”

“但我觉得她说的还是对的。”我说。

“不对。做人要有传统的,不然就只能一个人住在城外,没有人管了,何九奶还不是例子?”我娘说。

虽然母亲交代了我不可与人乱说,但我有一次在晒场听大人讲闲话时没有忍住,说礼仪跟礼仪也有不同,怕不是只有棋城的规矩是规矩。被一个大人打了耳光,说我小小年纪不知道分寸,应该喊我娘来捉我回去打一顿,再抄写一百遍书才好。

我娘倒也没有罚我抄书,因为我自已要抄的书已经不少。在棋城,虽说大家还是种地的种地,经商的经商,但最讲究最有志气的还是要读书。我读来读去,读好些年,棋城倒是什么变化也没有。空闲的时候,我不过是跟别的孩子爬到城墙上捕雀来消遣。棋城的城墙不知道建起了多少年,似乎也从没能有所修葺,已经破败不堪,许多地方还倒了,也没有人去管它。若不说那是城墙,远远看起来只像一条土基堆的长坎。城墙上长着许多的石莲和仙人掌,除了孩子也没有什么人愿意上去玩。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城墙上有许多的麻雀,一到了傍晚,叽叽喳喳的叫简直仿佛集市上的人声。在这里捕雀是很容易的,运气好时,下一个网能捕到两三只。我们捉了雀回去让我娘炸熟吃,有时也送去给何九奶吃,但也没多少肉。

何九奶也还是一样,每日都没多大变化,顶多就是脊背似乎越来越弯罢了。天气好时她就端着她的笸箩,背着大狸猫,在各条笔直的街巷里走,她不吆喝,但大家也都知道是卖药。遇见了她,我就亲亲热热地去摸那狸猫,喊她何九奶,她也常摸我的头,说你不要太调皮,还喊我带着我娘去她的木屋里坐。不过,“你还是读书要紧。”何九奶总说。

最后一次见何九爷,听说是他已经不行了,原来早就已经病了许多年。这次看着不好,家里已经开始哭,他却说还要见见何九奶。我与同学撵过去看热闹,只望见何九爷家大门敞开,里面挤满了人,就连西街裁缝铺那最不爱出门的裁缝都站在那里看热闹。我想着是不是半个棋城的人都来了,望见何九奶刚刚被人扶进了门,这次她没有背着猫,也没有端着笸箩。

何九奶望见我站在那里,抓着我的手着急地讲:“你跑得快,赶快去我屋,火塘旁边的几罐药,你全部抱来。”

等我跑到何九奶的屋拿到了药,又气喘吁吁跑回何九爷家,还是来不及熬了。我望见何九奶坐在何九爷的床头拉着他的手,何九爷骨瘦如柴,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颤抖不已,全然没有我记忆里强健的样子。我听见何九爷说:“我就问你后不后悔?”

何九奶说:“我不后悔啊,这是我自己的报应。”

何九爷说:“事到如今,你还嘴硬。”

何九奶说:“事到如今,你还不信。”

我不知道何九爷说的后悔所指何事,是问何九奶后不后悔离开自己的家庭跟他走了,还是后悔她后来自作主张的独居。何九奶望着何九爷断了气,倒是平平静静的样子,还客气地拒绝了何九爷另一个妻子何奶奶要派人送她回去的建议,自己一个人慢慢走出了何九爷的家门。

何九爷死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一个老人寿终正寝,当喜事办也就是了,顶多不过礼仪办得大些,酒席办得豪奢些。何九爷家是正规正矩的人家,妥妥帖帖地办完了丧礼,大门上贴了两年的黄绿色对联,讲述子女的怀念。再后来,又贴上红纸,照样还是说吉利话,这件事就过去了。

再后来,我长大了些,我爹娘说该送我去川地读书了,我才第一次离开棋城。我们一行人向北走了好几天,路过一片湖水。棋城外也有些小湖,我小时候也曾去钓鱼,但这湖大得多,看起来比棋城还要大很多,怕是把整个棋城填进去也是填不满的。湖水在蓝色的天幕下波光粼粼,蓝得扎人的眼睛。许多年轻的女子独自驾着小舟漂在湖上捕鱼。望见我们经过,她们远远地唱起调子来。

“这女子这样跟我们打招呼,虽然不成体统,倒是很有趣味。”一个同学说。

“喜欢吗?你娶一个回去,我帮你跟你父亲说说。”我与他开玩笑。

“我娶不走。我听说这里的女子是不嫁人的,更不会嫁给我们汉人。”同学说。

我便猜想,也许这便是何九奶的家乡了。不知道许多年前,何九奶是不是也是这样在湖里捕鱼,偶遇了路过的何九爷,冲着他唱起了调子。那时何九爷身边该是没有这样一个提醒他不可娶这女子的同乡,否则他怎么敢呢。

不过再想一想,说不定也有人劝过何九爷,只是没有劝住罢了,就像何九奶的母亲劝不住她一样。这些事谁知道呢。

此时正是春天,湖边的山坡上开着粉红的花,一坨一坨开满了树枝,沉甸甸地悬在湖面,倒映出闪动的影。我不认识,但有认识的人说那是杜鹃,只长在高处,一到春日就开得这般烂漫。我说待我回程时要采些回去栽上,真是好看得很。他说那却不行,这花到了棋城那样的坝子,就长不好了,就是栽活了,也难得开起花来。我听了只好作罢,觉得可惜。

到了川地我便读书,成日里繁忙,也为着那些从未曾见过的巨大街市的热闹,便不怎么想起棋城。哪怕是照规矩给我娘写信,也不过日常的问候。只有一次我偶然想起何九奶,便在信中问起,还问她的狸猫是否安康。我娘回信说何九奶前日里死了,猫或许是知道主人去世,便也离了家去再无人见过。我娘还说,我知道何九奶的恩情,晓得问候她,可见我确实已长大,懂事识礼了。

不知道何九奶死后有没有按棋城的规矩埋葬进何九爷家的祖坟,我想问问,又觉得不大好,便也不再提及。棋城以后,便再没有这样的事了。

杀猪的斋女

傍晚的时候,有几个官家的人进了坝子,见人就问海大爹家的方向。这是冬天,地里刚收过蚕豆,家家户户都把割下的蚕豆秆摆在路上晾,摆得路上像山一样层峦叠嶂。官家的人骑着马,从豆秆上踩过,干燥的豆秆被马蹄踩踏,发出噼啪爆裂的声响。此时距离海大爹被捉走已有一段时日,大家也都听说了海大爹杀人的传闻,很快便有人引了他们去了海大爹家。

村里人吃过晚饭,正是平日里要去晒场上讲闲话的时候,听说了这件大事,纷纷都赶去了海大爹家。我们到时,海大爹家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板凳和草墩上都坐了人,门槛和台阶上也坐了人,甚至往日里海大爹用来杀猪的案桌上都站着人了。还好我们自己带了草墩,就放在那里坐下听起来。

“我们早就晓得她这个人不好,平日里觉得羞人,都不敢跟人家说!”讲话的是海老表,他是海大爹的侄儿,此时涨红了脸站在那里,对着官家的人:“我们对这个大爹也算是好的,哪年过年没有招呼她去我家吃饭?我爷的祖屋也准她住着,哪个晓得她会干这种羞人的事情?你问问我媳妇,我媳妇一年还要给她做一双鞋子,哪年也没有缺过!”海老表气得很,有人往他身后放了个木凳招呼他坐着说,他一把甩开人家的手。人家又拉,他便坐下了。

“你喊她作大爹?她没有嫁过人?”一个官家的人问,看起来像是领头的。

海老表说:“她是斋女的嘛,斋女怎么嫁人?我们喊斋女都是当男人喊,喊她大爹,还不是给她脸面?”他想了想又说:“嫁没嫁人我们不晓得!没听说过!这个羞人的!”

“也没听说过别家斋女杀猪的。”有人插了一句嘴,所有人都哄笑起来。

海老表脸更红了,气急败坏的样子,说话都结巴起来:“这个,这个有什么办法?要吃饭活命,不杀猪哪里来活路?斋女,斋女也要杀猪!”众人笑得更大声,连官家的人都笑了。原本紧张的气氛陡然变得轻松起来。

海大爹是坝子里最著名的斋女,大家都依着当她是个男人,喊她作大爹,但她的著名与别的斋女是不同的。别的斋女出了名,大多都是因着一辈子守斋吃素不嫁人,到老了官家就出面,跟村里一起出钱修个牌坊,或是在哪个庙给摆个牌位,那便是出了好名声了,这辈子吃些什么苦都值得。就算她们自己没有子孙,但侄儿侄女脸上,也就有光了。

海大爹不一样,她还没有到配得上修牌坊的年纪,只有四十几岁。别的斋女吃素念佛,身上长了虱子也不敢捏死,海大爹倒好,还是个杀猪匠。她继承了她爹的肉铺,平日里除了杀猪腌肉,还要到处替人劁猪。冬天里家家都杀猪,常有人请她去帮忙,她又高又胖,比男人还有力气。

冬日里,她只穿一件薄薄的粗布衫子,硕大的胸脯用布带紧紧地捆住,鼓在身前,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粗壮的胳膊来。三四个男人把猪鼻子用绳套系了,拖到案板上,海大爹手一抬,他们就让开了,只剩两个人把猪后腿按着。那猪必定是震天地叫唤,挣命地甩,但海大爹一只手就把猪按住,猪便动弹不得。海大爹另一手拿了一尺多长的雪亮尖刀,对着猪脖子一刀捅进去,拔出来时,就带出了手腕粗的血柱。那猪死到临头还是不能罢休,还要死命地挣扎一阵,但海大爹的手也是死命地按着,过不一会儿,猪的嚎叫声音小下去,死透了。

海大爹用她的刀沿着猪脖子划上一轮,两手拽住猪耳使力一扭,听得噼啪一声,猪头就拎在海大爹手里了。接着就是开膛破肚,把猪大卸八块,海大爹都是同样的麻利。

杀完了猪的海大爹围裙上都是猪血,汗水把领口濡湿了,贴在身上。她也不去浣洗,用那血手接过主人家递的烟锅,就跟男人们一起站在太阳底下抽起烟来。我们有时候看得高兴了,就赞她力气大,或是手艺好,她就很不屑,又有些高兴的样子,说:“这算什么,我平日自己一个人都可以杀一条猪。”我们便要啧啧称奇了。

劁猪也是这样。听人家讲,海大爹劁猪的手艺是坝子里最好的,她手麻利,劁的猪伤口小,好得快,谁家劁猪都愿意请她。

有手艺的人是受人尊重的,海大爹也是。只不过背后我们也常听人讲她不好,讲她这个斋女不知道怎么个斋法,人家最不规矩的斋女初一十五也必定吃素,她手里倒是不晓得有多少猪的冤魂。不过这些话也只在海大爹背后讲就是了,没人敢到她面前去讲,毕竟以后还要请她帮忙杀猪的。

海大爹这个“斋女”,大概只斋在不嫁人上。我们坝子里的规矩是这样的:若是谁家生活艰辛,有老人需服侍,或是有弟妹要抚养,那做大女儿的就要在菩萨跟前立誓,断了自己做女子的尘缘,从此不再嫁人,改做斋女来扶持家庭。海大爹就是这样一个斋女,她的母亲去世得早,她十几岁便帮着父亲杀猪,打理那肉铺,还要养育独有的一个幼弟。海大爹是十分能干的,她帮着养大了弟弟,给老父送了终,又替弟弟娶了媳妇,甚至帮着侄子也娶了媳妇,可以说是十分得力了。为了报偿她的辛劳,人们便将她当作男子一般尊敬,子侄辈都喊她作大爹,孙辈则喊她作爷爷,也算是有脸面了。

对于我们这些不相干的村人,海大爹还有一个好处,便是她腌肉的手艺。她腌的火腿也好腊肉也好,再或是肝花酱,都又香又醇,且保存时间很长,甚至越陈越香。不仅肉腌得好,海大爹还很会做生意,村人来买肉,她常常搭着送点下水,送点棒子骨。有穷人家平日里吃不起肉,她就逢着年节,去给人家送些,说是反正也卖不完,送些来请人家帮着吃。因着这些,海大爹颇得村人好感,她的腌肉不仅在坝子里不够卖,就连过路的马帮都常专程绕一段路来买,可见名气也大。她的房子虽宽敞,大部分却只有屋顶没有墙壁,只用来挂晾腌肉。她自己就住在仅有的一间小屋里,屋内光线昏暗,物件杂乱又陈旧,实在不像女人居住的地方。不过,往日里她的房子还是颇好看,挂着满满登登的火腿腌肉,从旁边路过,都能闻到被醇酒和香料沁过的肉香。

不过那都是以前了,此时,她的房子里挤挤挨挨地站满了人,全都在讲她往日的事迹。而屋顶上的腌肉火腿是一条也没有了。我们自然晓得,是海大爹被官家捉了去以后,村里人都纷纷来将腌肉取走,毕竟海大爹一个罪犯,不晓得干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拿她的腌肉本就是情理之中。不过此时官家不问,大家也都不提就是了。

“那个女的,干出这些事情一点都不算奇异,我早就晓得她古怪!还斋女,哪有斋女养那种狗?以前我就跟人家讲,一个女子跟这狗住在一起,怕是晚上要一起睡哦,羞人不羞!”讲话的是陈老屠,他也是杀猪匠,往日还曾与海大爹一同被人请去帮忙杀猪,此时唾沫横飞,手里挥舞着一条油腻腻的乌黑帕子,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样子。

“你莫乱讲,当心阎王抓你!”海老表暴怒起来,站起来要去薅陈老屠的衣领,被人拉住了。官家人倒是听得十分有趣的样子,作势让海老表闭嘴,又让陈老屠继续讲。

得了鼓励的陈老屠得意起来,手脚比划着,指着跟前的一条大黑狗——这狗是海大爹曾经养的,养得十分肥壮,如一只小牛犊。自海大爹被捉去,这狗便成了野狗,日日在村里四处游荡,一家一家讨饭吃,身形也瘦弱下去。此时也被捉了来,叫人用绳索捆了脖颈按在那里了——陈老屠说:“她养个狗养得跟人一样金贵,杀了猪都跟人家要下水,说是煮给狗吃,我就问你们,谁家狗是这样的?这是养男人!”

大家发出啧啧的叹,十分有兴味了,海老表怒道:“你放屁!这狗还不是西头的刘裁缝非要给我大爹的,她不养你们要说她没有人情,养了你们说她是养男人,你狗日的!”

坐在人堆里的刘裁缝本来听得颇有趣味,突然被喊了名字,慌张起来:“你莫乱说,海老表,我哪里是非要她养的,还不是我家狗生了小的,没有丢处,我才喊她抱了一个走,我只想着她心善。她是当狗养还是当男人养,我哪里晓得哦!”刘裁缝越说越委屈,竟抽噎起来。旁边的女人们拍着她的背,有的递帕子给她擦眼泪,有的劝她坐下,叽叽喳喳,夹着众人啧啧的叹,陈老屠的“养男人”、海老表的“你放屁”和刘裁缝的抽噎,一时间纷纷攘攘,闹成一片。官家人喊了好几声“莫乱了”,才渐渐平息。

“我们过来是喊你们问问人命案子!”带头的官家人站在那里,挥舞手臂,十分英武:“人命案子!”他又重复道:“哪个问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众人被镇住,终于安静下来,只有刘裁缝还在发出夸张的哽咽。官家人不理她,继续说:

“她杀了人了,杀人!你们还在这里讲这种跟狗睡觉的事情,睡不睡嘛还不是一条狗!我问你们,你们哪个晓得她杀人的情由?不晓得的都闭嘴!”

“我的老爷哎,话不是这种个讲。”陈老屠说,他此时志得意满,将那乌黑的帕子在两手间扔来扔去,很诚恳的样子:“她杀的人还不也是她养的男人,在养男人之前,把狗当成男人养了,后面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放你妈的屁!”海老表还要辱骂,被人往嘴上打了一巴掌,便也噤了声。陈老屠又说:“她杀的人我们哪个没见过,不就是那不晓得哪里来的破落户,先是在我们坝子里到处偷东西,后头偷去她家了,倒是好,两个偷起人来了!斋女啊!”

这破落户,倒真是人人都晓得,头一年夏天,他背着个布袋走到我们坝子——也不知道从哪里来——遇见人,他就从布袋里掏出些金银首饰和陶瓷器具,说是古董值钱得很,要便宜卖了。他说东西是他从别处偷的,但大家都说他骗人,那都不是真的金银,也便没有人买。但他确实偷东西,先是偷了几次鸡,在河边生一堆火就烧了吃,还被人抓住打过一顿。后来不晓得怎么回事情,就住到海大爹家里去了。

起先,大家都没有发现这回事,直到望见海大爹手腕上竟戴上了镯子,就连杀猪时也不脱,就那么明晃晃地亮在众人眼前——那镯子分明是破落户之前要便宜卖的。于是大家就晓得他与海大爹之间有了脏事了,但也没什么人去管,毕竟别人家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只是讲闲话的时候,大家就说海大爹这个斋女是白当了,日后老了也立不得牌坊,也进不得寺庙,丢了侄子侄孙的脸面,就算侄子将来不给她送终,也是活该。

“那破落户,十几二十岁的小子,偷一个比他娘还老的女人,这种人,被杀了也是老天有眼啊。”陈老屠说,他得意极了,仿佛老天成全了他似的,额上沁出汗珠来,用那黑帕子随手便擦去了:“不然我们看着他两个简直像两口子过起日子来了,恩爱得很,还说菩萨怕是没长眼睛了。”

说海大爹与破落户恩爱,我们倒不十分同意,虽然有一阵子他们两个确实像两口子一般过起日子来。海大爹仍然是照常的杀猪卖肉,或是出门劁猪。但那破落户倒像个女人一般,每日在屋前浣洗衣服,打扫庭院,还在房子周围种了许多花草,只不过现在没人照管,也都死了。他还在屋前新砌了个小小的灶台,每日在上面煮肉——煮的尽都是海大爹杀猪剩余的下水和骨头,但也香得很,过路都能闻得见,仿佛神仙日子了。有一回有人撞见海大爹跟破落户在院里,海大爹刚杀完一条猪,身上满是血渍,那破落户径自将海大爹的围裙脱下要去清洗,还抬手擦掉了海大爹额上的血痕。被人望见,海大爹有些惊慌,嗫嚅着解释说这是她招来帮忙的小工,看人家不太信的样子,也就不声响了。倒是那破落户,遇见村里人不爱搭理他,还都主动跟人家打招呼,得意洋洋的样子。

但是这样的时日没有多久,两个人就开始打闹。人家说还是因为破落户爱偷的缘故。他先是趁海大爹出门的时候将屋里的腌肉火腿拿出来卖,有的肉尚未腌透,切开来里面还是鲜红湿软的。人家嫌肉不好,他就说便宜卖,反正随便给点钱打发,他也愿意。后来,便是偷海大爹屋里的物件。海大爹虽能干,这些年来挣的钱却尽都给去了弟弟家,并没有多少现钱。海大爹的弟弟和侄儿也很有良心,日常衣食供给着海大爹,还给她买了一尊金灿灿的菩萨像摆在那小屋里。别的斋女都吃斋念佛,初一十五必得拜菩萨,这海大爹虽杀猪,但她这菩萨像却是哪个斋女也没有的华贵,也算是不得了。结果有一日那破落户竟连菩萨像都抱出来要卖了,村人都晓得这是海大爹家的宝贝,真买了去怕得罪了海大爹,便也没人买。破落户看卖不出去,最后只好又把菩萨像抱回去,这事儿也就罢了。

卖东西得了钱,破落户就跑到村里的饭馆去花。海大爹在家的日子他倒是日日在门前煮肉,海大爹若是不在,他就不煮了,尽是跑去饭馆里拣着好的吃,还要喝酒。喝过了酒他就去坝子里唯一一家酒楼——说是酒楼,其实就是妓馆罢了,里面住着几个外地来的年轻女子,虽不能说十分美丽,但好在年轻,看着破落户出手大方,也十分乐于伺候。

“那狗日的,自己要女人养着,倒是在外头养别的女人,好过得很。”陈老屠说,他边高谈阔论,边用手不停地狠狠揉搓自己光秃的下巴,把肥肉都挤在一起去了,简直像是艳羡的样子:“他狗日的好过得很,不过女的是活该,偷这么个年轻的男人,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模样,什么岁数了!”旁人听着,也像是很艳羡那破落户的样子,跟着陈老屠一起用手在脸上搓摸,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的叹。就连官家的人,也直着眼睛,憨憨地听。

海大爹和破落户的日子先是像两口子一般恩爱,接着破落户偷了东西出去卖,两人便时常打闹,有人说曾经听见海大爹要撵破落户走,后来为什么没撵走也就没人晓得,大概是破落户会哄得海大爹开心吧。

最后一次打闹,海大爹是脸皮也不要了,拿着她杀猪用的尖刀,追着破落户一路撵到了外头的路上,好多人都看见了。大家说那次海大爹刀上还带着干了的血,应是杀了猪刚刚回家尚未收整呢,就这样撵着个男人跑到路上去。那破落户倒是镇定,一面在前头跑,一面还回头讲好话,我们问讲了些什么呢,看见的人就说:“哎呀我说不出口,羞死人了!”反正大概就是些不要脸的好话就是了。那次闹起来的缘由,有人说是因为破落户不仅去逛了酒楼,还干脆把酒楼里的女人带回海大爹家睡在一起了。海大爹杀了猪回来正好撞见,就那样杀将起来。

那天以后,坝子里就再没人见过破落户。海大爹还是照样的每日杀猪,腌肉,出门劁猪,只是她不再在门前煮肉吃,也不照管破落户先前种下的花草。我们以为是破落户被撵走了,结果过了几个月,村里人望见来了一队官兵,径直走到海大爹家,把海大爹捉走了。有人问是怎么回事,官兵说她杀了人,我们才晓得那破落户八成是被海大爹杀死了。

海大爹被捉去时,还剩下一屋子晾着的腌肉火腿。起先也没人敢去拿,只怕当中有误会。直到后来传闻说她确确实实犯了人命,回不来了,大家才放心地去取了肉,拿回去挂在自己家里,感叹可惜可惜,之后怕是吃不到腌得这么好的肉了。海大爹这么好的手艺要是先传给别人再去杀人也好,现在就这样没有了,实在可惜。

“这种狗男女,就应该得着这个下场,不然老天是没眼了吗?”陈老屠总结性地说,狠狠地将手里的帕子在空中甩了一下,仿佛在抽打一个看不见的海大爹。海老表先前听见陈老屠羞辱海大爹,还愤而想要申斥,此时却也跟旁人一样,坐在人堆里低着头,只是一声不吭,羞愧极了的样子。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有人从家里拿了灯来,但点在那里也不十分有用,还不如月亮照得明白。大家叽叽喳喳说了一阵,官家的人听全了,这才站起来,对着黑糊糊的人群讲:

“你们讲的,我们也听好了,此事就是如此,没有什么变数了。”听了官家的人这么讲,旁边的人又叽喳起来,有的说海大爹身为斋女把所有的戒律全部犯了,老天有眼才捉了她去。有的说海大爹平日里是个好人,别的不说,光说她周济村里的穷人,也不至于算得上顶天的恶人。

“你们晓得她是怎么被捉的么?”官家的人说。刚说完,他便发现自己问到了村人们的兴味所在了,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官家人此时倒像一个说书的,神神秘秘,故意要引起听众的好奇似的。

“这回是有劳贼人了,”官家人说:“有个贼,外地的,你们不晓得。他路过你们坝子,正好偷到这罪犯家,结果你们猜他偷到个什么?”官家人故意停顿了一下,又说:“他在菩萨像旁边摸到个骷髅头,吓得啊,唉!屁滚尿流的去报案,我们才晓得这里出了人命。”

众人唏嘘,纷纷感叹果真如此,否则大家只以为那破落户是走去别处了,谁能晓得竟是被海大爹杀死了呢。

“那罪犯被我们捉了去,倒是交代得快,立刻就说是自己杀了人了,杀的是自家请来帮忙的小工。”官家人冲着陈老屠挥了挥手,天黑倒也看不清,只听见他也兴味盎然的声音:“这个老乡讲的应该就是对的,小工就是那破落户!”

陈老屠忽然得了官家人的肯定,激动起来,从凳上一跃而起,黑糊糊地只见他手舞足蹈,几乎要打到旁边听热闹的人:“我就说!老天有眼!活该她个娼妇!倒是害死一个好好的人,人家原本也就只是偷一偷,她倒好,她杀人!”

官家人没有理会陈老屠的叫嚷,又说:“我们问她,尸首除了这骷髅头,别的抛去了哪里。”陈老屠立刻安静了下来,旁人也全都屏息听着。官家人继续说:“你们猜猜去了哪里?她个娼妇,居然说是,把尸首卸了块了,剁了碎了,都做成腌肉了!”

官家人停下来,似乎在等待听众的惊呼。可是没有惊呼,我们受了十万分的震动,全都哑口无言,一个人都说不出话来。官家人看我们没有了反应,又说:“看她那把子身形,还有你们说她杀猪的技术,还真的不算奇怪是不是,杀个把人恐怕比杀条猪还轻松。”

就连陈老屠,刚刚还十分激动地高声叫嚷,此时也噤声说不出话,众人鸦雀无声。恐怕大家都是想到,海大爹被捉走后,我们上她家来取走的腌肉和肝花酱,里面不晓得有没有那破落户的碎尸块。

过了好一会儿,刘裁缝又哭起来,鸦雀无声里她的抽噎更显得刺耳。只是这回没人劝她,也没有人给她递帕子了,大家都安安静静地坐着,仿佛等着官家人给个最后的宣判似的。

官家人看众人不再吵嚷,也没了兴致,便都站起来说要去找地方去住宿了。众人看官家人都要走了,便也一个个站起来,拾起带来的板凳,默默地各回各家了。

只有一个人还在那里到处摸,先是摸到一个长条的凳,又摸到先前被人栓在那里,还说与海大爹有染的大黑狗,提着凳子便朝着狗砸过去。狗惨叫着蹦跳,又挣脱不了,只是拼命刨地,发出仿佛女人哭泣一般的尖嚎。

安静的人群又骚乱起来,听见那打狗的人叫骂,晓得那是海老表。海老表一边不停手地用板凳砸狗,嘴里一边不停地骂:“羞死先人了!羞死先人了!”

没人上去劝,大家拎着凳子和草墩,各自摸着黑要回家了,只是心里都晓得,这狗打得不冤,毕竟他们家的脸是被海大爹丢完了,家里出这么个娼妇杀人犯,实在是倒了大霉了。

那狗身子庞大,一下两下也是打不死,只不停地尖叫嚎哭。但声音也渐渐弱下去,反正最终肯定是要被打死就是了。狗叫伴随着刘裁缝的抽噎,在这静默的黑夜里像是炮仗一样尖锐。

最后,人差不多走完了,刘裁缝看无人搭理她,便也提了自己的草墩,站起来,哽哽咽咽地说:“这狗也是可怜了。”

海老表仍然在使力用板凳砸狗的头,狗叫已经很轻微了。

“活该!羞人了!”

“杀人犯活该,”刘裁缝最后哽咽了一下:“狗可怜了。”

情蛊

“情人蛊,要选一扇用了百年的老木门,这门得是栗木的,把门吱呀吱呀叫的那个角削一块。再找一棵千年的老云杉,等雷雨天有闪电去劈它的时候,在劈断的伤口切一角。你要是觉得这都容易得着,那还有难的,还要去找一棵野地里的草乌,它旁边要正好有一棵金不换。草乌是毒,金不换是解毒的,把它们缠绕在一起的根须斩下一段。把这些都捣碎了,加进去我的符咒,再加上你的血,给你男人喝了,就成了。你男人心意不变,从此就死不了,心变了,就死了。”

李大头身上就有这样一个情蛊,他死不了。他很清楚这一点,哪怕在毒酒啃噬他内脏的时候,他依然坚信。

他就是不会死的一个人。放在别人身上九死一生甚至是必死的事,他就是挨得过去。有一回走鸟都飞不过去的太子关,赶上了落石,李大头身后的几匹马被砸下悬崖去,都没听见一声惨叫,就滚到江里去了,他偏就一点事没有,还能催着其他腿都吓软了的兄弟,把剩下的马赶出山去。还有一回,他的伙伴在驿馆里与旁人斗殴,死伤了好几个,李大头愣是因为喝多了睡翻在马圈里,第三天才悠悠醒转过来,去给同伴收了尸,把那苍蝇下了蛆的尸首运回人家里去。

在走马帮的人身上,这就是最硬最狠的招牌,别人走不了的路他敢走,别人不敢接的货,他敢接。一开始没人知道他的特殊,经过了许多次险境,大家就纷纷传开说他命硬,有些金贵货物的老板就特意寻他,要他亲自运送,颇让李大头赚了些钱。

刚开始走马帮的时候,李大头也没有这个命,是他的媳妇花花带给他的。花花用一匹正值壮年的小母马为代价,求打鹰山上那个臭名昭著的老妖婆给他下个情蛊。当时,李大头觉得这简直是疯了,他心疼马。在马锅头看来,一匹马可以顶一个人,能让人花一匹马的代价去付的,除了亲儿子病得要死,否则再没什么别的事儿了,亲爹要死都不能,老头子死就死,不值得用一匹马去救。

但是花花很坚定,李大头也实在讲不了什么。毕竟那会儿花花跟他没成亲,马是人家自己的,爱往哪丢往哪丢,全推到金沙江里去也不关他的事,只不过如果那样,他不跟花花成亲也就罢了。

花花的爹就是李大头从前跟的马锅头,老头厉害,四十岁了还在走马帮,自己家有七八匹马,再带上别的赶马哥,一个马帮十几二十匹马,走起来也是浩浩荡荡颇有气势。李大头天生地就是吃百家剩饭长大的一个孤儿,自己姓啥都不知道,自然是一匹马也没有。花花的爹看他勤恳,也可能是看他便宜,就带着他走马帮,还随口赏了他姓“李”,也不知道是跟谁。一趟走半年,李大头虽然还是挣不着几个钱,但要是没碰上危险,活个命倒是也没问题了。

走马帮的好处是,路上驿馆的女人他能碰,花花的爹会给他这个钱。另外就是,有花花可念想了。

这个念想倒不是让人思前想后吃不下饭的念想,这种念想花花配不上。花花没娘,但她有钱的爹心疼这独生女,生活自然是不发愁。她也不亏待自己,一天到晚嘴不停歇,就算刚吃过饭,嘴里也随时嗑着瓜子,啃着苞谷,或是吮着难得的,只有她爹这样的马锅头才买得起的新式糖果。她有一口非常适合啃咬的大牙,长得伸出嘴唇外去,收都收不回。这么个吃法,花花自然也消瘦不了,她长得肥白蠢胖,有一对硕大的胸脯,走起路来摇摇欲坠,几乎要挂到肚脐眼。花花的胳膊像房梁,腿像墩柱,伸出一根手指头,李大头都觉得像顶门杠。站在花花跟前,李大头就幻想自己跟她扭打的样子,又常常觉得,自己是不可能打得过的,她一屁股就把自己坐死了。

相比起来,路上驿馆里的女人就令李大头放松许多。特别是一个叫小蜜蜂的,也不知道到底老家是哪里,讲一口软软糯糯的川话,腰身软得像马尾巴。她窝在李大头怀里就成了一滩水,李大头也立马心软成了一滩水。李大头决然地不会去想自己要跟她扭打,倒是会想,哪天苦着了钱,就把她娶回家去。

但想想也就过了。要认真打算的,还是花花。

李大头一开始倒也不敢想这件事,自己一个一穷二白的赶马哥怎么敢想马锅头的独生女?不对,赶马哥都算不上,他连马都没有一匹。他要是敢去跟花花求亲,花花的爹可能要打死他。

好在老头很快就死了。这老头命硬,走了这么多年马帮,虽然身上伤疤不少,却还是十分精壮有力气,一顿能喝四斤酒。但老头命还不够硬,刚过四十岁,就叫人给捅了。

捅人的到底是谁,到头来也没抓到,报了官,说就是过路打劫的没法抓,也就完了。

那次他们刚刚走完一趟货从四川回来,挣了钱大伙高兴。说是第二天就能到家了,不必那么仔细,兄弟们就喝了一通酒。花花爹走了一辈子马帮,一辈子小心翼翼,只随便了这么一回,就遭了祸了。半夜里大家喝得烂醉,不知道从哪冒出一伙人来,把钱全抢了不说,还砍伤好几个赶马哥,最后还给花花爹肚子上捅了一刀。

遭这么大个祸事,马帮全乱套了。没资格喝酒的李大头听见声音过来,就只见一堆人乌泱泱乱成一团,报官的去报官了,追人的去追人了,剩下的也都自管自的伤,居然没人管那个自己用手抓着一把血淋淋的肠子往肚里塞,奄奄一息的马锅头。不过这荒郊野岭的,有人管也没用,有人管,也没药可以用。

这时候的李大头,倒是忠心可表,他把花花爹拖到马上,整理了剩余的货物和细软,一个人领着花花爹的几匹马,把花花爹运了回来。

到家的时候花花爹还没死,但看着也是快死了,肚子上的豁口像一张乌黑的大嘴,噗噜噜地将肠子往外吐,吞也吞不回去。肠子花里胡哨,一直拖到马肚皮下头。花花没经过什么大事,屁用都没有的一个人,一见老头这个模样哪里受得住,一声惨叫昏死过去。可怜李大头,辛苦一路,又得把这个在他看来比牛都重的花花拖回屋里去。更可怜的花花爹,撑一路都没死,就一直跟李大头嘟囔说要见姑娘说说话,结果姑娘晕过去,话也没说成。花花爹泄了气,一声没吭就死了。

花花爹死过去的这个傍晚,是李大头人生的转折。这老马锅头还趴在马背上,已经死了,苍蝇围着他的肠子飞来飞去,劳顿的马匹们也已经一天没有饮食,凑过来嗅他的肠子。他胖大的独生女刚被李大头拖到闺房门口,实在拖不动了,就只好扔在那里。李大头坐下来,坐在门槛上,听着花花沉重的呼吸,望着门口死了的马锅头,和远处即将落下的金灿灿的斜阳。

他有了主意,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这家里没有男人了,而他是一个男人。这家没有马锅头了,而他正想做一个马锅头。再说了,花花这样娇生惯养屁用没有的一个人,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她爹也不会放心,必然是要将心爱的独生女托付给一个好人的。

李大头认为自己就是这个好人。

花花醒转过来已是半夜,果真屁用没有,一醒来就只知道呜呜地哭。李大头已经把花花爹的尸体卸下来放在堂屋里,将马匹收进圈,在后院打水清洗自己了,听见她哭,慌忙跑来点上灯。

你咋的嘛?李大头问花花,怎么的嘛?

他当然清楚花花怎么了,他不清楚谁清楚?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心碎的女儿。想来想去也还是不知道,胆子一壮,干脆过去抱住花花。

花花在李大头怀里挣了两挣,又没力气,也就任由他抱着,还是呜呜地哭。李大头感觉眼泪和热烘烘的鼻息落在他肩膀上,心里倏忽生起些温柔。花花也不曾被男人这样紧紧拥抱过,身体软下来,却还是把眼泪鼻涕擦在李大头身上,照旧呜呜地哭。

可能是女人的眼泪让李大头在这瞬间动了感情,也可能是马锅头的离世让他凭空肥了胆量,这李大头也说不清楚。总之,这一夜,马锅头的尸体还在隔壁的堂屋里晾着,花花就在李大头怀里软成了一滩水。

李大头跟花花说了一夜的情话,有的是现编的,有的是跟别的赶马哥学来的,他统统说了一遍。先是说自己从一开始就看上了花花,但不敢给她知道;又说他会代替花花爹照顾她一辈子让花花不要担心;最后说了些自己回想起来都后悔的话,像是什么花花美得像西山上的月亮,像庙里供奉的洁白的菩萨。这些话是跟小蜜蜂说过的,李大头后来很懊悔此时的自己胡乱讲话,怕花花发现什么虚假,但好在花花都信了。

既然花花信了,后面的事就好说了,埋了马锅头,娶了花花,李大头就是这附近,最年轻的马锅头了。从一个一穷二白的光棍,突然就有了家,家里有房,房里有个大胖媳妇,院子里还有一群肥壮的矮脚马。

这样天上掉下的好运,难免旁人不说些什么闲话。也许是花花听多了这些话,心里也焦虑起来。她又是个没有屁用的人,不知道听了谁的说法,竟决定了要去打鹰山找那老妖婆,讨个情蛊。

代价是一匹马。

李大头为了反对这个提议,说了不知道多少好话,发了不知道多少毒誓,花花只是不听。李大头看着那匹将要被送出去的小母马,心疼得仿佛花花捅出了他的肠子。跟花花相比,恐怕这小母马还要更讲道理。若不将马送出去,它未来就会跟着李大头走马帮,走那些头上是青天,脚下是江水的绝路,会是最可信赖的伙伴。花花会干什么?只会在家里呲着她的大牙啃苞谷。话说回来,爹才刚死,马上就有个更年轻精壮的男人来接替他,确保花花可以继续啃她的苞谷,嗑她的瓜子,这样的生活,花花有什么不满意,又有什么好担心?

但是李大头拗不过花花,他们还没成亲呢。但李大头又想,就算成了亲,恐怕也拗不过。毕竟花花一屁股就能坐死他。

打鹰山山形险绝,因不在马帮的道上,平时人迹罕至,倒是那老妖婆很有名气。李大头常听说些她作妖作法的传说,只当是骗子,不曾想自己有天也被迫来受骗了。

这老妖婆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岁,满脸的皱纹里夹着苍蝇屎。李大头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么难看的女人,却又莫名其妙地觉得熟悉,仿佛过去噩梦里的鬼就是她这个样子了。老妖婆的眼睛浑浊不堪,看向李大头时却让他有些发怵,生怕自己的盘算被看了出来。李大头只打算着,若这妖婆胆敢说他的不好,是一定要教训她一顿的。

结果妖婆什么也没说,只是拿出一碗脏水,放在李大头面前。

“不变心了?不变心你就划点血出来,让你男人喝下去。”老妖婆对花花说。

“变什么心?谁敢说我要变心?我心就在花花那!”李大头说。

“那就喝。”老妖婆说:“你心变了,就死。”

“那她什么也不图,就图给我买个祸?”李大头说。

“你心不变,就不死。”老太婆看着李大头:“你死不了,你女人给你买的是福。”

李大头觉得这骗人几乎到了荒谬的程度,但花花毫不犹豫地拔出他的马刀,划破自己的手,把血滴进了碗里。就这么几滴血,花花就跟要了她的命一样惨叫,仿佛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由不得他不喝。

一股骚味,老妖婆不是掺了尿吧?李大头一边喝一边恨恨地想,可惜了一匹好马!他又有些报复的快感:变什么心?老子的心本来就不在你这里,要在也在小蜜蜂肚子里!

下完了情蛊,花花安心了,回去的路上唱着歌,就跟李大头从此成了她的人,再也不会跑了一样。

屁用没有!李大头心想。

但很快,李大头发现了这情蛊的意义。让女人相信你,本身就是有着巨大的价值的,花花很快掏钱办了婚事,还将家当都交给了李大头。除了时不时的,花花还是要哭她爹,李大头觉得简直一切顺意了。

又一回,花花又要哭,她一哭,就要李大头第一晚那样抱着她,李大头觉得十分厌烦了。这女人的眼泪总是不停,呜呜呜的哭叫也甚是难听。

是时候去走一趟马帮了。

第一次当马锅头,不仅赶马哥们都不肯跟他,连李大头自己都不太放心。结果花花倒是十分平静,高高兴兴地替他收拾了物件,送他出门,还说有情蛊在,李大头死不了,她很放心。

第一次走马帮,又是闻所未闻的一个人走,李大头不敢走远,只敢就近买了些银器药材,打算运到最近的藏地去。虽路程不远,但一路也是风餐露宿,走的也是绝地险峰。李大头不敢大意,夜里睡觉都熄了火,冻得瑟瑟发抖,就怕火光引来歹人。

也许真是情蛊的好处,这一趟李大头走得出奇的顺利,也颇赚了些钱。路过小蜜蜂的驿馆,他还放肆多住了一天,小蜜蜂的腰肢还是软得像马尾巴,声音甜得像掺了蜜。这回是李大头自己给钱,把钱拍在柜台上的时候,李大头觉得自己腰杆很直,是个真正的马锅头了。

多走了几趟,李大头有了经验,也有了钱。看他走得顺利,别的赶马哥也渐渐地愿意跟他走了,李大头的马帮越来越大,人马越来越多。空寂无人的山路上,李大头走在前头,他的头马戴着巨大的铃,在山谷间摇晃出悠远而动听的响,他回头看着自己浩浩荡荡的队伍,几乎要赶得上花花爹的马帮了,李大头感到自己是交了好运,感到了生命的惬意。

除此之外,李大头还渐渐地发现了自己不会死的硬命。第一回,赶上暴雨,马帮正要靠溜索渡过江去,李大头将旁人送过江,又将那些被吓得屁滚尿流站不起来的马匹挂上溜索滑过去,他最后一个过。在他刚刚过了江的那一瞬,一块巨大的落石砸下,正好砸断了溜索,李大头捡了条命。却吓得瘫坐在地半天起不来,暴雨砸在他脸上,都不知道躲了。旁人纷纷感叹他的好运,而李大头心里一惊:莫不真是情蛊,带来福了。

还有一回,跟对面的马帮相遇,山路太窄,李大头和一匹小马被挤下山崖。小马惨叫着在山坡上滚,最后摔断了脖颈,而李大头正好被一株枯树拦住,又捡了命。赶马哥们花了大半天时间才把他救回来,他竟没有一点事。这回,李大头感到自己有这情蛊,果真是交了好运,又费半天时间把那死马拖回来,大伙吃了一顿,庆祝他的大难不死。

有了自信,李大头越走越放胆。这天都是治不了他的,这地是等着他去走的,钱都是等着他去苦的,小蜜蜂也是软的,是甜的,是苦苦等着他,要在他怀里化成一滩水的。

每回走完一趟,李大头回家跟花花说起那些惊险的故事,花花都十分平静,看起来几乎对他的死活没有兴趣。花花说是因为她知道李大头身上有情蛊,怎么都出不了事。李大头虽然越来越认可这一点,但还是免不了觉得懊恼,觉得花花对他的性命毫不在意,明明她的生活全都依赖着李大头呢!话说回来,花花在意什么呢?她就在意自己那口大牙,能不能天天嗑得上瓜子吧。

有时,李大头喝了酒,就要与花花吵闹。推推搡搡的,说她屁用没有,人还长得难看。花花吵不过他,就知道呜呜地哭,说李大头中着她的情蛊,若是变了心,是要死的。

死个屁,李大头心想,你这情蛊越真,对我的好处越大。变心,变什么心?

酒醒了的李大头有时也会有些愧疚,倒也不能说花花全然屁用没有,毕竟她还好好操持着家里呢,每次李大头回到家,清洁舒适的院坝都让他觉得舒心,让其他赶马哥夸赞他的治家有方。但要说李大头变心,李大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在哪里,顶多在小蜜蜂那里吧。

这小蜜蜂,真是好,活真真就是长得像西山的月亮,像庙里的菩萨。李大头虽然知道她每夜接的是不同的赶马哥,恐怕跟个个都是一样的说,一样的笑。但当小蜜蜂趴在他耳边吹气,说着哥哥怎么才来,等你等得妹妹心慌的时候,李大头还是忍不住地醉了。

醉来醉去,就想把小蜜蜂娶回家里。小蜜蜂怎么会跟他走?哪个赶马哥不是把命挂在马脖子上?今天来,下次可能就不来了,小蜜蜂很清楚这一点。

但时间久了,小蜜蜂也不得不信了他的好命。李大头这个人,竟然真的趟趟来,趟趟还都回来,眼看着他给钱也越来越大方,小蜜蜂也动心了。

那怎么跟花花解释呢?李大头已经想好了十全十美的主意。就说小蜜蜂是落了难的可怜人,花花心软,现在家里又是他李大头作主,花花必然不敢将小蜜蜂赶出去。至于他自己,他就说身上有情蛊,若是变心,就要死,那既然现在没死,说明心还是在花花那,如此一来,花花必定能安了心。

有了主意,小蜜蜂也给了愿意,李大头志得意满,选了个大晴天,将小蜜蜂接了出来。赶马哥哪个不来往驿馆的女人?但这样把女人接了走的却也不多。赶马哥们恭喜着李大头,也不知是奉承还是真心诚意,但李大头都觉得是真心了,都给大家撒了铜钱。回家的路上,他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骑在属于自己的马背上,艳阳高照,一切顺意,李大头感到了深深的满足。

回到家里。花花呜呜地哭,哭得一如既往地难听,哭得小蜜蜂愁眉苦脸地叹。李大头早已料到了这一点,所以也不能打扰她的心情。花花果真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什么,那就够了,要哭就任她哭去。

花花爹的命算硬,但还不够硬。李大头一直想着,而他李大头就不一样了,他的命足够硬。直到这天晚上,李大头仍然坚信着这一点,哪怕是他被人按在地上,凳子砸着他的头的时候。他带着小蜜蜂喝酒,摸着小蜜蜂软得像马尾巴一样的腰肢,馋着小蜜蜂狐狸一样的媚眼。但是小蜜蜂太软了,太甜了,馋她的不光李大头一个。一个喝多了的醉汉踉跄着过来拉小蜜蜂的手,李大头也喝多了,晓得自己拔出了马刀,接下来,就只晓得自己被按在地上了。

李大头晕过去了。

醒过来的李大头又听到了呜呜的哭,恍惚间只是想花花又在嚎丧,甚是难听,恍惚间又觉得自己在走马道,颠簸得厉害。好一会儿,李大头才发现自己在花花的背上,花花背着他,一路走,一路哭。

你咋的嘛?李大头问花花,怎么的嘛?

就跟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时一样。

花花也跟那时一样,不说话,只知道呜呜地哭。

李大头便知道了,花花是在心疼自己。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受了伤,一个女人大半夜地跑过来,背我回去,李大头想。

花花虽然胖,但背我也不轻松,只怕累得跟我当初背她爹似的。李大头又想。

可她也没把我丢在地上啊。那会儿我背不动她,我还把她丢在地上了。李大头想。

花花哭得难听,可知是为我难过了,就跟那会儿为她爹难过一样。李大头又想。

突然间,李大头心里涌起了花花的好。我知道她是好的,我一直都知道,否则也不会娶了她。李大头想着:这女人的眼泪真厉害,那时候也是把我哭心软了,这会儿又把我的心哭软了。

花花除了屁用没有,其实也不坏,心疼我。李大头想:话说回来,当时我开始走马帮,走的也是她爹的马呢。

不比小蜜蜂差。

小蜜蜂呢?不知道,这时候也不晓得在哪个男人家里了,就跟当时在驿馆一样,天天跟的是不同的赶马哥,还不是一样的说,一样的笑。李大头想。

还是花花好。李大头的脑袋炸了一样的疼,眼睛也睁不开,他知道是血把眼睛给糊住了。但他此时却感到了一种特殊的幸福。他深深地把脸埋在花花的背上,听着花花沉重的呼吸和断断续续的哽咽,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想起那天,花花躲在他怀里,哭着自己刚死的爹,那时候的花花还怪让人心疼的。

他想起花花啃苞谷的样子,胃口好极了,跟她一起吃饭,能凭空多吃下两碗去。

他想起花花带他去求情蛊,虽然害怕却毫不犹豫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这女人心真定。

他想起花花将马匹交给他去走马帮,那种把身家交出的稳妥,真让人高兴。

他想起每次自己回家,家里井井有条的样子,花花毫不担心他出事,就安安心心地等他回来,这女人,太憨了。

李大头又想起了自己,觉得自己也不赖。

毕竟自己在花花爹刚死的时候,就接过了这个姑娘的人生。

毕竟自己也为了花花安心,种上了她的情蛊。

对了,情蛊。李大头想着,我死不了,我有情蛊。

他很想安慰安慰花花,跟她说你别哭了,你男人死不了,你男人身上有你的情蛊,不是说了吗,那是你带来的福。

李大头还想说,你背我回去,以后不走马帮了,我们买点田地,以后种地吃饭,照样能让你天天嗑瓜子,啃苞谷。

但李大头说不出话。他并不着急,他知道接下来,他还有漫长的一生慢慢讲。就像第一夜,他跟花花讲那些话,发那些誓一样。这回不是跟别人学的,李大头想,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李大头又晕过去了。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躺在床上,头上的伤已经被包扎好,糊住眼睛的血也擦去了。李大头浑身疼得厉害,但他看到了灯,看到端着药进来的花花,感到了十分舒适的妥帖和心安。这女人也不是屁用没有,包扎得挺好。李大头想。

花花将一碗药酒喂到他嘴里,眼睛红红的。李大头喝了,突然想起那天喝下的情蛊。这药酒可好喝多了,香甜着呢。李大头心里美美的。

看他喝了药,花花又忍不住了,又开始呜呜地哭。这回,没有那么难听,李大头想。

怎么的嘛?李大头说。他自然清楚花花是怎么了,就像花花爹死的那天一样。

李大头觉得自己比谁都清楚,也比什么时候都清楚。他要好好安慰花花,这个女人,就知道哭,哭什么呢,你男人死不了。

可李大头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他的喉头被细绳扎紧,他的舌头也被锁住。是我还没醒吗?李大头想,可是面前的花花,看得清清楚楚的。

“你要说话吗?”花花问。李大头安了心,自己确实是醒了,而且花花在身边看着自己呢。

“你别说了,”花花说:“我喂你喝了草乌酒,你说不出的。”

李大头没有明白,草乌酒是毒药,花花,他的媳妇,他的女人,喂他喝草乌酒?李大头困惑极了。

“你早就变了心了,你活着都是运气好。”花花说:“亏我还信了这么久,以为情蛊真的有用。”

李大头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身上太疼,也可能是草乌酒开始发挥了作用,他的肠胃如同被蚂蚁啃咬,他的身体毫无反应。他想告诉花花,不管情蛊真不真,他此时的心是真的了。

不可能,情蛊就是真的。花花不知道,他李大头能不知道吗?那么多次必死的危险,他都能捡了命,不是运气好,而是情蛊真。

他这次也死不了,不管他喝了多少草乌酒,他死不了啊,李大头想。

可是眼前的花花渐渐看不清楚了,眼前那豆大的灯,也模模糊糊。他突然想起花花爹死的那天,他也点了这么一盏灯,照着花花,跟花花讲了一夜的话。他想,死亡来得那么慢,却也那么快。死亡那么容易,又那么难。他又想起喝下情蛊的那天,老妖婆那浑浊却逼人心魄的昏花老眼。

“你心变了,就死。”老妖婆说。

心变了,就死。李大头琢磨着这句话,突然意识到了那妖婆邪恶的陷阱,他感到了无比的悲伤。他要死了。李大头想,这次是要死了,我心变了。

可是委屈了花花了,她什么都不知道。李大头想着,他已看不清花花的脸。李大头觉得自己是不该死的,他该赔偿花花一段人生,赔她一夜真话,过后再赔命也不迟。

可情蛊果然是真的,真得没命反抗。

算了,我李大头本就是个天生地就的烂命。李大头想着。他感到了铺天盖地的忧愁,和对花花无比的担忧。

但是,我没有死在外面,我死在我自己女人手里了。

最后,李大头感到了一点安慰,和一点点,过去不曾有过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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