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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岁月里的鄂伦春

2021-04-08侯波

壹读 2021年10期
关键词:鄂伦春人鄂伦春鄂伦春族

◆侯波

我是从小生活在城市的鄂伦春人,“游猎森林”是祖辈的传统生活,但对我来说完全陌生。关于祖辈的生活景致,我大多数是从姥姥、妈妈的口中获取的,还有这首在祖国大江南北传唱的《鄂伦春小唱》: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

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一呀一匹猎马,一呀一杆枪,

翻山越岭,打猎巡逻,护呀护森林

……

民族文化的基因像一粒种子,总要经历岁月的淘洗和心血的浇灌才会慢慢发芽、成长,根系越扎越深。生在心尖的根系不断提示我,去新生鄂伦春族乡看看吧,去寻找先人留下的足迹,体验祖辈的生活吧。

金秋十月,我与妈妈结伴而行,踏上了寻根之旅。

我们驱车行驶在崭新的柏油路上,时而上坡,时而下坡。柏油路像一条巨龙,蜿蜒在丛林中,红艳艳的山里红,黑油油的臭李子,绿莹莹的山葡萄满山遍野,幽谷、青苔、巨石掩映其间,白桦与松树组合出来的丛林充满原始的神秘。

新生鄂伦春族乡坐落在风景秀丽的群山之间,长箭和白桦建造的标志性大门悬挂的横匾刻有金色大字——新生鄂伦春族乡。毋庸置疑,这里就是鄂伦春族特色的中国狩猎第一乡。一幢幢黄墙灰瓦别墅式的民族特色新居,一根根弓箭式的太阳能路灯,一排排仿白桦的栅栏,一条条干净整齐的街道呈现在我的眼前。道路两侧有比拉瀚人家宾馆、库图其饭店、瑟尔魄乌娜吉桦皮厂、岭上人家工艺坊,还有木质指示牌上用鄂伦春语刻着路名:欧客韧大街、莫日根大街、艾鹤路、索尔其翰路、库玛哈路、阿尔班路……

在乡间的街道我一直在寻找着,没有看见《鄂伦春小唱》中唱到的骑马打猎护林的场景。挂枪禁猎后,猎枪都不得见了,目光所及只有停放在街道旁和院子里的汽车、拖拉机和农机具。我有些沮丧,妈妈却非常兴奋,一路小跑来到刺尔滨河畔,俯身伸出手触摸冰凉的河水,她告诉我,这里是她童年玩耍的地方,只是现在修建了防洪堤坝,改变了刺尔滨河流水的方向。

妈妈见我失落的样子,便带我来到“岭上人博物馆”,参观祖辈在日常生活中遗留的痕迹。在玻璃展柜里,我看见了镶着铜花边木质的马鞍、铁质马镫,还有鄂伦春人自制的犴骨筷子、狍皮被、狍皮褥子、猎枪和猎刀……一切都是祖辈们游猎森林的物证。

过去游猎生活的艰辛,是生活在今天的我无法体会的,但妈妈熟悉岭上人博物馆里的每一件物品,就连置于展厅中央的北方渔猎文化的典型器物——桦皮船,妈妈都知道它的制造工艺。桦皮船的鄂伦春语是“奥木鲁钦”,是以樟松木为架,外包桦皮,用松油涂灌缝隙,两端尖翘长约7米,小巧轻盈,呈柳叶形。

在那儿我又一次看见了多年前见过的毛皮衣、裤和毛皮靴子,它们不仅有自己的名字,而且做工精美。“皮罗苏恩”即男皮袍子,左右前后都开叉,便于骑马;“阿西苏恩”即女皮袍子,绣有独具民族特色的花纹图案;毛皮靴子叫“其哈密”,是狍子腿皮拼接的;帽子叫“灭塔哈”,是用狍头皮做的,黑布缝制的眼睛上还有高耸的狍角。

记得小的时候,我们家刚从大庆搬回黑河,住在山林中的姥姥和舅舅来我家做客,引起邻居的围观,就是因为穿着和狍子一样颜色的毛皮衣服和毛皮靴子。姥姥的发髻很特别,把红布条编在长辫子里盘成的,舅舅的肩上扛着一整只狍子,说起话来一串一串嘀哩嘟噜的,我一句都听不懂。妈妈让我们管姥姥叫“贴贴”,管舅舅叫“阿玛哈”。不管是鄂伦春语,还是汉语称呼他们,反正都是我的姥姥和舅舅,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姥姥和舅舅的到来,使我们家热闹得像过年一样。妈妈亲手炖的土豆白菜,还放了平时吃不到的粉条,葱爆肉片更是过年才有的,还有从山上采来的老山芹做的汤,翠绿的菜叶飘满盆,夹在菜叶间几片五花肉格外惹眼。爸爸拿出珍藏多年舍不得喝的老白干,把一个个酒杯斟得满满的,开怀畅饮。喝着喝着爸爸和舅舅掰起手腕,比谁的力气大,姥姥唱的“赞达仁”特别好听。

我和两个弟弟没有上桌吃饭,因为妈妈给我们开了小灶。她把狍子肉切成薄片,放在炉盖子上烤。狍子肉放在炉盖子的一瞬,红色柔软的肉片缩了一圈,失去了血色,迅速翻转肉片,只听见炉盖子上发出刺啦啦的响声。我们站在炉子旁边,像嗷嗷待哺的小鸟,烤好的肉顾不上蘸盐就吃到了肚子里。炉盖子粘的肉末变成黑色,妈妈用戗刀戗掉,接着烤肉,满屋子散发着烤肉的味道。现在想起来,我仍不自觉流口水。

当时,我曾好奇地问姥姥:“为什么会穿带毛的衣服和靴子呀?”

姥姥脱下带毛的靴子穿在我的小脚上,我感觉这双大靴子既暖和又轻巧,姥姥笑着说:“只有穿成这样,才能抵御风寒。我们住在深山老林里都穿狍皮衣服和狍皮靴子。”

“在深山老林里住的房子一定暖和吧?”

“我们鄂伦春人住在‘斜仁柱’里,是用20多根桦树杆搭建的呈圆锥形简易房子,游猎时容易迁移,只把桦树皮围子——‘铁克沙’拆下来打成卷包好运走,木杆构架就不要了。夏季,用白布围盖斜仁柱,风吹过时很凉爽。冬季,则用厚绒的狍皮覆盖斜仁柱。”

“吃什么啊?是像我们一样烤肉片吃吗?”

“早先,我们在深山老林里生活,没有现在用的炉子,在斜仁柱中间支起吊锅子,上面既能看到星星和月亮,又可以当做烟筒。打到狍子、犴和野猪等动物,我们会有新鲜的兽肉吃,吃不完的兽肉晒成肉条,装进皮口袋保存起来,平时用吊锅子煮肉粥、炖野菜、做手把肉,或者是在火炭里埋圈饼,我最爱吃骨髓油,用火烤狍腿骨,敲折后吸出骨髓油。”

妈妈喊我,打断了我的回忆,她正指着桦树杆搭建的呈圆锥形简易房子说:“快看,这就是我们以前住的房子。”

“这就是斜仁柱?”我疑惑地问。

“是。”妈妈回话坚定干脆。

“过去,鄂伦春人住得真是太简陋了,还不如现在的仓房呢!”

“这孩子,真应该让你体验一下过去的生活。在冰天雪地里,鄂伦春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嘴里嚼着肉干,喝着雪水,你是不能想象当时挨饿受冻,缺衣少食的困境的。”

“是啊,在生产力低下的年代,鄂伦春人靠一枪、一马和一条狗,驰骋在林海,寒来暑往,天灾人祸,这样一个弱小民族能在深山老林生存下来真不易啊。”

“当然不易,我生在深山老林,长在深山老林,8岁的时候,我跟着家人来到这里,住进了木头垛房子。”

想象着妈妈描述的场景我沉默不语,看着岭上人博物馆里陈列的每一件物品,都是昔日鄂伦春人游猎在大小兴安岭生活的必备之物。鄂伦春人穿兽皮,吃兽肉,住斜仁柱,是中国人口最少的少数民族之一,被誉为“北方游猎文化的活化石”。1953年,在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亲切关怀下,鄂伦春人离开了原始森林,走出了深山,从四面八方涌到定居地,在富饶美丽的刺尔滨河畔建设了新生鄂伦春族乡。

走出岭上人博物馆,我的心情有些沉重,寻遍整个村落仅发现两处木头垛房子,是我的姥姥凭着她娴熟的驾车技巧,用爬犁拉的大原木盖成的。用大块石料做基础,原木叠罗立面,两端凿卯钻孔,用木楔加固,南面开门和窗户,建有圈儿炕。看着姥姥盖的已有68年历史的木头垛房子,姥姥说的话,讲的故事一下子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印象里最深的是姥姥珍藏的一张八寸泛黄的老照片。老照片上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格外威武英俊,他们全副武装挎着盒子枪,衣帽整齐,精神抖擞。老照片下方写着:瑗珲鄂伦春一、二队秋季会议合影,1953年9月28日。照片中第一排中间那个年轻英俊、高大魁梧的人就是岳林同志。岳林同志右边的是指导员史九镇,左边的是队长吴春和,老照片的第二排,还有四个人错落地站在第一排人的后面,这些人都是鄂伦春族下山定居的骨干。这张老照片太珍贵了,可以说是1953年鄂伦春族下山定居的历史见证。

岳林同志担任黑河地委书记,还兼任黑河协领公署第一任协领。1948年4月20日,他签发了黑龙江库玛尔路鄂伦春协领公署委任令,委任吴相阁为罕达汽鄂伦春第二队一队长、吴春和为第二队二队长,史九镇为第二队指导员、莫宝林为第二队副队长。为寻找鄂伦春部落,跋山涉水、风餐露宿、骑马翻山越岭、穿白桦林子、过塔头甸子,苦口婆心地向鄂伦春族人宣传中国共产党的民族政策,成立了民族自治筹备委员会,史九镇同志驻鄂伦春族地区负责定居工作,选定了刺尔滨河与索尔其干河会合处建村,并提议命名为新生。原爱辉县内的14个鄂伦春族部落,告别了世代游猎和居住斜仁柱的历史,结束了饥一顿、饱一顿,食兽肉,穿兽皮,四处迁徙,居无定所的游猎生活,先后走出了深山老林,在这里过上了稳定的生活。

“御寒茅为屋,充饥肉作粮”,“冰雪婴儿孽,蓬高孕妇床”是鄂伦春人在旧社会生活的写照,一语道破鄂伦春人的悲惨境遇。我的姥姥经历了旧社会的苦难,1919年,她出生在嫩江流域鄂伦春部落里,父亲给她取名楔兰叫,参加革命后才有了吴秀芬这个名字。由于生活条件恶劣,姥姥5个月时,母亲就因病去逝了。她夏天喝马奶,冬天喝牛奶,跟着父亲和三伯父过着居无定所的游猎生活。日本人对鄂伦春人采取了“暂时利用,最后消灭”的政策。不开化其文化,维持其原始生活;不使其归农,并配给鸦片,逼其吸食;强迫青壮年人参加山林队,充当其炮灰。致使鄂伦春族人口急剧下降,黑河地区的鄂伦春人仅存1千余人。

在这种情况下,姥姥走上了革命道路。她为人热情、直率,性格开朗,一生热爱和拥护共产党,一条心跟党走。为抗联战士当向导,送情报,运输物资,支援和帮助抗日联军。姥姥背着桦皮悠车,出没在枪林弹雨中。一次被山林土匪围剿,敌众我寡,姥姥带着几人钻进柳条通里,后面山林土匪紧追不舍,子弹在身边飞过,还有一颗子弹打在皮裤上后掉落在地上,姥姥他们凭借对地形的熟悉脱离了险境,化险为夷。

在革命中她结识了李太芳同志,是黑河地委书记岳林同志的第一秘书。在剿匪过程中,为给部队寻找粮食,李太芳一人骑马,带枪出行。在途经猎户孟老汉的房子时,遭到三名土匪的伏击,敌人劝他投降,投降就可以留他一条生路,可是他顽强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而壮烈牺牲。他的枣红马跑回了部队的宿营地,在姥姥面前,使劲用蹄子敲地,姥姥明白了一切,飞身上马,枣红马带她们来到烈士牺牲地。姥姥没有因为自己是军烈属享受特殊待遇,积极投入下山定居筹建中,姥姥用马车运送生活用品、拉原木,建起了政府、卫生院、文化站、供销社等。从此,鄂伦春人有了参政议政的权利,鄂伦春儿童可以免费入学,食宿、被服、文具、学习经费全由国家供给。

1983年,岳林同志曾从长春专程来黑河看望我的姥姥,问寒问暖,还说起姥姥携子女护送烈士遗体去黑河的事儿。天空中雷声不断,细雨绵绵。姥姥怀里抱着刚满月不久的小女儿,由于悲伤已经一天没有奶水了,女儿饿得直哭。当灵车行到五道豁洛时,黑河地委书记岳林等十多人已经等候多时。见到首长,刚强的姥姥眼含热泪,却没有哭。回到黑河把烈士遗体安葬在城南烈士陵园。临别时,岳林同志语重心长地说道:“再来黑河的可能性很小了,你要保重身体。”

姥姥讲的故事留在我记忆里多年,今天才让我真真切切感受到鄂伦春人今昔生活的变化。过去,鄂伦春人与大自然和谐共生,衣、食、住、行都是来自大山的馈赠,精骑善射的鄂伦春族游猎在大小兴安岭。现在,鄂伦春人不仅用上了电灯、电话、电视和汽车,还学会了用科学的方法种植经济作物,学会了畜牧业生产,还开发了民族风情旅游业,而且学会了利用民族工艺品赚钱。

为鄂伦春族下山定居做出贡献的人们,当然也包括我敬爱的姥姥,逢年过节的时候,都有政府代表团来慰问,带来党和政府的关怀和温暖,姥姥总是纵情地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和“赞达仁”,以表达对党的爱戴之情。此刻,我的耳畔响起姥姥唱的“赞达仁”:

旧社会啊

鄂伦春在山林中生活

穿着兽皮做的衣裳

饿一天啊

饥一天

过着不稳定的生活

……

新中国诞生了

党和毛主席拯救了我们的民族

我们生活在祖国的大家庭里

沐浴着党的光辉

到处撒满幸福欢乐的笑声

我们自由美好地生活着

……

夕阳的余晖映照在新生鄂伦春族乡,大门悬挂的横匾上的金色大字愈发熠熠生辉。

回望远处的村落,我不再感到失落。在新生鄂伦春族乡,我看到了鄂伦春人的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明白了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带领鄂伦春族下山定居,过上如今这般衣食无忧的生活。流金岁月里,鄂伦春的传奇早已载入了史册。如今,当我接下姥姥、妈妈传递的接力棒,书写独具特色的森林文化、狩猎文化、狍皮文化、桦皮文化,书写鄂伦春族勇敢勤劳,崇尚自然,豁达乐观,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自然而然成为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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