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短论
2021-04-08周荣新
◆周荣新
一、《暂坐》:庸常中写出人物的个性情感
贾平凹长篇小说《暂坐》,缺乏吸引人的故事情节,人物也没干惊天动地的大事,几个城市里的富婆日常细小的行事而已,跟一般的人所作所为没有什么太多两样,但在老贾笔下,平常的说话、做事,怎么就显出一个个不同的性格、思想和情感的人物来呢,仿佛都从纸面上站立起来、向读者走来了一般。
说是“小说写作的功力”或许神秘、抽象,得破解,可是,只要想想,“暂坐茶庄”的老板娘海若是“十块玉”中的大姐大,时时处处像“大家的母亲”一样关爱、呵护众姊妹,在不同的时间、场合,她是怎么说话、处事的;这个贪财而少脑子的应丽后又是怎么轻信闺蜜严念初,合约也不细读就把一千万元借贷给了什么胡老板的;再是,海若去筒子楼看望夏自花的老母亲和幼子,向其语带了一口袋好米也来了,一边吃那疙瘩饭一边跟白血病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夏自花视频,温暖感人……能在日常的平凡庸常中见生动有趣,在类似的姐妹中见不同的喜怒哀乐,在不急不缓的叙述中表现并不寂寞的社会人生……贾平凹的小说功力,不就自现了?
再认真回想,那个《红楼梦》,说到底又有哪些惊天地、泣鬼神的什么大故事、大事件发生呢?这长篇小说,《红楼梦》于日常中见真性情是一种写法,在庸常中见出不凡是一条路子,贾平凹的《暂坐》属此,所以“有闲情逸致”的“闲笔”写风景、城市街头、公园、墙壁上的装饰画等,既写出了典型环境、锁定了故事氛围,也拓展了鲜活的社会层面,留下了时代的真实印记,从而把“假的”人物、事件烙印、变幻为艺术真实。而《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则是另一种路径,虽然也通向社会、指向人生,但那是英雄的“传奇”,是唐传奇渊源的一种,不是和平时期的人生,是社会动荡的“非常人生”。
用一个蹩脚的比喻形容,这本《暂坐》,或许像韩国的电视连续剧,很日常,足够悠缓,没有一集跟一集足以吸引眼球的故事情节,你看了前三集不会必然被抓住,甚至想丢开书另找一本“精彩的”来读;小说犹如闲庭信步,从第十章跳到这里的十五章,也不会唐突得莫名其妙。小说的具体写法是:一个人物,给定、连带一个场景,如前一章是“海若·茶庄”,本章是“伊娃·拾云堂”,下一章是“海若·茶庄”,再下一章是“向其语·能量舱馆”什么的,章与章之间缺乏必然的因果关系,也绝非人物必须相交相存,可以是原已出现的张三的说话做事的接续,也可以是李四和张三毫无瓜葛的新的说话做事,只是,这李四跟张三是闺蜜、好友,后来的王五呢,也是她们一伙的闺蜜、挚友,她们好言相加,也可能谐戏利用,就是“于日常中写人物、见性情”,只是发展到小说的最后,才掀起波澜,表现生活、社会并非“死水一潭”:夏自花在40岁的那个零点时刻,在重症监护室拔去了导管,因脑已死亡,这下真死了,姐妹们相聚给她送终;先是小唐被纪委传唤,再是茶庄老板海若被传讯,不知结局究竟如何;一开始就外出考察学习久不归的冯迎,原来阴差阳错坐上了惊动世界的马航MH390航班,早已魂归天外;那个左迎右惦的活佛,最终还是没有来——生活在继续,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却明明发生了一些变故。雾霾依旧,花开花谢,有些人走了,有些正走来……这正如贾平凹在《后记》所说,“《暂坐》中仍还是日子的泼烦琐碎,这是我一贯的小说作法,不同的是这次人物更多在说话……明白了凡是生活,便是生死离别的周而复始地受苦,在随着时空流转过程的善恶行为来感受种种环境和生命的果报。也明白了有众生称有宇宙,众生相既是文学,写出了这众生相,必然会产生对这个世界的“识”,“识”亦便是文学中的意义、哲理和诗性”。
生活的“众生相”即是平凡、日常、琐碎乃或日落月升的重复单调,但是,注入了作家思想、情感、分析、表现的“众生相”,就是高出于、区别于生活原滋原味的文学。于平常、庸常中写出人物为主的小说来,故事平淡却人物立体精妙,艺术功底不深厚是写不出来的。
二、《额尔古纳河右岸》:挽歌一曲鄂温克
迟子建写于2005年,2008年荣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是对近百年鄂温克人原与森林相依为命,却不得不迁下山定居从而改变传统生活方式文化的哀婉、叹息。
小说以“我”这“最后一个酋长女人”的身份,以我90年人生的风雨历程,以我的主观视觉看待自然、看待家人、氏族,讲述了大自然的美好,也描绘它的山洪、暴风雪等对游牧民族的局限乃至伤害;讲述了家族的团结友爱,也描绘了人在抗击自然灾害、人为伤害方面的渺小、不幸,尤其是,身为民族巫师“萨满”以自己儿女的生命替换别人生命的大爱与悲凉;讲述了随着自然的恶化,特别是那些漫山遍野的伐木工人大肆砍伐了树木外运后,森林荡然无存,鄂温克的驯鹿赖以生存的植被遭破坏,驯鹿找不到苔藓、蘑菇、青草等食物,人打不到灰鼠、老熊、野驯鹿等猎物,不得不最后整族迁到山下定居,痛苦地改变着千百年的生产、生活方式……
小说不是概念化的产物,也不是任何主题思想的直露,它必须形象生动、委婉动人地讲述故事、展现生活,并在此过程中表达作者的所思所想,因而,本小说以“我”这垂暮老人洞察一切的视野,用沉郁苍凉的语调开始,由现实中所有族人、儿孙都搬走后的第二天起始,分“清晨”“中午”“黄昏”三个象征人生、生命的章节,讲述了我诞生时恰好父亲林克猎到一头熊胆饱满的黑熊,拉开了林中生活与其他民族几乎隔绝的生活序幕。我懂事后跟随父母、族人搭建圆锥形的简易“希楞柱”住房,火塘里的火不熄,天然融入自然,以打猎、采摘为生,随驯鹿天然放养迁徙住所,生活既是诗意浪漫的,却也是艰苦困难的。诗意的描绘如面对我们绝大多数人所不熟悉、被戏称为“四不像”的驯鹿:
“我从来没有见过哪种动物会像驯鹿这样性情温顺而富有耐力,它们虽然个头儿大,但非常灵活。负载着很重的东西穿山林,越沼泽,对他们来说是那么的轻松。它浑身是宝,皮毛可御寒,茸角、鹿筋、鹿鞭、鹿心血、鹿胎是安达最愿意收入囊中的名贵药材,可换来我们的生活用品。鹿奶是清晨时流入我们身体的最甘甜的清泉。行猎时,它们是猎人的好帮手,只要你把打到的猎物放到它身上,它就会独自把它们安全地运到营地。搬迁时,它们不仅负载着我们那些吃的和用的东西,妇女、孩子和年老体弱的人还要骑乘它,而它却不需要人过多的照应。它们总是自己寻找食物,森林就是它们的粮仓。除了吃苔藓和石蕊外,春季它们也吃青草、草间荆还有白头翁等。夏季呢,它们也啃桦树和柳树的叶子……”
诗意的生活,比如还有俄罗斯安达(商人)驮了货物追踪树上的记号找上山来以粮食、布匹等跟鄂温克人“物物交换”兽皮、熊胆等,还有达西“熬鹰”、月夜和父亲去河里猎杀那庞大憨厚的“堪达罕”的情景:
“那条河流很狭窄,水也不深,林克就像揪出一个偷懒的孩子似的,把掩藏在河边草丛中的桦皮船拽出来,推到河水上。他先看着我和鲁尼上了船,然后自己才跳上去。桦皮船吃水不深,轻极了,仿佛蜻蜓落在水面上,几乎没有什么响声,只是微微摇摆着。船悠悠走起来的时候,我觉得耳边有阵阵凉风掠过,非常舒服。在水中行进时看岸上的树木,个个都仿佛长了腿,在节节后退。好像河流是勇士,树木是溃败的士兵。月亮周围没有一丝云,明净极了,让人担心没遮没拦的它就会突然掉到地上……”
迟子建以她满口山林气息又一贯抒情诗意的笔触描绘着鄂温克人童话般生活的场景、周围的美丽风光,然而,只有在林中生活的人才知道,“诗意地栖居”仅仅是一种乌托邦的良好愿望,把自己“裸露”在大自然中的游牧人,付出的代价远比我们按部就班生活的汉人要多,就“我”这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90年的所见、所闻,家人或家族之人,付出了多少牺牲啊!达西打猎时杀死了母狼,却被狼崽咬断了一条腿,为了复仇,他训练活捉的那只鹰,最后在猎鹰的帮助下,杀死了原来的狼崽和另一只前来报复的狼,但他和猎鹰都受伤,被另外赶来的狼群吃得只剩了骨架;老达西的孙子小达西,因为金德不喜欢歪嘴姑娘杰芙林娜而母亲依芙琳强塞给他,结婚当天下午上吊自杀,小达西同情结婚当天守寡的姑娘,跪在姑娘面前求婚,为此,他等了杰芙林娜三年,结婚后妻子有身孕,他母亲怎么也不接纳,逼着儿媳流产,杰芙林娜滚山,从此不再怀孕,与达西终生为求子嗣求医问药却是瞎忙;我的“萨满”伯父和父亲林克同时爱上了母亲,比赛射箭决胜负时,伯父故意射不中树杈上的蘑菇,让弟弟赢得了爱人,他却终身未娶,当父亲雷雨之中被雷击中身亡,伯父想跟母亲结合,被氏族规定制止,也为我等儿女所不容,最后两人枯寂而衰亡;“我”的第一任丈夫拉吉达是在寻找风雪中走失的驯鹿被冻死在马背上的,第二任丈夫则是护送放映员回去时为救同胞,被熊杀死了;最悲惨,或说最感动人的,是“我”的儿媳妮浩当上萨满巫师后,哪怕拯救贪吃且无德的马粪包或因偷盗驯鹿贪吃鹿崽肉快死了的小伙,只要救别人的生命跳神、唱神歌,她就要失去自己的一个儿子或女儿,前后共失去了三个骨肉啊——在与大自然的相依相存与人生不幸的搏斗中,幸好,鄂温克人有那么多的大爱、善良,除了那些个自私自利的马粪包、拉吉米、马霞和依芙琳造成别人的不幸。
小说以散文笔触,散点透视手法展示的人物命运,展现“我”眼中、心里美与忧伤的过往,诠释的正是鄂温克人告别大自然、最终走出森林的一曲苍凉挽歌。
三、写在《芙蓉镇》书前末尾
古华获首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芙蓉镇》,“寓政治风云于风俗民情图画,借人物命运演乡村生活变迁”,是“文革”前后中国乡村“一曲严峻的牧歌”,自诞生以来,历经40年的风雨,仍是同类题材的翘楚,被一般读者和专家学者喜爱、推崇,正在成为经典。此番再次阅读,逐字逐句欣赏、学习,感悟良多,于写作帮助很大,老毛病再犯,便在开端和书末写下了几段文字。
针对小说第一章《山镇风俗画》第一节“一览风物”以下文字,“芙蓉镇坐落在湘、粤、桂三省交界的峡谷平坝里,古来为商旅歇宿、豪杰聚义、兵家必争的关隘要地。有一溪一河两条水路绕着镇子流过,流出镇口里把路就汇合了,因而三面环水,是个狭长半岛似的地形……”笔者读完一段写道:
一页文字写足历史渊源、地产风物,布展开故事发生的地点,便于人物粉墨登场:锣声呢?鼓点呢?就要敲开来、打开来!
读完第二段又写道:芙蓉镇风俗画,别样风趣、百般生动。
读到第三段中间,笔者就学以致用“大发厥词”了:小说的描述文字,应像散文的美文字字过心、句句美妙、整体抒情,充满诗情画意。切忌粗鄙简陋、低俗不堪。描写、叙述语言彻见作家的文字功力——文字是小说至关重要、必不可少的部分,读者最先见到的,不是你的人物、故事,而是你展现场景情景、故事情节、塑造人物、表情达意的语言。待读者烂熟于心你的故事、人物后,耐不耐看、值不值重读及反复钻研,主要看你的文字和谋篇布局了。文字不是过去说的“形式”,本就是小说的重要内容。
由此延伸,笔者有感悟到:每个人都有故事,就看你如何依据现实,发挥想象,去收罗、发掘别人不同凡俗、不同凡响,可入小说的故事。在故事的展现中,树立起那一个独具一格的人物。小说创作的方法实际是:一个个不同于别人的故事,游出一个两个或更多血肉丰满的人物,像托尔斯泰的《复活》、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同是农家少女被贵族公子诱惑失身堕落,过程各不相同,苔丝与玛斯洛娃历经艰辛磨难,同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形象,站成异彩纷呈的世界名画。
读完全书,笔者更想说的是:
“秦书田”这一人物的戏份还是少了一些,对其心理刻画着墨太少。姜文和刘晓庆主演的电影《芙蓉镇》,以秦书田和胡玉音为主角,既是电影艺术表现的需要,也是对小说的精到把握,削去旁枝现主干,处理就十分恰当、出彩。
总觉得,不只秦书田,小说《芙蓉镇》叙述太多,应扩充描写,增添更多的故事情节、社会风云,如现在的成品,精炼是精炼了,密度很大,但对那么一场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展现不够、表现不足,好题材浪费了。如果深挖精扩,小说《芙蓉镇》就会成为“文革”的经典作品,一个时段的“民族秘史”,形象认识“文革”的生动精彩教科书,本身成为一部史诗巨著——具有“史诗”胚胎而未能成为《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约翰·克里斯朵夫》等大作式的成就,多少为古华先生、为中国当代小说惋惜……
而归根结底,是作者对人物“心灵世界”开掘不够,注重外在矛盾冲突的展示,社会及风俗的描写实际已经不少,关键是“景物投影到井水里的波澜”——人物内心世界展现不足,西方现代小说的法宝未被重视,人物的心里层次、层面,被我们有意无意忽略了。只要参考托尔斯泰的巨著《复活》就不难明白。
你说,“一个富家子弟玩弄了一个良家少女”之后的心里忏悔、行动赎罪,试图唤起“精神的复活”,题材在当时并非新颖独特,事件也并非惊天动地,时间也并非遥远漫长,可怎么就成就了世界第一流的名著?原因是,托尔斯泰在展现一个物质社会的同时,展现了人物渐变的心理过程,先是不以为然、习以为常,聂赫留朵夫认为诱奸了喀秋莎·玛斯洛娃虽也有点惭愧,但没有什么,事后他给了一百卢布,算是补偿——到了法庭陪审,认出玛斯洛娃,聂赫留朵夫只是怕被认出,从而当庭丢丑,在社会上名誉扫地——当意识到玛斯洛娃的悲惨遭遇,沦落成妓女,因过失犯罪被法庭定罪流放,聂赫留朵夫才真正认识到自己的罪恶,几次三番的内心斗争后,他才是忏悔,到监狱去看望玛斯洛娃——玛斯洛娃对自己堕落不羞不耻,朝他要钱、要烟,聂赫留朵夫更是悲痛交加,决心悔过,不惜一切赎罪——他没有停留在嘴巴上,尽管决心也起起伏伏,但他克服既有的毛病,为玛斯洛娃减刑奔跑上层,见所有努力无济于事,于是跟着政治犯、刑事犯500多人的流放犯大军,去了西伯利亚……聂赫留朵夫的精神救赎,层次分明、逐级递进,所展示的精神世界、内心情状,一点也不比沙皇时代反动、黑暗、残暴的社会平静,一点不比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喀秋莎·玛斯洛娃简单,甚至还要更加波澜起伏、汹涌壮阔!就《芙蓉镇》而言,李国香、王秋赦们秉承政治的“左的竞走”给民众带来了身体的、心灵的痛苦灾难,各种动态化的描写很精彩了,但还是没有深入到人物,尤其是秦书田这个“右派分子”的内心深处,从而写出他意识、潜意识里的人格分裂、痛苦,塑造更深层次、更真实的内心世界。表情可以假,行动可以身不由己、迎合讨好,可内心是绝对真实无假的,本不愿做的硬逼了你做,内心反抗、不从,又不得不服从淫威——这样里外揭示人物,不是更具悲剧性、更感染人吗?或者,有头脑被剥夺思考、有头脑不思考盲从,不是更能揭露角马、斑马、绵羊等草食动物似的“从众性”,从而被狮子、豹子追铺、猎杀的可悲?从这个深度,不是写出了“文革”的悲剧也是盲从、众不抵寡的悲剧吗?
事实也是,我们活在世上,除了身体的外在遭遇,我们更有一个更加丰富、敏感、波折、奇异的内心世界,在文艺作品中写出人物的内、外世界,才是真实的、立体的、可信的,从而使作品更加博大精深与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