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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茧房:智能手机与留守儿童社会交往研究

2021-04-08欣,

关键词:茧房祖辈亲子

郑 欣, 高 倩

(南京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农村人口城乡流动,在经历了近40年的发展之后,已经由最初的一种特殊经济行为演变为农村社会的常态化现象,由此产生的农村留守儿童问题依旧严峻。在家庭中,个体在与父母进行的交往互动中获取物质、精神的支持和交流,家庭由此成为儿童社会化的初级组织[1](p424)和主要场所[2]。然而,对于留守儿童来说,父母离家务工及监护人更替所带来的家庭结构的变化打破了家庭内既有的日常交往模式。因此,父母外出务工不仅仅带来了亲子教育的缺位,也影响着留守儿童的社会交往格局。留守儿童不可避免地面临着远距离带来的亲子交往障碍,甚至面临着由交往模式、自身交往能力等弊端带来的更广泛的社会交往困境。而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智能手机的普及则给留守儿童的社会交往带来新的可能。

对千千万万个留守家庭来说,智能手机为离乡外出的父母与留守在家的子女增强连接提供了可能,与此同时也为留守儿童打开了广阔的网络世界的大门。因此我们不禁思考,留守儿童的社会交往空间是否也会因智能手机的介入而打开?如果是,那么这一走向开放的过程是如何在智能手机的作用下实现的?而进一步,这种开放性社交格局是否又面临着新的困境?

留守儿童父母外出务工带来的往往是隔代的抚养与教育,父母的缺场对原有家庭社交的冲击是巨大的。一方面,诸多研究指出,与父母沟通时间的减少使得留守儿童与父母之间的关系疏远,甚至会产生隔阂。有学者进一步认为,缺乏母亲关照的孩子对父母的疏离程度更高,关系较为冷淡。在这一过程中,与缺席父母之间沟通的不畅,留守儿童严重的留守程度以及社会心理脆弱性均构成了影响亲子疏远的危险因素。[3]而另一方面,亲子沟通的匮乏甚至带来更多潜在的社交问题。首先,在留守儿童的社交心理方面,有学者认为在早期的成长阶段中,父母缺席和亲子社交的匮乏会导致儿童产生自卑感和不安感,进而使其在青少年时期更容易有抑郁的倾向,更容易出现焦虑现象[4][5]。其次,留守儿童在交往能力和社交主动性上也存在弱势。有研究发现,隔代抚养的留守儿童存在比较严重的社会交往问题,主要表现在人际交往意愿较弱、人际交往能力差、容易出现社交焦虑等,其自我孤独感和社交回避的概率也更高[6][7]。尤其是母亲外出的低龄留守儿童,其社会交往能力更易出现不足,在与同龄人交往相处时较非留守儿童表现更差[8],也更容易产生自我孤独感[7]。对长期分离的留守儿童与父母来说,亲子关系的维持和巩固深受物理距离的阻碍,智能手机无疑成为留守家庭亲子沟通与关系维护的有效工具。此外,智能手机以其强大的社交功能、丰富的社交内容,也参与和重构着留守儿童更广泛的社会交往网络。

通过对相关研究的梳理可发现,智能手机在留守儿童社会交往中的作用尚未得到充分的重视,而涉及留守儿童社会交往的研究往往重问题弊端轻主体理解,与智能手机的相遇易被粗暴地污名化和采取一种批判的取向。因此,本研究聚焦于留守儿童群体的社交生活及其智能手机使用,重点关注在智能手机的影响下,留守儿童与不同主体的社会交往会如何运作和被推动,并探究其中产生了怎样的媒介社交格局与社交样态。因此,本研究以留守儿童及其父母、祖辈等相关的主体为研究对象,于2020年12月至2021年6月间在南京市Z镇M小学与安庆市Y镇Y中学开展田野调研。调研工作借助公益支教的形式展开,在通过学校获取留守儿童信息后,采取集中授课和个体家访的形式为留守儿童提供学习、心理辅导,这一过程使得笔者有机会走进留守儿童的生活世界,并与他们及其家人建立良好的信任关系。笔者进而通过参与式观察、深度访谈等方法进行相关资料的收集,最后从中选取了19个典型样本进行深入挖掘,其中留守儿童10人,用字母C1、C2……表示,留守儿童父辈或祖辈9人,用F1、F2……表示,来自同一家庭的受访者将使用同一数字表示。访谈内容涉及留守儿童的留守经历与生命史信息、智能手机使用情况、社会交往对象及交往模式、人际交往中可能有的动态变化等。由此,对留守儿童的日常生活获得较为全面的了解,并从中对智能手机影响下的留守儿童日常社会交往进行更深入、系统的探究和分析。

一、多重封闭:困境中的留守儿童社会交往

父母外出务工后,留守在家的孩子面临的首先是亲子分离的生活状态,家庭内部结构的重构给留守儿童的社会交往格局带来冲击,使之面临着更封闭的交往境况;而在家庭之外,往往也难以获得有利的社交条件。这对留守其中的孩子来说犹如一座封闭的孤岛,而外在环境的封闭性甚至可能进一步带来留守儿童自我心理上的社交封闭。在田野调查中可发现,留守儿童的社会交往深受其家庭结构和所处乡村环境的影响,在来自家庭、外部环境及儿童内心的多重封闭的共同作用下,往往易于陷入困境之中。

(一)家庭封闭:亲代缺位与隔代抚育下的交往困境

父母是孩子成长的第一责任人,也是孩子成长过程中的重要社会资本。父母的缺场容易使得留守儿童缺乏爱与关怀的亲密体验,也往往意味着潜在交往资源和教育意义的缺失。家庭结构的变动带来家庭内部交往秩序和交往格局的变化,随着父母的外出,留守儿童大多只能与祖辈一起生活,这为留守儿童的社会交往带来诸多弊端。

父母离家务工带来的最直接的结果便是亲子间交流交往的受阻,父辈的教育、关怀难以有效传递给留守儿童,这一物理距离甚至进一步衍生出心理距离。受访者C1今年12岁,父母在他5岁时离异,从那时起C1便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父母多年来都是他成长中的缺席者。父亲在南京做装修,平时很少有时间精力顾及到家里,一年中仅有三四次回家的机会,而重新组建家庭的母亲也很少与家里联系。常年的分离让这个家庭中的亲子联系十分微弱,低频率远距离的联系难以实现亲子间的有效交往。“虽然有时会打打电话,但对他的学习、生活各方面的了解也少,只能问问他吃得怎么样、穿得怎么样,叮嘱他好好学习,不然以后像我一样在外面打工。”(受访者F1)(1)F1:受访者C1的父亲,长期在南京从事空调装修工作,单亲爸爸,访谈时间:2020.12.18。

在这一背景下,留守儿童失去了于其成长而言尤为重要的交往机会,亲子交往部分是残缺不全的,这可能进一步带来留守儿童内心世界的孤寂。今年14岁的受访者C2与爷爷奶奶同住,但老人的照料往往局限在日常生活起居上:“其他的我也不懂,我就让她吃好穿好。”(受访者F2)(2)F2:受访者C2的奶奶,抚育C2生活多年,C2的父母一直在广西务工,访谈时间:2021.06.08。平日里,C2在家最常做的就是自己一个人写作业、看书。父母一直远在广西务工,平常很少与家里联系,只有过年时才会回家待一段时间,这是C2一年之中最为期待的日子:“父母在家的话,毕竟是过年嘛,生活会好一点,会开心一点,平时也可以多一个说话的人。”(受访者C2)

在父母外出务工的情况下,儿童抚育的责任大多被转嫁到同样留守的祖辈身上,祖辈或主动或被动地承担起了儿童抚育和教育代理的任务,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祖辈能够完全替代儿童父母的陪伴和教育。祖辈往往由于自身文化水平有限,难以对留守儿童的学习提供帮助,也缺少关心陪伴与教育引导的意识,而仅仅在饮食起居等生活维度上发挥着监护和照料的作用。在这一过程中,留守儿童的生物性抚育得以实现,然而必要的社会性抚育却被弱化。祖辈在现代教育上的脱节、权威的失落以及两代人之间存在的代际观念差异等因素成为留守儿童与祖辈交往过程中的壁垒与挑战。

在这一交往格局下,儿童难以获得来自父母的关爱与呵护,也无法得到父母对自己学习的指导、行为的管教、经验的传授、习惯的引导。这一弊端在父母皆不在身边、跟随祖辈生活的留守儿童身上尤为凸显。留守儿童的家庭内部交往无法顺利展开,也因此难以从中获得有效的心理慰藉和支持。在农村空心化背景下,很多留守家庭不得不通过长期的祖辈监护来实现留守儿童的养育,但这无疑是对留守家中的儿童最为不利的一种选择。

(二)环境封闭:弱势与受限的外部社交条件

留守儿童社交空间的封闭性不仅仅来源于家庭结构的弊端,当留守儿童在开展家庭外社交时,其生活环境往往也在无形中限制了交往空间的开放性。C3(3)C3:五年级留守男童,访谈时间:2021.03.27。的父母从他1岁开始就外出务工,从1岁到如今10岁,C3一直都跟随祖辈生活。从镇上的小学出发,坐着三轮车颠簸20分钟才能到达村口,沿着蜿蜒的小路一直往前直到路的尽头,才到达C3的家。这一远离城市乡镇,融于自然乡野中的小村子,是C3与爷爷奶奶生活了10余年的地方。城乡之间遥远的距离阻断了留守儿童与城里务工父母的联系,同时也将城市的繁荣喧嚣与丰富多彩阻隔在生活世界之外。

脚下这片土地尽管农田广阔,但却又简单而狭小,鲜有游玩的去处,也没有文化设施。而同时,尤其是对于生活在分散村落中的儿童来说,获得一个同龄玩伴并不总是易得的事。C3所在的村子没有多少同龄人,身边没有可以玩耍的伙伴。奶奶在附近的一家工厂上班,早出晚归,而爷爷每天去镇上打零工,同样要为一家人的衣食而忙碌。C3早已适应了这种独处而略显单调的生活方式,家里简陋的水泥房承载了他从学校回家后的绝大多数时光。六年级的C4也是一名留守儿童,老家的村子拆迁后便跟爷爷奶奶搬到了镇上政府规划的小区中,但家附近仍然没有好的玩伴。“附近小区里同龄的孩子都去城里读书了,他们父母到城里去,就把孩子也带过去了。但我们家条件差一点,城里学费贵,就一直留在镇上。”(受访者F4)(4)F4:系C4的奶奶,访谈时间:2021.01.09。

乡村中曾经以集体在场为特征的交往与玩乐结构正在悄然变化,这种传统的集体性的、群体性的户外游戏曾承载着一段时期内乡村儿童之间的娱乐与交流,是开展同辈间交往的重要契机。然而有研究注意到,网络媒体时代,乡村儿童以地域或组织为基本单位的地缘性和群体性联结行动正在减弱,群体性的交往行动被家庭单位下个体化的网络参与行为所取代,媒介实践及其所勾连的娱乐行动与日常交往日渐以个体化形态回归家庭[9]。这种生活状态从“天天待在家里不出门,就爱玩那个手机”等无奈的言说中可见一斑。对于C2来说,过年不仅意味着能与父母团聚,也意味着能获得接触到智能手机的机会,“在学校时有时候有人在聊游戏,他们跟我说他们什么什么段位,我说我是青铜,他们就瞧不起我,我就跟他们说等我过年拿到手机时超过你们,他们就没办法说我了”。(受访者C2)(5)C2:长期与祖辈同住,缺乏智能手机使用机会。她说到的“青铜”为王者荣耀游戏中的最低段位,访谈时间:2021.06.08。日常娱乐与交往的媒介化转型使得手机、电脑等媒介成为实现同辈间交往的必然连接,无法顺利实现媒介交往的儿童则往往被排除在外,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现实群体同辈交往的局限和门槛。

此外,宏观社会的发展也在冲击和重塑着乡村留守儿童的生活世界。在现代化、城市化背景下,乡村发展呈现出某种程度上的“过疏化”特征,即随着城市对其周边乡村构成的“挤压”,乡村在失去大量青壮年人口的同时,也丧失了社会再生产和自我调节能力[10],这间接加剧了交往关系维度的“过疏化”。对于人口外流的乡村而言,随迁子女、流动儿童的出现并不罕见,这直接导致乡村儿童数量下降,由此可能导致童年玩伴的稀缺,从而动摇传统在场的群体交往基础。虽然这一现状并非常态,但总体的宏观环境正在成为影响留守儿童生活面貌的重要力量,身体在场的同辈交往正在经历媒介实践的改造。

(三)自我封闭:交往幻灭下的心理孤岛

留守儿童的社会交往深深受到家庭结构的影响,父辈的重要缺位难以由祖辈弥补,而现实同辈交往的缺失则更加导致沟通的匮乏。因此,封闭、单调的生活环境之下,留守儿童面临恶劣的交往形势,甚至无法为其提供有力的情感支持,由此容易造成留守儿童交往欲望的降低与心理的自我封闭。

自我的封闭直接体现在主动交流的减少,包括交流的深度及广度。C1没有这个年纪多数男孩的调皮和好动,面对爷爷奶奶,也很少愿意深入地交流:“在家里除了学校里的学习考试情况会告诉爷爷奶奶,自己的一些烦恼就不能跟他们说,他们不理解,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受访者C1)(6)C1:性格内敛文静,不善于表达,与祖辈沟通较少,访谈时间:2020.12.18。老人的重心一直放在如何照顾孩子的生活、监督完成作业上,显然并没有注意到C1的这一心理活动,而心理的健康也是儿童顺利实现社会化的必要条件。外界的消极反馈容易使得留守儿童渐渐地习惯了不去表达,更容易去选择心理上的自我封闭和安慰,最终使自己陷入孤岛之中。

此外,在留守儿童走向心理封闭的过程中,缺乏有效的引导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一环。F5先生常年在外工作,平时靠电话与家里沟通:“打电话时给老人和孩子都交代几句,都是问问学习情况,吃喝冷暖。其他的像孩子心里在想什么就不知道了,孩子就是好事能跟你说,坏事就不愿意说了。说实话隔这么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沟通,怎么打开孩子(的心扉)。”(受访者F5)(7)F5:长期在外务工,与家中留守的儿子沟通较少,访谈时间:2020.12.06。F5也想过尝试,但似乎没什么好的方法,就直接问孩子有没有什么想跟自己说的,但儿子往往没有回应,这让他无可奈何。亲子分离并不仅仅给留守儿童带来交往的障碍,同时也为远在他乡的父辈带来交往的挑战,父辈在亲子交往上表现出的力不从心又反过来降低留守儿童进行交往的信心与期待。缺少管教往往是最易于引起关注的问题,而心灵陪伴的缺失及留守儿童内心世界的“荒漠”则往往容易被忽略。心理关怀的忽视和缺失无疑在加剧着留守儿童社会交往的幻灭。

留守儿童的自我封闭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外界封闭影响下的结果。其所处的交往格局在无形中塑造着留守儿童的交往习惯,那些交往的壁垒也很有可能在某些时刻带给过留守儿童交流交往的失望,最终进一步为自己建构出虚拟空间意义上的心理孤岛。家庭交往的封闭、外在环境的封闭以及留守儿童的自我封闭三者共同作用,使留守儿童的社会交往陷入困境。而随着智能手机的介入,广阔的网络世界被带到留守儿童面前,留守儿童的社会交往由此获得了走向开放的可能。

二、走向开放:智能手机催生社交新形态

正如上文所述,来自家庭和外部环境的弊端给留守儿童带来不可忽视的社交弱势,由此导致留守儿童边缘的社交地位,甚至由此促成自我心理的封闭,削弱对外交往的意愿和能力。而智能手机时代的到来则为留守儿童的社会交往困境带来了转机。智能手机正在重构留守儿童的交往空间,一方面在打破着原来的交往壁垒与限制,另一方面也在重塑不同的交往关系、需求与情境。

(一)虚拟在位:时空限制的打破与超越

智能手机的即时性、互动性功能跨越了远距离社交的时空障碍,为留守儿童与其在外父辈的交往搭建了桥梁。有研究发现,通讯媒介的多样性、同步性和移动性影响着亲密关系的沟通[11],具备以上特质的智能手机无疑具有实现留守儿童与父母远距离沟通、保持亲密关系的潜能。这也是许多家庭允许留守在家的孩子接触智能手机的出发点。

F6与女儿聚少离多已成为常态,但好在可以通过家里老人的智能手机与女儿实现联系。每到休息时间,F6就会拨通家里的视频电话。智能手机方寸的屏幕中保持的密切联系,让其得以关注到女儿的生活,“在学校的点点滴滴都会告诉我,这让我觉得自己还在她的生活中”。(受访者F6)(8)F6:于南京高校食堂工作,已外出5年,家中女儿9岁,访谈时间:2020.12.06。女儿很乐于跟在外的母亲分享自己的生活,尽管没能在身边陪伴,但母女之间的沟通交流并不少,每天的电话联系成为亲子之间的重要内容,尤其是视频通话的普及使亲子间的交往互动更为鲜活和丰富。

能以此与女儿保持密切的联系令F6很欣慰。在她看来,女儿开朗活泼,对自己有说不完的话,在家中与老师、同学的相处也很愉快,但她仍感到担心,“邻居家的小孩曾经也留守过,小时候很活泼也很有礼貌,但后来见到我们都不喊我们了,我就担心女儿也变得呆呆的,不爱讲话,所以我就经常引导她,在学校怎么跟别的小朋友相处,怎么讲礼貌。学习不好没关系,但要成人对不对?”(受访者F6)借助智能手机,亲子双方得以看到对方的生活,了解对方的生活动态,创建“移动的家园”[12](p75-76),由此实现“联系的在场”,这对于父母引导孩子养成良好的社会交往习惯和交往能力具有重要意义,而来自父母的密切交往与情感支持也在一定程度上转化为留守儿童对外交往的热情与信心。

留守儿童往往能够形成基于自身视角的亲代在位认知图式,因此父母外出务工造成的缺场并不必然带来养育的缺位或亲子关系的断裂。这一认知图式的形成除了受到社会文化的熏陶及存在重要他人替代之外,留守儿童心理上对亲子关系的感知也尤为重要[13]。C7跟随爷爷奶奶生活,在一所寄宿制中学上学,每周末回一次家。 “感觉他们外出后和之前在家时差不多,之前周末回家是爸妈做饭,现在是爷爷奶奶做饭,与爸妈的交流其实差不多,可以给他们打电话或视频。每到周末放学回家的时候,就给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们一声我放学回家了。然后到晚上他们有时间了就视频一会。”(受访者C7)(9)C7:15岁,初三学生,F7系C7母亲,四年前与丈夫前往上海务工,过年才回家一次,访谈时间:2021.01.20。此外,母亲加入了学校班级的微信群,“不管有什么事情,比如交学费、孩子迟到了或者其他情况,老师都会发在群里,能知道孩子在学校做些什么,吃得怎么样,有什么活动。”(受访者F7)家校群由此成为父母监督留守儿童学习和了解其生活的重要方式,也有助于在心理上强化着留守儿童对于亲代在位的感知。

智能手机打破了留守家庭中亲子交往的距离阻隔,越来越多地成为与远方的家人保持联系的快捷方式[14]。在这一过程中,更为直接和频繁的亲子互动得以实现,并在主观上缩短亲子间的交往距离。这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了对亲子交往的补偿作用,潜在地强化着留守儿童对于亲代在位的心理感知。同时,留守儿童对于父母的情感记忆不再仅仅局限于一年中有限的相聚时间,也聚集和抽象化为智能手机上超越时空限制的声画互动,改变着留守儿童对于父辈形象与亲子关系的想象。

(二)情境再生:交往关系的强化与激活

智能手机之于留守儿童社会交往的意义,不仅仅停留在打破其对外交往的时空限制、实现远距离的交往连接上,也在于为不同的交往关系创建新的情境。受访者F8的抖音经常向他推荐小学数学学习方法的视频,每当看到对女儿有用的,他就会将短视频通过微信分享给女儿。去年F8将自己淘汰下来的旧手机留在了家里给女儿用,“本来手机是不给她用的,但是后来学校里的事情,一些学习通之类的教育软件都在上面,我们都不在家,不给她也很不方便”(受访者F8)(10)F8:长期在外务工,女儿交由祖辈监护,访谈时间:2021.01.21。。有时家长还需将家校群里的作业转发给孩子,学校工作对手机的依赖让他意识到为孩子配备一部智能手机的必要性,这进一步给他打开了新思路,他告诉女儿写作业过程中遇到不会的题目要及时问自己。对于女儿拍照发来的不会的题目,F8便给女儿视频或拍照讲解,并时常对其进行学习上的鼓励。这一远程的指导确实帮家里的女儿解决了很多学习上的困难,也有利于家庭中围绕学习教育开展亲子间的交往沟通和情感传递。

同样留守在家的C9(11)C9:六年级留守女童,手机使用熟练,访谈时间:2020.12.29。也拥有自己的智能手机,小红书是她最常使用的软件,经常在上面“种草”漂亮衣服。因此,有关买衣服的讨论成了C9与父母日常交流中的重要话题,母亲在给她买衣服前会在微信上问她是否喜欢,有时C9也会在淘宝或者拼多多看好衣服后让父母下单购买,C9为此很开心。这一过程极大地增强了C9与在外父母间的亲密联系,物质的支持是亲子关系间的重要内容,智能手机使得这一物质交往事件转到了线上空间,亲子间的远距离沟通在线上购物这一新场景中获得新的可能。另外,众多有关“技术反哺”的研究揭示了儿童在媒介实践中展现出的积极性与主动性[15],留守儿童也不例外。当对手机媒介的掌握超越年老的长辈时,家庭内往往会围绕手机使用出现反哺互动,这一互动构筑了一种新的交往情境,留守儿童从中获得了某种话语权,双方在这其中获得新的交往样态。

互动理论认为,对传播交流的认识和理解不能仅将重点放在个人身上,也需要考虑到关系问题,考虑到交流所发生的具体情境(context),这一情境在一定程度上可能会对传播或交流意义的理解产生影响[16](p162)。在留守家庭远距离的亲子关系中,智能手机生产出新的交往情境,这意味着交往得以从更多的维度展开,交往双方由此获得更多进入对方生活的契机,激发出留守儿童开放性交往的更多可能。留守儿童的对外沟通渗透到学习、生活、娱乐的方方面面,在这一系列新的交往情境中丰富、充实着留守儿童与不同主体间的沟通与联系,曾经受距离限制的、潜在的交往在智能手机创建的网络空间中得以激活和开放,交往关系得以强化。

(三)“趁虚而入”:新型交往关系的建立

智能手机就像一扇通往广阔世界的大门,带留守儿童走向更广阔的交往世界,不仅在打破交往限制、衍生出新的交往情境中强化着留守儿童既有的交往关系,也为其建立新型交往关系提供了可能。

随着对智能手机使用的拓展与深化,留守儿童获得了更多开展社会交往的渠道。受访者C10今年12岁,跟随爷爷奶奶生活,父母在她两三岁时就外出打工了,为了能时刻联系到孩子,父母在她上幼儿园时便在家里留下了一部智能手机。现如今C10对手机的使用已十分娴熟,最喜欢玩和平精英,有时候会随机匹配到一些陌生人,这给她带来了认识新朋友的机会,“有几个朋友是打游戏时加上的,后来就经常一起玩游戏。”(受访者C10)(12)C10:六年级留守女童,手机使用程度较深,访谈时间:2021.04.03。此外,C10也在抖音平台上拓展了自己的社交范围,喜欢刷抖音的她也经常自己发布抖音视频,选几张照片剪辑成视频,再配上一首动听的音乐和有意思的文案,就成了一个完整的短视频。多年的抖音使用使她获得了大量的账号粉丝,在自己短视频的评论区中往往有着活跃热闹的评论和互动,其中有不少人是不认识的网友。智能手机的使用过程,已然成了开拓新型交往方式的过程,成了激发留守儿童拓展自己社会交往、建构社交网络的契机。留守儿童的社会交往因此呈现出泛化的特征,开始出现复杂的关系连接,尽管这种连接多停留在浅层之中。

家在安徽的C11曾加入了一个唱歌的QQ群,“当时里面有一个女孩唱歌特别好听,我们就互加了,然后就聊起来了,慢慢地就一直保持联系,到现在近两年了。她是四川的,后来我们开始视频通话,是家里人都知道的那种好朋友,我的所有事情她都知道。”(受访者C11)(13)C11:13岁,初二女生,单亲家庭且父亲外出务工,常年跟随奶奶生活,访谈时间:2021.06.08。C11喜欢追星,在学校有大大小小的烦恼,也面临同学间的情感问题,与自己一起生活的奶奶显然不懂这些。因此对于C11来说,这位远方的朋友成为自己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倾诉对象,C11经常向这位好朋友分享自己的生活,在网络中非常幸运地获得了这段友谊。尽管这并非常见,但还是彰显了智能手机给留守儿童社会交往带来的全新可能。在无法从现实关系中获得足够的交流与陪伴时,与网络陌生人的交往可能带来心理的慰藉。

网络社交对地域限制的克服使得与更广泛、更多样化的人群建立联系成为可能,其发展出的这种线上社交关系并非总是脆弱的,而是能有效地作为面对面社交的一种补充,满足社交需求,建立新的关系[17],并有助于增加个体对于社交支持及自尊的感知[18]。因此这一“趁虚而入”的交往形式丰富了留守儿童的社会交往,家庭内、现实中的交往不再是留守儿童交往世界的全部,而是有了更广阔的天地。

智能手机为留守儿童的社会交往带来的改变是显著的,总体来说,这是一个打破旧限制、创建新形态的过程,是留守儿童社会交往在心理和实践层面走向开放的尝试和探索。对于不同的留守儿童来说,智能手机带来的开放性社交格局可能并非相同,但都构成留守儿童走向开放性社交的重要内容。但是,智能手机是否能够由此带来完整的社交开放化改造?其所带来的“开放性”社交是否能得以常态化,进而对留守儿童的社交弱势作出真正的改善呢?对这些问题,还需要有清醒的思考和认识。

三、再生封闭:智能手机影响下的交往异化

毋庸置疑,智能手机是留守儿童实现开放性交往的一个通道,然而有利的交往条件并非总意味着积极有效的交往效果,这条走向开放的道路也并非总是畅通无阻。智能手机作为一种复杂功能的集合体,为留守儿童的手机媒介实践带来诱惑和干扰。因此,智能手机在为留守儿童带来开放性社交的同时,也为部分留守儿童社会交往的异化埋下了隐患,他们甚至可能因此进入到另一种社交封闭困境中。

(一)规制与抵抗:智能手机带来监管无奈

对于缺乏有效引导与自我规制的留守儿童来说,智能手机的诱惑足以使手机使用权成为值得争取和捍卫的权利,因此围绕手机使用权的争夺成为家庭中的常见现象。在父母外出、隔代抚养的家庭格局中,自由权利的争夺过程可能更为复杂,规制与抵抗的过程受到留守儿童独特的家庭结构影响。

受访者C12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近来奶奶的手机成了她平时在家时最好的玩伴,经常用手机来与同学聊天和打游戏,和平精英和王者荣耀是她最常玩的两种游戏;此外还会经常逛抖音和快手等短视频平台,在上面看一些搞笑类的视频,并从中收获了不少粉丝。虽然手机不属于自己,但C12还是将其开拓为自己的娱乐领地。C12对手机的沉迷以及后来眼睛的近视让祖辈开始重视控制她玩手机的时间,但这一手机规制的过程并不顺利,奶奶表示:“没有智能手机的时候孩子要好带得多,现在孩子是离了手机不行,在家里手机放都放不住,管不住,看不到的时候就又拿起来了。”(受访者F12)(14)F12:C12的奶奶,C12为12岁的留守女童,父母在淮南务工,访谈时间:2021.04.20。面对家庭中手机使用的压力,消极应对成为留守儿童应对祖辈手机管控的策略,“躲避注视”“左耳进右耳出”“阳奉阴违”等成为留守儿童手机争夺中的“弱者的武器”。此类消极反馈往往引来祖辈的不满与抱怨,但祖辈的监护往往因精力、权威的缺乏而心有余而力不足,即便有手机控制的想法,也难以有效实现,更遑论由于教育观念不足,很多祖辈因手机监管意识淡薄而未给予足够的重视。

而更甚,智能手机引发的代际矛盾直接为留守家庭中的交往关系带来压力和紧张,由此使得原本初显开放的交往格局以一种新的形式重陷封闭。受访者C13常年跟随祖辈生活。近半年来,奶奶的旧手机被她占为己有,娱乐生活也因此更为丰富多彩。如今,C13的手机使用已经十分熟练和深入,但同时却也养成了严重的手机依赖习惯,这让父亲头疼不已:“太爱玩手机了,我们讲她又不听,抖音比我玩得还好,我威胁过她要是再玩手机就给她摔了,但是没有用,我每次回来的时候,她就坐在这院子里乖得很,我一走手机就玩起来了”。(受访者F13)(15)F13:C13爸爸,离家已有十余年,现于南京从事司机工作,一年回家三四次,访谈时间:2020.12.19。奶奶性格温和,管不了她,C13不惧怕来自奶奶的提醒规劝,甚至因此多次与奶奶发生争吵。父亲很无奈,但由于自己常年在外,手机监护的责任只能交给家里的老人。面对孩子在家里的不服管教,便只能远程监督和教育,而C13则在这其中努力地逃避注视。智能手机的使用、规劝与抵抗过程打破了一家原本平静的生活。在这一过程中,留守儿童所接触到的社交娱乐世界是前所未有的,而与教育目标的相悖使得其无法被家庭、学校接纳。在外工作的父辈囿于稀少的回家机会而鞭长莫及,祖辈自身却因缺乏权威及有效的教育方式而无可奈何,由此为智能手机催生交往困境创造了条件。

围绕智能手机的规劝与控制在非留守儿童家庭中也是必要的,但对于留守儿童来说,祖辈抚育的弊端和父辈的缺位是带来监管无奈、加剧代际矛盾的关键。随着父辈的外出,祖辈在很大程度上扮演起教育代理者的角色,然而,却往往因教育观念、方式及自身权威等因素难以实现父辈教育权威的有效传递。由此,祖辈对于留守儿童智能手机使用的规制往往并不顺利,表现为消极的反馈抑或直接的冲突,成为阻碍家庭内有效交往的重要因素。

(二)怠惰与逃避:需求错位下的交往压力

实现通讯与信息的传递是留守家庭中配备智能手机的迫切需求,疫情防控期间,必要的网课等线上教育又给智能手机在留守儿童群体中的普及带来了新的契机,也为其增添了一层教育意义。但智能手机对留守儿童的意义远不仅限于此,父母陪伴的缺失使智能手机更顺利地介入儿童的生活世界,从中习得新的手机使用方式与网络接触习惯,重塑着家长意料之外的交往模式与社交内容,并激发新的社交需求。

对于留守儿童来说,智能手机带来的儿童与家长间需求的错位极易引起双方交往的无奈。在将老人的旧手机给C13用之前,全家人都没想过她会如此沉迷手机。常年在外的F13曾将自己与女儿的联系寄希望于此:“她跟着爷爷奶奶在家我也不放心,就经常给她打打电话,发发微信,在学校里她跟她的同学挺活泼的,但跟我却不怎么讲,玩手机时就自在得多,心思都在玩手机上了。”(受访者F13)在这一家庭中,父辈希望通过手机发挥自己远距离的教育职责,然而这一与留守儿童建立连接的强烈期盼并没有得到回应,学习、手机控制等父辈最为重视和担心的内容,反而成了亲子交往中的敏感话题。对于父亲在微信上对自己学习的督促和叮嘱,C13一度视而不见,甚至拒接父亲的电话,以此逃避和反抗父亲对自己的监督,父女俩的关系陷入困境。

事实上,C13在亲子关系中所表现出的怠惰有迹可循。对于留守儿童来说,生活中因智能手机而有了更多感兴趣的内容;而对于在外的父辈来说,手机应成为监督和管教孩子的工具,其父亲向笔者抱怨,“她要是不玩手机,每科成绩至少能提高十分,我跟她讲学习的重要性,没有好的文化以后就像我们一样打工,我还后悔没好好读书呢,成绩好是自己的回报,成绩不好早下来去服装厂上班”。(受访者F13)这些说教可能已经在远距离的亲子联系中出现多遍,然而父辈却没将女儿的接受意愿加以重视。通过智能手机实现的家庭教育被简约化、重点化为最“立竿见影”的说教式、叮嘱式指导。不同于普通非留守儿童家庭中有更多的亲子情感交往机会,留守儿童家庭中缺乏更多的传递亲密情感的渠道,由此便容易引发留守儿童的消极应对抑或交往逃避。

物理空间上的距离并非是亲子间交流的唯一障碍,普通家庭中的亲子交往也并非总是畅通无阻。但对于留守儿童来说,受亲代缺场、隔代抚养的家庭结构影响,需求的错位往往存在更大的交往怠惰与逃避的空间,由此成为有效交往的阻碍。受访者F8曾希望能通过手机远距离为女儿辅导学习,但讲题的习惯仅仅得到了短暂的维持,“慢慢地她就不发信息给我了,宁愿自己去网上用作业帮查找题目答案,这怎么能行呢?我经常问她题目都会不会,但她不按我说的做,让拍照片给我也不拍,问她作业做得怎么样了,就说做好了,没有积极性,但平时又不经常见到,也舍不得说她,没有办法。”(受访者F8)(16)F8:笔者在对F8回访时,手机使用情况已有所不同,访谈时间:2021.06.08。父辈的这一交往需求中透露着其对女儿的殷切期待,但对于学习成绩不佳的C8来说,这或许给她带来了交往的压力,并慢慢地拒绝正向的回应。

社会交换理论认为,人类的社会行为都受到可能伴随着奖励和报酬的交换活动的支配,人际的互动与交往中也存在交换的关系。人们更愿意重复某些带来回报的行为,而减少或规避可能带来惩罚的行为[19](p16-29)。因此,关系的建立或维持与人际需求的满足程度密切相关,个体的需求、认知及情感在人际的互动交往中具有重要作用。在围绕智能手机开展的亲子交往中,父辈更希望以此实现远距离家庭教育与关怀,然而这一需求往往因固有的教育方式、观念的弊端而带来行为规制与心理压力,难以被年幼的儿童欣然接受,甚至易于激发抵触心理;而另一方面,智能手机中的网络世界带来有竞争力的情感体验。家庭内部原有的交往需求状态因此被打破,带来抑或放大留守儿童与祖辈、父辈之间既有交往需求的不对称。这一需求的失衡给双方顺利开展积极有效的交往增加了难度,甚至在某些领域出现压力与逃避,导致最初交往想象的破灭。

(三)隐秘的角落:网络交往下的自我封闭

随着智能手机对生活的侵入与渗透,留守儿童的社会交往不再局限于家庭及学校等既有物理空间中,网络为留守儿童建构起一个发展家庭外关系的虚拟空间。

尽管能与在外的父母实现随时的联系,但这并没有成为拉近受访者C10与父母距离的捷径,要零花钱却成了亲子间最常见的话题。而平时C10对与父母的联系并不上心,甚至经常因为不服管教而跟母亲在电话里吵起来:“不想跟她说话,她话太多太烦了。从小到大他们不在家早就习惯了,在家里只要有手机、有钱就好。”(受访者C10)(17)C10:访谈时间:2021.01.09。对于C10来说,智能手机没能成为促进亲子间开放性交往的推动力,反而成为亲子关系之间的阻碍。而与在家的祖辈的关系也没有因为多年的共处而十分亲近,“不怎么跟他们说话,晚上回来就直接进房间,一直都是这样。”(受访者C10)爷爷证实了这一说法,无奈地向笔者抱怨,“除了学习的事情,比如考试会汇报一下,平常就没有什么交流了,多数时间都是自己玩手机。说我们不懂,你说了我们不就懂了吗,是不是觉得我们老了?我们说多了她就烦,就发火。”(受访者F10)这种冷漠和倔强让老人不知道如何与其交流,祖孙间的交往面临着无形的屏障。C10拒绝与家人深入沟通,而是将更多的时间花在了手机上面。家里宽松的管束让她获得了较为自由的手机使用权。与朋友聊天、刷抖音和玩游戏是最主要的网络活动,C10自己创建了一个微信群,群里都是玩得好的同学,不光有本班的,还有隔壁班级的,甚至是几年前刚上小学时认识的朋友,群里经常有人聊天。上文说到,网络上各种社交渠道给C10提供了结识网友的机会,“与现实中不认识的网友聊天感觉很开心啊,现实中不认识的网友是我用手机聊天最多的人,其次才是同学,最后是家人”。(受访者C10)

有研究指出,孤独感风险较高的青少年可能会为了避免或减轻孤独感而沉迷于网络或手机[20]。对于留守儿童来说,孤独感一方面来自父母陪伴的缺失,另一方面也来自祖辈抚养模式下产生的交往隔阂。外在的交往不畅使得留守儿童处于一个封闭和孤独的空间之中,转而在网络之中寻求慰藉,手机便由此成为留守过程中的精神寄托。然而,这也减少了尝试与亲人进行有效沟通交往的可能性,现实中难以与家人实现有效的沟通,而更愿意从网络中、同辈群体之间寻求情感的支持和慰藉。对于C10来说,智能手机给她带来的是情感的宣泄口,通过手机建立起的新型关系成为自身社会交往的重要维度。

对互联网的依赖和重度使用通常意味着缺乏身体活动和有限的面对面社交互动,往往与家庭内部沟通的减少以及社交圈规模的缩小相联系[21],由此导致更弱的社交联系[22]。手机交往实践中创建的隐秘角落在一定程度上是留守儿童基于个体家庭、心理问题对现实交往关系的逃避和挣脱,但这一交往偏向也在无形中加大着与家人交往的代沟与距离,挤压和侵占着宝贵的亲子、祖孙交往空间。随着对手机的依赖,最终难从网络空间中建构的小世界中挣脱出来,这对儿童与家人的关系而言,又何尝不是进入了另外一种封闭的交往空间。

智能手机虽然确实存在客观上帮助留守儿童实现开放性社交的可能性,但也必须警惕其中的局限性。对于心智未成熟且缺乏有效管控的留守儿童来说,将智能手机应用为一种有益的生活工具是有难度的。手机实践难以纯粹地介入在外父母所期望的以乡村家庭为核心的关系交往活动,而可能更多地介入以同辈交往娱乐为中心建构起的个人媒介化网络之中。这使得留守儿童在智能手机呈现的网络世界面前,更为易于背离最初的交往想象,走向异化的交往。由此,部分留守儿童的社会交往可能在获得一定程度的开放后便停滞不前,甚至在智能手机的影响下重新走向了另一种交往的封闭空间。

四、社交茧房:开放与再生封闭中的弹性空间

智能手机下留守儿童的社会交往是一个在不断探索和尝试中寻求开放的过程,但同时也是一个存在走向异化交往和再生封闭隐患的过程,开放与封闭两种状态在这一过程中互动共存。整体来看,留守儿童的这一社会交往形态往往呈现出内外力量作用下的区隔性、倾向性特征,留守儿童置于其中,正犹如置身于一种“社交茧房”之中。

(一)弹性茧房:互动中选择的社交格局

毋庸置疑,智能手机为留守儿童建构出全新的交往格局,使原本面临封闭性交往困境的留守儿童进入一个新的交往空间中。智能手机在这一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与此同时,这一社交新形态的形成也是多方主体倾向性需求主导下的结果,留守儿童、父辈祖辈、学校教师、社会力量等诸多因素在留守儿童开展网络社交的过程中产生着不同程度的博弈。

美国学者桑斯坦曾提出了信息茧房(information cocoons)的概念,用以说明我们只听我们选择和愉悦我们的东西[23](p8)。之所以会出现信息茧房,是因为人们会基于自己的喜好与需求对信息进行选择,并由此阻隔多元化的内容,进而导致视野局限。从留守儿童围绕智能手机开展的媒介社交实践中可以发现,其所形成的媒介社交空间也体现出“茧房”的特征,基于自身与外在个体的观念、需求与兴趣,留守儿童在智能手机媒介交往实践中存在着某种程度的选择与偏向。因此本文想借“社交茧房”的概念,对智能手机下留守儿童社会交往格局进行理论性探讨,以期能够从中建立起一个解释留守儿童在智能手机影响下走向社交开放抑或重建封闭社交的分析框架。

留守儿童“社交茧房”的存在,一方面来源于家庭中父辈的被动规训与引导,例如在留守儿童使用手机之初,留守家庭内往往会考虑安全、教育等意义,试图将潜在的风险与弊端隔绝在外,这往往体现于通过手机接近权与使用权控制儿童手机使用时长,以及通过具体网络接触行为的规训,例如限制软件下载、设置青少年模式以控制手机使用与交往实践的卷入程度。另一方面,“社交茧房”也来自留守儿童自我的主动选择。留守环境下的手机媒介实践中孕育着新的交往格局,选择性心理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选择性接触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即传播学意义上的个体倾向于接触那些与原有态度一致的传播,而避免接触与自己意愿不合的传播;包括倾向于注意那些与其现有态度、信仰或行为一致的内容,即选择性注意[24](p71)。留守儿童在自身的兴趣及需求引导下寻找到自己的交往舒适区,同时进行着交往的过滤甚至逃避,从而形成自身独特的智能手机社会交往模式。

然而,不同于传统的“信息茧房”,社交的互动性、主体作用力决定了留守儿童的“社交茧房”不再是一个刚性封闭的概念,而是处于动态的主体作用力之中。对留守儿童家庭来说,父辈的缺场与隔代的抚养使得留守儿童的手机使用过程充满不确定性,远距离的亲子关系及常见的隔代抚养模式的固有弊端限制着家庭对于留守儿童手机使用的干预力量,且难以根据具体的手机实践及时调整,由此使得留守儿童的媒介实践与交往行为难以可控,存在着更多可协商和自由操作的空间。因此,围绕留守儿童“社交茧房”的形成与存在,是一个充斥着动态博弈的过程,学习与娱乐、限制与超越、规训与逃避的尝试与努力贯穿其中。一方面,实现更多社交可能性的倾向给这一茧房带来外驱的张力,而另一方面,交往异化所引起的再生性社交封闭则为茧房带来向内的拉力,由此使得这一社交茧房充满弹性。

(二)交往异化:茧房中的另类封闭空间

智能手机具有推动留守儿童社会交往走向开放的潜能,在智能手机所提供的技术场域中,网络给留守儿童带来了更为便利易得的交往条件和更开阔的交往世界,在突破时间、空间等维度限制的同时进一步创建新的交往情境与交往关系。在这一过程中,多方力量的选择和作用使得留守儿童的社交格局呈现出“茧房”特征,对于缺乏成熟判断力的儿童来说,这种“茧房”的存在与社会交往走向开放并不完全矛盾,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保护性意义。

然而,“茧房”现象在社交过程中的极端化发展,则往往可能导致留守儿童沉浸在自己构筑的社交世界之中,专注于自己偏爱的交往,听不见且不接受外界关于交往的不同观点、不同声音,甚至产生极端心理与交往分歧,在这一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挑战着来自家长的交往期待与要求。随着自我社交方式的建立和习惯的养成,最终甚至建立起自己的社交世界,由此为封闭性社交的再生与重现预设了可能。随着交往异化倾向的增强,这种含有逃避、自我封闭等属性的留守儿童个体的非理性选择甚至成为社交茧房建构中的主导力量。由此,社交茧房在内在的弹性拉力下可能进入一种更隐秘且封闭的角落。

这种社交茧房中的再生封闭是不愿被看到的,而留守儿童特殊的家庭结构却使得其成为一个较为常见的问题。需要认识到,智能手机为留守家庭带来了便利,同时,如何与智能手机共处也成为亲子隔代交往中的挑战。首先,以亲子交往为例,身体在场交往中的常态化矛盾并不会在智能手机构建的网络交往空间中自行消失,甚至反而会因智能手机的出现被放大甚至激化,使得原有的关系与矛盾更为复杂和棘手。网络交往不能完全替代现实的交往关系,终究不能实现“无处不在的共现”[25]。在这一过程中亲子间的日常沟通囿于有限的频率和机会往往被简单化和重点化,“叮嘱式”的交往方式更为常见,使得难以向留守儿童有效传递亲密信号。其次,智能手机在制造“在场”感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对“缺位”的现实形成遮蔽,在某种程度上干扰着父辈对自身在亲子交往中教育能力、教育意愿的认知,以及对交往形势形成错误判断,由此不利于家庭内权威的建立和传递,为留守儿童围绕智能手机开展更丰富的社会交往而进行博弈预设了可能。最后,隔代抚养模式下的祖辈往往因自身文化水平、教育观念、教育方式等方面的不足而面临着权威的失落,难以真正履行好教育的代理者角色,鲜少能对留守儿童的手机使用进行有效的引导与规训[26]。

智能手机本可以成为改善留守儿童社交困境的有力工具,而基于留守儿童非理性选择构筑而成的“社交茧房”往往扼杀了潜在的交往机会和交往关系,甚至由此进入另一种社交封闭之中,留守儿童在智能手机下的社会交往由此可能走向异化,彰显着社交的无奈。社交茧房在开放与再封闭间的弹性运作与家长权威、教育方式、儿童自觉性等因素息息相关,无疑成为留守家庭中的一大挑战。因此,借助智能手机实现留守儿童有效的社会交往并非唾手可得。在当前智能手机构筑的社交关系网络中,不对其中的风险或隐患进行有效的关注,则可能会进一步延续和加剧留守儿童社会交往的弱势与边缘地位,并使这一问题更加严峻和难以把握。

面临交往困境的不仅仅是留守儿童,交流的无奈是人类传播史上永恒的问题,人与人的交流本来就存在诸多难以逾越的鸿沟和无奈。极端性的断言是失之偏颇的,我们无法将智能手机的出现视为解决留守儿童交往问题的决定性力量,但需要思考手机媒介在留守儿童的交往世界中起到什么作用,能否及如何为社会交往带来积极的改变。智能手机的视角为我们探究留守儿童的人际交往实践提供了思路,这一过程中从开放到再生封闭的无奈揭示了智能手机所带来的社交空间的弹性所在,主体自身的交往行为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社交空间如何在开放与再封闭之间摇摆。智能手机下的留守儿童社交因此又回归到人本身,这是留守儿童交往问题的最终答案。为此,科学的方法引导与足够的关怀理解是必要的,减少社交无奈,以有效的社会交往助力留守儿童的健康成长。当然,这需要社会全方位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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