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的广场(组章)
2021-04-08凸凹
凸凹
世界再大,一台电脑,一册书,就装完了。
电脑再大,书再大,大不过世界上任何一滴水。再能写的作家,写一亿年,也写不尽一滴水中的一滴水。
尺水兴波,水能载舟覆舟。
但你的面子,从来没有一滴成形的水,但所有的世界加起来,也覆盖不了你的横竖撇捺点弯钩的心思,甚至太阳也不能,月光也不能。
一台电脑,二三册线装书,你的大得不能再大、小得不能再小的广场,还是给我的俗世,留出了一亩三分地:核桃,枸杞,热茶,抽纸,绿萝……
《甑子场》《汤汤水命》《大三线》《花儿与手枪》《蚯蚓之舞》《桃果上的树》《字篓里的词屑》……轻轻重重,大大小小,只有你的平台能够承载,只有你的版面能够首发,首发给我看。
但我知道,我怎么写,都写不赢你的广场,你的广场需要一个又一个我,排着队,伏着案,前仆后继。
有的时候,我会将你栽种的所有建筑,拆迁出去,又拆迁回来,目的只是,铺上宣纸,涂鸦几笔,或写上几个很黑的字。
我一坐到你身边,就以一块飞地的形态,成为你的一部分。
你没收了我的手脚、眼鼻和耳朵,但更多的,是没收了我的心,让我们合在一起。
爱情最好的数字不是二,是一,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和你的爱情最好了,我们从来都是一。
不管是我指认的七情六欲,他或她指认的五味杂陈,直接从《礼记》《三字经》《吕氏春秋》《大智度论》中提拎来的,你都一炉灶炖了,一锅端了。三秋过去,都跑不出你的地盘,百般滋味仍在原地咂舌。
天下,在你的时间戏台上跳神,怎么跳,也跳不出五味杂陈的祖国,那酸甜苦辣咸鲜麻腻扎下的针灸。
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
一个吃字,一个食字,一口一口大过了历史,一嘴一嘴高过了苍天。
方口也罢,圆口也罢,八仙桌的吞吐也罢,但还是大不过你,高不过你。
浮一大白,把你掀翻,把自己掀翻。可你翻去翻来,面子里子总是在的,总是有的。我们随便怎么吃,都是你的菜,都不是你的菜。
当我独坐,你一桌空碗,一只空杯,都会把我灌醉,何需秋风秋雨陪酒,何需秋雨秋风劝酒。无菜的时候,你就是下酒菜,况且,你的菜,酒一遍一遍洗过,像酒被月光一遍一遍洗过。
曲水流觞,流水席的时间,比周而复始的游行和演讲更加绵长,也更加固若金汤。但经不起一只老鼠的偷窥,打破一碗汤。
当你成为一块化石,甚至就是一面普通野石,你的时间重得任谁也不能把你带走,而浸渍在石中的油水,一直亮着灯,为你饥肠辘辘的胃送行,招魂。
一载又一载,那么多茶叶,随便怎么长,都长不完你的泥土,长不尽你的雨水和浇灌。
你的每一芽每一寸台面,水平都那么高,风再大,雨再狂,说话做事,一碗水端平,从来滴水不漏。
喝得深也罢,浅也罢,直到把一杯酽喝白,也不能拦住你的宽广,喝干你的温度。
上世纪,数十年间,我的父母在万源县茶果站工作,千亩富硒,万亩雀舌,撑足了你的体面,但二人,一个去了黄泉,另一个老得只能喝白开水了。
二老的茶语,每年明前最多。那个时节,我也会上长松山,找先父说话,你不在,先父的墓就是茶室,碑就是竖立的茶桌。
二老是茶叶栽培技术推广干部,但遗传给我诗歌中的味道,却满是茶农的枝叶和星星,所以,你看见的,多半是我对着一杯茶汤聊诗,聊那些唱着山歌、《诗经》里采茶妹一样的女人。
有镜面的记忆,茶官、茶税、茶商、茶经、茶客、茶马古道,还有以毛峰为茅、揭竿而起的茶农王小波、李顺,故事沉沉浮浮,从镜中氲氤出来,为饮者画好像,交给风收藏。老四川的盖碗茶来讲:茶盖上放片树叶,表示暂时离开,座位留好;茶盖朝下靠茶船,说明需添水了;茶盖立起放茶碗旁,含义是钱没带够,要赊账;茶盖朝外,斜靠茶船,意思是外地人,有困难,求帮助;茶盖朝上放进茶碗,暗语为俺已喝好,可以收拾桌面了。
透过杯子的底牌,看见一芽茶叶倒悬的天空,茶色的世界。
你在,人走,茶不凉;茶歇时光,面对手肘的捣杵,手谈的敲打,不冷不热,是你作为你和非你的底線,为此,你期待并享受这种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