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积累视域下脱贫攻坚的社会学阐释
2021-04-07刘翔英
关键词 资本积累 场域 资本 惯习 脱贫攻坚
〔中图分类号〕C912.82;F323.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21)03-0110-10
一、引言
十八大以来,党中央把脱贫攻坚作为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底线任务和标志性指标,全面部署了扶贫脱贫工作。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在湖南省湘西州花垣县十八洞村考察时首次提出了“实事求是、因地制宜、分类指导、精准扶贫”的指示,拉开了脱贫攻坚战的序幕。2015年11月29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打赢脱贫攻坚战的决定》发布,我国正式打响了脱贫攻坚战。2020年底,“我国现行标准下农村贫困人口实现脱贫、贫困县全部摘帽、解决区域性整体贫困”的目标如期完成,精准扶贫圆满完成任务。如果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减贫成就取得的进展已经举世瞩目,李小云、徐进等:《中国减贫四十年:基于历史与社会学的尝试性解释》,《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6期。党的十八大后,减贫的力度和速度就更是惊人,成为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力度最强的脱贫攻坚战。完成全面脱贫战略目标之后,党中央继续强调,我国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仍然突出,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的任务依然艰巨,强调建立健全防止返贫长效机制,深入研究接续推进全面脱贫与乡村振兴有效衔接,向着逐步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目标继续前进。因此,总结提炼现有扶贫机制的成功经验,深入探讨扶贫的理论机制,对于健全防止返贫长效机制、推进全面脱贫与乡村振兴有效衔接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已有研究大都注重探讨扶贫的一些具体措施和成功经验,叶敬忠、贺聪志:《基于小农户生产的扶贫实践与理论探索——以“巢状市场小农扶贫试验”为例》,《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2期。或是扶贫过程中的制度机制,李小云、徐进:《消除贫困:中国扶贫新实践的社会学研究》,《社会学研究》2020年第6期。缺乏对我国居民致贫因素和扶贫做法進行分析的社会学理论框架,从而难以将扶贫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提炼总结成理论经验,也难以对完善防止返贫长效机制提供参考。减贫扶贫不能只是做减法,防止出现贫困现象,更重要的是要通过乡村振兴和乡村建设做加法,王春光:《乡村建设与全面小康社会的实践逻辑》,《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10期。不仅要通过发展产业扶贫为扶贫提供持续稳定收入,还要克服产业扶贫背后的社会环境、文化心理等困难以构建资本积累能力,刘杨:《农村产业扶贫的实践机制与优化路径——政策生态的视角》,《人文杂志》2019年第10期。只有在一致的理论框架下探讨增加居民收入的长效机制,才能制定出真正防止返贫的长效机制,达到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目标。
对于贫困产生的原因,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都有各种不同的解释。经济学家大多从经济增长的视角探讨贫困发生的原因,如,贫困源自资本的缺乏、外生的冲击(如疾病、灾害等),贺立龙、朱方明等:《结构视角下的深度贫困研究进展》,《经济学动态》2020年第2期。或者从微观个体角度入手,探讨分析贫困产生的个人或家庭原因。李芳华、张阳阳等:《精准扶贫政策效果评估——基于贫困人口微观追踪数据》,《经济研究》2020年第8期。这些分析对于公共政策当然有较好的参考价值,但是对于居民致贫的社会原因缺乏深入剖析,对于长期持续贫困仍缺乏深入的理解,并难以提出更具有针对性的政策建议。
为了进一步揭示贫困现象及其背后的经济社会特征,学者们提出了多维贫困的概念,即贫困往往不是简单的收入现象,而是教育、社会等多个维度都存在贫困的多维贫困现象。联合国也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多维贫困的衡量标准和评估体系,将教育、健康和生活质量等多个指标纳入贫困的维度。冯怡琳、邸建亮:《对中国多维贫困状况的初步测算——基于全球多维贫困指数方法》,《调研世界》2017年第12期。因此,要消除贫困,建立减贫扶贫的长效机制,不仅要重视贫困家庭的经济收入,还要注重从根本上决定收入稳定性的资本积累能力,而这种能力往往是由各个维度互相联系互相影响的。从经济学视角看,资本是各种能够持续参与生产而带来未来收入的厂房、机器或设备等,资本积累能力主要是指居民不断积累获得收入的能力。从贫困定义的角度来看,贫困就是资本匮乏的状态。按照经济学的定义,资本主要指经济资本,但研究结果表明,贫困者往往都缺乏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因此深入研究资本的转移和创造,对于理解贫困和扶贫减贫政策有着重要的意义。
布迪厄的场域—资本—惯习分析框架,为我们从社会学角度分析资本以及各种社会问题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分析工具。如有研究运用场域—资本—惯习分析框架,构建了一个组织在不同社会时期为应对所拥有资本的变化而进行的场域间资本转换的分析模型,对这一理论分析框架进行了有益的扩展。刘翔英:《组织资本形式的转换:以第一师范纪念馆为例》,硕士学位论文,中南大学,2009年。本文将在这一理论框架下探讨贫困人口致贫的原因,以及扶贫政策的理论机制和逻辑。
二、贫困与场域—资本—惯习理论分析框架
1.资本及其形式
资本是马克思广泛使用的经济学概念,布迪厄将其引入社会学领域,将其定义为积累的劳动(以物化的形式或“具体化的”“肉身化”的形式),并提出当这种劳动在排他的基础上被行动者或行动者小团体占有时,就以具体化的或活的劳动的形式占有社会资源。[法]布尔迪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包亚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89页。他还将资本的概念扩展到包括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或社会关系资本)和文化资本三种类型的资本,用以代指在经济、社会和文化领域积累的物化劳动,并在这些资本的基础上抽象出了一种“象征资本”,用以指代名誉、名望等影响他人的权力。转引自景军:《知识、组织与象征资本——中国北方两座孔庙之实地考察》,《社会学研究》1998年第1期。为了进一步区分不同类型的资本,本文采用了经济资本、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的区分,并借鉴经济学的一些分析,将政治资本从社会资本单独拿出来用以概括政治方面的物化劳动,将可以为人们带来收入的自然资源等概括为自然资本,将人们所拥有的健康体力和精力单独列为健康资本,从而构筑出六种不同的资本类型。
在分析文化资本时,布尔迪厄提出文化资本可以采取三种形式,即内在化形式(或译为具体的状态)、客体化形式(或译为客观的状态)和制度化形式(或译为体制的状态)。②[法]P.布尔迪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包亚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92~193、192页。我们将这三种形式的区分推广到包括文化资本在内的各种资本形态,并将各种形式定义如下:内在化形式是指由个人所拥有的不能由外界剥夺的能力,如知识或技能即为文化资本的内在化形式;客体化形式是指以实体化或商品化形式存在的可以在不同个体之间转移和交换的资本形式,如各种文化商品可以看成是文化资本的客体化形式;制度化形式则为通过制度形式确定下来的所有权或地位证明等,如学位或证书等即为文化资本的制度化形式。根据这一区分,本文将六种类型资本的三种不同表现形式列表如下:
根据上述区分,我们可以把贫困问题界定为经济资本的缺乏,特别是内在化形式的经济资本的不足,因为贫困的定义大都是从收入角度给出的。如果把收入能力看成是内在化的资本,那么收入就是由客体化形式的经济资本所产生的,而这些客体化资本又需要制度化经济资本作为保障。因此,贫困的定义就是经济资本三种形式的全面缺乏。由于经济资本与其他类型资本之间可以相互转换,每一种资本类型都可以转化为经济资本,②这种转化本身也提示我们关注每一种不同的资本类型。因此,探讨资本类型和形式的划分,有助于我们对扶贫问题进行深入研究。
2.场域
根据布尔迪厄的一系列论述,我们可以把场域定义为由主导者和被主导者互相角力的结构化社会空间。每一个场域都有一个由象征资本的生产者和消费者组成的市场。这种拥有不同象征性商品的生产者和消费者地位的差异,使得场域中持续存在着各种不平等关系。与此同时,场域成为各种参与者为争夺或维护领域而奋斗的空间,社会成员在这个空间里按照特定逻辑参与社会活动进行实践,采用特定策略进行竞争,所有参与者都将所有可利用的(相对)力量带到竞争中。正是这种力量决定了他们在该领域的地位,并因此决定了他们的行为策略。通过竞争,他们最终将获取不同水平的资本,即这种市场上的象征性商品。
对于我们要研究的贫困问题而言,贫困人口的生活环境和生产环境就构成不同的场域。尤其是在偏远农村,他们不仅面临恶劣的自然条件,还面临相对封闭保守、与外界社会交往较少、社会流动性低的社会网络。在这个场域中,大自然往往也是重要但不可预测的主导者,传统宗族网络有着重要的影响力,小农经济形态和农业生产的相对独立性使得生产关系非常扁平且松散。这些特征往往也是贫困产生的重要原因之一。
3.惯习
惯习是过去实践活动的结构性产物,是人们看待社会世界的方法,也是人们在各种社会评判中起主导作用的模式。[法]P.布尔迪厄:《国家精英——名牌大学与群体精神》,杨亚平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714页。“惯习是可持续的倾向性系统,是先期被结构化且作為使结构化结构——也就是作为可以被客观‘支配且‘规则的但又不是遵守规则(这些规则客观适应其目标,但并不意味着有意识的目的和明确掌握为达目的所需要的操作,因此这些规则是被整体协调的,但又不是协调者组织行动的产物)的产物的实践与意象的产生与结构化原则——来运作的结构。”[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实践理论大纲》,高振华、李思宇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213~214页。
惯习可以用来描述因贫困而造成的行为特征如何进一步强化贫困的这种现象。方迎风:《行为视角下的贫困研究新动态》,《经济学动态》2019年第1期。偏远地区的贫困家庭生活在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相对落后的场域中,由于缺乏客体化和内在化的经济资本,从而在场域中往往处于较为艰难的处境。这种物质匮乏、生存空间狭小、缺乏安全感的资本状况,显然会影响他们的惯习,从而容易造成短视和懒惰,导致其在现代经济社会中难以获得资本积累的能力,出现长期贫困的现象。
4.场域—资本—惯习分析框架中的贫困
场域、资本和惯习三个概念是紧密相关相互联系的。资本决定了惯习的生成,惯习是资本状况的反映,也是取得资本的条件。三个概念构成的场域—资本—惯习分析框架,有助于我们对任何社会关系网络进行分析,从而获得对现实问题的理解。对场域的竞争而言,社会成员的竞争必须遵循资本的逻辑。资本不与场域联系在一起就难以存在和发挥功能。资本不仅是场域活动竞争的目标,而且也是用以竞争的手段。
贫困的直接含义是因为缺乏资本导致难以获取稳定收入。由于资本是积累的产物,缺乏初始资本就无法进行任何的积累,从而进入贫困陷阱。具体来说,贫困人口缺乏劳动收入,首先源于其缺乏劳动能力、必要的教育技能以及足够的信息渠道,这些分别对应健康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因此,扶贫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帮助贫困人口通过资本转移或转化,获得持续稳定的内生化或客体化的经济资本。但是,结合场域—资本—惯习分析框架可知,只提供经济资本也难以真正解决贫困问题。因此,扶贫还需考虑居民的场域和惯习问题,只有打破场域的限制和培育新的惯习,才能真正建立起扶贫的长效机制。
三、贫困人口资本积累能力分析
1.贫困人口的认定
我国贫困人口的认定是按照收入划线确定的,并根据物价水平和经济发展水平进行适时调整。如1978年的官方贫困线为每人年均纯收入100元,我国收入低于贫困线下的农村贫困人口有2.5亿人,贫困发生率(贫困人口占农村人口比例)达30.7%,这一标准根据购买力调整到2005年的683元,贫困人口减少为2365万人,贫困发生率降为2.6%。而根据2011年官方调整的贫困线标准,2005年的贫困人口达2.8亿人,贫困发生率为30.2%。若根据世界银行的以 2011 年不变价格1.9美元/天的标准贫困线,2005年中国农村的贫困发生率为18.7%。李小云、徐进等:《中国减贫四十年:基于历史与社会学的尝试性解释》,《社会学研究》2018年第6期。可见,按照收入或生活费计算贫困人口,主要取决于贫困线水平的划定。
由于各地区物价和生产生活方式的差异,这一水平不能真实反映居民的真实经济压力和生活水平。仅注重通过政府补贴来提升贫困人口收入,往往容易在政策过后出现返贫现象。因此,我国在扶贫减贫实践中往往采用多种收入和支出指标相结合的方法,如“不愁吃、不愁穿”且“保障义务教育、基本医疗和住房”的“两不愁三保障”,较为全面地反映居民的基本生活需要。在实践中,扶贫工作者还根据地方经济社会发展特征,探索出了“一看房,二看粮,三看劳动力强不强,四看家中有没有读书郎”的方式,即根据住房生活条件、农业生产条件、劳动力状况和受教育程度等综合判断贫困状况。这些因素都充分表明,贫困不是简单的经济收入问题,而是复杂多维度的经济社会现象。
2.多维贫困
所谓多维贫困,就是选用一系列指标来反映居民在多个维度存在的贫困现象。脱贫攻坚战开始之前,我国居民的贫困形势十分严峻。许多农村偏远地区居民不仅收入水平较低,而且在教育、医疗和生活水平等方面都有较为突出的贫困影响,形成多维贫困现象。如果这些现象得不到根本性遏制,就会出现持续性多维贫困。姚树洁、张璇玥:《中国农村持续性多维贫困特征及成因——基于能力“剥夺—阻断”框架的实证分析》,《中国人口科学》2020年第4期。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我国居民多维贫困情况如表2所示:冯怡琳、邸建亮:《对中国多维贫困状况的初步测算——基于全球多维贫困指数方法》,《调研世界》2017年第12期。
数据分析表明,中国贫困人口不仅在客体化经济资本方面存在较为突出的资本不足问题,在文化资本和健康资本方面的匮乏也十分突出。这些资本的不足不仅使他们难以获得持续稳定的收入流,也使其难以获得未来提升收入的资本能力。
3.成片贫困地区的环境风险与贫困
根据2011年的贫困人口测算,连片特困区贫困人口占据全国贫困人口70%以上,丁建军:《中国11个集中连片特困区贫困程度比较研究——基于综合发展指数计算的视角》,《地理科学》2014年第12期。因此是脱贫攻坚战的重点。自然灾害等环境风险是致贫的重要原因,特别是连片贫困地区,往往都是自然灾害的重灾区。有研究发现,相较于市场风险,自然灾害特别是旱涝等气象灾害是农户面临的主要威胁。农户最易遭受或接触的各类灾害与风险主要为干旱灾害(76.85%)、洪涝灾害(66.83%)、病虫灾害(64.92%),其次是价格异常(30.31%)、畜禽疫病(25.06%)和风雹灾害(24.58%),最后是地质灾害(15.27%)、物价上涨(13.60%),其他均不足10%。颜廷武、张童朝等:《特困地区自然灾害脆弱性及其致贫效应的调查分析》,《中国农业气象》2017年第8期。
从14个集中连片特困地区情况来看,这些贫困地区都具有类似的特征。从环境场域来看,这些地区要么森林覆盖率极高,从而导致人均耕地面积非常低,要么地质灾害严重,以至于交通闭塞。在这种场域中,连片特困地区的自然资本也就非常贫瘠,人均耕地面积非常少,即便部分地區人均耕地面积相对较高,但由于旱地比例高,有效灌溉面积较低,导致连传统农业都难以发展,同样出现贫困率较高、贫困人口众多的现象。另据民政部、国家减灾办发布的2012年全国自然灾害基本情况的资料显示,九成以上的集中连片困难县不同程度遭受自然灾害影响,其中秦巴山区、燕山—太行山区的集中连片困难县全部受灾。近些年来,在国家有关部门和人民群众的共同努力下虽然有些好转,但很多地区仍存在自然灾害与贫困高度重合的现象。此外,由于这些地区环境恶劣、资源稀缺,还面临严峻的地方病,包括碘缺乏或高碘、氟中毒、克山病、大骨节病、砷中毒或高砷等。陆汉文:《连片特困地区区域发展与扶贫攻坚(2011~2020 年)》,左常升编:《中国扶贫开发政策演变(2001~2015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63~89页。这些地方病造成当地居民较为突出的营养健康问题,阻碍了贫困人口将健康资本转化为经济资本的能力。文化资本方面,由于一直以来的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和减轻义务教育负担的工作成效,贫困地区的义务教育水平与其他地区相比没有特别显著的差距。但是,在非义务教育的学前教育和高中教育阶段,连片特困地区与其他地区有着显著差异。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当地劳动力素质的提升,使得贫困人口摆脱贫困变得更加困难。
尽管如此,集中成片特困地区仍具有一定的社会资本,如一些集中连片特困地区位于民族地区或包含民族自治地方,具有独特的人文风貌,存在深入挖掘从而转化为经济资源的可能性。一些集中连片特困地区作为革命老区,曾为中国民主革命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支持,在新时代背景下,这种早期的巨大付出也能够转化成持续的经济资本的动力,成为集中连片特困地区重要的资本基础。
4.文化和惯习的影响
大量研究也证实在贫困地区往往存在一些突出的内生性贫困或精神贫困的现象,表现为不适应现代社
会的行为特征、生活习惯,从而难以与外界社会进行资源对接和经济合作,造成长期贫困。钟凯:《“后扶贫时代”深贫地区贫困治理的理论思考——基于四川省贺波洛乡的实证考察》,《农村经济》2020年第11期。
由于环境风险的存在,居民难以积累资本以实现收入的提升,甚至收入也会因为环境不确定和风险因素大幅下降,造成勤劳也难以致富的现象。这种巨大的外在风险会导致他们的行为趋于短期化,逐渐丧失提升收入和资本能力的动力。传统社会制度和习俗也成为贫困的重要原因。受传统宗法社会的影响,许多农村地区生活在较为封闭的由血缘关系组成的宗族圈子中。在农业社会中,这种宗族制度通过提供公共物品和社会救济对于宗族成员的扶贫减贫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在现代工业化社会中,这种宗族社会很可能起到负面的作用。有研究结果表明,宗族无形中束缚村民市场活跃力的负面影响正在增强。陈光燕、傅雪梅等:《宗族极化指标测量下的宗族势力对贫困的影响——基于5省50村的调查研究》,《西北人口》2015年第6期。也有研究发现,一些风俗习惯如高额彩礼,也成为一些贫困地区贫困加重的重要原因。刘成良:《因婚致贫:理解农村贫困的一个视角》,《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
还有一些贫困地区产生了一种所谓文化取向型贫困。杨永伟、陆汉文:《贫困人口内生动力缺乏的类型学考察》,《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这种贫困源于人们生活在疏远物质财富的群体性文化之中,此种文化价值观的长期内化,使得外部世界所定义的“贫困”状态在当地社会被认为是世世代代皆如此的“正常”状态,并不会产生想要摆脱这种状态的强烈需求和愿望。外部文化环境对于人们内生动力的阻碍,主要集中在发生区域性贫困的地区,特别是深度贫困地区。这些地区往往具有一些共同特点,如地形地貌复杂、环境相对封闭、少数民族聚居等。受语言不通、交通不便以及市场可及性差等因素影响,人们世代居住于此,并形成特殊的宗教传统与民族习惯。由于长期生活在封闭的物资匮乏状态,他们习惯了這种物质生活条件,社会交往和文化也都建立在这种条件之上,从而难以产生摆脱这种贫困状况的动力。
四、场域—资本—惯习框架下的扶贫操作
1.作为资本转换的扶贫
(1)经济资本的转移
资本的转移主要是向贫困人口转移客体化的资本形式,即向贫困人口进行直接转移支付,其形式可以是货币支付,也可以是以各种商品进行转移支付。这是扶贫模式的第一步,也是最为简单的方式。早先的扶贫主要通过转移支付和物资捐助,就是向贫困人口直接支付经济资本。
这种转移方式的优点就是简单明快,能够为一些急缺经济来源或生活物资的贫困家庭提供支持。但是,这种模式显然并未从根本上建立减贫脱贫的长效机制,只能作为对完全丧失劳动能力且无法将任何其他资本转化为经济收入的贫困家庭的帮扶。因此,出于建立转移支付长效机制的需要,应将转移支付制度纳入民政部门或社会保障部门的社会救助或社会保障体系。对于缺乏资金的农户,金融部门开展扶贫小额信贷,通过融资支持提供启动资金的方式,支持贫困居民将其他类型的资本转换为经济资本。
(2)文化资本与社会资本的转移
常见的扶贫策略即为资本的转移,主要是将扶贫单位的资本通过某种方式转移给被扶贫的家庭。由于自然条件或其他原因,许多贫困家庭缺乏必要的初始资本,从而无法积累经济资本。在这种情况下,扶贫单位有时会通过将本单位所拥有的社会资本或文化资本等转移给被扶贫的家庭,为被扶贫家庭提供初始资本,再经过适当时间的帮扶与培育,帮助贫困家庭形成内生的资本能力。例如,福建农林大学林占熺教授向贫困地区提供最新研发的菌草品种,浙江某公司到贵州省务川县进行构树扶贫试点,为贫困户提供了更具竞争力的收入来源,从而迅速帮助贫困家庭脱贫致富。王健任:《在困局中开拓——构树扶贫助力贫困地区破解产业扶贫难题》,《中国扶贫》2018年第16期。许多对口扶贫的单位通过利用本单位的技术改造贫困地区的生产方式,兴建更高技术和管理水平的工厂和企业,为当地经济发展注入新的活力,也是一种常见的将本单位所拥有的文化资本转移到贫困地区的方式。对口支援单位通过本单位的社会网络宣传推介贫困地区的拳头产品,《中国扶贫》编辑部:《下党村的“扶贫定制茶园”》,《中国扶贫》2017年第5期。实际上也是将本单位的社会资本部分转移给贫困地区,通过注入本单位的社会资本,为当地农特产品打开市场、打出知名度提供基础,进一步推动脱贫致富和区域经济发展。参见李瑞昌:《中国特点的对口支援制度研究——政府间网络视角》,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
(3)文化资本与经济资本的培育
仅仅向贫困户输出客体化的资本形式是不够的,还应培养他们的资本获取能力,培育他们积累内在化形式资本的能力。具体说来,根据贫困家庭的状况,对其所处场域占优的资本进行培育,以提升其积累发展该资本的能力和将其转化成为经济资本的效率。也可以根据贫困家庭的状况进行调查了解,对多维贫困的家庭进行针对性的资本培育。如,对因病致贫的家庭提供医疗服务,尽可能恢复其劳动能力以获得健康资本,同时对其进行技能培训,提升其充分运用剩余的健康资本获取和积累经济资本的能力;对长期贫困的家庭进行充分的教育和技能培训,提升他们的文化资本,进一步提升获取资本报酬的能力。河北威县德青源“金鸡帮扶”项目就是这种文化资本和经济资本培育的典型,根据贫困地区资源环境条件,充分发挥和提升培育居民文化资本,引入科学化产业化养殖业,充分融合当地产业和循环经济,形成经济资本创造的良性循环,从养鸡逐渐扩散到多种养殖,形成效益良好的规模化产业。《中国扶贫》编辑部:《“金鸡帮扶”项目》,《中国扶贫》2017年第5期。
(4)促进各种资本向经济资本的转换
虽然在布迪厄的理论体系中,资本的转换是非常自然的,但在现实生活中经常可以看到资本转换遇到困难的情况。特别是在偏远农村地区,由于交通和通讯的影响,其自然资本和文化资本都无法被外界所了解,导致这些资本无法转换为经济资本。因此,对于这些贫困地区,最好的扶贫方式就是通过改善交通条件以及与外界的通讯状况,赋予贫困地区居民与外界联系的社会资本,推动其自然资本、文化资本获得外界认可。只有在这个基础上,当地居民才有可能通过发展旅游业或进城打工等方式摆脱贫困落后的状况。
2.作为场域改变的扶贫
(1)改变客观环境的转移安置
在许多偏远山区,自然条件恶劣,山洪、干旱、地质灾害等频发,居民由于无法积累任何其他类型的资本,不得不以健康资本来对抗恶劣环境,而随着健康资本的不断消耗最终不得不生活在长期贫困当中。因此,为了帮助这些贫困人口,应将他们从恶劣环境中转移出来,安置在自然条件更好的地方。通过改变自然条件,让他们能够在安全的自然环境中进行生产生活,从而有机会积累和发展自己的各种资本。西藏曲水县达嘎乡三有村,就是按照“有房子、有产业、有健康”的三有要求,统一规划,配套建设了水、电、路、讯等基础设施和村委会、幼儿园、卫生室等公共服务设施,并同步建设了奶牛和藏鸡养殖、药材种植等产业。按照“十三五”规划,全国有近1000万的建档立卡贫困人口需要通过易地扶贫搬迁摆脱贫困。《中国扶贫》编辑部:《三有村易地扶贫搬迁》,《中国扶贫》2017年第5期。
(2)提升物质条件的环境改造
对绝大多数贫困地区而言,自然环境和人文遗产既没有多到可以发展旅游业,也没有恶劣到只能靠转移安置的地步。这些地区只能通过环境改造的方式,对传统的农业环境进行改变,通过建设现代化公路、自来水、电信设备和其他公共基础设施,将受交通和自然资源限制的环境改造成为拥有现代交通通信、自来水和各种现代生活服务设施的现代社会,从而能够将居民的健康资本和社会资本从与自然抗争中解脱出来,投入到创造美好生活之中去。
我国的新农村建设,实际上就是从这些角度来进行的。典型的案例如湖南湘西的十八洞村,拓宽硬化了3公里进村道,村内修起了游道和护栏,修通了供水主管道,解决了村民生产生活用水,完成了房屋改造、改厨、改厕、改浴、改圏等“五改”,实现了广播电视户户通。《中国扶贫》编辑部:《十八洞村的变化》,《中国扶贫》2017年第5期。对乡村的改造不仅使得乡村的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环境变化还带来了居民的行为变化,为居民充分发掘地方特色,发揮个人文化资本,创造经济资本提供了各种可能,从而带来了居民收入水平的长期持续稳定增长。
(3)改变社会环境的城镇化
随着改革开放以来计划生育政策的调整和多年的城镇化建设,大多数剩余劳动力已经转移,但在一些较为偏远的贫困山区仍然存在较多的劳动力,可以通过城镇化实现脱贫致富。具体说来,城镇化可以分为进城迁徙的城镇化和就地转移的城镇化。进城迁徙的城镇化主要是指农村人口进入城镇特别是大城市从事更高收入的工作,而就地转移的城镇化主要是指将所在地区直接转化为城镇地区,后者约占城镇化总量的53%。蔡昉:《仅靠改变行政区划的城镇化难增改革红利》,《北京日报》2016年8月15日,第13版。大城市往往存在更加多元的生产生活方式,农村人口可以将自己所拥有的各种资本(如健康资本、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都转化为经济资本,从而摆脱贫困的状态。就地城镇化则通过改造农村的生活环境,加强对贫困人口的职业培训,引入新的产业和管理方式,从而在充分利用农村人口所拥有的各种资本的条件下提升农村人口的收入水平。就地城镇化在现代通讯技术的发展下得到迅速发展,如陇南电商扶贫就是通过支持农户网店建设、网货开发、教育培训,建立电商平台渠道,建立生产、加工、包装、物流、营销等产业链,培育农特产品网销品牌,让这些地区的居民就地就业,足不出户就能通过网店发展基于本地特色产品的有关产业,实现脱贫致富。赵炎强:《电商,给陇南贫困群众带来了什么》,《中国扶贫》2018年第12期。
3.作为惯习培育的扶贫
(1)消除风险感知才能扶志
惯习是经济社会结构的产物,是个体的经济社会地位、生存状况和社会环境等因素共同形塑的行为方式和秉性。对于许多条件艰苦的贫困地区而言,由于自然条件恶劣,灾害频发导致积累困难,生产生活无法按照长期计划来进行,因此这些地区很容易使社会个体产生短期短视行为,从而缺乏脱贫致富的决心和意愿,在扶贫过程中容易出现过于依赖物质救助而缺乏必要的个人劳动的现象。扶贫先扶志,就是要改变贫困人群的这种行为观念。
由于惯习不是先天决定的,而是个人与环境因素共同决定的结果,在很多情况下环境因素也有重要原因。因此,我们需要理解惯习形成的机制。一些贫困人群过于依赖外部物质救助而不愿进行劳动和积累的重要原因,就是他们对于长期社会风险的感知,让他们认为外部风险是不可预料和不可控的,个人的劳动和积累终将被恶劣的自然条件或社会风险所毁灭。所以,只有将他们这种风险认知进行彻底改变,才有可能解决这些贫困居民的行为问题。由于这种风险感知主要来自对长期自然和社会风险的主观感受,扶贫工作需要通过社会治理、社会救助、社会保障、商业保险等多种手段,将贫困人口所面临的自然和社会风险进行兜底、分散或转移,大幅降低外生风险对他们的生产生活所造成的影响,并通过示范带动等让他们认识到各种风险已经得到控制,从而逐渐走上勤劳致富的道路。
(2)培育面向工业化和城镇化的惯习
城镇化是脱贫致富的重要方式,许多农村居民通过进城务工而定居,或者通过就地城镇化而成为城镇居民,这两种方式都将使之摆脱贫困落后的生活状态。但与此同时,进入城镇化进程后,他们所面临的将是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经济社会环境,社会关系和行为都将经历不同的挑战,从而导致他们必须建立面向工业化和城镇化的惯习,而这种对惯习要求的转变成功与否,也是他们能否实现长效脱贫机制的关键所在。我们可以将他们面临的社会场域的变化划分为生产领域的(后)工业化和生活领域的城镇化两个方面,这要求他们建立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思想方式、认知结构和行为模式。从生产领域来看,农业部门生产主要取决于自然的力量,个人的劳动时间可以相对自由安排,在小农家庭模式下不是特别强调分工合作,而现代化工业和服务业对场所、时间、程序、结果等都有全套成熟要求,对生产秩序和分工合作的重视使得人的社会化程度大幅提升。与此相对应的生活领域,也必然脱离以传统家族、宗族为中心的传统社会关系,走向以工作关系、社区邻里关系为中心的现代城镇社会关系。
随着中国大规模工业化逐渐走向尾声,许多贫困地区居民尚未接受足够的现代工业社会的社会化训练,就被挟裹着进入城镇化。传统的惯习已经不适用于新的场域,新的惯习尚未建立起来,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他们对于新社会环境的抵触,缺乏接受新事物和改变现状的能力。在这种背景下,扶贫的重点不仅是要解决他们的物质生活问题,还要帮助他们解决精神与社会关系方面的问题。地方政府和扶贫单位需要从居民的社会交往入手,帮助居民建立更新的社会关系,通过社会建设和教育培训解决普遍问题,通过一对一帮扶以解决个别问题,降低市场经济和城镇生活对个体生产生活的冲击,这也是建立减贫扶贫长效机制的重要内容。
五、结语
党的十八大以来打响的脱贫攻坚战,取得了令全世界刮目相看的重大胜利。当前,现行标准下农村贫困人口全部脱贫,贫困县全部摘帽,消除了绝对贫困和区域性整体贫困,近1亿贫困人口实现脱贫。从社会学角度来理解我国的扶贫机制,剖析扶贫政策的社会学内涵,对于进一步理解贫困理论和社会政策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对于我国进一步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也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本文在场域—资本—惯习理论框架的基础上,基于中国扶贫的文献记录与报告资料,剖析了贫困产生的原因,阐释了扶贫政策得以奏效的理论机制。中国的扶贫工作体现了从资本转换、场域改变和惯习培育三个维度构建减贫扶贫的长效机制,包括通过经济资本的转移、文化资本与社会资本的转移、文化资本与经济资本的培育和促进各种资本向经济资本的转换,改变客观环境的转移安置、提升物质条件的环境改造和改变社会环境的城镇化,以及改变风险感受的扶志、培育面向工业化和城镇化的惯习。
虽然中国已经完成了现有标准下的扶贫攻坚战的伟大历史任务,但由于自然条件和社会环境的制约,刚脱贫的居民仍然面临因为资本积累能力不够、场域中各种自然社会经济风险和惯习不适应新场域等问题而返贫致贫的可能,大量偏远地区居民的收入提升也面临长期压力。因此,减贫扶贫仍然是我国未来面临的长期任务,应当在对现有经验进行总结提升的基础上继续建立健全深化长效机制,让全体国民都能享受经济社会发展的美好成果。
中国的脱贫攻坚战是改革开放以来最为重要的社会变迁的一部分,不仅意味着上亿贫困人口脱离贫困状态,获得了更高的收入,更意味着他们所面临的社会环境、资源禀赋、认知习惯、生活方式、社会网络等都将发生极为重要的变化,这些变化将导致他们的行为选择发生了重要变化,同时又将加速推动社会发展和变迁。这一重大的社会变迁给社会学家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为构建理论框架、检验理论假说、剖析社会机制、发展社会政策等提供了绝佳的机遇。本文以各种资本特别是经济资本为抓手,以场域为情境细分,以惯习连接主观意志与客观环境,以资本的转换为动态连接,尝试构建出一个社会变迁的分析框架,为全面深入探讨包括中国脱贫攻坚在内的各种社会变迁提供新的分析视角。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
责任编辑:秦开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