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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亲记

2021-04-07刘亚荣

雪莲 2021年2期
关键词:爱人

刘亚荣

顺山坡有一排红砖简易平房,比工棚略好一点。平顶,面北,这就是爱人他们的住处。对面是正在施工的黍地沟牵引变电所。唯一可入目的,是门前一棵一人多粗的大柳树,它是雁北的“土地神”。比之京包线大同南沿线的树木有更多的冲击力。

每间小房子门旁,都伸出来一节白铁皮烟囱,烟囱下对着一个灶口,有烟熏的痕迹。房子仅高出门两排砖,门本身就不高,近一米八的爱人要低着头出入,以免碰到脑袋。

屋子里仅有两张床,两张桌子,砖砌的煤火炉,灶口就垒在门外烟囱下面。墙还是扎眼的红砖,屋顶裸露着树枝和席子,隔壁有人打个喷嚏,我都能分辨出来自左邻还是右舍。

全作业队只有一个大哥大,信号不好,每次打电话都要爬到山上去。到节假日,等着打电话的工友排着队。狂风大雪中,这些想和家人说几句话的热血汉子们。有位领导来过黍地沟,看到工地的艰苦,特意组织机关人员过来参观,看看工地上的人有多苦。爱人曾写过一封信《重返黍地沟》,刊登在单位的报纸上。工友们都依葫芦画瓢写信给家里人,家属们读了,眼泪汪汪的,我读一次,哭一次。

去黍地沟是突然决定。当时,我和孩子都病了,一个白天在医院输液,一个晚上在家输液,爱人分身无术,就和我商量,别上班了,去黍地沟养几天吧。随即,他赶回来,带着病后初愈的我和刚刚痊愈的孩子,来到了黍地沟。

六月的黍地沟,还在春季里。大柳树的叶子还没有茂盛起来,风比内地的性急,一片云彩过来,就下几滴雨,这雨,不解旱情,是让人打寒战的冷雨。更多的时候,我就带着孩子坐在树下,看蚂蚁,或者望着对面即将开通的牵引变电所,林立的电塔上下,爱人和他的兄弟们正在忙碌。

每天盼着吃饭,盼着太阳西沉。这也是一家人相聚的时候。

我也去食堂帮灶,其实就是想打破与此地黄土一般的寂寞。逼仄的小屋子,没有电视,爱人的书籍,都有关围棋和施工专业,我偶尔翻翻,和我是两个世界。做饭的阿姨五十多岁,长得好看,白净,高大。阿姨最拿手的是大同熬菜,土豆、洋白菜、几片五花肉,最好吃的居然是粉条,雪白雪白的土豆粉条熟透了,棕色,透明,琥珀做成的一样,带着诱人的香味儿,仿佛家的味道。

那时候,只知道浑源县的悬空寺和大同市的云冈石窟,却错过了黍地沟村北的方山遗址。或者说,北魏在我眼里只是一个短促抽象的历史符号。十多年间,我先后到了儒道释三教合一的悬空寺,云冈石窟,龙门石窟,以及处于河北境内的响堂山石窟等,才将我模糊的历史概念,勾连成一个曲线。

小小的黍地沟,居然与北魏有割舍不了的渊源。方山遗址,是北魏文成帝拓跋浚之妻冯氏之墓地,俗称祁皇后墓。

黍地沟,联系到墙上的“黄糕炖肉”几个字,顧名可思义。土地贫瘠,天旱少雨,只能种一些耐旱的黍子。我想,如果不是工作需要,谁愿意待在这么荒凉的地方。吃水靠拖拉机送,冬春季风大极了,不小心,能被风吹个跟斗。

大柳树下拴着一条大狼狗,整天气势汹汹的。听工友们说,这是条怂狗,晚上有小偷来,都不敢叫唤。工地丢过柴油,那是供发电机用的。

我与黍地沟的缘分仅一周。

6月10号,这个牵引变电所开通完毕。就在这个节点,爱人最好的哥们宏在京郑线一个配电所触电身亡,年仅30岁。接到这个消息,我和爱人都呆住了,不相信是真的。随后,不约而同地做出决定,立刻回石家庄,送他一程。当夜,赶大同返石家庄的火车,没票,赵队长特意给火车站协调,可先行上车,候卧铺,再给我们娘俩补票。趁列车未到大同站,在大准线指挥部短暂歇息了一会儿。大同早晚温差大,又为好友突然离世难过,我竟忍不住浑身发抖。时间太紧张,来不及去买御寒的衣服,还是指挥部的张师傅把一件厚厚的夹克衫送我,衣服我如今都记得,蓝色,劳动布面。列车的灯光很柔和,乘务员直接带我们去了通勤车,这半夜,我和爱人都没睡,闭上眼,就是宏的样子,还有关哭泣、无助的脸。关可怎么办?我止不住落泪。灯光是暖色调,包厢安静,温暖,心却冷疼冷疼的,像黍地沟一般苍凉。

很多年,黍地沟在我脑海都是黄乎乎的,就像谁在这片本就沉寂的土地扬了一大把沙土,每次回想,眼都像被沙子硌了。在大同前前后后待过两个多月,但黍地沟再也没有进入我的视线。意识里,好像也刻意躲避着什么。其实,黍地沟除了贫瘠荒凉,还有什么原罪?

我写完黍地沟的时候,爱人发来一张照片。赵队长身着短袖衫,双手背在身后,站在一排灰砖房的门前。灰砖卧板,屋瓦是有些褪色的土红色,屋脊上安着一个锅形家用电视天线。院子一侧用铁丝圈起来,看不出种了什么,也许是养鸡用的。屋前零散的东西,有大塑料水桶,小塑料桶等杂物。鲜红的春联,蓝色的窗帘,打开的窗户,证明这里还住着人。

爱人说,党留庄。

我说,不是吧?没有那棵大柳树。

是现在的党留庄。

二十年的光阴,在赵队长身上仿佛没留下多少痕迹。我恍惚觉得还是1997年。

当年,我再次返回大同时,爱人作业队的驻地已转移至距离大同二十华里的党留庄农场,住宿环境好于黍地沟。赵队长住北屋,伙房在北屋最西头,大师傅是一对二十出头的小夫妻。我们住西屋,靠北头是当地人。因为电气化人住在这里,临时卖小孩爱吃的火腿肠和大人的香烟。贴着白瓷砖的灶台,被女主人擦得一尘不染,一个灶台大小两个灶,大灶做饭,小灶上是一口小缸,温水用的。迎门是一个两节红躺柜。

往南,紧邻她家,也是里外两间,外间屋靠北墙是半通炕,西南两面有好几个烧煤的炕洞,也有大灶小灶排列在门左侧,通到里屋的大炕上。里屋是一通大炕,与河北一样,占半间屋子,屋里没其他摆设,北边靠西墙是两张拼在一起的单人床。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的临时住所。

屋前,是同事们种的大葱,葱地一角有棵杏树。隔壁是凤海一家三口。小曹禺那时候还不足三岁。他家屋前用砖垒着一个兔子窝,打草喂兔子,是孩子们开心的事儿。四只兔子有名字:王浩、赵程、朱珠、曹禺,每次喊兔子的名字,大人孩子都哈哈大笑。人们故意逗曹禺,要炖兔子肉吃,憨厚的曹禺信以为真,每次都摇晃着小手,喊:“不能吃兔子!不能吃兔子!”

家属们散心一样,去村里赶集,需穿过由高大的夯土墙,低矮的土坯房构成的街巷,这些建筑,颇像另一个世纪的产物,极具沧桑感,塞北的荒凉气质。集上并没有想象的人多,不记得有没有卖衣服鞋帽布匹的了。赶集的当地女人,看电影一样盯着我们,我们彼此都打量着对方,她们的穿着显然比男人们光鲜,让我惊奇的是,这些女性,不管大人孩子,人人手腕上均戴着银手镯,银耳环,大人无名指上有银戒指。看着比我们阔,可这家园看上去并不富裕。一方水土一方人吧,大同养女人。

农场里长着茂盛的苦菜,当地人并不稀罕,我们采来,在食堂焯水,用蒜末香油醋凉拌,开胃清火。孩子们蹬着小眼睛,看着我们翻飞不停的筷子,理解不了为啥大人们喜欢吃苦口的东西。

孩子们正长身体,赵队长想办法买来土鸡。随作业队工作的民工们给杀了,晚上满院子都是鸡肉的香味,满院子也是孩子们的笑声。那些民工,得到了杀鸡余下的血、内脏、鸡胗和鸡肠子,鸡肠子在北方是没人吃的,我远远地看着他们收拾,清洗,兴高采烈的样子。一阵阵热嘟嘟的腥气飘过来,我一阵阵犯呕,心里难过,觉得他们更不容易。

大同、阳原、化稍营,是我陌生又熟悉的地名。这些电气化人,在这个时段,负责着跨越山西和河北的大秦线二期工程。那时候条件艰苦,施工人员需要乘坐敞篷卡车出工。我在大同是夏季,阴天的时候,队员们戴着安全帽,还要披着棉大衣,腰里系着钳套,迎风站在车箱里,向着工地跋涉,车后卷起滚滚黄尘,这个景像至今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家属来探亲,是整个工作队的节日。大人们出工回来,喝酒、打双升、抽烟,逗孩子,甚至摔跤玩。

他们有时候一出去几天,大风刮得门咕嗒咕嗒直响,吓得睡不着觉。这是玉梅的记忆。我和玉梅经常带着孩子们走出农场,给兔子打草。其实农场院里的草更茂盛,我们爬那些小山包,完全为了看景和玩耍。小山包低矮,并以波浪的形式复制着,庄稼依附在或高或低的地上,远处山包上竖立着巨大的电线塔,是陌生的景观。小山包上,长着一丛丛柳树类的植物,只要下雨,在布满羊粪蛋和干枯草茎的地上,会冒出很多黑褐色的地皮菜。这是让平原人惊喜的东西。

快三岁的曹禺,大眼睛,红脸蛋,平时爱穿咖色条绒背带裤。叔叔伯伯喝啤酒,也给他喝一点,然后故意逗他,他捧着盛着啤酒的带嘴水杯围着葱地转圈,摇摇晃晃的,说:“我没喝醉!我没喝醉!”

短暂的相聚,然后是漫长的分离。

一晃孩子们都大了,这些事儿他们大概都不记得了。

他们的郝叔叔早离开了电气化,在外打拼。整天和郝叔叔斗嘴的阿板叔叔,也离职多年。听说,大病了一场。先是父母短时间双双去世,然后是离婚,他接受不了这一系列变故,精神失常了一阵子。那时,每月开支后,阿板肯定要回家看媳妇,只要回家他立刻像變了一个人,脸白净了,头发光滑,衣服也整洁。同事们起哄说,阿板怕媳妇,回家交钱去了。郝叔叔和阿板叔叔的“相声”,这辈子大概是再也听不到了。

远看精气神十足的赵队长,已因强直性脊柱炎调回办事处。

驻地在清水河的一个村庄,往北隔着峡谷,是一脉山。南总指着那个方向,淡淡地说,听说山上有明长城,我们太忙,没去看过。我对着即将沉入暮色的山头,沉思了一会儿。电气化人为了国家铁路建设走南闯北,全国各地的名胜古迹甚多,但他们的心思都在工作上。

我们住的简易楼在公路东边,院子里的棒子已有一人多高。清晨,这里满是凉意,我带着女儿,穿过长满北瓜、茄子之类的菜地,走上东边的小山坡。这山很奇怪,没有一棵高大的树,却有一种灌木有规则地布列着,四周的山头也很荒凉,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些灌木是防风固沙的沙棘。

我没有看到村子,觉得纳闷,南嫂说住处在村子里。沿着狭窄的公路,零散地有几所房子,马路对过,不断有高出平地的烟囱状的东西,我奇怪,穿过公路,果然是烟囱,等我醒悟过来,居然已站在别人家的屋顶上。院子里,鸡们正在啄食。时隔多年,已记不清楚村子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不是山陕地区黄土地上特有的建筑地坑院,只记住了路上的两个地名:上喇嘛盖、下喇嘛盖,还有来清水河宽广的空无一车的大马路,因为找不到人问路,耽误了不少时间。

从清水河过和林格尔到大同,弯来拐去的公路,路边不时有散落的窑洞,有的晾晒着衣物,有的似有人烟,但看不到人,有的三五间土坯房子颓废地立在路与山的夹缝。路不宽,车很少,沟壑一个接一个。山沟里,有三三两两的茁壮的大柳树。能看到河的痕迹,但没有期望的潺潺流水。也许也是这一路荒凉的原因。

进入大同界,见杀虎口,倏然明白,刚才走的,是走西口的路。新修的关隘,崭新的“杀虎口”三个字,沿着山的长城垛口,散立的电线杆。这杀虎口,已非往日的出塞路。店铺里的音乐格外悦耳,却透着几份喜兴似的“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泪花流……”电气化人的每一次出行,不是离家舍业的?这一年一年,有几天团聚?

这大概就是日子,也是电气化人和家属的宿命。

在大同,一下子觉得回到了人间。

午饭后,由苏工带我们去云冈石窟。那个午后,日头照在石窟上,我对石窟的印象,唯有那尊大佛,以及排队等候照“阿弥‘托佛”像的游人们,关于缺失的佛头,不外乎历朝历代的战争、灭佛运动,或者盗窃,我当时还听导游讲日本人来石窟挖走佛像琉璃眼珠的故事。云冈石窟很沧桑,曾电话特意咨询曾强老师,他说,石窟建在砂岩上,硬度差,加上风沙和污染,所以很多佛像才面目模糊……苏工一路跟随着,话不多,其实我们住楼上楼下,但并不熟悉,电气化人一年在家也呆不了几日。这也是我与苏工说话最多的一次。一路苏工都是笑眯眯的,特意给我女儿买了大同特产,接着,带我们游览了九龙壁。龙象征皇权、天子,北京是帝王之家,故而北海、故宫有两座九龙壁,大同的九龙壁为明初代王朱桂王府端礼门前的照壁,是国内最早的九龙壁。听苏工讲,原来的九龙壁前有个水池,风推波动,九龙的倒影在水中,似在碧波中嬉戏。可惜,因修路挪了位置,尽管复原得完美如初,但池中再无龙影翻动。

翻看相册,居然找不到云冈石窟和九龙壁的照片。苏工一家搬到北京,自此再没见过,而且今生不可能再见面,苏工已于几年前去世。

而生活,照样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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