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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万三千夜

2021-04-07禹风

湖南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朱家阿爸

禹风

有个女子安安静静秘藏自己在上海滩私宅,呼吸了九十年带法国梧桐味的空气,从未出门在外过夜,连一夜也没有过。

她住在南京西路江宁路口美琪大戏院附近,当然曾到美琪看过戏,这是正当娱乐。不过,当她送走青春岁月,门外马路变得常常喧声震天旗帜飘扬,她发现自己除出门到老虎灶上打冷饮水,到附近饮食店买大饼油条豆腐浆或生煎馒头黄咖喱汤,已没足够理由走去南京路或更远的地方。

于是,她一天天适应天地,心静如水,日复一日在自家天井、客堂及自己卧房之间,在一小片方寸之地上,慢慢度过了余下的五十多年。是她自己这么做,不能说成一种软禁。

人难免回忆往昔,记忆有如一匹展开的布料,刺绣着不同的花纹。

她记得父兄当她面谈论陆荣廷,或谈论孙中山;记得父亲主持的道观矗立在公共租界最热闹的十里长街,香火盛得像仙界凡间相互抱持于乳白烟气里缠成一只八卦球;她记得道观城隍庙边九曲桥,在湖心亭喝茶,可以推窗看荷叶和金鲤鱼;她记得日本飞机炸南市,听人说那边马路上落满断手残臂;她也记得有女童子军爬进四行仓库给国军送慰问;她记得杜月笙杜先生到她家小花园来客客气气喝过一回午茶,茶水是她泡开了龙井端到红木桌上去的,这个有名的上海男人温柔地点头,“谢谢侬,小妹”……

她记得父亲过世,全家在白云观做三天道场,上海滩最出名的道士们一个个穿戴整齐放声祝祷,她的嗓子被香火气熏得发毛;她也记得一九四九年解放军进城之夜,军人晚上躺在马路边,连门都没敲。一大清早,姆妈喊了她们姊妹几个,端茶水点心出去请军人用早饭,一个当官的操着北方口音谢绝了她们的好意,请她们回进宅子关严门窗,保证老小安全;她还记得一段悬挂起来的长日子之后,家里最终决定交出自家道观的所有权和经营权;她记得后来大阿哥在分配去工作的厂子里为救人牺牲了;她记得八十年代家里老宅被动迁,老小们租下隔壁363弄人家潮湿的空房过渡,三年后全家“回搬”到离原址一百米远的新建工房里,她和两个弟弟一起分得了一套小单元……

后来则算近事,不用回忆。

这辈子,两个圣约翰大学毕业的弟弟同她一样,都没婚娶过。自从老宅被分配来三教九流二十多户人家无偿居住,姊弟三个开始挤在天井西厢房里度日,直到动迁搬家;搬了新工房,他们还是只能住一个单元互相照应,渐入苍老之境。

大弟和小弟都常说:“阿姊有些事记不得了,福气!”

是啊,一个人,如果将那么些年茫然地遗忘掉,真可算有福之人。

离京回沪前夜,萧瑜接受了集团CEO秘书、地道北京大妞崔西的邀请,一道去胡同吃火烧。也许为了最后一天做同事,他俩觉得不能马马虎虎分手,于是,在窄窄胡同里,先吃过驴肉火烧,又喝豆汁,最后走进涮羊肉馆子,和一个愁着矿难的山西煤老板挤在一张木桌子上。崔西抱歉说:“你在北京三年,我们都没好好照顾你,这还第一次带你逛前门呢!”

回到寄寓的广渠门外大街金桥国际公寓,萧瑜很快进入了梦乡……

他的出租车在沪上新闸路、江宁路十字路口等红灯,车窗外飘起了淅沥沥毛毛雨,初春的法国梧桐捂着黄黄嫩芽,一棵棵憋着气的样子。

出租车大转弯,滑行,停在他出生的老房子前,他多久没回来了?

两层带楼顶大晒台的白墙黑瓦飞檐角有天井有小花园的房子建于清朝末年,没什么建筑风格,显得有点老旧,但不破败。二楼方家对着江宁路的玻璃窗擦得干净明亮,窗框还新涂了暗红油漆。楼房前门虚掩,上面用黄漆写了“71”的门牌号。

萧瑜推开门,正对大门的小过道和右手边黄家灶披间里一个人也没;前方公用的自来水台上还是并列着五个水龙头,却同样杳无人迹。萧瑜左拐,然后向右踏上暗影中的木扶梯,咸湿老木头味直冲鼻翼。

到了二楼,光线仍旧暗淡,萧瑜犹豫了一下,暂时放弃向右再上更高一层的大晒台,向左一直走到尽头13室门口,那是父母、妹妹和他曾寄寓十六年的家,一个十二平米的小房间。房门剥落了不少浅绿色油漆,露出褐色原木纹路。

多久没回来了?门没锁,萧瑜推开门,一切还是原先模样:

棕梆床上疊着花面棉被,窗帘还是那绿花的,安宁地拉拢着。房间里也显暗。

萧瑜抬手摸索到墙上熟悉又显生疏的位置,打开日光灯,蒙了一层毛拉拉灰尘的灯管一亮一暗,发出嗤嗤声。他拉过红漆木凳,踩上去拿南墙橱顶上的纸板盒,那里面是他中学参加生物兴趣小组时采集的昆虫标本。

纸板盒顶积厚厚一层灰,萧瑜听见一声沉重的嗡;他掸去灰尘,让尘土轻落橱顶,又感觉一声刺耳的嗡;萧瑜慢慢提起纸盒盖,一排蝴蝶标本跃入眼帘,有箭环蝶、大大小小几种眼蝶和黄色的天目山粉蝶,色彩绚丽,然后又是一阵惊心的嗡嗡声!

纸盒右上角,一只被昆虫针透心扎住的铁嘴胡蜂振动翅膀,六只脚一起蹬动,头上触须不耐烦地摇晃……哎哟妈呀,萧瑜哪年做的胡蜂标本呀?他记得自己把它扎在泡沫塑料底座上时它嗡嗡着,可怎么可能?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忐忑不定,小心翼翼把昆虫针从胡蜂背上拔出来,放那老胡蜂在窗台上,打开对着天井的窗。

它自由了,就像南非的黑人曼德拉。

可胡蜂并不飞走,学苍蝇木愣愣用脚摩挲透明翅膀,先爬出窗框,在垂直的墙边翕动全身,几乎就要起飞,然后它退缩了,在毛毛细雨中瑟缩地爬回窗框,回到了安宁的室内。

萧瑜离开时悄悄关上门,注意到门框上细心地扎了一块手绢,这样子关门不会发出声音。这想必是楼下孃孃还在照料这房间?

萧瑜没上大晒台去,他下楼右拐,进了客堂间。丁家和朱家都悄无声息,萧瑜往前走到天井里,看见一大队蚂蚁,大的领着小的,浩浩荡荡从石柱子缝隙里列阵出来。萧瑜立刻回忆起孃孃拿一壶滚烫开水浇击蚂蚁军队的往事,成千上万兵蚁和工蚁在冒白蒸汽的开水里放松了细胳膊细腿。孃孃赶尽杀绝,坚持往石柱缝里多灌了整整两壶续滚的沸水……

萧瑜悄悄拉开孃孃家镶薄薄毛玻璃的木门,听见和缓的鼻息和文雅的呼噜。孃孃和她两个圣约翰大学毕业的弟弟都在午睡。

萧瑜复又回到天井,阳泥沟散发出尿臊气。他推开后花园门,被征用为仓库的后花园搭起遮雨的铁皮顶,周围编起涂满黑漆的竹篱笆,一片孤寂。只有没被铁皮顶罩住的隙地上,几棵碧绿的薄荷凭借快活的长势,散发幽静香气。

萧瑜拉上后花园门,跨过涌动如波的蚂蚁兵团,走出老屋大门,在“71”两个数字上轻轻抚摸了一下,触觉斑斑点点,布满细小缺口,是年月的吻痕。

他扬手拦下驶经面前的出租车,刚坐上去,就在北京的寒夜里醒了来。萧瑜知道自己是在梦的结尾处,于是就清醒地补上一句:“到广渠门外大街!”

她仿佛永在那儿。你总可以在离她卧室二十米的范围内见着她。

几乎没人喊她的本名朱淑瑞,同辈的人喊她小妹,连两个弟弟都跟着这样喊,把她当姐姐的感觉湮灭了。只大哥养育了一群孩子,小辈和邻居们称呼她孃孃。

孃孃,孃孃。她明白这栋老宅子里只有她是孃孃。她是小一辈共同父亲的姊妹,她乐于照料他们每一个。邻居们(其实是被分配来无偿占用她家房产的陌生人们)跟着喊“孃孃”,如前头加“朱家”两字,说明生分得很,也表明有些人占了别人私宅居住,心里并无愧疚或歉意。当然,大部分邻居们都不加“朱家”两字,就称呼她孃孃,听上去亲近些,好似尊她一分。

是啰,尽管你们住进来是上头分配的,尽管朱家私宅已被抄过家,几近没收了一大半居住面积,但人心是类同的吧?你终归知道自己住的是别人造的房子,别人不是自愿请你来住。

分配到朱家私宅来住的都是全家只几个人的小户,大多数本就在上海没房子。有的是外地大学毕业分配来沪的教师、医生或工厂技师,有的是部队上复员的兵士,有的是附近公交公司和三轮汽车出租场的司机。有两家特殊一点,自己大房子被没收了,是上海滩上小开被拔光羽毛,分两个好一点的大单间讓他们蜗存。这两家邻居的男女叫“孃孃”时不但带一点尊敬,还带上暗暗同仇敌忾的热情,但孃孃并不呼应他们那隐恨,大方冷淡应一声,绝无想同他们交头接耳谈心的念头。

孃孃在几十口人的大家庭里,在自己同辈里当小姑和当姐妹的位分上,早练得宠辱不惊。何况,她那时差不多四十多了,老姑娘已当得资格很老了。她也立誓清净无为,不会盼望婚姻了。她无欲无求,没准备和任何邻居交朋友。

经济上比从前任何时候都难。道观交出去之后,道士们被勒令解散还俗了,香火钱终于枯竭到绝无。在父亲开道观前,家里是在浦东种水稻,父亲这边的亲戚们至今仍有种着田地的。他们从前是穷亲戚,有点羞于来上海城里上门,现在好了,劳动光荣,水稻田里的淤泥腿比沪上亲戚曾经西服革履的外貌更说明好身份。

这些亲戚们一个个昂扬来城里上门了,父亲过去对穷亲戚不错,现在他们要报恩。浦东农地里的土产常被他们搬来。一年到头,玉米、南瓜、葵花籽、洋山芋和茄子丝瓜什么的,常兀然被堆进客堂间,间或叫人惊喜地在蔬菜瓜果里冒几声急促尖叫,拴住腿的公鸡母鸡被城市的昏暗和逼仄吓坏了……

她和两个弟弟住天井边西厢房,南窗外本是蛮出名的“朱家小花园”,某种程度上被周围老街坊与那“张园”相提并论。房子被充公后,小花园花草让人拔了个干干净净,平整地面,盖起了铁皮顶,造就一个大大半露天的丑陋仓库,成年累月储备橘红色战备砖,散发经久不散的稻草味和土粉气。西厢房楼上住了南京毕业来上海执教的萧老师夫妻,住进来不久,生出一个眼睛滚圆头发卷曲的男孩。孃孃看了,觉得小孩子是好玩的。

只是,她没想到萧老师的爱人庄老师会来同自己打商量。

庄老师剪一头齐耳短发,模样就像宣传画上的人民公社女社员。当然她比女社员有文化,她爹是个有见识的富农,不但及时把自己的地分给了穷乡亲避免戴帽子,而且敢把这前妻生的女儿送县里读高中,一下子好比中女秀才,接着又考进南京城读完大学。

庄老师最大的好是她热烈的平等心,她总觉得别人比自己应该得优先,即使孃孃家属于被扳倒了的阶级,她还是处处表露自己的谦恭。孃孃对很多家邻居是从不称呼的,哪怕只说一声“侬好”,但她对着热情友爱的庄老师,总抢先说,“庄老师呀,吃过了伐?”

庄老师提出请孃孃帮自己带两岁大的儿子,她在药水弄那种地方教中学生,白天上课时儿子曾寄在棚户区里苏北人家,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若孃孃肯,她每月从三十六元工资里匀出十二元谢她。

孃孃眼里是没十二元这种小钱的,不过那是过去。属于她的那些财物现在都不在她自己身边了,不晓得被那些陌生人搬去了什么地方。她使的是哥哥给的家用公费。另外,庄老师是好的,她乡下出来读大学,分来上海滩工作,但她高看朱家所有人,知道自己先天不如人家足,礼貌和尊敬都蛮当真。庄老师的小孩若交给药水弄那种苏北人家带,将来必要废掉。就算为了这眼睛亮而圆的小孩吧,孃孃愿当从没当过的寄娘。

她问过了大哥,大哥说好的,十二元钱小妹自己留着用,有个小孩在客堂天井走走,也添些喜气。

算起来,萧瑜出生在朱家小花园那年,孃孃大概四十二岁。萧父萧母把萧瑜托付给孃孃带。

等新世纪里萧瑜和妹妹第一次一同再去看望孃孃,孃孃已高龄八十多了。她两个圣约翰大学毕业的弟弟都已驾鹤西去。

那年萧瑜差不多算衣锦还乡:从德国汉堡应聘回国,聘到跨国公司北京总部当副总裁,回上海探亲。他和妹妹萧珊都是孃孃带大的,探完自己父母,就想去望孃孃。

“阿哥,你晓得朱家小花园老楼是怎么拆掉的吗?”当了画家的妹妹问萧瑜。

“地皮让人看中了呗,”萧瑜摇头,“朱家到底是大户人家,有见识。选择回搬,还在同一地段有房。”

“太难得了这种时代,”萧珊撇撇嘴,“六十年代抄人家的家,快九十年代了,又硬拆人家的房,要他家祖宅地。朱家种地开道观,又没作孽,怎么这么倒霉?”

“嗐,你别说,这时代对你我可不错,没这种时代,姆妈恐怕还做农家女。”萧瑜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淡笑,“去看望孃孃,当面可别提让人家扫兴的事。”

“嗯。”萧珊答应着,“宁愿做那种起先什么也没有、慢慢有一点的人,千万别做大观园里贵小姐。”

两兄妹路边扬招一辆市出租公司的白的士,明明朱家回搬的新住宅是在陕西北路上,萧珊还是对司机说:“师傅,请你从江宁路走,我们想看看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

从热闹的南京西路一个弯拐到笔直的江宁路上,车驶过美琪大戏院,平滑得像手在丝绸上抚过,那种轻柔带着一丝梦的气息。

“哟,南角子的南货店还在!”萧瑜兴奋地一指,“记得小时候这里的椒盐花生米最好。”

“奶油棒冰也是这家的好。”萧珊笑了。

“你们同学辛虹家老房子没拆!”萧瑜认出了一栋红砖楼。

“路这一侧还有几栋老房子,”萧珊说,“辛虹一家移民澳大利亚蛮多年了。”

兄妹俩齐齐向左侧路边看:哪里还有记忆中度过童年的二层老房?连老房子里侧弄堂深处都看不见熟悉的房了。该是那老房子的地盘上,强硬地矗着一栋四十二层高的商品住宅楼,底下街面房是大银行的小小支行。

萧瑜鼻子里哼一声:“如果现在要动迁这地段一栋房,朱家立马就成亿万富翁。但当年的气候,你敢不被动迁!拿如今眼光看,就是明抢啊。”

萧珊不接嘴,她吩咐司机拐弯。

“还好回搬,留在了这寸土寸金的地段,现在他家的房子总还值钱的。亲戚黄家拿的是动迁赔偿,买房买到五角场去了,那亏大了。”她补道。

下车的地方正是农工商超市,兄妹俩进去,哥哥负责挑补品,妹妹负责买巧克力和日用品。两人手提肩背,垂垂挂挂,走到孃孃住宅楼下。朱家老辈四兄妹里三兄妹没结婚,大哥生十一个孩子,每个孩子一套单元,单这栋六层住宅楼里朱家就占了好多套房间。

萧瑜抬头看看,对萧珊說:“地段是好的,楼太普通。”

萧珊点头:“总是叫人欺负狠了。”

他们按了门铃,立马听见了孃孃恒久不变的那温和淡静的声音。

上得二楼,孃孃枯瘦短小的老太婆身子站在门口,笑盈盈望兄妹俩:“小瑜和妹妹来了?哎呀呀,辰光过得飞一样。”

两兄妹甜甜叫着“孃孃”,好多年没叫,老老少少眼泪忽然都冒出来。

进门是暗的厨房,过道右边有个彻底无光的洗手间,然后里头两间房,放着简单的三张行军床。南边有阳台,封好了,路上喇叭声还渗进来。

萧珊和孃孃拉着手,谈各自家人近况。萧瑜接过孃孃热水瓶,往早已准备好的龙井茶杯里倒热水,泡得绿叶飞旋。

随着同样龙井茶叶的旋舞,萧瑜眼前又出现了朱家小花园老楼宽敞的天井,一到雪天天井储满白雪,大家开玩笑说是天上送白糖。二楼往铁梯子盘上去,有更大的晒台,能眺望整条江宁路的法国梧桐树冠。萧瑜小时候没赶上见识那花园原貌,但很多次溜进竹篱笆围起的仓库,在砖堆上攀爬。到如今,他鼻子里还留着那股子干草和粉砖混合的怪味……

朱家每个该成家立业的子女各分得一套小单元房,大的两房两厅,小的一房一厅,这里地价昂贵,所以虽住得差些,房子价值还是高的。萧瑜想,本来一栋大楼房,独门独户,好比蜂巢。如今好比分散进窑洞,没了大户人家那富贵而热闹的劲头。

他偷眼看看孃孃老态龙钟的模样,心里生出旅欧者对上海的晦暗伤感。欧洲很多城市的格调恒定不变,譬如巴黎,即便在二战中也没毁坏,欧洲多少代人怀有故宅依旧的那种温馨感。而孃孃,这藏身私宅从不外出的女子,她传奇般无聊的人生被分成了两段,现在她是否只能在穴居的后半段里回望拥有天井、客堂和厢房的中年,以及拥有一切璀璨富丽和热闹享受的少女时代及青春呢?

“孃孃,饭饭饱饱了,讲故事!”

萧老师和庄老师的儿子是个故事精,不是讲故事精,是听故事精。

八十多岁的孃孃回忆往昔说:“格辰光,小瑜穿一件双排扣灯芯绒小夹克,白底黑格子布裤,黑布鞋,骑落了丁家放天井里的旧木马上,对每个人讨一个故事。”

老年人想起那一幕还是很怀旧的:“楼里厢每个人搜刮肚肠,把是故事不是故事的怪事都告诉了这小囡。”

孃孃还记得自己被勒掯出的第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女小囡,生落了大人家。女小囡见风就长,老是望窗外面闹猛的马路。

她学会走路的那一年,爸爸决定带她去见识见识上海滩啦。他们坐马车,印度阿三当马车夫,头上包红头巾哦。爸爸先带她去的是南京东路上头那道观,观里有一股香气,烧香人真不少。管账道士拉开上锁的铁抽屉,笑嘻嘻对她讲:“小妹妹,看见过伐,这是金条子。让爸爸做朵金花你戴戴。”爸爸取了一块金,对她笑:“妹妹,阿爸做一只小金鞋子给你。”

后来,印度阿三赶马车,爸爸带她去大世界。小姑娘没准备呀,在大世界里吓了一大跳。爸爸先让她进一个大房间,站到镜子前看自己。她看看自己,晓得自己还是蛮好看的。不过,后面一张镜相一相,她看见自己变成了胖猪;往旁边一躲,又一张新镜子,自己又变成一根油条,只有眼睛还是自己的。她心里一哆嗦,就哭了。爸爸连忙告诉她这是哈哈镜,开开玩笑的,其实她没变丑。

她吓到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哭了。阿爸为表示歉意,就吩咐印度人赶马车去城隍庙。城隍庙就是一座道观加一个有桥的池塘。桥一曲一曲共有九曲。阿爸带她到小笼店二楼雅座吃南翔小笼,透过雕花牌窗看九曲桥,她记得荷花粉红,跳跳地印在她心上。后来阿爸朋友潘叔叔来了,他们就一起转到九曲桥上茶楼喝茶。一男一女两个长衫先生上来叮叮咚咚弹一种琴,讲苏州话。阿爸说:“妹妹呀,这个评弹好听哦。”她回答阿爸:“先生长衫好看煞了。”

回转去屋里厢,阿爸给小姑娘买下八种梨膏糖和一包五香豆。好吃呀。糖纸头都压平了,夹在老账本里。

萧瑜握住老太太手,那只手暖暖的,却枯瘦枯瘦,有很多干活儿的粗和燥缀在皮肤上。萧瑜对妹妹笑:“孃孃讲第一个故事那时还有道具的,她把老账本拿出来了,给我看了梨膏糖纸头。糖纸头本是油的,放在老账本里,糖纸的油脂渗到账本上,糖纸去了油,乳白色,旧得像一片片老布头。”

妹妹神秘一笑:“你没我福气好。孃孃只给你看看糖纸头而已。孃孃后来带我那时候,给我看的是那只她爸爸送她的小金鞋子的老照片。哎呀,你要是亲眼看见就好了,那鞋子岂止是金的?鞋子尖尖上缀红宝石呀,好看煞了!”

“照片?照片有什么好看?直接看看金鞋多好?”萧瑜不解。

老太太没说话,浑浊眼睛透过带灰尘的阳光看一只飞动的麻皮苍蝇。萧珊朝哥哥使了个眼色,把话题给岔开了。

萧老师有了一子一女之后,庄老师每个月贴孃孃二十一元,白天把两个孩子都寄在楼下,晚上才上楼睡觉。萧老师到周末,带上儿子女儿,全家一起去他大姐家玩。

萧老师的大姐住得不远,简直就很近,近在武定路常德路口。对萧瑜和萧珊来讲,姑妈家是个乐园。

不但姑父从土产进出口公司带好吃的回来宴客,分给姑父一家居住的小洋楼二楼房间还有独立灶披间。灶披间里有个带洞孔的烟囱从墙里经过,现在没人生壁炉,烟囱不冒烟了,但表哥们说那盖木盖的洞孔里有妖怪的,会吞小孩子的耳朵吃。萧瑜并不怕,萧珊则真诚地提防着那烟囱之洞。

姑妈把准备了两三天的盛宴端上桌。顾不上阿爸姆妈代表全家客气,萧瑜和萧珊筷子像快蛇出洞了。大快朵颐之间,姑父喜欢和萧瑜阿爸讨论他那江宁路房主家的事情:

朱家十一个孩子八个被送去上山下乡,当妈的硬把两个儿子跟小女儿留在身边,其他八个女儿一个个哭着去了祖国的山山水水,最远的到达黑龙江。当爸的留在工厂里监督劳动,两个圣约翰大学毕业的叔叔罚到苏州河上捞垃圾!

姑父尤其对朱家被抄没的家产感兴趣:听说一座女人用的梳妆台就镶几十颗玛瑙和红绿宝石!

萧瑜阿爸说可惜了两个高材生,绝了结婚念头,跟姐姐在一起过长日子。

萧瑜一块接一块吃油汪汪香喷喷的桂花肉,想起朱家大爷叔跟小爷叔那份潇洒:不去苏州河捞垃圾的日子,他俩早上起来,孃孃已烧好了热水,洗脸刷牙,然后从红漆屉盘里拿出切成两半的咸鸭蛋、小油煎过的榨菜丝、雪里蕻咸菜,叫萧瑜下楼,一起吃白粥。

早饭后,小爷叔和大爷叔一个看《文汇报》一个看《解放日报》,一字不漏。在早晨十点多钟的太阳里,看完报纸的兄弟俩和嫂子、姐姐及在家的侄子侄女们闲聊,等开中饭。

中饭是好辰光,要喝一壶由孃孃加上姜丝温热的特加饭,特别有兴致的日子不喝特加饭,从一口缸里倒绍兴朋友送的黄酒。下酒无非梅干菜、酱蛋和炒菠菜之类。

喝得脸有点红,兄弟俩就睡午觉,打着悠长的鼾声。四五点醒来,去马路上,一直往南逛到南京西路,转东到王家沙买黄松糕,或在凯司令买水果蛋糕,转回来准时听收音机里放评弹:咚滴龙滴咚……

晚上萧瑜回家随父母吃晚饭,不太知道两位爷叔还喝不喝酒,但七点半他们就睡了,趴到二楼地板上,就能隐约听见他们安安心心的鼾声,只有良心平安的人才有的那种鼾声。

姑妈招待亲戚吃饭,很安静,从不半途插嘴,总最后说一声:“那家人蛮好。”

萧瑜戴上红领巾之后懂得了阿爸萧老师和姆妈庄老师一直在叨咕的一个老问题:阿爸勤奋得以校当家,那是为了啥?

据说姆妈生萧瑜那天,阿爸送她进中心医院,送完竟溜回学校去了;萧珊生的那天,他也如此勾当。萧瑜年纪小,本不会去想为什么,阿爸讲学校有事跑不开嘛。

戴红领巾那天,学校老师领着一班学生把手举过头宣誓,念叨着誓词,萧瑜一下子把阿爸姆妈平时片段的对话连缀起来,看到了奥妙。

阿爸萧老师在学校一直要求进步的,但他的申请书总石沉大海。萧瑜不止一次听到姆妈生气地甩开阿爸手,叫他自己去问他姐夫。后来有一次萧瑜去姑妈家玩,小表哥同他关起门玩玻璃珠跳棋,莫名其妙对他讲:“我姆妈为你阿爸的事跟我阿爸吵架,我阿爸为难啊,我当儿子的也没戏,小舅他委屈啥呢?”

萧瑜听不懂,问:“啥?”

小表哥莫测高深地一笑:“听见过飞虎队吗?美国人跟国民党一起打小日本,打得日本飞机不敢往西飞。飞虎队的机场在云南,我爸当年就在那机场干!”

“啊,姑父是英雄?”萧瑜肃然起敬,声音放大了。

“嘘!”小表哥竖起手指放唇上,“喂,成熟点好吗!我爸是抗日英雄的助手那没错,可惜他也是国民党!记住了,你爸,还有我,要进步是没人要的。你么,还小,我不晓得,将来可能另当别论。”

“那么,姑父能改造好吗?”萧瑜怯怯问,小表哥鼻子里一声哼。

这种事也没啥大不了的,日子过着过着萧瑜就把这忘记了。可是,他有时看见楼下大小爷叔,心里会突然浮起问号:“大爷叔和小爷叔能改造好吗?不是已经在苏州河上捞垃圾捞很久了么,改造得差不多了吧?”

不过,仔细考究起来,萧瑜觉得未必。不去劳动改造的日子里,大小两位爷叔还是老样子。

他们喝喝加热放姜丝的特加饭,挺惬意地吃吃孃孃包好的菜肉馄饨或煮到正好的肉丝面,把当天报纸翻翻,然后报纸盖脸上,开始听收音机里“咚滴龙滴咚”的评弹……

萧瑜去翻翻他俩的书橱,里面没大家都珍藏的学习资料和选集,只有《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这种文言老本子和《东周列国志》《封神演义》这种萧瑜也看得懂的旧小说。对待向阳院批斗他们的会,萧瑜觉得他俩总有些阴阳怪气,让人看出心理上的抗拒。

唯一对现实生活从不抱怨的人是孃孃。她很久以来就是个中性的没脾性的“为人民服务”的女同志呢。说她“为人民服务”,当然不可能有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的好机会,但只要她醒着,总每时每刻在为全家老小服务,为由她带大的萧家小兄妹服务,什么脏活累活她都毫不犹豫地干。她虽不怎么笑,但绝不气恼,绝不让你觉得她有什么不樂意。即便碰上萧瑜偶然为什么破事发牛脾气,踢打孃孃家柜子,她也像没听见没看见,静等失态的小家伙自己平静下来。

孃孃带了萧瑜整整十六年,带萧珊整整十三年,俩兄妹懂事了一起回忆,这老姑娘竟没在他俩面前发过一次脾气!

她没脾气,她就像一池塘死水,不起任何波澜,连涟漪也没有。

庄老师每个月付她钱的时候,孃孃总不停念叨“罪过罪过”,像这些钱够得上她的付出似的。萧珊还没长大就对萧瑜说:“我长大拿工资了,我另外付钱给孃孃,给她买衣服穿。”

萧瑜后来对这事好奇,他苦苦回忆了蛮久,终于想起一件事。他得意地告诉萧珊:“记起来了,孃孃还是骂过一次人的。那次大卡车在街上拉人游街,里头有几个乱搞的男女被拉起脸来让大家看。我听见孃孃骂过一句‘真正不要脸!”

“是吗?”萧珊毫无兴趣,“反正我从没见她失去过大家闺秀的端庄。孃孃是我的女神!”

“每一天她都在干各种各樣的活儿,从早忙到睡。”萧珊怜惜地说。

“是啊,”萧瑜叹息,“孃孃就是这样啊。这样的人似乎很少有呢!”

逗留位于北京CBD国贸大厦的公司两年七个月之后,驿动的心又不平安,萧瑜打算在下一个晴天向老板提出辞职。记得正是这微妙的几天中的某个黑夜,他再一次梦回江宁路那栋老楼房。

这梦里,左邻右舍终于都从沉睡里醒来了。

萧瑜不是从那道始终当出入口的正门进来的。刚开始他是饿了,他似乎和谁一起在静安寺闲逛来着,他看见七十年代那种饮食摊子,那儿点着小油锅,在卖油墩子、粢饭糕、老油条和咖喱牛肉小汤。萧瑜挑呀挑,没选定坐哪个摊。于是,他就看见了从陕西北路幼儿园通往家里的小弄堂,弄堂拐角泥地上,还长着碧油油的猪草。萧瑜忘了饿,走进弄堂,看见灰色的石库门房子,窗户外照例晾着女人的内衣内裤和被叫成“咸黄鱼”的月经带。走出弄堂,他吹着口哨“啊老朋友再见”。弄堂口老杨烟纸店高高的玻璃柜台里,冰糖话梅、椒盐花生和鱼皮花生打着白油纸三角包。萧瑜拨开柜面上放的卫生草纸,踮起脚把五元钱放在老杨红鼻头前:“椒盐花生和冰糖话梅各要三包,鱼皮花生和五香豆各两包!”“小官儿,侬发财了买介许多?”老杨太太躲在小店深处,在她自己的白头发下微笑,脸皮上都是电车轨道……

萧瑜看见老让竹篱笆挡着的后院门打开了,工人从被占为仓库的后花园里往外背橘红色战备砖。萧瑜托着话梅花生豆,从工人们的蓝袖套间滑过去,站到天井的黑色大板门前。门边上的薄荷长得很高了,发出刺喉咙的气味。黄家外婆在窗台上擦洗,朝萧瑜笑出掉了门牙的窟窿……

萧瑜拨开大板门,孃孃、大爷叔、小爷叔和他们的大嫂都在天井里讲张,一边嗑着瓜子,看见萧瑜都招呼他:“长远未见呀?”

萧瑜把零食包递过去,看见客堂间的老猫窝在煤炉前,煤炉上炖着开水,也许他们在等孃孃端出一碗碗小馄饨呐。

踏上二楼,喔哟热闹:一只绿色黄脸的虎皮鹦鹉从萧瑜家方向飞过富生家门口,勇勇张开一条满是破洞的海军汗衫扑上去;虎皮鹦鹉从他胯下左一下右一下蹿出来,呱呱叫着落到煤炉上,被烫得尖叫了一声,直蹿到房梁上去了,那里一片昏黑,张伟张军兄妹俩抬头看。谁都没注意到萧瑜。萧瑜从他们身边走过,看见自家的煤炉上燃着煤球,红炭上架了钳煤球的铁钳,铁钳分开长腿,上面烤着两只白白宁波年糕,一股米香。萧瑜看见了烤得金黄的硬皮,口水从舌头深处溢出来。

这瞬间,萧瑜梦见了深渊。

深渊是一朵小花,红红黄黄的,就在他身边,他从没注意它。周围刮起风来,在楼房间发出凄厉啸音。他变得越来越小,小得如一只迷路的蜂,慑于狂风淫威,一下子,只一下子就躲进了那朵小花的花冠,藏在它质感而稳定的花蕊后面……

这就是深渊,伪装得完美无瑕的深渊,被他梦见了。

搬进陕西北路上的新居之后,从未婚嫁过的三姐弟就开始了老年生活。

他们还是像原来那样睡在同一间房间里,每人拥有一张单人床,互相能听见温和的鼾声,半夜醒来能看见黑夜里有一丝丝隐约的金线在空气里荡漾。这种黑夜漫长而平庸,编织着生活一半的纹理。

世界已经发出公道的声音,即便被剥夺的一切只归还一小部分,但朱家还是收到了一些退赔的钱,这钱不够数,但至少象征着对往昔的否定。

孃孃的大阿弟英文不错,在本地一家大学找到了差事。小阿弟在重新建立起来的道教协会当秘书长,也算是继承了父辈的衣钵。现在两个小老头都成天出门上班工作了,家里只剩下孃孃,头发已花白的孃孃,她留在孤单的白天里。

被动迁走的是她家祖传的楼房和花园,在那个已消失的家园里,一个女子虽说成天足不出户,仍旧有天井望得见蓝天白云,有花园曾经盛着树木、花圃同草坪,人的青春在花园里徘徊不去;去楼上,还有大晒台,白云悠悠飞过,蝴蝶成群飞来,蜻蜓如小飞箭,从附近的楼房飞到面前。远处,成群鸽子翻飞,也有纸糊的鹞子在天上摆动长尾……孃孃可以留在家里不出门,但她跟所有人一样拥有天空、草木和喧闹的人声。

现在,她渐入老境,那些景象从面前消失了。她能做的就是踱步到三四个平方米的阳台上,打开窗户,让太阳光照进来,落在君子兰绿叶上。她能听见马路上的声音,她眼前是栽种时间不长的小法国梧桐树的树冠。若肯探出头(她觉得那样子不雅观),能看见小马路上的行人和车辆。要是往左前方高空看去,就能看见那栋形状可恶如同开了小洞的烟囱般的大楼,就是动迁了朱家老楼建起的侨汇房,四十多层高啊,每层八户,挣够了钱。相比房产商挣到的钱,动迁朱家几乎就接近于零成本。

不要去想这些,想这些没用。退让是孃孃这一代生存的唯一法则。哪怕退无可退,依旧有蜷缩起身体的余地,坚持这种求生的哲学吧。

她不太愿意下楼去马路上散步,哪怕大家都告诉她这有益健康。大阿弟每天一早先去菜场买菜,然后才去大学讲课。等小阿弟也去协会办事,孃孃就开始慢慢洗菜做饭,等两个弟弟回家吃午饭。现在他们中午不喝黄酒了,他们吃过午饭喝她用滚水泡开的龙井,然后稍微睡会儿午觉,就再梳洗了出去办事。临到老了,反倒成了上班的人,但这是好事,他们是男人,他们应该出去做事,成为这个世界里有用之人,不再荒废到底。

孃孃下午就打扫房间,把每个角落都弄得干干净净。侄子侄女都有了小孩,这些小孩有时会突然出现在门口,喊她,送些日用品来。她喜欢这样的瞬间,就像很多小鱼会游来她蜗居的洞穴门口,喋喋着,闹出一些涟漪。

她有时候上楼去,楼上有大哥遗下的寡妇,她的嫂子。嫂子这些年心思舒畅,十一个孩子都有了自己的下一代,依旧团聚在她身边。她慢慢有些发福,她坚持着向她的孩子们声张她的生活理念,监督着家里所有人遵守清心寡欲的生活规范,不要迷失本性。她坚信这个世界会在苦难中反复,唯有坚守在甘于淡泊的护城河里,才能像过去一样幸存下去。

孃孃未必同意嫂子的坚忍态度,她更倾向于同情小辈们对享乐的追求,但她从来没发表过自己的意见,她自出生到如今垂垂老矣,从没有提出过自己的主张。她有一个狭窄的空间可以活动可以生存,她就在那里活动,在那里呼吸,在那里乖乖地存在着。

萧瑜和萧珊是她仅有的一手带大的两个孩子,他们是兄妹俩,同她没有血缘关系。但要说起一个女人的母性体验,这两个孩子唤起过她的母性,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她容忍他们那些乖张的时刻,她把好食物留给他们,她觉得自己没权利取代庄老师来教导他们,但还是努力在小孩子面前做该做的那些事。

萧瑜念书是个天才,这曾令朱家老楼里所有的住户感到惊讶,他从复旦大学本科毕业就到德国深造去了。萧珊到高中,也随萧老师庄老师搬到城市的西面去了,但她是最眷恋孃孃的。孃孃知道这女孩对自己的感情,没婚嫁过的老姑娘感受到一种来自女儿的深情。

萧珊常来这个楼房新单元看望她,萧珊大学毕业后工作的设计所就在陕西南路淮海路口,在原先法国俱乐部的老楼里。萧珊给她带来各种各样新奇的食物,并且转达她哥哥从遥远的欧洲对孃孃的问候。萧珊最大的暖处是她会同孃孃谈那些女人家之间的小话题,而孃孃作为朱家的长辈之一,侄子侄女同他们的小孩们素日里关心她饮食起居,却很少会同她平起平坐谈这种女人家心里的鸡毛蒜皮,这种无比重要、不能不嚼嚼舌头的鸡毛蒜皮。

孃孃的小阿弟是姐弟中最早离去的。他历来是个安静的男子,对任何虐待都抱持冷静姿态。他的病也不是很明显很折腾人,有一阵子他感觉不舒服,总发烧,但没有厉害的症状。他还是出去上班,回家就很少饮食,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无声无息,眼睛定定地看那白色天花板。

小阿弟弥留的时候,他同居的二哥问他有什么要交代。安静的病人摇摇头,手慢慢抬起来,指指绘着两只朱雀的旧木柜。孃孃打开柜子,里头有小阿弟陆续收集的十几条毛巾毯,就是夏天用来抵挡空调凉气的小毯子。他交代说给每个侄子侄女一条,也给萧瑜和萧珊各人一条,留一个念想。

小阿弟没了之后,大阿弟愈发孤孤清清。不过,他是个挺乐观的老头,除了在大学里同年轻人处得愉快,回家吃了饭,就拿出《古文观止》杀时间,也爱看晚报,把城里发生的细碎讲给阿姐听听。

姐弟俩相处着,日子流水般又是十年。

终于有一天大阿弟喘不上气来了。孃孃对他说“你抽烟太凶”,大阿弟在单人床上仰着脸,喉结一滚一滚,面色发青:“我最不喜欢去医院,不要送我去医院,让我在自己床上!”孃孃点点头,去拧凉水毛巾,敷在大阿弟额头上,看他吃力地喘啊喘,每个侄子侄女都来看过他,喊过他“大爷叔”了。夜深时候,衣不解带的孃孃听见大阿弟的呼吸弱了下去,一点一点暗弱,就像昙花收起了花瓣。到凌晨,大阿弟也过去了。

孃孃没有哭泣,她安静等待过了弟弟们的结局。两个弟弟毕竟都是圣约翰大学的毕业生,他们得体地守住了自己的人生,他们并不曾沦陷。

从德国回沪度假,萧瑜曾独自找到孃孃家的新工房去看望三位长辈。他每次都先愤恨地到旧楼的宅基地(如今摩天商住楼矗立之处)团团兜上一圈,他看见了再也不存在的老屋的飞檐,他看见那些青色的旧瓦,瓦上成团的褐色麻雀……他像一个野蛮人那样朝摩天商住楼吐一口口水,发出声音咒骂“抢劫犯”。

他从遥远的德国回来,大家视之以平常心,像他就住在附近什么地方,只是长远未见而已。

他晓得这三个老人都是道家,自有一股藐视人间烟火的仙气。萧瑜跟着朱家的小辈称呼三位老者孃孃、小爷叔和大爷叔。孃孃从小把他带大,取代了庄老师一大半母亲的职能。萧瑜知道,内心深处,若论亲切,孃孃占一大半母亲的亲切;若论教养,他觉得自己的教养大部分是潜移默化来自朱家,从孃孃来。

看见成人的萧瑜,大爷叔和小爷叔不晓得同他说些什么好,毕竟一方在到处漫游、成天开眼界,一方固守在原地,大家没有共同话题。但两个老汉愿意倾听年轻人零零碎碎各种感想,仿佛那些破碎的感受带来营养。若要讲起德国,两个老汉只能跃入回忆的河流,溯流而上,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仿佛另一次人生里的舊租界,当然还有圣约翰大学的某些教授和校董们。那,实在太老久,无从叙述的。

孃孃会准备一些老年人还可以亲手准备的餐食,譬如馄饨,譬如汤圆。萧瑜一吃到孃孃做的食物,泪水就润湿眼眶,他通过独一无二的孃孃做的食物与自己的童年撞个满怀,那不变的滋味,那一旦孃孃老到不能做饭就失传的滋味,是他和往昔的秘密牵连。

萧瑜喜欢孃孃按这大城的旧习惯称呼他“弟弟啊”,这“弟弟”是对小男孩的昵称,他听见了就知道自己和朱家有着家庭式的关系。而这种家教是老天赐给他的礼物,以至于让他在欧洲也感到自豪,感到自己有大户人家的底子撑着。

当大学英语教员的大爷叔其实是柔顺和折衷的,所以他脸上有红光,在大学里行走自如。萧瑜知道小爷叔暗自清洁自高,他清洁自高了一辈子,一句自高的话没说过,但萧瑜明白他心里没人能留下油腻或灰尘。小爷叔似乎没真正在人间生活过,他是秘密的旁观者,他忍受了他必须忍受的,但他得到没人能得到的自由:他和人间没牵扯,他担任着道教协会的秘书长,他正是那个无为的人。

后来再来一回,小爷叔已经不在了,孃孃和大爷叔同再次飞回来的远人萧瑜讲谈。萧瑜发现孃孃已不再做饭做点心,朱家小辈做饭,给他们两个老人一份。那种参与构筑萧瑜童年的滋味不复存在。

他得到了小爷叔留给他的毛巾毯,一条天蓝和白色相间的薄薄的毯子。他把它带回了汉堡,铺在自己单人床上,疲累的时候抱在怀里,觉得一切都可以用小爷叔的眼睛来看,无所谓,不值得。

再隔几年造访,只剩下孃孃还在冰凉的能闻到水泥气息的新工房单元里,她梳着整齐发髻,头发灰白,好好地坚韧地活着,弟弟们已成挂在墙上的相片。

孃孃问萧瑜阿爸姆妈好,问妹妹好,也问起萧瑜新娶的德国媳妇有没有一起来沪。萧瑜想,是啊,从小到大,孃孃就只谈论她眼前的这些人、手边的这些事,也许跟萧珊还多说几句,跟自己就是只谈这些的。

听说萧瑜来了,孃孃的大侄子正好在家,笑嘻嘻扯了萧瑜去楼下陕西北路上吃饭喝酒。萧瑜从小喊他大哥哥,现在大哥哥俊俏的身材无限发福,挺了个足月的大肚子,走路有点像大白鹅。他俩喝得高兴,萧瑜的洋老婆引发了大哥哥的好奇,“怎么不带来让孃孃看看呢,”大哥哥喝着老酒,兴高采烈,“我们从来没真正和洋姑娘喝过酒哟。”

萧瑜有点醉了,管不住自己嘴巴,笑道:“大哥哥,我总是在想你是个潇洒人物。你看,你们家从前那么富豪,要是没发生那些年扫兴的事,你就是个阔公子。你呀,你被抢劫了,但还是活得高高兴兴。”

大哥哥愣了愣,冷笑说:“讲那些有啥用?抢去的又不会还来。来,酒瓶子要空了,我马上再叫一瓶,你要是喝多了,今晚就睡我家!”

回家见妹妹萧珊,又说起怀旧的话。萧瑜问:“你常去看孃孃,她同你说起从前他们家阔气的年代么?”

萧珊摇摇头:“这是我最想不到,也最佩服朱家的,他家老老小小每个人,从来不提过去的好日子,也从来没见谁埋怨过自己的命运。他们家所有人,只谈面门前的事,过眼下的日子,过得堂堂正正的。”

是的,朱家孃孃带大的萧家兄妹俩,年纪也都老大不小了,但他俩觉得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实在幸运,能寄身在从前的朱家小花园老屋里,像是浸润在与他家小辈同样的家庭氛围中,那种淡然的自守的坦坦荡荡又开开心心的过日子的氛围。萧老师和庄老师不能给子女这样的启迪,他们总忧心忡忡,要求萧瑜和萧珊当心这个提防那个,好像前途布满了陷阱。

孃孃八十五岁那年心脏病发作,她的小侄子正好在家,又正好去她房间给她送饭,太凑巧,孃孃捂着心站不起身。小侄子喊救护车送她去了中心医院,经过手术,她拥有了一具心脏起搏器,然后生活又回到了既定轨道上。

自那之后,孃孃的态度有所改变,连偶尔来的萧珊和萧瑜都知道了她对“起搏器后时代”的看法。孃孃慈爱地埋怨小侄子不该抢救她,抢救她这个只会吃饭的废人有什么意思呢,眼看要往九十岁活上去了,真正不晓得老天的意思,谁好意思如此这般老而不死呀?

大小侄子和他们的姐妹们都觉得老太太好笑,活着有人送饭,定期帮你洗澡,又没有什么负累,为啥要不好意思?你是长辈,你活着我们都开心么。

不过,孃孃对萧珊和萧瑜都说了,有时候她并非一个人住在孤清清的房间里,大阿弟和小阿弟都在,只是不讲话而已。她看见弟弟们坐着看书,坐着喝茶,她也泡茶放在他们面前的。

“蛮好,孃孃。”萧瑜对她讲,“这不是蛮好?”

“是的,蛮好的。”老太太笑着回答,颤巍巍要给萧瑜的茶杯加热水。

“孃孃,你多多保重哦,下次我回上海,就把我德国老婆带来给你看看咯!”萧瑜告辞的时候对老太太讲。

“我会一句德国话的,”孃孃忽然笑了,“毛根。”

萧瑜觉得这个单词不是来自万里之外的德国,倒要溯流而上,经千回万转,一直追到旧租界时代去。

“是的,我的德国老婆会跟你说毛根(早上好),我教了她上海话,她还会问你早饭吃过伐。”萧瑜挥手道别,他没想到这就是永恒的告别。

那是孃孃一生中的第三万三千夜,那个夜里,孃孃回头看看上海滩上驻足的九十年,她启程了。

萧瑜搭机,赶上了孃孃的追悼会,他还跟着灵车去了火化中心,他第一回带着不舍的心看一个人被焚化的过程。他看见火团在棺材周边飞腾,他看着一个个人的时代羽化而去。

吃豆腐饭的桌上,孃孃的小侄子在,他是个科研人士,平日里不怎么爱讲话。他感谢萧瑜和萧珊的到来,对他兄妹俩露出兄长的笑容。

“那么,孃孃去得很平静吧,那个年纪了。”萧珊问,萧瑜也转头来听着。

“怎么讲呢,”朱家小哥哥犹豫了片刻,“其实是有些预兆的。那年她发心脏病,完全突如其来,没预兆,所以她继续活。这回,大概有几个月了吧,她总是告诉我夜里看见人。看见她阿爸姆妈和两个弟弟,所以,我们已经留心她了的。”

“哦,”萧瑜和萧珊点头,“是的,这个好像是的,听说过类似的情形。人到了那个关口,她总是想起了故人了。”

朱家小哥哥点点头:“孃孃走的那夜有点不一样。”

萧瑜忽然看见朱家小哥哥脸一抽搐,好像特别伤心,他伸出手,握住了小哥哥手,想说节哀。

朱家小哥哥深呼吸,睁大眼睛看着萧家兄妹俩:“我大概晚上十点下去二楼看看她,想看看她是不是门关好灯熄掉,倒看见老太太站在门外走廊里,这有点怪。我问她为什么不进去睡,很晚了。孃孃就有点别别扭扭,她房里灯全部打开,亮得晃眼。她说她不能进房间去,房间里有人。”

“什么?”萧瑜问。

“我看看房里,什么人也没有。孃孃不进去呀。我想扶她进门,她才跟我说清楚。”

“说什么?”萧珊有点毛骨悚然了。

朱家小哥哥等了等,说:“孃孃说不能进去,里头有两个来抄家的小将坐在她床沿上。他们手里拿着她阿爸送她的小金鞋子,还不肯走!”

萧珊呜咽了一声,萧瑜听见了,他浑身寒毛都竖起了。这时候有人喊大家一起去餐厅门外过火,众人纷纷站起来,话题就打住了,没机会再往下说。

萧家兄妹俩吃了饭,告辞朱家,兄妹俩一起打车回市區。萧瑜叹气说自己这下子算成人了,孃孃终于腾云而去,留下空旷的天空。

妹妹萧珊没接嘴,她在出租车上沉默了很久,直到下车才对哥哥说:“我俩长这么大,从没听她诉过苦,一次也没有。我好伤心,九十多岁的人呐,原来她还是藏在心底里!”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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