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没有什么新闻
2021-04-06肖雯文
肖雯文
对于我而言,不是存活的生物便是生命,唯有自然、灵活状态下的生物,方可称之为生命。
我已经有六年没有踏足过人工动物园。六年前我只有9岁,还非常年幼,恐怕没有萌生出对动物的热爱,更多的是对人类以外物种的好奇。倒是我的母亲,比我更加兴致勃勃:“我们要去看加加。”“加加?她是谁?”“加加是这家动物园的明星北极熊,妈妈年轻时就见过它了。”母亲在陪伴孩子方面永不会不耐烦,借着家长这个角色,她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重温身为少女时的快乐和天真。
等我们真的到达时,原本加加居住的场地已经被两只棕熊占领。虽然成双成对,它们却同样落寞而孤单。一只徘徊在狭窄的平台上,一只趴卧在狭窄的平台下,背对着喧攘的人群,旁边是挂满褐红色枯叶的白杨,树叶在风中颤抖,然后簌簌飘落。我们所处的位置背后有一面深灰色的墙,直立着一块北极熊的牌子“纪念加加。1988—2012。”母亲替我朗读了上面的文字,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遗憾的失落,但距离伤心相当遥远:“加加在动物园,受到了饲养园和兽医的精心照料,野外的北极熊通常只能活20岁,而加加活了24岁,相当于人类80岁的高龄。”母亲的脸闪过释然的解脱,她一定想,这也算是善终了。
但是一位令我敬仰的老师兼朋友告诉我,野外的北极熊,可以活25到30岁。
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于是今天,我重游了这座童年回忆中的动物园。
入园后的第一眼,我就看见了一幢粉刷精美的建筑,像是一条颇为曲折的游廊,吸引了许多从检票口出来的孩子们的注意。定睛看去,水池里喂饲着大量的金鱼,成群的金鱼朝人涌来,争先恐后地张嘴乞食。墙壁上镶嵌着或圆或方形的玻璃背后亦是观赏鱼,俨然是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水族箱。如果动物园的职责是负责保护、展示珍稀的野生动物,那么眼前的一出是为何呢?我只能善意地猜测,它是想在一开始就满足孩子们投喂的愿望,亦是在坚持不开设动物表演的前提下创收的无奈之举。算起来,它已经是整座动物园最为崭新、修缮最良好的建筑了。
鸟类的展馆离入口很近,我先去了此处。清一色的铁丝网,葵花凤头鹦鹉顶着科普牌标注的芳名呆然伫立在横杆上,遥望看不见的远方。隔壁的蓝翅金刚鹦鹉亦是如此,只是还不时用喙使劲啄铁丝。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它突然振动双翅,像是要抖落昨晚沉积的夜露,发出的啸叫是那样刺耳嘹亮,一时间压过了所有其他鸟类——虹彩吸蜜鹦鹉、麻雀等等此起彼伏的嘈杂。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3岁的女儿款款走来,语气温柔,充满爱意:“宝贝太可爱了,所以鸟儿在说‘欢迎光临。”
接着,我去了逗留时间最长的狮虎豹馆。15平方米的笼子里关着两只金钱豹。笼子虽然经过丰容,但还是以向游客展示为目的,低矮的灌木无法提供真正的蔽身之所。好在花豹以卓越的适应能力著称,它们尚可以忍受来往如织的游人的目光,惬意地调整休息。美洲豹却无法忍受,焦虑而僵硬地重复着刻板行为——从笼子里另一头走过来,再朝笼子另一头走过去,循环往复,它几次试图回到夜晚入睡的宿舍,但是通往内部的铁门被锁上,于是次次都撞上冰冷的金属。
孩童拍着手跺着脚大笑着招呼“大猫咪”上前来让他们看个仔细,陪我一起来的姥爷也笑着耳语:“文文,它在小园香径独徘徊。”美洲豹的心境,与其说是晏殊伤感“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矫揉,不如说是“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前的绝望。一整个下午它都无法获得片刻的安宁,对于豹子这种孤僻美丽的猎手来说,它们多么需要和自己独处的时刻,让安静来洗涤沉淀内心,沉着再沉着,冷静再冷静,从容再从容,以便获得伏击的一瞬间迸发的力量。也许清早这只美洲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早晨阴冷多雾,游客寥寥,它终于通过小憩获得了那种优美的宁静。梦境里多半有热带雨林危机四伏的沼泽。
一排笼舍在午后的阳光下依旧昏暗,我挨个看科普牌上的文字,三个笼舍中两个已经荒置,剩下的一个一眼望去空空荡荡。豹猫的屋子空了,我如是想着,人群亦散去。然而我一抬头,它就在那里,静静地俯卧在木梁上,华丽的棕色皮毛周围飞舞着金色的微尘,身體隐没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若隐若现,优雅地像黑白电影的开场。
它意识到我发现它了,垂落的尾梢轻轻摆动,琥珀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我一直在寻觅的光。那样的亮,高贵得可以震摄住我的整个心灵。野性之美未烬的余辉,竟蛰伏在这样一个轻盈精巧的小身体里。它弓起背,龇开唇,几枚冰雪一样熠熠的利齿,可以扎透我的手腕。
人群又围拢过来,他们总想轻而易举地欣赏最精彩的部分——狗一样互相寻衅滋事的老虎、忽然猛扑过来的雄狮等等。豹猫跳下横梁,悄无声息地匿进了木头打制的房子。
在“除四害”的口号号召下成长起来的老一辈忽视野生动物被囚禁的痛苦无可厚非,他们身上有无法根除的年代的烙印,我也不会因此丧失丝毫对姥爷应有的尊敬。我知道而他未知的事相比他已知而我无知的事要少得多。该反思的是我们。为什么在新一代的人身上,依旧看不到关怀生命意识的苏醒?如果不关怀生命,文明又如何进一步振兴?今天的孩子为什么仍和二十年前的孩子一样,认为玻璃墙后的美洲豹是“大猫咪”?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铁棚栏禁锢了动物们的自由,在和游客隔开距离的同时也隔开了尊重,观看者与被观看者之间的关系永远无法实现平等,动物园体制的存在和它运行的模式,决定了人类身处上位,凌驾于众生之上。这一点,再体贴的丰容,再细心的照料,都无法改变。
我该说什么呢?只能说动物园没有什么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