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菜地
2021-04-06赵晓雨
赵晓雨
只要你去过我的老家,一定会对这块菜地由衷地赞叹。
这是一块长方形的菜地,东西宽6米,南北长10米,平铺在我家院墙外的西侧。老家在离城不远的一个小山村,父亲和母亲守着老宅,他们是菜园的主人。
老家门前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水泥路,倘若你从东边走来,即使大门紧闭,你也会感到有人在向你招手。那是从西侧菜园里伸出来的葡萄枝丫,迎风招展,很是热情。倘若从西边走来,你会感觉眼前一亮,仿佛突然走进了一处世外桃源。环绕四周的风景树苍翠欲滴,绿色的金属网篱笆玲珑精致,而被围拢在中间的这块菜地,畦径整齐,郁郁葱葱,一年四季都焕发着勃勃生机。就是西南角的那株葡萄架,虽然会在天冷的季节丢掉叶子,但那遒劲的枝条,盘曲着伸向远方,同样也在展示着顽强的生命之美。
依着白色的院墙,葡萄架下的篱笆上留着一扇虚掩的小门,门边放着铲子、耙子、锄头等种菜的工具,脚下还伸出一个水管,拨动开关,山坡上引下来的清澈泉水就会汩汩流出。近水莹润,附近的地面便又多出一份浓浓的绿意,苜蓿、野草莓、狗尾巴草……密匝匝地长成一团。草丛中,春天会点缀几棵顶着黄花的蒲公英,夏天会冒出几株红彤彤的凤仙花,有的甚至挤出篱笆,频频地向人们颔首致意。
春暖花开,菜地里也一天天热闹起来。亭亭玉立的是萝卜花,那是母亲为下一季准备的种子,雪白的花儿缠裹在高高的枝梢顶端,像一团漂浮的云霞,吸引了一群群蝴蝶和蜜蜂,不停地在花丛中穿梭飞舞。嫩绿的莴笋长得粗壮威武,宝塔似的形状颇有几分大将军的英雄气概。一列列大葱冒着尖、鼓着气,透露着少年般的桀骜不驯。绿油油的生菜叶子娇嫩而舒展,好像少妇嫣然绽放的笑容,也总让人想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绝妙词汇。而发了芽的韭菜,刚露出地面,便被暖风吹酥了魂魄,摇摆着纤细的身躯,吐露着微醺的芬芳,和那些在田野里踏春的少女们一样,温柔,羞涩,让人怜爱不已。
“谷雨前后,栽瓜種豆”。阳光雨露,再加上父母的精心哺育,夏天的菜地越发地葱茏。豆角、黄瓜、番茄、辣椒……各色蔬菜竞相登场,一个个争奇斗艳。两米有余的竹架也难以阻挡豇豆、菜豆攀爬的热情,就是风吹雨打,也要兀自向天空伸展着曼妙的身姿。只是,最后总有几个果实因无法企及,被遗忘在高高的架子顶端,任青春逝去,长成了又老又硬的豆荚种子。
处暑之后,寒露降临,蔬果们都依依不舍地退出了历史舞台。扯了枯秧,拆了竹架,几个水桶般的冬瓜终于露出了憨态可掬的模样,一个个被搬回家里,大半个冬天便不用再忧心无菜下锅的事。勤劳的父母重新把菜地整饬一遍,在北边利水的区域开出几排土沟,重新种上大葱大蒜;在南边近水的地方撒上萝卜、白菜和芫荽种子。施肥,覆土,浇水,过不了多久,“条播的行列整齐,撒播的万头攒动,点播的傲然不群,带着笑,发着光……”吴伯萧先生笔下的菜园奇观,便梦幻般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伴随着萧瑟的秋风和飘散的落叶,菜地,也终于一天天安静了下来。
隆冬时节,菜地里的蔬菜种类屈指可数,却也一个个不甘寂寞。霜露似乎是白菜最可口的饮料,它们竞相吮吸着开始了疯长。由于叶子铺天盖地,冷天易受冻害,父亲便去麦场捻了草绳回来,一棵棵把它们拦腰缚住。母亲更是细心,攒了一捆购物用剩的塑料袋子,悉数把这些白菜兜头罩住,似乎只有这样,他们整个冬天才能安下心来。萝卜的品种是大青头。这些冒冒失失的家伙,表现欲实在太过强烈,总是把大半个身躯裸露在地表外面,皮肤光滑细腻,还泛着诱人的绿意,最终惹祸上身,不断被参观的人们拔出来大快朵颐。
汪曾祺在他的《人间草木》中说:“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我注视他们很多很多日子了。”父母经营的这块菜地,也是为每个来访者准备的礼物。有时候家里没人,等待主人归来的过程,人们也不拘礼,径自推开小门走进菜园,瞅准可口的果蔬直接下手,先来个一尝为快,勤快又懂行的还会再帮着给掐掐枝条,或是除除杂草。
瓜果蔬菜,不仅味道鲜美,而且营养丰富,含有人体必需的各种维生素、纤维素和无机盐,是我们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食物。人类种植和食用蔬菜的历史由来已久,有人统计,光《诗经》中提到的蔬菜就达20余种,比如“参差荇菜,左右流之”中的荇菜;“采苦采苦,首阳之下”中的苦菜等等。宋朝的大文豪兼美食家苏东坡亦有诗云:“渐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可见古人很早就已经懂得如何享用蔬菜了。如今,人们对蔬菜越来越重视。早些年,家里来了客人,餐桌上有肉才显得主人热情。近些年我却发现,若没有几份鲜嫩的蔬菜做搭配,即使餐桌上摆满了大鱼大肉,客人也会觉得主人招待得不够用心。
一块菜地,便是一个村子的乐园。记忆中,老家的菜地都在庄稼地头近水的一端,并且集中成片。夕阳落山的时候,晚霞映红了大地,收工的人们总不约而同地聚集到菜地里。有人在加班加点侍弄菜地,有人在采摘果蔬准备晚饭,有人在咿咿呀呀唱着戏曲,有人在嘻嘻哈哈插科打诨……临走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收获。一把青菜,几个蔬果,回家就能点亮饭桌上的人间烟火;说说闲话,或者吼上几句,得到的却是身心放松之后的无比惬意。
一块菜地,也是了解一个家庭的窗口。菜地管理的好坏,往往透露出主人的品性和日子的好坏。若是菜地收拾得井然有序,蔬菜又长势喜人,便昭示着主人的勤劳能干和红火日子,反之则让人心生疑虑。
孩提时代的我们总喜欢去菜地,除了寻找那些可以入口的蔬果,满足自己仿佛永远填不饱的肚皮外,菜地还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童年的乐趣。譬如,看神奇的幼苗悄无声息地拱破地皮,惊讶于这伟大的生命奇迹。譬如,学着大人给菜地浇水,感受洪流漫溢的快感或者是溪流无声的静谧。再譬如,在湿润的土壤里挖一些蚯蚓回去钓鱼,钓了鱼再去侍奉自己心爱的小猫咪。
年长一些,我们便要在父母的引领下学着种菜。整地、拢畦、栽苗、浇水、施肥……劳作的时候,父辈们常在耳边念叨“一亩园,十亩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田间地边不要丢,撒把菜籽也有收”等土话谚语。当时听起来稀松平常,甚至有些厌烦,现在仔细咂摸,无不蕴含着丰富而深刻的生活哲理。
记得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夜,蛙鸣蝉噪。由于翌日就要去外地求学,我正匆忙地在家里收拾行李,没想到颤颤巍巍的奶奶却出现在我家门口,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一盘飘着香味的饭菜。原来,为了给第一个跳出龙门的孙子饯行,她特意做了自己最拿手的美食——煎茄托来给我吃。
那是一份我常吃却又从未吃过的煎茄托,食材当然来自我家的菜地,但一定是添加了鸡蛋清等佐料,并且用最纯正的小磨香油煎就,嫩绿的颜色中透着微黄,浓郁的香味也分外扑鼻。奶奶没说一句话,她只是微笑着,用温润的目光望着我。我读懂了她的意思,立刻跑过去接过盘子,眼里噙着泪花,一口气把整份茄托吃了个干干净净。
毕业后留在城市工作,回老家的次数日渐见少,奶奶也已经离去,更多的亲人们也在不断地离去,但我魂牵梦绕的老家始终没有离去,那块活色生香的菜地也始终没有离去。
每次回到老家,我总会到菜地里转转。偶尔,我还会扛起锄头等工具,领着妻儿在菜地里侍弄一番,回味一下小时候种菜的乐趣,也和家人共同体验一下劳动的艰辛和生活的不易。年迈的父母每次总要跟上,边走边唠唠叨叨地给子孙们介绍——“这是韭菜,不是小麦”“这是豇豆,那是四季豆”……他们把一个个庄稼和果蔬都当成了朋友或是亲人,生怕我们这些外出的孩子有一天会真的忘记。末了,还会殷勤地帮我们摘上满满一筐子果蔬,分拣整齐后再打成包,让我们带回城里。
父母真的一天天老了,原来的那块菜地,也因为离家较远而显得难以照应,但两位老人对种菜的兴趣却始终不减,也许在他们的心里——菜地,已成为我们的情感维系。
寻觅良久,终于在家门口又开辟出这一块新的菜地。由于水源丰沛,距家又近,两位老人一下子又有了热情。一阵忙碌之后,菜地里很快便又披红挂绿起来。母亲甚至有一次高兴地对我们说,她睡梦中都听见了院墙外莴笋拔节的声音。
或习惯使然,或情感所系,下厨房做饭的时候,我总惦记着老家菜地里那些鲜嫩的蔬菜。盛夏的中午,和大多数家乡人一样,我喜欢吃用红叶苋菜下锅的鸡蛋番茄捞面条。有时候厨房里一时短缺,便到市场上去寻觅,可跑了一圈,也总难买到如意的红叶苋菜和番茄,将就之下,一顿饭也总是吃得索然无味。
于是,隔上几天,我便要回趟老家,看看家人,顺便再采摘一些蔬菜带回城里。返程的路上,车内满载果蔬,到处是沁人心脾的清香。带回来的蔬菜,我感到每一个上面都饱含着父母的汗水和心意,随便送人或是丢弃,都失去了对他们劳动的尊重和情感的珍惜。于是,任凭那些吃不完的蔬菜静静地躺在厨房的角落里,一天,两天……等到枯萎发黄,不到最后总不忍心丢弃,因此常常被妻子嘲笑吝啬迂腐。
城市在不断扩大,一天比一天变得喧嚣,乡村显得有些孤寂。若是哪两个星期太忙,没顾上回老家看看家人,没吃一口这暖心养胃的瓜果蔬菜,就会觉得食之无味,寝之不安。这时候母亲的电话就会不经意地打来,也没其它重要的事,只一句——“娃儿呀,菜园里的菜又該摘了。”
我同样读懂了母亲的意思,于是忙抽出时间,整理心情,开上车一路欢歌朝老家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