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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主夫人威武

2021-04-02单阿囡

飞言情A 2021年1期
关键词:姑娘

单阿囡

简介:贺祈之原以为是自己绑了个媳妇儿来,谁想后来才知道是媳妇儿故意让他绑的!而且媳妇儿的来头还不小,可她怎么就瞧上他了呢?

作为虎峰寨的当家寨主,自打开春以来,贺祈之的心情便有些烦躁。可为何烦躁,他也说不清,就是瞧着自个儿山寨里的兄弟们携着寨里的姑娘们采花戏水,一个个红光满面时,心里就不怎么得劲儿。

寨里的大夫来给他把了脉,捏着花白的胡须欲言又止地说:“寨主身体并无大碍,就是春回气暖,血气上涌所致……喀,寨主不必惊慌,成年男子血气方刚,这种症状实属正常。”

闻言,贺祈之脸皮一臊,干咳一声想为自己解释一下,说:“春天是比较暖和,我这都穿薄衫了还觉得热……”

屋里他的一帮兄弟岂会不懂大夫所言之意?当下便挤眉弄眼彼此看了一阵,然后推出一个人来,嘿嘿笑道:“这寨子啊,啥都不缺,就缺个压寨夫人,寨主你说是不是?”

贺祈之挠了挠头,怪不好意思的,对他们说:“那……你们谁要把媳妇儿让给我?”

当年建立虎峰寨,拢共就几个姑娘跟了来,贺祈之忙着处理寨内事务无暇他顾,几个兄弟眼疾手快,一人哄了一个就把姑娘们全部带走了,等贺祈之闲下来一看,哪里还容他这个孤家寡人再去求亲?故而这么些年下来,身边兄弟们的娃儿都能漫山遍野乱窜了,他还是光棍一条。

兄弟们也觉得对不住他,上来勾肩搭背地给他出主意:“寨主,咱眼光能不能放高点儿?咱寨主夫人如何能像我们那几个舞刀弄棍的媳妇一样,动辄就跟夫君蹬鼻子上脸?这要传到临近的寨子里,你还要不要面子了?”

贺祈之听得连连点头称是。

寨子里的几个姑娘,姑且不论相貌,就说那脾气,可是一个赛一个的大。

“天底下又不只是咱虎峰寨才有姑娘,我瞧着,山下就有好些秀美的女子,会绣花,会识字,还温婉可人,咱找一个来做压寨夫人岂不是很有面子?”

贺祈之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颇为认真地请教道:“咱寨上虽吃穿不愁,但也称不上富足,我听说要聘娶山下的好姑娘都要准备许多聘礼,这我哪能负担得起啊……”

“嘿!”为首的一人拊掌大笑,表示这都不是事儿,“娶不起,咱抢一个不就行了!”

贺祈之挠了挠头道:“这样不太好吧?”虽然他嘴上这样说着,身体却很诚实,一個时辰后,他便带着一帮兄弟趴在了山下官道对面的一个小土坡上。

恰逢三月三上巳节,不少姑娘、小姐结伴出游,因此这官道上甚是热闹。贺祈之一行人趴了半个时辰不到,已经有八九辆馨香阵阵的马车在家丁、侍卫的簇拥下驶过了。像这种豪华马车,周围还有人护着的,他们自然是不好动。

好在又等了一会儿,便听得一阵车轮辚辚,一辆朴实无华仅有一个马夫的马车正朝他们的方向驶来。

林间有风穿叶而过,掀起车帘的一角。

贺祈之仰头,正好撞进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他怔了怔,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蜂拥而至,一颗心突然狂跳起来。

他一愣的工夫,兄弟们已经一跃而起,眼瞅着他们跟脱缰的野马一样奔出去将人家的马车团团围起来,逼得那姑娘不得不下车。

贺祈之紧随其后,瞧着姑娘一袭粉白色长裙曵地,娉婷似朵荷花的模样,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偏又不肯露怯,便将一把大刀往肩上一扛,配合上自己右眼的眼罩、左脸的疤,故作凶狠地喊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那姑娘却也不慌,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据我所知,这条道是官道,乃官家所修。”

贺祈之本就笨口拙舌,被她一堵,讪讪地接不上话来。好在一帮兄弟机灵,忙接过话茬儿道:“且不管它是不是官道,我们看你就是不想舍财。既如此,便把人留下来!兄弟们,给我绑了她!”

那车夫早被吓得一溜烟跑没了影,姑娘估计也知道自己今日难逃一劫,索性不再说话,只是将目光一转,冷冷地看向贺祈之。

“看、看什么看!”贺祈之有些气短,将大刀往地上一杵,虚张声势,“来啊,给我把她带回去,做我们虎峰寨的压寨夫人!”

说完,又觑见那姑娘冷冷看着他的眼神,心一慌,结结巴巴地补了一句:“把、把她的眼睛给我遮起来!”

末了,确认那姑娘的眼睛被遮得严严实实了,贺祈之这才把手里的大刀放下来,抬手悄悄抹了把额头的汗。

这山下的姑娘,怎么瞧着……比寨里的还要凶?

姑娘叫温雅,人如其名是个文雅之人。被带到虎峰寨三日,也不见她哭闹,成日只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房内,该吃吃、该喝喝,还向照看她的人讨了一副棋,没事儿便摆开棋盘自己跟自己下,瞅着不像是绑来的,倒像是八抬大轿请来的。

说起来,掳姑娘这事儿,大家伙还是头一次干,都没什么经验,想起隔壁山头常干这差事,便去讨教了一番。

但掳来之后该走什么流程,就不知道了。是该直接通知她“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压寨夫人”了?还是像民间嫁娶一样,搞个仪式?贺祈之抓着脑袋想了三天,三天后,被瞧不惯他这副窝囊样的兄弟一脚踹进了温雅的房里。

贺祈之摔进来的姿势颇不雅观,温雅端坐在不远处的楠木椅上,想来也是被他吓到了,菱唇微张,纤细的指间还捏着一枚棋子未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贺祈之有些难堪,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负手强自镇定地在屋子里踱了两圈,末了,点点头,评价道:“这屋子的布局甚好。”

“贺寨主?”女子的声音清清冷冷,没什么情绪起伏,可偏就听得贺祈之浑身一震,心微微地痒起来。

“怎、怎么了?”贺祈之挠了挠头,脸上不由自主地堆起笑,方才装出来的镇定瞬间瓦解。

这副憨傻的模样看得温雅直皱眉,她扭头将指尖的棋子落下,才冷冷地吐出两字:“甚蠢。”

“你!你怎么能骂人呢!”贺祈之顿时急了,话出口自己都被自己这似嗔非骂的语气吓了一大跳,又忙清了清嗓子,皱起浓眉故意凶道,“你再这般与我说话,信不信我打你!”

温雅面无表情地瞥了贺祈之一眼,忽而弃了棋盘,起身向他走来。

贺祈之被温雅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从方才起就乱糟糟的脑子眼下更乱了,气势虚得不行。温雅进一步他就退一步,到最后,宽阔的背抵上门板,语气委屈得像是要被恶霸欺辱一般:“你、你干什么?”

温雅见他这副模样,丢了本来冷淡的神色,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来。女儿家身量娇小,虽气势足,可靠近后,也不过刚到男人的肩头,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将她搂个满怀。

不过显然贺祈之没这个胆子,因此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温雅踮起脚,黑发扫过他的手臂,然后,抬手掀了他的右眼罩。

“既未瞎,为何要戴这东西?这不是蠢是什么?”

也不知是什么风气,这年头寨主不戴个眼罩、画条疤,就仿佛没有排面,为了不给虎峰寨丢人,贺祈之打从做了寨主后就没离过它们。可眼下贺祈之也不便解释,更不知温雅是如何知道他不瞎的,他像是被人点了穴般,瞬间僵在了原地。

那姑娘掀了他的眼罩后便退开了,可他的鼻间似乎还萦绕着从她身上传过来的馨香。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只觉得被她的发梢扫过的手臂又酥又麻。

于是从前单枪匹马挑落了七山十八寨的贺寨主,就这么狼狈地落荒而逃了。

之后,自然少不了被兄弟们狠狠嘲笑了一番。贺祈之觉得失了颜面,丢人得紧,暗自又将温雅观察了几日,见那姑娘成日里不是下棋,就是看书,除了神色冷淡了些,也并未有什么可怕之处,便又给自己打了打气,扛着把大刀往她屋里去了。

“我要娶你!”为了壮声势,他将那大刀往地上一杵,地板顿时被豁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彼时,温雅正在房里看书,听见这响动,抬眼轻轻往贺祈之身上一扫,问:“理由呢?”

贺祈之吞了口唾沫,忍住想要逃跑的冲动,粗声粗气地道:“你被掳来就是要嫁给我的!”

这话没说完的时候,温雅已经埋头继续看书了,待他吼完了整句话,她正好翻过一页书,波澜不惊地回他:“哦,好啊。”

贺祈之一愣,啥?她方才说了啥?

说来也奇怪,其他寨里掳了姑娘来,过不了一日便会有家里人带着银票来赎,可眼下都快过去半旬了,不但没有人来赎温雅,连市井里关于她被掳走的消息也没有。

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过,但都是极其狠心的人家才能做得出来的,通常表示这个姑娘他们也不要了,听天由命,爱咋咋地吧。

可瞧着温雅通身的气度,应是出自诗礼簪缨之家,按理说这种家族,不会这般绝情。众人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再想,开始一门心思地挑起了良辰吉日,准备办喜宴。

寨子里就贺祈之这么一个大龄单身男青年,备宴这种事情上他没什么经验,想在一旁帮忙吧,其他人又嫌他手笨,便轰了他出去,让他去哄温雅开心。

讲实话,对于哄女子开心这件事贺祈之更没有经验,但碍于那些过来人一个两个都说丈夫肯用心哄媳妇儿,有助于婚后生活的稳定幸福,于是贺祈之一咬牙便上了。不过他也没冒进,上至他手底下的几个帮主,下至后厨的掌勺,但凡成了家的,都被他讨教了个遍。

有没有用暂且不知,反正没过几日,那些被贺祈之讨教过的人打老远瞧见他便会撒丫子就跑走,生怕再被他揪住。

准新郎這边被安排了任务,待嫁的新娘子那边也没闲着。不过倒不是谁支使的,而是温雅自己要求喜宴上要用到的东西,都由她自己负责采买。

采买就得下山,大家伙一听,这可不行,新娘子到时候借机跑了怎么办?但人温雅压根儿就没过问旁人的意见,只用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往贺祈之的方向一瞅,当家人当场就乐颠颠地点了头,并且当即安排人去备了下山的马车。

此举惹得寨子里的其他人一阵无语,得,看来士之耽兮,亦不可说也。

贺祈之脑子一热答应了温雅的请求后,直到马车驶出了虎峰寨,他那抽了的脑子才渐渐反应过来,于是一路上便一直拿小眼神往温雅的方向瞅,瞧着像是怕人就这么在自个儿的眼皮子底下飞了。

温雅本来在看书,察觉后将书一搁,大大方方地迎着贺祈之又一次偷瞄的目光看了过来。贺祈之被抓了个现行,吓了一跳,登时便有些手足无措,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都要蹦出来了一样,他结结巴巴地辩解道:“我、我就是觉得你那边软垫的花纹挺好看的。”

温雅偏头,毫不留情地拆他的台:“贺寨主,车里软垫的花纹都是一样的。”

贺祈之噎了噎,脸涨成了猪肝色。上车的时候,他特意挑了个离温雅最远的位置坐下,但车厢就这么大个地儿,再远又能远到哪里去?温雅不动还好,但只要她一抬手、一扭头,女子身上特有的馨香便开始弥漫,再加上现如今温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让贺祈之觉得他再不离远一些,可能就得成为虎峰寨第一个因心跳过快而亡的寨主了。

“我出去把一下车。”他急急忙忙抛下这句话,便掀开车帘打算出去。

不想温雅蓦地开口:“贺寨主,你且留一下。”

贺祈之一个激灵,腿跟灌了铅似的,顿时定在原地。

“何事?”

马车摇摇晃晃,温雅的姿态仍然端庄矜持,她看着贺祈之的背,缓缓道:“这几日晨间置于我门前的桃花枝,可是贺寨主折的?”

“那只会说话逗趣的鹦鹉,可是贺寨主送的?”

“那些名家孤本棋谱,可是贺寨主寻的?”

每问一句,她看贺祈之的目光便深上那么两分,等问完了,眼中便有些情绪浮了起来。

贺祈之被她这一连串的问话弄得直冒汗,想走,脚下却似有千斤重,被她那句“留一下”死死定在原地。

该如何回答?是他折的,是他送的,是他寻的,统统都是他干的?他把寨子里的人几乎问遍了,都说读书的姑娘多喜欢风花雪月、默默奉献,可她神色未变,眼下贺祈之完全看不出来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这一切可是贺寨主做的?”温雅盯着贺祈之,不疾不徐又问了一遍。

贺祈之闭了闭眼,一狠心,破罐子破摔地答道:“是是是,都是我做的!你倘若不喜欢便直说,下次我不做便是了!”赌气说完,他本来高高悬起的心霎时放下了一半,可还不待他缓口气,温雅的声音便又响传了过来。

她说:“不……我很喜欢,多谢贺寨主了。”

这声音虽也是清冷的调子,可落到贺祈之耳朵里,便仿佛成了最美妙的声音,美得他三魂丢了一半儿。

眼下,贺祈之脑袋里盘旋着的就一句话——他寨子里的这帮人,脑子里还真的有点儿东西。

于男女之事上,贺祈之着实是一个新手。毕竟此前他所有的精力都花在如何打理好虎峰寨的事务上了,后来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寻思着找个姑娘吧,结果一扭头,平日里瞧着娇滴滴的姑娘,揍起自己那帮兄弟时都不带手下留情的,便又想,自己这样单着也挺好的。

于是便单身到如今,遇到了他命里的克星。

温雅并不似寨里的姑娘那般凶悍,可只要她站在那儿,也不用说什么话,只眼波朝他一睇,贺祈之便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地一颗心都捧到她面前,却又担心她嫌星星太小,月亮太大,他的心还不够赤诚……于是开始左思右想、瞻前顾后,不敢靠近她一步。

旁人管他這种症状叫作——倾心。又因贺祈之是打从第一眼见着温雅就变成这副德行的,故而又加了个限定词——一见倾心。简而言之,就是贺祈之对温雅一见钟情了。

但他粗鲁惯了的脑子里其实还是不大懂什么情不情的,就是觉得这玩意儿太要命。他不知道旁人的一见倾心是否也同他相似,心里的那份紧张同喜爱,不但不随日消减,反倒还与日俱增。

贺祈之现在每天除了处理寨中的事务,便是掰着手指头数婚期,每少一日,便能乐呵上好几个时辰。但说实话,贺祈之其实至今也不大敢相信温雅真的答应要嫁给他,他觉得这事儿挺没真实感的,以至于等着成亲的每一天他都像踩在云端一样,战战兢兢生怕掉下去。

好在一日日过去,终于迎来了嫁娶的日子。贺祈之打天破晓起便开始坐立不安,兄弟们不着调地安慰他:“没事儿,一回生二回熟。”

结果贺祈之一人一脚把他们踹飞了,只是最后他又把人拽回来,热锅上的蚂蚁般连连问道:“今日是我成亲吧?我要娶的媳妇儿是温雅吧?她人还在吧?没出什么事儿吧?”

寨里的弟兄无奈道:“是,是,她还在,没出什么事儿!刚才你们订的喜酒送上山的时候,她还跟着狗蛋家的媳妇儿一起去清点了一下,瞧着对这场婚事上心得很。”

闻言,贺祈之挠了挠头,嘿嘿笑道:“之前我随她一起去山下采购做喜幔的红绸,她还同那老板砍了好多价呢。”

这话,明显就是要让周遭的人夸温雅。念着是他大喜的日子,那帮弟兄好歹没落他面子,纷纷忍住这股“爱情的酸臭味”,假模假式地夸了一番,贺祈之这才作罢。

拜堂的时辰定在傍晚。薄暮起时,寨里各处都点上了红灯笼,映得四处红彤彤的一片,不过贺祈之的脸倒是比那灯笼更红,尤其是在见到被搀扶进大堂一身嫁衣的温雅时,简直跟扔进沸水里的螃蟹没甚区别。

特别是行礼之时,一个慌张,脑袋竟狠狠地与温雅的额头上撞了一下,弄得贺祈之又是窘迫又是心疼。好不容易礼成了,还未来得及掀盖头,便又被一群闹洞房的弟兄们簇拥了出去。

几碗黄汤下肚,平时酒量还算行的贺祈之当即便有些晕了,再一看来喝喜酒的其他人,也是歪七扭八地倒在了桌子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这时,朝廷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摸上了山,紧接着,威风了这么些年的虎峰寨,就这么被一锅端了。

贺祈之是在抵达明淮后,被押送至户部尚书府邸时,才明白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彼时他还纳闷,户部尚书什么时候管刑罚了?结果等到了地儿,于一排精致的亭台楼阁间见到那熟悉的身影时,才知道自个儿被人坑了。他就寻思着她一个姑娘家怎么那么会算账呢?原是天下财经之事都握在她手里,这要不会算,才奇怪了。

贺祈之一面恨得牙痒痒,一面又不免悲从中来,只觉得自己的一颗真心碎得稀巴烂。是,他下山强抢民女是不对,可她真要誓死不从,他也就作罢了,为什么要同他演了这么一出戏,最后送了他一场空欢喜?

平日避火图都嫌有字儿懒得看的五大三粗的贺寨主伤春悲秋了起来。他见绿叶枯萎,感叹自己死去的一见钟情;他见荷花凋零,也感叹自己死去的一见钟情;他见秋蝉鸣泣,还感叹自己死去的一见钟情。等他将尚书府后院能感叹的东西都感叹了个遍的时候,那日他从囚车上下来远远得见一面的温雅终于办完公务出现了。

那一刻,贺祈之就跟狼见着肉似的,直接扑了上去。只是不料“狼”的腿瘸了一条,加上他一个激动,没注意门槛,于是连她的裙摆都没碰着,便“哐啷”一声摔在了泥地里。

贺祈之心想,毁了,计划都毁了!他本来计划了好些时日,想等见到温雅时一定要气势汹汹地质问她究竟都做了什么事,结果……现在贺祈之趴地上不想起来。

温雅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会儿,而后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弯腰拉起他,问:“腿怎么了?”

贺祈之这回终于可以气势汹汹地挥开温雅的手了,只是摔地上的时候牙齿磕破了嘴唇,本来想好的狠话,听在别人的耳里成了“要泥瓜!假心心”。

贺祈之这一刻已经不大想活了,好在温雅并没有取笑他,她唤来人将贺祈之身上的伤口处理了一番,才斟了盏茶同他面对面坐下,从容地问道:“这些时日吃住可都还好?”

贺祈之牙齿咬得咯嘣响,也不同她兜圈子,开门见山地反问道:“寨子里的其他人呢?”

温雅不答,又问:“你的腿是怎么回事儿?”

贺祈之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见他沉默,温雅也不急,掀开茶杯盖徐徐喝了一口茶,一派“你不开口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架势。

贺祈之磨不过她,最后只得开口道:“我被押解到明淮的路上想跑,结果被抓住了,看守我的人怕我再逃,所以打断了我一条腿。”他越往后说,声音越沉,而后,竟是轻嗤了一声,嘲讽道,“你手底下的人做的事儿,尚书大人难道不知道吗?何必非要来问我?!”

毕竟那个时候他想跑,就是怕她也身陷囹圄,所以不顾一切地想去救她。

温雅似乎也未料想到一向说话憨直的贺祈之会用这种语气,她难得地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搁下茶盏,郑重其事地道:“朝廷多次招安,你们都不肯归降,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是我对不住你。”

贺祈之愣了愣,原本心头闷着的好大一口气,好像因为这声“对不住”隐约有了消散的迹象……他连忙在桌下狠掐了自己一把,稳了稳心神,才又开口说:“眼下我为鱼肉你为刀俎,我也不求旁的,只想知道,我寨中的人可否平安。”

“平安。我只是让酒窖老板在酒水里下了点儿迷药,不是什么阴损的东西,现下正全部关在虎峰寨,派人守着。”温雅想了想,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我不会动他们的,只要你配合。”

瞧瞧,这面不改色威胁人的气势,竟是比他之前下山掳她的时候还要足。所以到底是该夸他眼光太好,一眼就相中了这么个了不得的人物,还是说他眼光太差,竟傻不愣登地引狼入室呢?

贺祈之陷入了沉思。

结果沉思了没几天,又被一纸圣旨宣进了宫。

贺祈之以为是皇帝要见他,心里都做好了任凭百八十种酷刑加身也绝对不松口承认自己身份的准备,哪想到了宫里,引路的宫人竟是将他引入了一处寝殿,而后自个儿退出去,在外头“哐当”一声,落了锁。

平时精力充沛,没事儿就喜欢漫山遍野撵野狍子的贺寨主懂了,他们这是想兵不血刃地把他憋死。就在他以为自己这回铁定要凉的时候,温雅又出现了。

她先是在门外同人说了会儿话,可惜殿门太厚,贺祈之趴在门缝上听了半晌,也不过只听到了两句话。一句是旁人问的,带着戏谑:“你保证吗?这次要再不成,我可不给你时间,直接下手了。”

一句是温雅答的,语气坚定:“我保证。”说完温雅便进来了,只是进来以后,殿门“哐当”一声,又锁上了。

贺祈之本来还以为她是来接他的,现在看来是他想多了。贺祈之看着她,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尴尬地晾着。

进殿后,温雅便自顾自地去殿中唯一的一张寝床上坐着了。外头已是薄暮时分,殿内未掌灯,光线昏暗,加之贺祈之离得又远,所以并没有看清她的神情,只在一片昏暗中,听到了她略有些急促的喘息声。

她是急着赶来的吗?贺祈之愣了愣,不自觉地向温雅的方向靠了两步,反应过来以后,觉得丢脸,又欲盖弥彰地在原地转了转,像是方才他只是心血来潮想散个步。

温雅却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在越来越暗的殿中开口招呼他:“你过来。”

贺祈之闹不清她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便有些谨慎地问:“做什么?”

问完,才觉得自己这句话跟个和丈夫吵架生气的小媳妇儿似的,便又清了清嗓子,虚张声势道:“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但温雅很懂得拿捏人,故意问:“你就不想知道方才我是在与谁说话吗?”贺祈之不动,温雅又拍了拍身边的床榻,说:“坐。”

贺祈之仍旧不动。他表面上给人的感觉是威武不能屈,但心里想的什么,只有他自个儿知道。这坐下去,不就和她挨着了吗?

他光是见到她便心跳加速,这一挨着,那心肝不得从心窝子里蹦出来啊?真到那个时候,他所有的佯装便都会被温雅识破。

贺寨主在心里抹了一把泪,顺带深深地唾弃了自己一番。被人端了老巢、抄了窝都还控制不住心动,他也是没救了!难道一见倾心的初恋威力都这么大吗?

结果他这里神思百转愣着不动,温雅却趁他不留神,出人意料地出了手,她抓住贺祈之的袖子一拽,直接将他拽到了床边。

贺祈之还是不动。不过这回不是不愿,而是不敢了,毕竟温雅怕他挣脱,用了半边身子将他压住,他现在甚至不用低头,便能闻见女儿家身上特有的馨香。

“有、有什么话不、不能好好说吗?”一人挑过七山十八寨的贺寨主怯了,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自己碰着什么不该碰的,“你、你……我告诉你,美人计对我没用!”

温雅却还是那副冷清的样子,似乎并未觉得这姿势有什么不妥,甚至低了低头,鼻尖都快凑人脸上了才一本正经地开口:“真的没用吗?”

贺祈之觉得浑身的血液乱窜,他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但下一刻,温雅的一句话又像是盆冷水,兜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她称呼道:“前太子……殿下?”

贺祈之瞪大眼睛看着她,夭寿了!她是怎么知道的?

没上虎峰安营扎寨之前,贺祈之不叫贺祈之,他叫谢祈。那个时候,大缙还不叫大缙,谢也还是国姓,谢祈也还是个天天不知愁为何物的青涩少年。

他上面有六个哥哥,下面有六个弟弟,甚至隐隐还有突破这个数量的趋势,加之他母妃并不得宠,母妃的家族贺家也安分守己没有外戚专政的念头,所以怎么看,那个太子之位都轮不到他头上。

但抵不住他哥哥、弟弟们爱作啊,他父皇还没仙去呢,便个个筹划着怎么坐上那把椅子。结果一个粗心大意,哟嗬,查了一个揪出一窩,就这么被贬的贬、关的关了,最后一看,适龄的皇子,就剩谢祈一个了。

谢祈当时不过十来岁,胆子还不大,见老虎凶起来连自己崽儿都咬,哪儿还敢接那太子之位啊?他父皇身边的侍御来宣旨时,他愣是将那圣旨当成烫手山芋给侍御塞了回去。皇帝一看,竟然有不想当太子的儿子,顿时来了兴趣,表示这个太子还真就非他不可了,然后,赐死了谢祈那被冷落了十多年的母妃。

被事先哄骗走的谢祈回到殿中一看,抱着那三尺白绫直接哭出了血。不过谢祈的太子之位也没能坐多久,半年后,忍受不了他父皇暴政的百姓们揭竿起义,一把大火烧了谢氏皇城。

后来谢祈就带着贺氏一族跑了,临走前带了不少金银细软,顺带还将他父皇硬塞给他的传国玉玺摔了。

听到这里,温雅难得噎了一下,问:“你将那玉玺……摔了?”

贺祈之沉默了会儿,才说:“我寻思那玩意儿又卖不出去,留着也是个祸害,所以就……”

温雅揉了揉额头,似乎有些头疼:“所以你在虎峰寨练兵,不是为了造反?”

“造反?我造谁的反?”贺祈之蒙了,“而且我几时练兵了?我带着我寨子里的男人们跑跑步、强身健体都不行?”

温雅继续问:“……那朝廷招安你为何不从?”

说到这里,贺祈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不是因为怕招安了,虎峰寨里开垦出来的那些地就得上缴嘛,到时候咱垦自己的田还得交佃金,多不划算啊。”

温雅一时间难以消化贺祈之说的实情。

“所以,你们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他看着温雅问道。

便是脑子再不灵光,贺祈之也该反应过来了。

温雅没回话,她仿佛浑身脱力般软软地靠在贺祈之的胸口,没过一会儿,竟是闷闷地笑出声来,笑完后,她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物什来。

贺祈之定睛看了看,见是个男孩佩戴样式的长命锁,正欲开口问是谁给她的,心念一动,想起了一些往事来。

当年他随贺氏一族从国都逃出来时,各处的战事都已起,许多未曾参战的平头百姓迫不得已开始流亡,一时间民不聊生,饿殍遍野。贺祈之看着流离失所的百姓,因自身难保,也没什么相帮的念头,但有一次,他遇到了一个小女孩。

那女孩儿不像其他人一样,冲他讨好地笑,而是用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说:“本不欲求人,但爹娘的盘缠被人偷了,一家人已经有好些时日没吃上一口东西了。若能施舍些个,算我借你的。公子,你若愿意留下信物,或者告诉我你叫什么,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还的。”

当时贺祈之被她看得心里莫名一软,就将刻着一个“祈”字的金锁取下给她……

“所以……”贺祈之的喉咙有些痒,心脏不受控制,“怦怦”地跳得厉害,“你方才那么急地进宫,是因为……怕我出事儿吗?”

温雅顿了顿,头枕在贺祈之的胸膛上,一向冷清的眼里沾了笑意,反问道:“你说呢,贺寨主?”

賀祈之表示不敢想,毕竟他前两天还在悼念他死去的一见钟情。

殿中光线已彻底暗了下来,近在咫尺之人的样貌也渐渐看不清了,只听殿中窸窸窣窣似有衣料摩擦的声响,而后,某个不敢想的憨憨抱了一个香玉满怀。

温雅用葱段似的手指,柔柔地在他胸前一点,悄声说:“祈之哥哥,我来还债来了。”

贺祈之喘着粗气,心道:这哪里是来还债的?这分明是来勾他魂、索他命的啊!

虎峰寨的众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本来好好的娶压寨夫人的日子,一杯酒下去就倒了,醒来一看,寨子一圈围着的都是官兵,结果这没围上多少时日,那群官兵又自个儿撤了,临走前还发了一沓喜帖,说是尚书大人大喜。

众人正寻思着尚书大人大喜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结果手快的人打开喜帖一看,落款的名字不是他们那凭空消失的寨主和寨主夫人还能是谁?

众人不知事情的缘由,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儿,许久,得出结论——

管他呢,他们的憨憨寨主成婚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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