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城狐狸精，穿过我所有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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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城，望不尽的望城风情万种。

那天她在湘江边浣纱后，起身整理半湿的粉衫翠裙，那楚楚动人的背影婉约成一弯月牙儿，一头散开的青丝缭乱了云空。蓦然间，身后不远处的飞檐朱阁上射出一支亮丽的昆曲，悠悠扬扬，响遏行云。美人惊得回头一望，见楼台上站着几位羽扇纶巾的长袍书生，于是嫣然一笑。呵呵，那样妖娆的一双狐媚眼！那样小小的一点樱唇！那样轻舞飞扬的几丝乌发！瞬间，楼台上凭栏远眺的书生们都醉了。

2

我曾见过这双狐媚眼。妖冶，俏丽，晶亮。雾朦胧，鸟朦胧。那是在北大荒兴安岭的林海雪原上，我当知青的时候。头戴狗皮帽子，身穿翻毛羊皮大袄，突然与一只火狐狸面对面邂逅。它两耳尖耸，蓬松的尾巴高高翘起，一身红毛如火，胸前有一撮雪白。它不怀好意又春情无限地望着我，绿宝石般的眼眸闪闪发光。它轻柔地摇动着火焰般的尾巴，仿佛在召唤我跟它走。狐狸精！就是它！当地老猎户告诉过我，火狐狸是千年修炼成的狐狸精，人的一生只能遇见一次。它的飘然现身，意味着你将来一定会遭遇一次美女劫，死去活来，浴火重生。

我苦苦等了数十年，美女劫终于大祸临头。在湘江边，她叫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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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江岸上那双明丽的狐媚眼裙衫飘飞，俏笑盈盈，望着阁楼上的书生们，目光中隐含着有关爱情与阴谋、沉沦与飞升的千古之谜。这些书生都是见过世面的名士，其中有来自大唐长安的白描，当年以科举甲科入仕，博览群书，英气逼人，遂成当地坛主。一手行楷写得铁画银钩，刚才那几声昆曲也是他为江边的小妖精唱的。其府中藏玉多多，为此自鸣得意地写了一本书，后来当了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的常务副院长。

还有来自上海书香门第的杨匡满，当年白面长身，美丰仪，好诗文。记不得是哪朝哪代，他以一手锦绣文章中举进京。上世纪六十年代，其一首歌颂雷锋的诗作曾入人民大会堂朗诵，颇有阁中大学士之风，至今还会用阿尔巴尼亚语唱半首“人民领袖”霍查之歌。

还有唐宋以来威震诗坛的寇宗鄂，一生获得女粉丝无数，号称“天下第一寇”。其文笔有贵族气，华贵多姿，曼丽流花，有法国罗曼罗兰、德国歌德和俄国普希金之风。我年轻时，其大作常摆在我的案头，翻读时常有焚香净手之心。

还有策马从当年大辽国疾驰而来的巴音博罗，顶一头放任自流的乱发，像狂风中的大草原。早年他跟在成吉思汗的鞍前马后想学弯弓射大雕，没学成，只好改成作画，画中多是远逝的英雄和殒落的大雕，深含着壮志未酬的悲凉与遗恨。

还有孟老夫子的后裔孟祥宁，寡言少语，目光深锐。不说则已，一说就是“孟子曰”。要不是老祖宗曾亲自招他到本家祠堂口传密授，学得二三，现今的他肯定当不上《中国艺术报》副社长。

还有高挺着一个大卫式鼻子的书法家张福田，一手隶书和他的鼻子一样结构分明，立陡立崖，危机四伏。一看他的模样我就知道他的祖爷肯定来自罗马帝国，在十字军东征中流落到东亚当了逃兵，娶了大汉帝国的姑娘才有了他。

其他还有一些我不是很熟悉身世的各地名流贤达。他们来自历朝历代，家庭出身都有些暧昧，估计大都是唐宋元明清的土财主或暴发户。譬如郭新民，以一介书生之身竟然晋升为山西省府的帐中幕僚。再如陕西来的方英文，喝酒三碗偏过岗，一手正楷如铁画，指点江山皆称友，祖宗肯定是方腊。还有《散文百家》主编，人高马大的东北汉子高玉昆，其携夫人燕燕翩然前来。一眼看到燕燕的俏模样，我便知道高老庄出来的人出手特别快，下手特别狠。如此等等。

此行当然还有我，八旗子弟，脑后至今留有大清王朝的余脉。生来“琴棋书画无所不好，刀枪剑棍样样不通。”当年一曲《我的太阳》曾唱到欧洲诸国包括意大利，让许多金发姑娘迷得五体投地。一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法国女作家，红指甲上翘着一支细长香烟，含情脉脉对我说：“这个夜晚属于你。”——别误会，她的意思是我在当天下午国际笔会上的演说征服了全场。同行的陈忠实乃是陕西一老农，瘦脸上的皱纹沟壑遍布，就像他家的黄土高坡。其魅力自然难与我匹敌，故而送我一个艺名“野狼嚎”，然后笑呵呵送我一支老烟炮。我听出他的羡慕忌妒恨了。

就这么一行人，皆为名流，唯我一匪。

4

九月，一阵金色秋风把我们吹到湖南长沙，吹到望城，看到那个名叫望城的小狐狸精。当她在湘江边婉约成一弯月牙儿的时候，便成了望城历史深处的魅惑，任谁都逃不脱她的黄藤酒和红酥手，哪怕喊出千声“错错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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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城原为县，后为长沙新区。其南枕岳麓锦秀山川，北连洞庭浩瀚碧波，腰缠湘江千里玉带，端的是荆楚之地的一块风水宝地。总面积约为九百六十多平方公里，故当地人称自己的地方为祖国大地中的“万里挑一”，眼里透着得意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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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一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留下的是怎样迷蒙流丽的千古风情啊！在哪里能找到看到？在望城，在当地的靖港、铜官、书堂等六大古镇，在一条条幽静的小巷，在姑娘闺阁用细竹竿支起的木格窗外，在一处处小桥流水的倒影中，在一個个绣娘飞针走线的多彩绣品上。历朝历代的公子哥和文人骚客就是从这儿的小巷小桥小窗走过的。那些在幽幽水影中轻荡错落的粉墙乌瓦，犹如被打湿的层层年轮，刻印在小巷的青石板上。从湘江深处掠来的秋风把所有影子吹得像旗帜般纷飞，零乱而忧伤。在这里，日子被楚辞汉赋淹没了，时光被唐诗宋词冲走了，却留下一瓣心香、满室芬芳。此时秋风吹得山川飞红如雨，抹出一弯古老的晨阳，让我们好似成了帽插毛笔、腰挂美玉的古道旧客——据说白描贴胸挂的那块老玉就是周武王送他的。我们沿着石刀石斧开辟的时间空间，走过秦汉唐宋元明清，直抵今日一个古香古色、略有缺损的盖碗茶。屈原忧思家国恨的时候，诸葛亮三气周瑜的时候，关公过五关斩六将的时候，大唐圣书手欧阳询书写“天下第一楷书”《九成宫醴泉铭》的时候，在望城饮茶用的都是这个盖碗，古香犹在，英气长存，脆响叮咚，声息可闻。一向为凡俗之辈的我有这碗茶垫底儿，做人做事终于有了一点儿匪气加底气了。出生在望城的慷慨悲歌之士和名流豪杰数不胜数，其中唯一没喝过盖碗茶的就是雷锋。1942年12月18日，雷锋出生于望城县安庆乡一个贫苦农家，乳名庚伢子，不满7岁时就成了孤儿。新中国改变了他的命运，他有了工作，并和一位美丽的姑娘相爱（现在是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了）。故而雷锋深怀感恩之心，做了那么多好事，让他短暂的一生光芒四射，至今还激励和照耀着我们。一名普通士兵，就这样成为中华民族伟大的英雄。那天我们走进雷锋纪念馆，集体向英雄塑像献花鞠躬致敬时，我的眼睛湿润了。

历史进程无论多么宏伟壮丽，总是靠人推的。雷锋就是一位平凡而又伟大的推手，直到他猝然倒下，为我们留下永远的伤痛与怀念，还有不尽的动力。迄今，雷锋依然是一只巨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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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五千年文脉生生不息的滋养，望城成了一座雄丽丰美的露天博物馆。所到之处，这儿藏着新石器时代，那儿藏着汉帝国，一个古镇的街头站着大唐盛世，另一个古镇的拐角处是南宋的书楼。

靖港，是湘江风吹拂的千年不动的古帆。史上商贾云集，舟船如鲫，茶堂、酒馆、客栈、商铺、青楼、戏台沿街排立，生意十分兴隆。故史上有“船到靖港口，顺风也不走”之美誉，人称“小汉口”。本地铜官窑出的精美瓷器就是从这儿上船，一路东去海上的丝绸之路，直抵南亚乃至非洲。一路北去长安，再由驼队经过西域各国，运往波斯帝国和罗马帝国。中国的造纸术和印刷术由此先后传入欧洲黑暗蒙昧的中世纪。迄今《圣经》能成为世界上发行量最多、影响最大的书籍，梵蒂冈教廷应当首先感谢中华民族的先民给他们送去了“高科技”。否则，神父们靠手抄在一张张羊皮上书写，教徒们大概至今还在罗马城苦熬，不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历届美国总统的就职演说也不可能以一句“上帝保佑美国”作为结尾。不过很遗憾，一些西方人还不是很开化——毕竟他们的文明史太短，他们只懂得感谢上帝而不懂得感恩。

靖港原名沩港，位于湘江西岸。大唐初年江南发生饥民暴动，商铺粮行被抢掠一空，难民背井离乡，母子号啼于野。唐高祖李渊特派大将军李靖率兵前来平叛，战乱很快结束。为纪念李靖的安民之功，当地人特把沩港更名为靖港。后来李靖被神化为托塔李天王，多年不孕的夫人生下个大肉球。李靖拔剑一劈，劈出个永远长不大的哪吒。小家伙天不怕地不怕，还曾跟孙悟空那猴儿大战三百回合。估计这些神话故事有一半是靖港人编的。到现在，他们对来客常说的一个开头是：“很久很久以前……”

靖港镇现存珍贵古宅七百多间，家家都能写一部红楼梦。进去走一圈，喝一碗天井茶，与满头白发的老林黛玉聊聊，出来就能当作家。镇上还有许多古人遗迹，譬如舜帝南巡时落脚品茶之处，屈原失意官场来此散心之所，李靖平乱告捷，伫立大江之岸，杜甫到此游江吟唱之诗。近现代英雄豪杰、仁人志士留下的遗迹就更多了，如晚清重臣曾国藩、湘军六大提督、“革命母亲”陶承等等，都在青史册上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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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城铜官窑兴起于中晚唐。它继承唐三彩的传统，首创在瓷器上使用多彩装饰，为浓墨重彩的中国彩瓷时代拉开了序幕。在这里，花鸟山水皆可入瓷，书法雕刻亦可写瓷，人生百味更可造瓷。我很想在那里画个瓶子或写几个盘子，可惜东道主没做安排，只好作罢。显然他们有点儿大意了，失去了几件千古之作。我曾在一家名窑画过一个水天碧奔马瓷瓶，高一米，售价那个高啊！连我自己都买不起。走进铜官的展览馆，仔细观赏着一个个巧夺天工、精美绝伦的瓷器，包括古朴的陶器和墙上镶砌的碎片，件件令我神往不已，啧啧赞叹。我特别注意到一片薄薄的白绿相间的白菜叶，水灵得像是刚刚从农家大棚里摘出来，上面还落有一颗鲜红的枸杞子，与台湾省那块名闻天下的“红烧肉”恰好是绝配。我拍了照片发到朋友圈里，配文称：“我很想点几滴酱油醋在上面。”意思是切了拌拌就可以下酒了。

其实，那是当代一位工艺大师的佳作。

可以说，铜官窑的一个瓷瓶，就是一部中华文明史。绣口一开，便是半个盛唐。

我们还去了当地人夏国安的私人艺术博物馆，那里摆放着林林总总的古代石雕，多是文臣武将、侍女卫士的形象，显见都是从高官贵宦的墓园墓穴中出土的。在我看来件件价值连城，加一起可谓富可敌国。如果摆一个执剑卫士在门口，江洋大盗也不敢上门了。主人夏国安身材不高，说话亢奋，皮肤黑得像东北黑土地，特别有农民工的丰采。他当年投身基建行业，搬砖运石，就这样对石头有了感情。于是从江南干到北京，挣了钱就买石头、买古物、买书画。我奇怪一个农民怎么这样有心机，这么有“眼里见儿”，下手这么早？一问，大学毕业！我吃了一惊。天哪，知識真是金钱啊！是的，凡是知识不值钱的地方，那里一定没前途也没梦想。不过我还是认为夏国安的文化修养有一点点欠缺，因为他没买过我的书画。

出了门，我的心情很不好，满脸愁云惨雾。望城区委宣传部姚部长问我怎么了。我说，今天我才知道我的人生很失败，拼搏了大半辈子，还抵不上夏国安的一块石头。其实我说了一句真理：只要装进文化，石头也是价值连城的。正如我说过的另一句真理：猪槽子摆到博古架上就是文物。

9

铜官窑展区建得十分宏伟阔大，都是重脊飞檐、灰墙乌瓦的大秦式建筑。园中套园，楼外有楼，展中有展，曲径通幽。时近傍晚，游人已尽。看过瓷器、壁画和湘绣上的那些美人图、仕女画以及飘然来去的飞天，我迷离其间，独自徜徉，像丢了魂儿似的，跟着宫室屏风后面传来的美人银铃般的笑声和回头一笑百媚生的小狐狸精信步而去。终于，我走丢了。云层密布的天宇之下，重重的楼台殿阁之中，只剩了我一个。大队人马早已乘车而去，他们领略了唐宋明清的万种风情后，早已得道成仙，忘了人间还有一个蒋巍在。

那一刻我心静如水，像风进入风、水进入水，徜徉在帝王宫阁和漫长岁月之间。或许，入夜之后，我就能见到“大汉帝国第一舞娘”赵飞燕，或能见到三国时候迷倒众多将相的美女特工貂婵。蓦然间我想起来了，大唐时的杨贵妃曾给李白研过墨，那方墨池尚未干，还在后面宫室的案头摆着，我正好可以挥毫为望城写首诗。我走了七步，遂成诗一首，诗曰：

湘水连天绕望城，才人代出啸国风。

忽见书堂少支笔，谁得欧阳传真经？

曹植当年也走了七步，吟出一首五绝。我吟出的是七绝，比曹公子多了八字。

诗成，遗憾的是有车来找我了。宣传部长笑说，他不是来救我的，他是怕我一时兴起，把展厅里那瓶百年老酒砸开喝了。

10

这就是望城，望不尽的望城，在湘江边婉约成一弯月牙儿的望城。每一步都风情万种，每一刻都是一首唐诗宋词，每一天都跨过一个王朝。入夜，我从宫室中回到人间，把键盘敲得大地震撼，江水倒流。为的是不让秋风和浪花翻卷，不让望城从指缝中溜走，不让此刻的柔软因风化而沙化。我知道，这会儿有人藏在键盘里偷听，是望城那个小妖精，婉约成一弯月光在天宇中俯望着我。我掏空了内心的全部，轻轻放在望城，薄薄的一片夕阳铺到远方。

忽然，窗外传来望城女儿的一阵娇笑。水花般的一声，就足以让我的秋天变成金黄色了。

键盘问我，这是哪年哪月哪天？

不需要回答。这是五千年的依偎和乡愁，在湘江岸。

那是生长着诗意、梦想和爱情的地方。

蒋巍

现就职于中国作家协会，一级作家。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作家协会全国第二、三、四届优秀报告文学奖，金盾文学奖，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奖等。已出版小说、报告文学、散文集、话剧等作品近三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