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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石炭歌”

2021-04-02姚中华

阳光 2021年4期
关键词:石炭白土徐州

煤是石头的家族成员,隐身在地层深处,历经地壳亿万年的运动变迁,有着自然造化石质的机理和坚硬的禀赋。煤又有别于一般普通的石头,它不是地壳深处岩浆凝固的产物,而是大自然植物历尽沧海桑田演变的结果。黑黝黝的煤块储藏着最原始的能量,当它重见天日后,燃烧自己发出光和热,温暖着这个世界,也温暖了亿万人。由今溯古,追寻煤在人类生活中的足迹,古时它被称为石墨、石炭。最早记载开采并讴歌它的,是苏轼的《石炭歌》。

早年读《石炭歌》,只觉得它是宋朝那位伟大诗人数量庞大的诗词中的一首,豪放、亲切、自然,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然而,当我和一群人走进延伸在地下数百米深处坑洼不平的巷道、脚踩着碎石和煤矸发出的吱吱声响去寻找煤的踪迹时,回想起《石炭歌》,猛然感到别样的亲切。有文字为据,祖先寻找并采挖这一被称之为石炭的特殊宝藏,已有上千年历史。自从发现这一特殊的石质燃料,人类在通往文明的道路上,开采它、利用它、讴歌它,似乎从未停止过。这个通体黝黑,敲击时有金属之声的特殊石头,用独特的禀赋,伴随着人类跨越千年,一路跨进现代文明的大门。

千年不过是人类漫长历史中的一段旅程。令我疑惑的是,在这段旅途的起点,在科技并不发达的北宋年代,我们的祖先是如何发现并挖掘出石炭,让它在寒冷的季节驱散严寒,化解人们一日三餐的窘迫,重新点燃生活的希望。一块煤,在那个寒冷难熬的冬天再度回到世间,以最原始的能量,化成光和热,在昏暗的夜晚,绽放成人们心目中奇异的花朵。

说来也巧,诗人记载的石炭发现地,一个叫白土镇的地方,与我所生活的城市是近邻。深秋季节,怀揣着解读诗人诗句的心境,期盼实地查看古人采挖留下蛛丝马迹的心情,我约友人一同前往。

那天,我们跟着车载导航,上高速,跨县道,入乡道,很轻松地找到了位于徐州西南的白土镇。时光越过千年,眼前的白土镇已经是一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工农业重镇。宽阔的街道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街道两旁绿植映衬的楼房错落有致,显示出如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生活的富足与安宁。千年古镇没有在岁月的长河中湮灭,而是如同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扎根于此,历经风雨,依然根深叶茂,焕发出勃勃生机。

镇子的西北部,远看有一座山。山势不高,起伏平缓,应是环绕徐州山脉的一部分。我不能确定它是不是当年苏轼发现石炭的孤山。向一位老者打听,老者用一种迟疑的目光打量了我们一番。待我们说明来意,老者意味深长地说:“好多年没有人提起苏轼在徐州挖煤的事了。”他告訴我们,镇北不远处,是花家寺。寺庙附近,自古以来开窑采矿一直没有停止过,如今还有一个花家寺煤矿。原来花家寺香火很旺盛,现在寺庙不在了,只留有一块石碑。

我们立即驱车前往花家寺。果然,在通往镇北一条公路不远处,有一座煤矿。高高的井塔,长长的运煤管廊,那是现代煤矿的标志性建筑。我知道,如同我曾经工作过的煤矿一样,每天,人们从井塔走进地层深处,与千万年的岩石对话,与深藏的黑黝黝的煤炭对话。只是,我们是为寻找诗人笔下开采的古煤窑而来,眼前的景象与那首镌刻在脑海中的《石炭歌》描绘出的情形迥然不同。没有“万人鼓舞千人看”的场面,更没有肩挑车拉的情形,只有一条铁路通向远方。我知道,那是煤矿铁路专用线,矿井每天开采出来的煤,通过专列运往远方。

从诗人描述古人开采的炭窑到眼前这座现代化煤矿,千年间有着怎样的故事,又有着怎样的延续与传承,我们找不到联接的线索,也无从得知。

从石炭到煤炭,不仅是称呼的改变,时光也流逝了千年。当年,那个风雪交加、阴雨绵绵的冬天,徐州城有多少百姓为了生计陷入一筹莫展之中?燃料奇缺,为了换取一捆能够生火取暖的柴薪,许多人跑遍全城,一家挨着一家敲门求援,结果到处碰壁,空手而归。

此时,苏轼任徐州太守仅有一年零八个月。到任以后,身为太守,苏东坡领着全城百姓历经阻击围城洪水、抗击百年不遇的旱灾之后,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又面临着寒冬断薪的考验。苏轼心中清楚,缺柴断薪,百姓不仅无法生火取暖,就连一日三餐也成了难题。民以食为天,有米做不成饭,岂不比无米下锅更难堪?南山的栗林已经砍伐完了,百姓储备的柴被雨雪淋湿,就连一捆干爽的秸秆和树枝在城里也难以寻觅。室外,天色阴沉,雨雪连连,根本没有晴好的迹象。

诗人忧心如焚:“君不见前年雨雪行人断,城中居民风裂骭。湿薪半束抱衾裯,日暮敲门无处换。”如何带领全城百姓度过寒冬?老天似乎给这个天才的诗人出了一道致命的难题。

我们无法考证当年苏轼面对全城燃料短缺内心承受着怎样的压力,能确定的是,身为太守,苏轼并没有坐以待毙或是草拟一纸公文,把老天出的难题推卸给大宋朝廷。情急之下,他遣派使者四处寻找、打探可以替代柴薪的燃料,最终找到不曾为前人发现的可以燃烧的石炭。这一史实,诗人在《石炭歌》的序文中作了专门的记载:“彭城旧无石炭,元丰元年十二月,始遣人访获于州之西南白土镇之北,以冶铁作兵,犀利胜常云。”

如同拨云见日。当使者急匆匆来报,在离城西南不远处的白土镇发现可以充当燃料的石炭时,这位性情豪放的诗人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用他最擅长的文字表达喜悦之情:“岂料山中有遗宝,磊落如磬万车炭。流膏迸液无人知,阵阵腥风自吹散。根苗一发浩无际,万人鼓舞千人看。投泥泼水愈光明,烁玉流金见精悍。”情真、意切、激昂、豪放,诗人用激情的文字、白描的手法,描述了发现石炭的场景,中国的采煤史从此有了生动的开篇。

诗人的感怀和兴奋之情不止于此。从这个能够发出光和热的奇异石炭上,他似乎看得更深、看得更远:“南山栗林渐可息,北山顽矿何劳锻。为君铸作百炼刀,要斩长鲸为万段。”他看到了南山那片被日益砍伐的树林可以休养生息,更看到了刚刚兴起的铁石冶炼可以锻造出更加锋利的兵器。他甚至遐想,用这种石炭锻造锋利无比的利器,会所向披靡,刺向那些敌人和当朝奸佞小人。诗人的豪迈、诗人的激情,通过犀利的文字,感染着后人。我不知道诗人搁笔之后会不会登上雪后初霁的云龙山,与好友隐士张山人在放鹤亭中对酒当歌,举杯同庆。

苍天不负有心人。石炭,这个沉睡在地下亿万年的石头,发现他的不是历代搜刮百姓的官府,也不是踏破铁鞋的地质学家,而是一个到任不到两年的知府,一位以豪放风格著称的诗人。更难得的是,文人用炙热的情感描绘它、赞美它。煤炭史话中,从此有了一段古人采煤的佳话,诗人的诗稿中,多了一首世代歌咏的佳作,百姓心目中,也多了一段为民着想彪炳千秋的事迹。

我不知道花家寺当年是怎样的一座寺庙,它已经化为田野里的一阵风,消失在年复一年春种秋收的庄稼里。在刚刚结束秋收的田边,我看到一块石碑,上面写着“花家寺遗址”。寺庙是保佑平安的象征,这与煤矿开采应该有着一定关联。只是,石碑无言,矗立在田中,像是一个符号,断开一段我们无从考察的历史。

当地人介绍说,像这样的石碑在白土镇还有几处。按照他们提供的线索,我们在古镇寻觅,果然在镇南一座村庄和镇学校附近又找到两块,一块是“白土寨窑址”(村南窑址),另一块是“白土寨窑址”(村北窑址)。

正如诗人所预料的一样,白土镇发现石炭后,解决了冶炼燃料难题。此后不久,这里无论是冶炼规模还是冶炼技术都达到了宋朝时期领先水平。被诗人称作“北山顽石”的利国一带,“地皆产精铁,而民皆善锻。”“凡三十六冶,冶户皆大家,藏镪巨万。”每一个冶炼窑口都有一定规模,“冶各百余人,采矿伐炭”。往日默默无闻的白土镇,因为采炭冶铁,一跃成了徐州府乃至北宋朝廷举足轻重的冶炼基地。就连抗击西夏的北宋名将大将军狄青,也曾经派专人来此监督冶铁,制造兵器。

白土镇离徐州咫尺之遥,曾属徐州所辖(如今属于安徽萧县)。徐州,古为九州之一,历朝历代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苏轼于北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四月到任,元丰二年(1079)三月离开,前后一年零十一个月。这是他人生最辉煌、生活最充实的一段时光。徐州美丽的山水激发了诗人的情感,朴实的劳动场景拨动了诗人敏感而又多情的情思,在这里,他用豪放优美的笔调、独特的视角写下一百七十余首诗词,后汇总为《黄楼》。以《石炭歌》为代表,这些诗词记载了他的所见所闻,或写景,或状物,或描写普通老百姓的劳动生活场景,无不透露出诗人的大爱情怀。今天,我们或捧读,或吟哦,都有一种激流穿胸的澎湃之感,诗人的生花妙笔写尽了山水,穷尽了胸臆,把中国的诗词推向一个高峰。晚清词坛大家郑文焯在《手批东坡乐府》中点评说:“此足徵是翁坦荡之怀,任天地动。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胸臆,倚声能事尽之也。”

出了白土镇,遥望徐州,天空高远,秋色空濛。宋元丰二年三月,那里曾经发生老百姓挽住马头、割断马镫,依依不舍送别诗人离开徐州的场景。如今的徐州依然有苏堤、黄楼、放鹤亭、东坡石床、顯红岛等众多诗人留下的古迹。一块貌似平常的石炭,记载着一段太守与百姓的情缘。一代诗人的功绩,让徐州子孙后代铭记,也令煤矿人敬仰。

姚中华: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常务理事,淮北矿区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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