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红河
2021-04-02徐广慧
一
半黑夜,来福村的大喇叭刺刺啦啦响了几下儿,刺啦完,一个吓掉了半条魂的声音从大喇叭里蹿出来。
“不好啦,不好啦,出大事啦!乡亲们,快起,赶快起!——发水啦,大水过了龙王庙啦!”
在大喇叭里喊话的是村支书张春秋。张春秋是哭着喊的,可着嗓门儿叫唤,那声音像是被巨浪撕扯着的破渔网,带着恐怖和死亡的气息。张春秋年轻时当过兵,开过砖厂,是个什么都不怕的硬汉子,五十多岁的张春秋在大喇叭里露了,可见真是要出大事了。
张春秋连喊了两遍,来福村的村民一个个被惊醒。
听到张春秋的喊叫声,李二黑扯开困得睁不开的眼皮。屋子里黑漆漆的,屋外,一阵巨大的呜呜声传进李二黑的耳朵。那声音非常大,一声紧接着一声,与此同时,李二黑听到门板啪啪地响着,仿佛有人在敲门。李二黑腾地从床上跳起来,打开门,被一个飞起的浪头打到了脸上。哎呀,真是发水啦!李二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就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水已经到了床跟前。一阵裹着鱼腥味和水草味的凉风袭来,他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洪水哪里是过了龙王庙,分明已经到了眼前了。
不得了,一定是曲红河决堤了!
李二黑的心哆嗦了一下,这下儿毁啦,龙王爷深更半夜来拜访来福村,来福村的村民要完啦。
李二黑伸脚在水里踢腾了几下,想找鞋,地下的鞋早不知道冲到哪儿去了。
水很猛,瞬间从他的脚踝漫到了大腿。李二黑拔腿就往外跑,他想起了他爹李余粮。他爹李余粮七十八岁了,老年痴呆,还患有风湿病,腿脚不灵便。他想,怎么办,这么大的水要是把老爹冲走了,他不就成了没爹的孩子了吗?不行,快,快!得赶紧去西院看看,千万不能叫洪水把爹给冲走了。
根本跑不动,也走不动。洪水张牙舞爪地喊着号子向李二黑身上扑。李二黑拼尽力气跌跌撞撞挣扎到屋门口,一把抓住了晃来晃去的门框。水漫过他的腰,又迅速漫向他的胸口。这时,他猛的一惊,想到了还躺在床上的妻子和两个孩子。
他站住,愣了片刻。
屋子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他不知道他们起来了没有,他听到屋里院里各种东西噼里啪啦往水里掉的声音,还听到身后的院墙轰然倒塌的声音。他伸出一只手,用力在被雨水封住的脸上抹了一把。
“红榆,带好孩子!”他用尽力气冲屋子里喊了一聲。
李二黑一家四口住在东院,李余粮住在西院,要在平常,李二黑得出了自家的大门,从大街上绕过去才能到达李余粮的院子。现在不用了,洪水把隔在李余粮和李二黑之间的那堵墙冲倒了。李二黑无须走大门口,便可以到达爹跟前了。这样说来,他距离爹也就十几米远。可这十几米远的路,他却仿佛走了半个世纪。这半个世纪实际上也就两分钟,在这两分钟里,他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悲哀。
就在睡觉前,妻子陈红榆还在跟李二黑生气。
前两天,陈红榆叫李二黑去买白面。儿子李喜喜非要跟着去。陈红榆不让喜喜去,说怕二黑把喜喜给弄丢了。其实,红榆的心思二黑知道,她不是担心喜喜丢了,而是担心喜喜乱花钱。到了城里,喜喜的小脑袋瓜子果然不安生,路过市场的时候,他的黑眼珠子转呀转,用心搜寻着猎物。最后,他锁定目标,蹲在一个卖玩具的摊前抬不起来腚了。
李二黑说:“喜喜咱走。”
李喜喜说:“我不。”
李二黑说:“喜喜,你相中什么啦?”
李喜喜指着一个橘黄色的挖土机说:“爸爸,喜喜想要这个。”
李二黑拿起那个挖土机看了看,嗬,挖土机这轮子,嗬,这斗子、这铲子、这能转悠的大鼻子,一样都不少。挖土机的轮子是黑的,车斗是蓝的,其他部位都是亮眼的橘黄色,李二黑心里一阵欢喜。这个橘黄色的挖土机神奇得很,放在地上,一摁遥控器上的按钮,就嗖嗖地跑。这玩意儿,别说孩子待见,就是自己这快四十岁的人拿起来都舍不得放下。
见爸爸拿着玩儿,喜喜踮起脚尖,把挖土机抢了过去。
在李二黑手里的时候挖土机好好的,不知怎的,到了喜喜手里,挖土机前面的翻斗竟然掉了。
喜喜的脸涨得通红,把挖土机递给卖玩具的大婶,连说对不起。
卖玩具的大婶把挖土机接过去,不紧不慢地说:“没事,你拿回去用绳子绑住就不掉了。”
李二黑心里咯噔一下,后悔不该领着喜喜这儿看看那儿摸摸的。
“多少钱?”
李二黑摆弄着手里的遥控器,用一种似乎很淡定的口气问。
“一百五十八。”
李二黑倒抽一口凉气,吃惊地叫了一声:“哎呦,我的天,咋这么贵?”
李二黑还想说什么,见喜喜又把小手伸向了挖土机,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想到了他爹李余粮。
有一年冬天李余粮去城里买砟子,为了给李二黑省下买一串糖葫芦的钱,李余粮背着半袋砟子,没坐车,硬生生从城里走了回来。六十多里地,背上还背着七八十斤东西,李余粮回到家,脚底板上起了好几个大泡。有的大泡磨破了,都渗出了血。
想到这里,李二黑把手伸进钱包,摸出钱夹,很豪迈地对卖玩具的大婶高声说:“老板娘,要了!给咱包起来!”
李二黑给喜喜买了挖土机,开着车带喜喜去公园里玩儿了半天。喜喜玩儿了小火车又要玩儿碰碰车,碰碰车玩完又去魔鬼屋里探险,从魔鬼屋出来,又缠着去看4D电影,看完4D电影,李二黑才发现天已经快黑了,再去买白面肯定来不及了,只好带着喜喜赶紧往回走。他一边开着车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不是咱不买白面,是白面不叫咱买。”
陈红榆见车厢里空荡荡的,再看看喜喜手里的挖土机,就什么都明白了。她把脸一耷拉,吼道:“你是不是成心的?把工人都放了,面也不进,这生意到底还做不做?”
李二黑见妻子生气了,拍拍她的肩膀说:“嗨,没面正好,明天咱就当过八月十五,自个儿给自个儿放一天假。”
李二黑走进北屋,见电视正演着动画片,就坐到沙发上,把欢欢搂进了怀里。欢欢习惯性地去翻李二黑的衣兜,在里面找到了她想要的小白兔转笔刀,就把遥控器给了李二黑。李二黑连摁了几下,把电视拨到天气预报频道。
这些年来,一有时间李二黑就坐在电视机前看天气预报。师傅说过,做挂面跟天气有极密切的关系。要想做出好挂面,必须先研究好天气预报。他们李家的空心挂面是跟禾古庄的曲家学的,在曲家的基础上又进行了改良。李二黑十一岁那年跟师傅学做空心面,从那时起,他就开始研究天气。中央台、山东台、河北台、山西台,每次非要把这几个台的天气预报都看完才放心。没有电视的那些年,李二黑每天站在曲红河大堤上观察天上的云,根据云的变化识别天气。什么样的云代表什么样的天气。在看云识天气方面,李二黑的眼光比师傅高,所以师傅就把看云的活儿交给了二黑。每次看完了云,二黑就会跑回家,把未来几天的天气情况告诉师傅。按照师傅的要求,他们李家的面必须要揉进两个字——良心。师傅认为,没有良心的面,人们吃了会生病的。别人吃了他的面生了病,他的日子也不会安宁。李二黑苦心钻研,不停地琢磨,终于慢慢领悟了空心面的奥秘及师傅的用意。李二黑甚至比他的师傅更较真,每次做起面来,连饭也顾不上吃。在他看来,他这个面条师跟那些大艺术家没什么两样,都是通过自己的劳动把自己的光阴和梦想织到作品里去。李二黑给自己的挂面坊定了规矩,他的面阴天不做,下雨不做,刮风不做,雾天不做,就是两百里地外有雨也不做。他们的面只在太阳晴好的时候才做,天蓝的时候做,天上飘着白云的时候做。在李二黑看来,天空洁净祥和,阳光透亮温暖,才能让面在晾晒的过程中吸纳天地精华。而天气精华,正是师傅追捧的良心。
看着天气预报,李二黑突然叫唤起来:“红榆,过来,快过来!”
陈红榆被李二黑的叫声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跑进屋子。
“怎么啦?”
陈红榆看着电视上的画面,不解地问。
李二黑说:“红榆,要毁,你知道吗?我这心里很不踏实,我觉得这几天咱们这里会有一场大暴雨,咱们的面暂时做不了了。”
陈红榆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哎呀,你瞎咋呼什么呀,这电视上不是说中雨吗?”
李二黑说:“特大暴雨!我昨天收面的时候,发现这次面收潮特别慢……”
陈红榆一甩手说:“少来,没闲情听你白话,家里真是一点儿面都没了。”
李二黑嬉皮笑脸地说:“知道,知道,老婆大人息怒!”
陈红榆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紧身背心,下身一条黑底红花的胖腿裤,头发盘着,脸很白,胸很挺,锁骨凸出。最惹人注目的不是她的身材,而是她那如月亮一般明亮的大眼睛和那高挑的鼻梁。难怪人们都叫她“面条西施”,要不是嘴唇厚了点儿,陈红榆真算得上来福村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陈红榆比李二黑小六岁,是李二黑的第二个媳妇。李二黑十二年前住过一回监,李二黑进去后的第二天他的第一个媳妇就走了。没住监之前,李二黑撩猫逗狗,上墙爬树,不愿意在家做挂面,总是幻想着像别的年轻人一样去大城市里打工。住了一回监,李二黑的心不再那么野了。他在自家院子南边的空宅子上盖了六间瓦房,正式参与到了挂面坊的生意中,并扩大了挂面坊的规模。父亲李余粮便是李二黑的师傅。师傅上了岁数后,卸下了身上的担子,不再参与挂面坊的生意,李二黑和妻子陈红榆成了挂面坊的老板。
手工空心挂面是一种古老的汉族面食食品。加工手工空心挂面是个累人的活儿。大大小小的工序有二十多道,一点儿都不能马虎。整个制作流程需要二十多个小时,大致分为和面、醒面、切面、搓大条、搓二条、盘条、上扦子、醒条、分扦子、再醒条、出扦子、上大架、拉细、晾晒、封装等。李二黑接手了手工空心挂面的生意后,又在挂面坊的院子东边和西边各盖了一排房子,南边盖了一排晾面条的阳光房。给挂面坊注册了商标,在正屋的门楣上挂上了烫金的大牌子“龙凤呈祥”。
从这个牌子上就能看出李二黑的野心,他要把他们的手工空心面条打造成全国知名品牌。李二黑从书店购买了大量资料,又去外地考察,仔细研究,把工序由原来的二十四道改良成了二十八道。在用料上,面粉使用蛋白质丰富的高筋面,盐用非碘盐,鸡蛋一律用从百姓家里收来的柴鸡蛋,而水则来自曲红河发源地——太行山脚下的纯天然山泉水。
陈红榆是个讲究人。在面条的用料上,她的想法跟李二黑一致,宁可提高成本,也要保证产品的质量。但在做工上,陈红榆却有自己的一套小九九。工序增加后,需要的人手也相应的增加了不少。尤其是在李二黑提出开发龙须面和凤尾面两大品牌后,人手就更加紧张了。龙凤呈祥挂面坊的工人由原来的五六个人增加到了十几个人,仍然忙不过来。工人成本的增加,给挂面坊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赔本赚吆喝——落个买卖人。这可不行。陈红榆提出买几台和面机代替人工和面,这样不仅可以降低人工成本,还可以提高效率。李二黑坚决反对使用和面机。他说:“手工挂面必须是纯手工的才名副其实,不然,就是自己砸自己的牌子。”陈红榆说:“虽然用机器和面,后面的工序还是人工,这不会改变面条的品相。”陈红榆从网上订了三台和面机,叫人送到了家里。李二黑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别扭得很。陈红榆见李二黑没什么反应,竟然又购买了一台切条机,李二黑看着那几台黑魆魆的机器,心里说不出的苦闷。他把工人召集到一起商量对策。工人们赞成李二黑的做法,反对用机器和面。最支持李二黑的是金姐。金姐在“龙凤呈祥”干了十年了,是老工人。金姐说:“小作坊,大牌子。‘龙凤呈祥能够名揚四方,进入各大超市,靠的正是多年来的传统工艺和诚信品质。掺了假的东西长久不了,要是用机器和面,干脆把我们都解散了好了。”就在前两天,李二黑听说有一家挂面坊要出每月五千元的工资把金姐挖走。现在听金姐这样一说,李二黑的眼珠子差点儿从眼眶里掉出来。金姐似乎看出了李二黑的意思,呵呵笑着说:“活是‘龙凤呈祥的人,死是‘龙凤呈祥的鬼,我金姐贵着呢,别管是谁,给我一座金山银山我都不会动地方。”李二黑的鼻子忽然就酸了,他拍着脑袋瓜激动地说:“大家能这么理解我支持我我非常感谢,这样吧,从今天开始咱们放假半个月,半个月后我挨家挨户去请大家。”大家说:“没事,不用请,到时候自己就来了。”李二黑说:“那这半个月的工资可要泡汤了。”大家说:“正是秋忙的时候,我们还巴不得多放几天假呢。”
“真是的,一个一天生产几百斤挂面的挂面坊竟然连一点儿白面都没有了。”陈红榆叹了口气说,“还没馒头哩,我看你们也都不饿,今儿个不做饭了,都喝西北风去吧!”
李二黑想逗陈红榆高兴,又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就把手一挥,冲一对儿儿女使了个眼色。女儿大,叫欢欢,十岁了,儿子小,叫喜喜,六岁了。欢欢和喜喜扔下手里的东西,不约而同地跑过来。李二黑一只手领着欢欢,一只手领着喜喜,大摇大摆地出了家门。出了胡同往西再往南是一个广场,广场南边不远的地方就是龙王庙。
一,二,三……李二黑跟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对着龙王庙的方向齐刷刷地张开了嘴。张了一会儿,李二黑说:“饱了呗?”欢欢说饱了。喜喜说没呢。李二黑说没饱就再喝一会儿。三个人就都张着嘴又喝了一会儿。李二黑问:“饱了呗?”喜喜说:“哎呀,撑得慌了。”李二黑嘿嘿一笑说:“走,回家!”
李二黑领着孩子们出来,本来打算去张支书家看看。他的心里很不踏实,从昨天做面的经验和天空云彩的变化来看,他预感有一场特大暴雨将要降临。他想去跟张支书嘟囔嘟囔这件事,顺便拐到三儿家里,把从城里捎来的音乐盒给了三儿。出了门,李二黑又改变了主意,陈红榆要是真不做饭,他和两个孩子可真要饿肚子了。
李二黑领着两个孩子回到家,一进门,两个孩子尖叫着扑向正在生闷气的母亲:“妈妈,妈妈,你不用做饭了,我们喝西北风喝饱啦!”
陈红榆哭笑不得,搂着两个孩子气消了一半儿。本来,李二黑打算第二天早上再进城,可谁想到半夜竟真的下起了雨。一下就是一晚上,第二天又可着劲下了一白天。陈红榆生气是因为家里一点儿白面也没有了,不仅做不了生意,连馒头也没法蒸了,村里的烧饼铺也关了门。陈红榆就沉不住气了,她嫌李二黑做事不着调,不会过日子,然后又把李二黑开除她弟媳妇的事抖搂出来。每次做挂面,李二黑都亲自上阵,他对每一道工序都要求得十分严格,对那些工作完成得不是很好的工人他从来都不留面子。他曾经板起脸来把村里一个刚过门没多久的小媳妇说哭。前几天他还把陈红榆的弟媳妇给开除了。陈红榆说:“她都干了这么多年了,上扦子也不是第一回,偶尔少几帧也挡不住,不管怎么说,她是我的娘家人,你不能对她太苛刻。”李二黑说:“能不能把事做好,跟干了多长时间没关系,跟她是否真正在这件事上用心有关系。不管是谁,只要能按标准把面做好,这工作就是他的,做不好,必须走人。”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了半晚上,没想到醒来就是这——家叫水给淹啦!
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李二黑一阵恍惚。在内心深处,李二黑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便是一个人没有爹。爹是什么,爹就是一棵树的根,爹就是一个人的依靠和荣耀,要是这场大水把爹给冲走了,那他的整个世界就彻底倒塌了。可是妻子和兩个年幼的孩子呢,来不及多想,李二黑便被身后巨大的浪头拍进了水里。慌乱中他抓住一块门板,两脚一蹬,用力浮出了水面。
“汪,汪,汪!”
一阵熟悉的狗叫声从黑乎乎的屋子里传出来。
是陪在爹身边的小狗阿黄,它还活着。听到阿黄的叫声,李二黑的心里顿时升起了希望。经过一番挣扎,李二黑终于摸到北屋门口。门板已经冲垮,李二黑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爹睡觉的西里间屋。
满屋子都是水。李二黑看到爹仰着脖子,两只手抓着床帮,水已经漫过了他的胸脯。床漂在水上,小饭桌上了床,饭桌上放着一个小板凳,板凳上摞着一个洗脸盆,盆子里站着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发出叫声的阿黄。
“爹。”李二黑叫了一声,眼泪就出来了。
柜子倒在水里,堵住了进去的路。李二黑扎了一个猛子,从柜子底下游过去,然后,踩着柜子,叫爹趴到自己背上,背起爹就往外走。
“阿黄,阿黄!”爹扭头喊叫着阿黄,阿黄用力一跳,跳到柜子上,再一跳,跳进了爹的怀里。
出了北屋,李二黑没有往大门口走,而是摸着墙找到一架梯子,他站在梯子上,用尽全力把爹推到房顶上。
安排好爹,李二黑赶紧往回走,他准备回去救陈红榆和孩子,可是,没走几步就退了回来。一个浪头连着一个浪头扑过来,水一下子漫过了他的鼻子。
二
曲红河是冀南平原的一条大河,河两边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生长着庄稼和树木。
来福村在曲红河北岸。
水在凌晨一点进入来福村,在来福村肆虐了七八个小时,水面一度达到两米多高。那些爬上屋顶的人们在黑暗中等来了黎明,他们在惊悸与绝望中目睹了一场洪水如何打败一个村庄,也亲身感受了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与无奈。
水是红色的,浑浊不堪,这被诅咒的红色泥水像是一只怪兽,踢翻曲红河大堤,向北奔腾而下,不到两分钟,便包围了来福村。怪兽拔起了树木,推倒了电线杆,拍烂了门板,卷走了汽车,冲走了猪牛羊,把人赶出家门、赶上屋顶、赶上树枝,把人们的生活用品砸烂打碎,扔到大街上,丢到河道里,抛到田野中。
等水下去一些,有人发现,龙王庙旁边的大石头被冲到了村北张春秋家的胡同口。这块大石头有半间房子那么大,二十个人都推不动。石头在龙王庙的西边,紧挨着一棵大槐树。据史书记载,这块巨石唐朝武德年间就在这里了,世世代代被村里人奉为镇村之宝。石头被洪水从村南冲到了村北,哎呀,这可是不祥的征兆。
落在水里的李二黑被一个塌掉的屋顶绊住了,他缩着身子坐在一截冰凉的三角铁上,上牙磕打着下牙。后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漂过来,抓起来一看,是个盛化肥的尼龙袋子,他把袋子套到身上,藏在胸脯子里的那块肉仍然哆嗦个不停,仿佛血管里的血也结成了冰块。他想,完了,完了,看来,淹不死也要被冻死了。
时间一点儿点儿过去,凌晨四点的时候,雨渐渐小了,村庄从暗夜里浮了出来,活过来的人们在稀薄的晨光里看到水位在往下降,呼吸一下子顺畅起来。
李二黑扒掉身上的泥巴、水草、绳头和烂布条子,拄着一根棍子,蹚着水往家里走,远远看见自家的屋顶上有两个黑点,走近一看,是欢欢和喜喜。他们缩着脖子,抱着肩膀,并排坐在一起。看到欢欢和喜喜,悬在李二黑心上的石头落了地。
“欢欢!喜喜!”
李二黑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大声朝两个孩子喊道。
欢欢和喜喜面朝北坐着,听到喊声,欢欢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扭了回去。喜喜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伸长脖子向屋后边望了望。欢欢穿着一件黑底白花的吊带睡裙,喜喜光着膀子,下身只穿着一个灰色的平角小裤头。他们像两只受伤的刺猬,在被雨水笼罩着的屋顶上缩成了两个球。没有看到妻子,李二黑一下子慌了。
他绕到屋后的大街上,在那里看到了正站在水里哭泣的陈红榆。平时喜欢裸睡的陈红榆此时光着身子,好在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破被单子裹在了身上。陈红榆怀里抱着一只小猪,呜呜地哭着。小猪是半个月前陈红榆从邻村买的,花了一千多块。前两天还活蹦乱跳的猪崽,现在四脚朝天,在陈红榆的怀里硬成了一块石头。陈红榆浑身抽搐,两只白皙的乳房从被单里跑出来,跟着一跳一跳的,像是两只互相追赶的兔子。
李二黑心里一阵酸楚。
“红榆!红榆!红榆!”李二黑连喊了三声,陈红榆才止了哭,但她并没有抬起头看李二黑一眼。李二黑伸出手,想帮陈红榆整理一下额前的头发,被陈红榆突然抬起的一张脸吓了一跳。
陈红榆昔日俊俏的脸,此时苍白苍白的,像是下了一层霜。她那双黑色的大眼睛肥硕,臃肿高高地向外凸着,猛一看像是两块被水泡涨了的蜂窝煤,她的头发紧紧地贴在头皮上,往下流着水。嘴唇没有一点儿血色。看到李二黑,双眼变成了两只愤怒的小鸟,把从血管里喷射出的孤独、冷漠、绝望、愤怒、鄙夷与不屑铸成一枚枚子弹,打进他脆弱的心脏。他和她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表情。那表情,比这场洪水更让人感到可怕。
“红榆……你没事吧?”
李二黑迎着陈红榆那忧伤而凄厉的目光,用尽力气喊道。说是喊,其实是如游丝一般的气息。那气息因为实在没有底气,所以不得不经由巨大的机械运动才能从喉咙里发出来。
陈红榆像不认识他一样,瞥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李二黑站住,精神有些恍惚,他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感觉自己正在做一个长长的梦。妻子那看到他比看到一头死去的猪还要痛苦的表情,让他心里一阵战栗。
他退后几步,再次大声招呼着坐在屋顶上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仿佛雕塑,默默地坐在屋顶上,没有任何反应。天哪,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都不认得自己了吗?
李二黑犹豫了一下,转身拐进了北边的胡同,他想去老孟家看看。老孟家在村子最北边,离曲红河最远,地势高不说,平房旁边还有一栋新盖的二层楼。他想过去给爹找口水喝,顺便给红榆找件衣裳。淋了一夜雨,爹的气管炎犯了,咳嗽发烧,已经坐不起来了。他想,这时候去找医生是不可能了,不过,要是有点儿热水,或许爹的咳嗽能好一些。尽管满地都是齐腰深的水,可那水浑浊不堪,上面漂浮着各种垃圾,是没法饮用的。
走了几步,李二黑碰到了从东边胡同里拐出来的李正来,李正来像是一只被打断了翅膀的旱鸭子,挓挲着两只胳膊,一摇一晃,走得辛苦而又悲伤。
李正来停下看了李二黑一眼。李二黑想跟李正来说句话,问候一下他的家人,却不知怎么开口。李二黑向前几步,递过去一只手,李正来抓住李二黑的手,两个人手牵着手,默默地向前走。没走几步,就听到南边胡同里传来一声喊叫。
从村南过来的张春秋哭丧着脸说:“张保全……张保全一家四口都没啦……”
李正来抬头看着张春秋,鼻子耸了耸,眼圈儿一下子红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用颤抖的声音说:“支书,俺那几亩黄瓜都给冲啦!”
张春秋伸出手,紧紧地抓住李正来的肩膀说:“你娘和三儿怎么样啦?快说!”
李正来放声大哭起来,一边悲声说:“三儿没了,俺三儿被大水淹死在炕上啦。”
“你娘哩?她老人家没事吧?”
“俺娘想把三儿从炕上拖出来,拖不动……”
接着,李正来讲了他娘和他的兄弟“三儿”分离时的一幕。
李正来的三兄弟叫李正好,因为在兄弟中排名老三,所以家里人都叫他三儿。三儿今年二十九岁。六岁那年,三儿患了软骨病,没多久便不能走路了。三儿从小坐着轮椅,没上过一天学,也没结婚,一直和他娘住在一起。三儿干不了重活,就去城边捡垃圾。有时帮村里的妇女招呼一下孩子。大家看他实诚,家里有了废品,就主动打电话叫三儿去收。这样,靠捡垃圾竟也能维持他和母亲两个人的生活。
洪水来的时候,八十多岁的老娘想拖着三儿一块儿走,可是怎么都拖不动。三儿对娘说:“娘,你赶紧走,不要管我,要不然咱俩都没啦。”
娘走出屋子,扒着窗台边的梯子上了屋顶。往屋顶上爬的时候,娘嘴里一声一声地唤着“三儿,三儿”,娘喊“三儿”的时候,三儿就在屋里一声一声“娘,娘”地应着。等到娘上到房顶上,再喊“三儿”,便再也听不见三儿喊娘了。
说到这里,李正来突然停了下来,目光里射出一道忧郁的光。
“支书,这回低保你可得考虑考虑俺家,剩俺娘一个人,以后这日子可咋过啊?”
李正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张春秋,恨不得他能立马给他一颗定心丸。
张春秋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李正来的背,柔声说:“低保的事咱以后再说。快,快去把你娘从房顶背下来,往老孟家走。听说下午三点还有洪水!”
安置完李正来,张春秋询问了李二黑家里的情况。
李二黑说:“支书,我这儿没事。”
张春秋一挥胳膊说:“走,赶紧去转移人!”
李二黑跟着张春秋一路往东走,挨家挨户地察看,帮助那些扒在窗子上或坐在房顶上的老人、妇女和孩子往安全地带转移。以村子中央的南北大街为界。村西的转移到了老孟家里。村东的转移到金姐家。还有一部分房子盖得比较好的各自想了辦法。
老孟家的二层楼上挤满了不断赶过来的村民,沙发上、床上、箱子上、桌子上、椅子上、地上,凡是能坐人的地方都坐了人,凡是能站人的地方也都站了人。几个半大孩子趴在窗户边,看着水里不时漂过的桌子、汽车、牛和羊,兴奋地手舞足蹈。男人们目光凝滞,牙齿咬在一起,嘴巴紧紧地闭着。妇女们眼里噙着泪,满脸的忧伤和恐惧。有个二十多岁的少妇,靠在沙发旁的一个角落里,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盯着眼前的某个角落。就在几个小时前,她三岁的女儿从她的臂弯里被水冲走了。孩子被水冲走后,她已经几个小时没有说话了。
一楼大厅的地上铺着几个麻袋,李二黑跟另外几个年轻人把一具具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尸体摆放到麻袋上。
有一具尸体抬进来后,直接放到了张春秋跟前的地上,抬尸体的人喊了一声“支书”就说不下去了。
张春秋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扑通”跪了下去。
昨天夜里在大喇叭上广播完,张春秋扔下一句“发水啦,快跑”就离开了家。出门后,他向村南的龙王庙一路狂奔。开理发店的阿伍和开挂面坊的张保全两家离曲红河最近,他要赶紧通知他们转移。到了村南龙王庙西边的大路上,水已经漫到了张春秋的胸口,穿过马路的时候,张春秋被脚下的热力管道绊倒,掉进了热力管道掀开的大坑里,好在张春秋会水,挣扎了一番,扒着热力管道又浮了出来。张春秋的手机掉进了水里,鞋也没了,脚不知被什么划了一个大口子。他忍着疼,赶到阿伍理发店,把正在水里扑腾的阿伍拽到了水浅的地方。安置好阿伍,张支书背部发疼,两腿发软,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但他还是又跑了回去。
张保全的媳妇小翠和她的女儿阡陌已经上到院子里的越野车里,张保全抱着儿子果仁,也准备往车里钻,发现水已经进到了车里,车门打不开了,他赶紧把果仁举到了车顶。
“不行啦,走不了啦,快出来!”
张保全冲车里喊。张保全在外边拉,小翠和阡陌在里边推,用了十几秒,他们才把车门开开。车门开了后,张保全把阡陌推到车顶上,又把小翠推到车顶,自己正准备往上爬,一个浪头打过来,车歪进了水里,他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车顶的把手,一只手试图去抱住果仁,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又一个浪头卷过来的时候,他们一家四口和他们的车,一下子被冲散了。
阡陌被冲到了胡同口,张春秋想过去抱住阡陌,走了没几步,被飞来的巨浪打进了水里,再次钻出水面后,又被拍到了对面的墙上。张春秋眼看着这一家四口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里。
张春秋的心被悲痛灌得满满当当,抱着已經僵硬了的母亲,他耸了耸鼻子,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他想到南方闹灾的时候老百姓的坚强自救,身上顿时又充满了力量。还有国家呢,他知道,他们受了灾,国家不会不管的。他放下怀里的母亲,站起来,走到大桌子跟前,端起桌子上的一碗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他从老孟那里借来一部手机,想给上级打电话汇报一下灾情,可怎么也想不起镇里办公人员的电话号码,只好叫老孟给他在外村的亲戚打。老孟说:“从昨天晚上手机就没信号了,一个电话也打不出去。不过,俺小孩儿姥爷打进来过一回,说他们那边没事,受灾严重的也就咱们周围的十几个村子和西部山区。”
“天无绝人之路,走,去河堤看看!六十岁以下的爷们儿都行动起来!”
张春秋声音不高,但语气坚定。在场的男人听了他的话,不管老的少的,都围了过来。
三
在李二黑跟张春秋还有另外几个年轻人到处救人的时候,李二黑的心像被猫抓一样。等转移完村南临河的几户人家,他赶紧抽空跑了回去,把他爹从屋顶上背到老孟家。他给他爹找来一件褂子和一条裤子穿上,又倒了一碗热水,看着他爹喝下。
他爹指着地上那些永远不会再起来的人问:“他们躺在这儿干什么?”
李二黑抑制着内心的悲痛低声回答:“他们睡着了。”
李余粮噘着嘴,有些生气:“什么?睡着啦?咋也不盖个东西?”
李二黑不再说话,李余粮便也不再问了。喝了水后,李余粮变得精神起来,咳嗽也不那么厉害了。他站在人群里,咧着大嘴,嘿嘿地笑着。笑一阵,忽然变成一副很严肃的表情,挥舞着胳膊,用手比画着说:“哎呦,老大的水,都到俺鼻子尖儿了,多亏了俺家二黑,要不然的话,你想想,你想想,那会是什么结果?”
外面的雨停了,水位也开始下降。屋里的人都松了口气,七嘴八舌,开始回忆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躺在妈妈怀里,刚开始一言不发,听说雨停了,洪水下去了,突然哇哇地哭了起来。别的孩子见这个女孩哭,眼神也跟着变得呆滞起来。
李二黑从张春秋的儿媳妇那里找来一件大背心,拄着一根棍子,急匆匆地往回走,回到家,发现妻子和两个孩子不见了,心里一惊,后悔不该在老孟家耽搁那么长时间。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儿子那辆橘黄色的挖土机。挖土机漂在水面上,在它旁边的不远处,是女儿欢欢的红书包。他把挖土机和书包从水里捞出来,又在屋里找了一番遥控器。倒塌的柜子旁边漂着三张一百元的人民币,拿着这三张湿漉漉的票子,他似乎又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院子东边的库房塌了,屋子里一箱箱没有卖出去的挂面不知冲到了什么地方。院子里的和面机和切面机也不知冲到了哪里。现在,背上的书包,手里的玩具和这三百元湿票子是他的全部财产。电视机、洗衣机、箱子、柜子、床、被褥、衣物和锅碗瓢盆,有的被冲跑了,有的淹在了水里。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李二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市里头救援的队伍已经到了,一辆大型的铲车开进了村里。张春秋坐在高高的机楼里,招呼着李二黑坐到铲车上,要把他送往金太阳小学的救助点。他摆摆手,说要去找孩子。张春秋说:“不用找啦,已经送到金太阳小学啦,大人和孩子都没事。”
李二黑想去金太阳小学看看红榆和两个孩子,顺便把书包和玩具给孩子送过去,见铲车上坐的都是妇女和儿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把书包和玩具递给坐在铲车上的金姐,拜托她捎给欢欢和喜喜。
一晚上没有睡觉,李二黑却没有一丝困意。父亲李余粮自从得了老年痴呆,就渐渐变得糊涂起来。现在的李余粮除了儿子李二黑、儿媳妇陈红榆和两个孩子,其他人谁都不认识了,智力已经退化成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看着李余粮,李二黑的心里有无数的感慨。在李二黑的眼里,作为父亲的李余粮是慈祥的,作为师傅的李余粮又是严苛的。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师傅要求李二黑背《三字经》。面条跟《三字经》有什么关系啊?李二黑心里不服,却不敢向师傅抱怨,只好拿着书摇头晃脑地应付。师傅睡醒一觉,发现半天儿过去了,李二黑才背会开头两句,就把手里的茶壶啪地摔在了地上。
“背不过?屋里太暖和了是吧?去,去外面大堤上背!背不过今儿个你小子就别回来了!”
外面的雪有两尺厚,李二黑的棉鞋在雪地上踩出一串脚印。那脚印,歪歪斜斜,一直通向了曲红河北岸。
李二黑坐在雪地里,一直背到天黑,才把头两页背过。没有吃中午饭,又冷又饿,李二黑不知是被冻僵了还是饿昏了,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躺在热乎乎的炕上。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见李二黑昏迷中还在背《三字经》,李余粮感动得落下了泪。李二黑醒来后,李余粮给李二黑讲解了《三字经》里面“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的意思,李余粮说:“如果所有人都能以仁、义、礼、智、信这五种不变的法则作为处事做人的标准,社会就会永葆祥和,所以每个人都应该遵守,不可怠慢疏忽。”
李余粮老家是山西的,七岁的时候李余粮便没了娘,他爹领着他一路逃荒,后来在邢州城郊的一家手工面作坊里给人家帮忙。在作坊里干了两年,有一年的冬天,李余粮的父亲突然咳嗽发烧,在医院里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死了。有人说李余粮的父亲死于脑溢血,也有人说他死于心肌炎。
挂面坊的老板姓曲,李余粮的父亲死后,曲老板把李余粮父亲的工钱给李余粮算了算,想打发他离开。那时,李余粮才十六岁。李余粮说:“工钱俺不要了,您能不能把做空心面的技术教给俺?”
曲老板吃惊地说:“这可是两年的工钱啊,我要是答应了,你那死去的爹还不骂我贪心呀。不行不行,你还是走吧。”
李余粮说:“俺现在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要这些钱真没什么用。俺听说你要盖一个新场地,把厂子的规模扩大,不如你把这些钱拿去盖场地吧。俺呢,就在这里给你再干两年,这两年你光管俺吃管俺住就行了。两年后,俺成手了,只要您不撵俺,俺就继续在这儿干,到那时候,您再给俺开工钱也不迟。”
李余粮心眼好,却口拙。口拙的李余粮变得能言善辩,是因为有贵人在暗中点化教诲。点化教诲李余粮的这个人就是曲老板的女儿曲景梅。后来,李余粮学会了手工空心面的技术,曲景梅成了李余粮的媳妇。气急败坏的曲老板把李余粮和曲景梅撵出了家门,跟曲景梅断了关系,临死也没让曲景梅进门。曲景梅命不长,李二黑十一岁那年曲景梅就死了。李二黑是李余粮又当爹又当娘,一手拉扯大的。
李余粮痴呆了以后,过往的事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甚至已经不知道曲景梅是谁。清明节的时候,李二黑带着全家人去给娘上坟,李余粮在旁边不耐烦地说:“烧这个干什么呀,哎呀,你在这儿点火可不太好。”
李二黑说:“给俺娘送点儿钱花。”
李余粮站在坟头旁边像个木偶一样,身子左右摇摆着,眯着眼睛哼歌,哼着哼着突然停下来,指着前面不远处的某个地方,扯着嗓子喊道:“哎呀,你看看,这儿有一个孩子,还哭哩。”
地里的麦子一拃高了,绿油油的,田埂上,一只野雀,一跳一跳的,倏地张开翅膀飞向了天空。李二黑在麦田里巡视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孩子。
李余粮缓过神来,看着野雀消失的那片麦子,一脸茫然地说:“没有呀,没有呀,怎么没有呢?”
早些年,村子里有人说李二黑是李余粮从龙王庙捡来的,李二黑不信。村子里谁要是这样说,李余粮就会找上门跟对方拼命。张保全的父亲就曾因为在众人面前谈论这件事,被李余粮打掉了一颗门牙。
李余粮打起架来连阎王爷都要怕他三分,尤其是关于李二黑的这件事。张保全的父亲外号叫张狗歪,是当地方圆几十里数一数二的横茬儿。在整个来福村,没人敢在张狗歪面前放个响屁。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张狗歪的门牙掉了后,村里就没有人敢在这件事上嚼舌头了。
从金太阳小学回来的张春秋脸上有了一些血色,他把从金太阳小学带来的馒头和矿泉水发给大家,并信心满满地告诉大家说,上边已经展开对灾区的救援了,周围村里的一些好心人送来了馒头和水,还有人把自家的铲车也开来了。张春秋接着说:“现在水流还非常大,都没了龙王桥了,大批的救援人员一时还进不来。咱们必须挺住,发动一切力量展开自救。接到防汛办通知,估计下午三点还有一拨洪水,具体水情难以预料,咱们必须在三点前把失踪的人都找到。”
李余粮一边大口大口地啃着馒头,一边听着张春秋讲话。当张春秋说到失踪人员的时候,李余粮指着院子里漂在水面上的一个木头箱子喊道:“哎呀,快看,那儿有一个孩子,还哭哩。”
大家被李余粮的喊叫声吓了一跳,張春秋看了李余粮一眼,又看了看李二黑,示意李二黑把他爹领到楼上去。李二黑去领李余粮,李余粮瞪着眼睛说:“你干什么去呀?俺也去!”
李二黑说:“不用你去。”
李余粮说:“谁说的?”
李二黑说:“支书说的。”
李余粮一脸委屈地说:“俺没听到支书说不叫俺去。”
张春秋接着安排,他把召集起来的人分成了两路,分头去找张保全和他的家人。李余粮很兴奋,挤到队伍最前面,呵呵笑着说:“好啊,好啊,去找张保全,大家都去找张保全。”李正来走过去,碰了碰李余粮的胳膊说:“你知道张保全是谁?”李余粮摇摇头说:“不知道,张保全是谁呀?”李正来说:“你个活宝,你忘了你儿李二黑怎么进的监狱了?”李余粮瞪大眼睛,张着大嘴,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你说什么?我儿进过监狱?”李正来说:“是呀,看来你真是老糊涂了,那你认得这个人吗?”李正来指了指李二黑说。李余粮说:“认得,这是俺儿李二黑。”李正来说:“这是你儿李二黑,前几年,他被张保全弄进监狱里了。要不然,他的第一个媳妇怎么可能走了?”
在这样的时候,李正来竟然当众调侃李余粮,李二黑有些生气,他瞪了李正来一眼,想叫他闭嘴,又不好意思直接说,只好把他爹领上了楼。
屋外的水还在急促地流着,地下室已经灌满了,再有一拃就上到一楼了。站在二楼的护栏边,李二黑又想起了在金太阳小学的妻子和一对儿儿女。本来,张春秋已经把他分到了李正来这一组,跟着老孟和另外几个年轻人沿着河道往东找张保全,现在李正来这样一说,李二黑心里不免有些别扭。
找人的队伍出发的时候,他对张春秋说想把父亲先送到金太阳小学,顺便看一下孩子。张春秋说:“你最好等铲车来了,坐着铲车护送你爹过去。”李二黑说:“不用,我自己背着就行。”张春秋说:“那行,你去吧,村西的道不好走,老多地方都冲了,路上千万小心。”
李二黑背着父亲一路跋涉,走了近两个小时才到金太阳小学。金太阳小学的受灾群众满了,学校的院子里搭了蓝色的帐篷,每一个上面都写着“救灾”两个大字。大大小小的车辆载着受灾群众或救灾物资不断地驶进驶出,救援的人群里,还有穿着一身迷彩服的军人。另一边,有两个记者扛着录像机正在采访。
看着这些,李二黑的心里亮堂起来。不管多大的磨难,都有过去的时候,不管什么样的生活,都还得继续。他暗暗下定决心,等洪灾过去,再把自己的挂面坊弄起来。他还不到四十岁,有的是力气,实在不行的话,就去外面建筑队打工。现在农村的劳动力值钱,干上两三年,怎么也能再弄个挂面坊。
李二黑把父亲安置在救灾棚里,去找陈红榆和孩子,他找遍了救灾点的每一个地方,没有见到陈红榆,也没有见到孩子,问了金姐才知道陈红榆已经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了。金姐告诉李二黑,他扔下陈红榆和两个孩子不管,去救自己的爹,陈红榆哭得不是样子了。她说她的心凉了,要和李二黑离婚。在这中间,她回过一趟家,把藏在某个地方的两千块钱和一个钱折子拿回来,带着两千块钱和她的钱折子以及两个孩子回了娘家。走之前她托金姐捎信给李二黑,她要和他离婚,请他不要再去找她了。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打了李二黑一个趔趄。老天爷,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陈红榆,没想到,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小心眼的人?
李二黑蹲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抱住头,心里像压了一个磨盘。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人群里又有几位妇女过来证实金姐的说法,说陈红榆说起这件事时哭得如何如何伤心,说她如何用双手举着自己的两个孩子逃过这场水灾,最主要的,刚过来的时候她身上连件衣裳也没有。有人表示理解陈红榆的做法,说这件事没在谁身上谁不知道,在大灾大难面前,自己的男人扔下自己和孩子不管,这事谁能忍受得了?
一个记者模样的男人走过来,咔咔地给李二黑拍照,李二黑蹲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蹲下,苦着脸,眼睛茫然地盯着远方,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漂亮姑娘说:“这不是那个考验人心的老掉牙的话题吗——媳妇和娘同时掉到水里,该先救谁?”
李二黑本来不想说话,听姑娘这样一说,急乎乎地跳起来,挥舞着胳膊说:“这还用问吗?就应该救自己的爹娘!爹只有一个,娘也只有一个,爹没了娘没了就再没有爹娘了,媳妇呢,媳妇没了还能再娶。”
李二黑的话引起一阵风暴,有几个妇女噘着嘴走开了,也有的妇女对李二黑投去不满的目光,那些同情李二黑的,嘴巴大大地张着,却不知说什么好。
记者拍完照,把话筒递到李二黑嘴边,问李二黑当时舍近求远丢下老婆孩子去救自己的爹时心里是怎么想的。
李二黑后退一步,嘴躲过话筒,不假思索地说,我脑子蒙了,什么都没想。水太大了,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李二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那场大水中,他竟然成了新闻人物。没多久,就有人拿着手机给他看,说他上了网了,现在微信朋友圈里到处都是他的照片。有传言说电视也在播他。
四
李二黑没有去陈庄。爹睡醒后到处走动,李二黑怕爹走丢了,就留在了金太阳小学,一边照顾爹,一边帮着志愿者打扫卫生,或者给那些刚从灾区转移过来的灾民送水。
李二黑不断向本村过来的人打听村里的情况,听说新一轮洪水可能来不了了,村里的水位降了不少,李二黑心里松了口气,他盼望着洪灾赶紧过去,他要返回家里,重建自己的家园。现在家徒四壁,他已经由原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手工面作坊的小老板变成了一个穷光蛋。好在存折里还有一些积蓄,他想好了,等洪水下去了,他要把家里好好收拾一下,等把家安置好了,再去接红榆和孩子回来。虽然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虽然他心里也自觉有愧,他还是相信红榆不是那样的人。生活不易,这个家不会说散就散了的。在经历了与死神的近距离接触后,他似乎一下子领悟了生命的真谛。生命的意义是什么?这个以前从没想过的问题,现在一遍一遍地在他的脑海里闪现。是的,生命的意义就是活着。或者说,生命的意义就是跟亲人在一起,平平淡淡地过好每一天。除此之外,他再想不出生命还有其他的什么意义了。
有消息传来,说来福村这次被水淹不是天灾是人祸。说上面的水库半夜里放水没有通知老百姓。灾民们听了义愤填膺,纷纷出面证明,说村支书在大喇叭里喊的时候水已经淹了脚脖子,也有的说听到喇叭喊,水已经过了腿肚子,还有的说听到喇叭响时,家里的床已经漂起来了。另外一部分人则说,村里的大喇叭坏了,只有村委会附近一百米以内的人能听到广播,村里的大部分百姓其实等于没有接到任何通知。
桑拿天,空气潮湿闷热,长腿蚊子四处飞,灾民们坐在帐篷里,挠着腿上被蚊子叮起的大包。远处昏黄的灯光照进帐篷里,像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把黑漆漆的帐篷砍去一块儿。有人在谩骂,有人在啼哭,更多人选择用沉默对抗内心的不满。
第二天,李正来也到了金太阳小学。铲车开到金太阳小学门口就停下了,李正来跟他的二弟李正阳从铲车上跳下来,他娘挓挲着手,也要从铲车上下来。李正来看看李正阳,李正阳看看李正来,两个人都没有要背他娘的意思。
“俺下不去,俺下不去……”他们的娘皱着眉头小声嘟囔着。
李正来说:“哎呀,娘,都已经到了你急什么呀?”
李正来安排李正阳去喊志愿者,李正阳去院子里转了一圈儿,没喊来志愿者,喊来一个当兵的。小伙子十八九岁的样子,干瘦干瘦的,身子非常单薄。小伙子背着李正来和李正阳的娘,吭哧吭哧地走在前面,李正来和李正阳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甩着胳膊一晃一晃地走在后面。到了救灾帐篷里,小伙子把李正来和李正阳的娘放下转身走了。李正来和李正陽的娘看着小伙子远去的背影,眼眶里掉出一串老泪。
李正阳说:“你咋着哩?”
李正来说:“娘,能捡条命就不赖啦,还哭什么呀?”
这时,坐在旁边的一对老夫妻因为什么小声吵了起来。老头说:“问你拿着了呗你说拿着哩,这下得了吧?”老太太说:“你什么时候叫我拿啦,我说把东西拿上吧,你说别啦,顾命要紧。”老头叹了口气说:“那不是个小数,咱一辈子的心血可都在里边啦。”老太太说:“事儿都成这样了,说什么都没用。”
这对老夫妻是李正来的东邻,李正来听了后,凑过去问怎么回事。老头噘着嘴不搭理李正来。李正来就去问老太太,老太太说他们背着儿子存了点儿钱,出门时没来得及拿,一下子全没啦。李正来问:“咋不存到银行里?”老太太说:“咱不认得字,上银行里存还得输密码什么的咱弄不了。”李正来又问:“藏哪儿了?”老太太说:“藏铝壶里了,使塑料布包着哩。”李正来问多少,老太太说两万多哩。李正来听了吓了一跳,坐在地上愣了半天。
李正来一个姓秦的表哥带来一段视频惊呆了所有人,在灾民们中间引起轩然大波。
秦表哥发布的是某电视台的一段新闻。新闻里,记者采访当地的某官员时,该官员说:“当地灾情不重,没有发生人员伤亡。”
这段视频被迅速传播开来,它像一枚重磅炸弹,把灾民一颗颗受伤的心彻底炸开了。几个村的年轻人聚到一起,嚷嚷着要去高速路上堵道。光来福村就死了六七个,张保全一家四口至今下落不明,怎么可以说没有人员伤亡呢?闭著眼睛卖布——这不是胡扯吗?
那些有手机的人低头拨弄着手机,把心中的不满发到了网上,手机进了水或在逃难中把手机丢了的人急得直瞪眼,他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聚在一起讨论着,有人提出去上访,并提出了具体的上访策略。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也参与到了讨论中,当听说年轻人要去堵路时,老人们纷纷劝阻。有个退伍老兵说:“咱们应该以大局为重,遇到事情不要冲动,要通过正常渠道解决。”
大家根本听不进去,有几个人嚷嚷着说:“没办法的事,现在有些当官的麻木得很,你要是不把事情往大里弄,他就不把你当回事。没有老百姓和上级部门的监督,有些人就不知道自己吃了几碗干饭。”
激烈的争论透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儿,弥漫在金太阳小学的上空。在人们召集好队伍,准备往107国道走时,李二黑悄悄地离开了金太阳小学。李二黑隐隐觉得世道变了。为了维护个人利益,人们开始使用各种手段。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为了逃避责任,能装瞎子的装瞎子,不能装瞎子的,就睁着眼睛说瞎话。他心里郁闷得很,他要赶紧去跟张支书报告。来福村的村民也有不少人跟着去了高速路,他可不想这件事把张支书牵扯进去。
回来福村本来有一条比较近的便道,不知怎么回事,李二黑鬼使神差地上了金太阳小学南边的那条路。沿着这条路一直向东,穿过七八个受灾的村庄,李二黑远远地看到村南的龙王桥。
在龙王桥北边的不远处,龙王庙在湍急的水流里安然挺立着。说是龙王庙,其实只是一间破旧的瓦房。龙王庙附近的房子几乎都倒塌了,小小的不起眼的龙王庙却毫发无损。
龙王庙旁边的那几栋倒塌的房子是张保全家的。张保全家住在村子里边,几年前,张保全把河滩上的这一片空地圈起来,在这里盖了生产空心面的厂房。看到龙王庙南边一截没冲倒的院墙,李二黑吓了一大跳。
张保全把龙王庙圈起来已经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没有背着谁躲着谁,可李二黑仿佛今天才发现。这个发现令李二黑脊背一阵发凉,头发一根根直立了起来。
因为早早就没了娘,家里只有两个老爷们儿,除了每年过年的时候给村里的老人拜拜年,清明节或母亲的忌日给埋在地里的曲景梅烧烧纸磕磕头,李二黑再没有给谁烧过香磕过头。村里人和附近的百姓到龙王庙上香的时候,李二黑也会习惯性地到龙王庙转一圈儿,但那纯粹是为了了却内心的一桩心事。龙王庙被圈进了张保全家的院子里,平时去龙王庙就是去了张保全家里。每年的七月十五这天就不一样了,七月十五这天,张保全家的大门早早就敞开了。这个时候随着四面八方前来祭拜的人流进去,李二黑就觉得不是去张保全家,而是去龙王爷家了。
李二黑从来不做没底气的事。做事有了底气,才不会觉得亏谁的,欠谁的。不亏谁的欠谁的,才能吃得好睡得香,才能坦坦荡荡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在他看来,一个人要是做了没底气的事,就等于自己把自己的一辈子给毁啦。底气是什么呢?底气就是内心里的安详。要是你做那件事,心里是安详的,那就是有底气。要是你做那件事内心感觉不到安详,而是忐忑或者有了压力,那你做的那件事就是没底气的事。
就像他爹李余粮,李二黑觉得他爹李余粮娶了他娘曲景梅就是做了有底气的事。把自己心爱的也爱自己的女人娶回家,这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最有底气的事吗?在这件事上,李二黑佩服他爹。
还有一件事李二黑佩服他爹。他爹在岳父那里学得了做空心面的技术,按照岳父的要求,在岳父去世之前并没有开张做空心面的生意。相反,每年的大年初二,他都会带着曲景梅在岳父家的胡同里隔着墙头给岳父磕几个响头,然后把带去的礼物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大门口的磨盘上,等岳父家里出来人把礼物收走,才起身离开。
他爹李余粮也做过没底气的事。李余粮因为一句话打掉张狗歪的门牙,这就是没底气的事。
张狗歪嘴里的那颗门牙后来不知遗落在了什么地方,但是,那颗门牙带来的影响却持续了几十年。
那时,李二黑正在镇上的一所中学上初二,张狗歪的女儿张采莲也在镇上上初二,跟李二黑一个班。
他们一起去上学,一起跑到几里地外的农家书屋去借书,放假的时候一起到曲红河摸鱼。
那年初春,一场细雨唤醒万物,燕子飞回了北方。曲红河温润如玉,两岸的芦苇长出剑一般的叶子,满眼的绿和扑鼻的清香让李二黑和张采莲的心门悄悄地打开了。野鸭在靠近河岸的浅水域深情地唱和着。在芦苇荡里一片深厚疏松的土地上,李二黑和张采莲四指相扣,目光在慌乱中缠绕在了一起。那一天,他们那两颗小小的心脏跳啊,跳啊,像曲红河里的柔波,甜蜜得几乎叫人窒息。
张狗歪的门牙掉了后,一切就都变了。
张采莲,这个以前看到李二黑就脸红又常常在没人的地方亲近李二黑往李二黑的书包里塞苹果的女孩完全变了个人。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们走在大街上,就算头碰了头,都不再说一句话。
李二黑想跟采莲说话,又不愿意先开口。李二黑想,要是采莲先开口跟自己说句话,就说明采莲已经原谅了他。虽然打落采莲爹门牙的是二黑的爹,但二黑觉得,自己的爹做错的事,自己也应该承担责任。谁叫他是他的儿子呢。就算说个对不起也行呀,可是二黑说不出口。就算说了,采莲能原谅他吗,能原谅他爹吗?李二黑觉得门牙那件事特别大,大到他心里没有一点儿底。
他要是知道采莲在出嫁前的头一天晚上还在给他绣鞋垫,他会勇敢地站出来,用尽一切力量阻止她出嫁的。采莲后来叫人转交给他的那封信上说得明明白白,她从小就想嫁给他,长大了却不得不嫁给别人。
李二黑就是在张采莲出嫁后的第二天早上去的張狗歪家。几年过去了,张狗歪始终没有忘记门牙的事。后来他之所以也做起了空心面的生意,就是要和李余粮家对着干,要把李余粮的空心面作坊打垮。他嘴里的那颗大金牙像是一只受伤的狼,一直在寻找着复仇的机会。
李余粮实际上是个十足的老实蛋,除了护犊子之外,几乎从他身上挑不出任何毛病。一个人,如果是一只带着一身硬刺的刺猬,随时都可能遭遇各种挑衅,可是,要是一只审时度势的蜗牛呢,那些看不惯你的人想找一个狭路相逢的机会都没那么容易。张狗歪虽然对李余粮怀着一肚子的恨意,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回击。
李二黑也不知怎么就有了那样的勇气,那天早上,李二黑提着一篮子鸡蛋,没有敲门,大摇大摆地进了张狗歪家的大门。
鞋垫和信是张狗歪的老婆交给李二黑的,张狗歪的老婆知道闺女喜欢的人是李二黑,也知道李二黑过来没有恶意,就让李二黑把鸡蛋放下,招呼他屋里头坐。
张狗歪龇着大金牙从北屋走出来,瞪着站在院子里的李二黑恶狠狠地说:“你来干什么?”
李二黑说:“俺是来给采莲送嫁妆的……”
刚下过一场大雪,站在雪地里的李二黑高大壮实,眉宇间透出一股子少见的英气。仔细端详,这小子的脸庞、眉眼、走路的姿势,包括说话的语气,竟和他爹李余粮一模一样。这个发现把张狗歪吓了一跳,他指着李二黑的那只手很不情愿地放下去,在袖筒里攥成了拳头。
张保全正在扫院子里的雪,见爹不再说话,把手里的扫帚一扔,黑着脸说:“嫁妆?你给谁送嫁妆?采莲跟你有关系吗?我们家跟你有关系吗?”
李二黑说:“这篮子鸡蛋就是俺给采莲送的嫁妆。”
张保全在山东学的手工空心面技术,光学费就花了八千多块钱,整整学了一年。一年后回来,就和张狗歪一起开起了挂面坊。挂面是做成了,也有了一些自己的客户。可是,不管怎么努力,他们做的挂面就是不如李二黑家做得好。李二黑家的挂面光洁度好,耐煮,不浑汤,吃起来细滑爽口,松软筋道,满口清香。张保全家的挂面也很细,横截面上也有针尖般的小孔,可对火候要求比较严格,下到锅里的面,火小一点儿就夹生,火稍大一点儿就成了糊糊。这些年来,张保全家里的挂面能卖出去靠的不是口碑好,而是价格便宜。李二黑算过,以张家那种卖法,全家老少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干一年,最后就算不赔钱,也是落个白忙活。那天,李二黑提着一篮子鸡蛋去张保全家,正是想把手工空心面的技术传给他。手工空心面好吃不好吃在手工上,更在配料上,他想把面粉、盐、水和鸡蛋的配方比例当场给他们演示一下。
张保全没等李二黑把想要说的话说出来,一脚上去,把一篮子鸡蛋踢翻了。张保全连推带搡把李二黑撵了出来。张保全的架势一拉开,张保全家的狗也来了劲儿,汪汪汪地叫着,蹦跶着往李二黑身上扑。张保全家的狗把李二黑撵到胡同口,咬破了李二黑的腿肚子。
李余粮没有去找张狗歪的麻烦,为了给李二黑打狂犬疫苗,他花了一百多块。不过,李余粮对李二黑去张狗歪家的动机充满怀疑,他不明白李二黑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跑到张家去。他把事情看得很清楚,既然是你自己送上门的,人家的狗咬了你那叫活该。可是,为什么非要把腿肚子给人家的狗送去呢,李余粮问二黑,二黑死活不说,李余粮也就不再追究了。在李余粮看来,主动跑到仇人家里,没被仇人打断腿已经是万幸了。
用腿肚子上的一块肉偿还了张狗歪失去的门牙,李二黑倒是自此轻松了。从那以后,再路过张狗歪家的门口,他不再感到心虚。
眼前的茫茫大水让李二黑的思绪从十几年前飞回到了现实之中。啊,时光,它才是赋予人的最奇妙的东西。它让一些事情变得模糊了,也让另外一些事情变得渐渐清晰。
就像眼前的龙王庙,张狗歪和张保全在河滩盖房,把龙王庙圈到自家的院子里,恐怕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妥。或者,眼睛看到了,心并没有看到。我们的眼睛,有时并不忠于我们的心灵。
大多数时候,我们活在很浅薄的自我想象之中,对周围的人和事以及大自然,缺少最基本的判断和敬畏。
水,是清澈的。有时,也会变浑。清澈的水,全部是水。浑浊的水,里面有尘埃、沙砾和水,主要是水。在生活的大河里,时光的漏斗会把水过滤。清澈的或不清澈的水,最终都被淘洗成了一面柔软的镜子,闪着潋滟的光。
五
李二黑回村子里是想跟张春秋说一下救助点上发生的事,也想回家找一样东西。
大概三四年前,那时李余粮还没有痴呆,李二黑吃完饭去了西院,爷儿俩围坐在火炉前看电视。不知电视上出现了什么情节,李余粮突然关掉电视,很郑重地跟李二黑说了一件事。
李余粮从床底下搬出一个木箱子。木箱子上着一把锁,上面的绿漆斑斑驳驳,大部分脱落了,少数没有脱落的地方,发出一道道耀眼的光。
李余粮抚摸着箱子欲言又止,他最终没有打开箱子,而是把它推到李二黑面前,说:“俺最近也不知咋着了,忘性特别大,别人跟俺说话,俺都认不出来人家是谁啦。”
没等李二黑回答,李余粮接着说:“这个箱子你保存好,等我死了,你就把箱子打开。你想知道的都在这里边。”
李二黑被爹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觉得爹说的就是他身世的事。虽然从村子里人的言语里,他也对自己的身世有过怀疑,但他相信李余粮就是自己的亲爹。他李二黑只有这一个爹,不可能有第二个。
李二黑当时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漫不经心地对爹说:“哎呀,爹,您这是干什么,好好的说什么死啊活啊的。”
跟爹待在金太阳小学的时候,李二黑忽然想起了那天的事情,想起了那个木头箱子。他想,爹越来越糊涂,也许有一天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了,他也许真的應该保护好那个箱子,不管它是关于什么的,爹交代给他的事情他得办好。
曲红河发源于邢州西部太行山区,自西向东横亘在邢州南部。曲红河上游河道宽阔,一眼望不到边,到了来福村一下子收窄,部分水流变为了地下河。小时候,李二黑经常坐在龙王桥上,听爹讲曲红河的故事。春天里,一批工人在河道里埋热力管道,挖起的土在河道堆成了小山。有一次路过龙王桥的时候,爹又给李二黑讲起了曲红河的故事。
说是有一次,八仙之一的张果老骑驴南下,走到来福村村南曲红河处,一伙村妇正在河边洗衣服,张果老的驴来到河边嗷嗷直叫,不肯喝水,也不肯过河。张果老觉得蹊跷。他转过身来,定神一看,发现原来是那伙村妇在河里刷洗脏物,把河水污染了。张果老一气之下,将河水打入地下。这时河神出来拜见张果老,恳求大仙指路。张果老略加思忖说:“水啊水啊莫发愁,四十五里后再抬头。”河水听罢,钻入水中,一直暗流四十五里才又钻出地面。
见河一下子干了,妇女们一个个吓得脸色苍白。张果老叹了口气说:“唉,没有水,这日子也没法过呀,要来就来点儿清亮水吧!”张果老说完,曲红河一下子又装满了缓缓流淌的清清水流。
李二黑不明白爹为什么给他讲了那样一个故事,那段时间,没事了爹就拿着板镢去刨堵在龙王桥桥洞子里的土,莫非他预感到有一场洪灾将要到来?
本来,沿着龙王桥往北,过了张保全家,就到了那条一直通往村子的大路了。李二黑观察了一下地形,决定绕过龙王庙,从小树林西边过去。走了没几步,李二黑就见天空骤然变黄,远处曲红河的方向传来一阵“呼呼”的声音,像是有千军万马正在向这边急奔,紧接着是一阵飕飕的凉风。
不知什么东西从水下过来,硬生生地打到他的膝盖上,钻心的疼从腿上一直到头顶,他下意识地跳了起来,身子一晃,差点儿趴到水里,他有点儿后悔不该这么鲁莽,一个人跑回村子里来。正当他惊慌失措的时候,忽然听到前面的小树林里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喊叫。他朝声音传来的地方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他正准备转身往回走,又听到一声喊叫。这次他听清了,小树林里有人,有人在喊救命。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仔细搜寻了一番。这时纽扣般的大雨点从空中噼里啪啦地掉下来。那雨点因为很大,砸到人脸上生疼。李二黑一惊,以为在下冰雹,掉头就往回走。
没走几步,小树林里的叫声又从身后传了过来。
“救命!救命啊!”
一棵大杨树的树枝在动,在树动的地方隐隐露出半个脑袋。李二黑立马明白了,有人给困在树上了。
小树林这一带的地势比较低,这里的土被村民挖去垫宅子,早就变成了大坑,那个人在的那棵大杨树在大坑中间偏北的地方。李二黑朝小树林游了一段,发现水越来越深。这时的雨已经不再是雨点,而是变成了瀑布,直接泼到他的脸上,封住了他的视线。他憋足一口气,身子在水里打着旋儿,奋力向前游着。
“救命!救命!救命啊!”
远处那一声声的呼唤再次传来,这一次听清了,李二黑一惊,这不是张保全吗?
不知什么时候刮起了风,风卷着雨,向李二黑的头上脸上甩来。李二黑眼前一黑,身子往水底沉下去。就在这紧急的时刻,他抓住了一个漂在水面的树枝,扒着树杈,上到了另一棵树的树尖。
那棵树离张保全在的树十几米,也许张保全认出了李二黑,喊了这声后,他便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雨越下越大,水流越来越急,李二黑想过去救人,却被困在了树上。他两只手紧紧抓往头上的一根粗壮的树枝,身子像树叶一样,在空中摇摆着,胳膊被抻得钻心的疼。有一刻,他甚至担心胳膊会咔嚓一下子断掉。
后来他看到有几个人手拉着手从东边的路上走过来,他看不清那些人是谁,从他们走来的方向,李二黑猜测他们肯定是来福村的。他扭过身子,挥起一只手,喊那些人过来帮忙。可那些人听到他的喊声并没有停下来,其中一个人比画着天空,又指了指曲红河的方向,告诉他水太大,龙王桥快塌啦,叫他快走。
李二黑知道自己走不了了,他不可能丢下树上的张保全不管。这时,他看到一张木床漂过来,就扒着那张床,顺着水流向张保全的方向划了过去。
他不知怎么到的张保全身边,凄厉的风雨和肆虐的洪水左冲右突,一度打得他找不到北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木床被冲走了,他手里只抓着一根床腿。他坐在树杈上大口喘息着,寻找着张保全的位置。他看不清张保全的脸,但从张保全的喘息声判断,他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同一棵树上。
洪水吼叫着,发狠地撕扯着小树林。坐在树上的两个人像是两枚被虫蛀了的小枣,随着风雨的甩打,在空中忽悠忽悠地打着转儿。
时间似乎凝固了,两个人在这凶猛如兽的大水里几乎同时想到了发生在十几年前的那件事。
发生在十几年前的那件事,改变了李二黑的命运,让他的人生无端地拐了个大弯儿。
那天中午,李二黑开着三马车,本来是要去曲红河南边的赵家庄给人家送挂面。走到村南头的时候,看到一个妇女着一个篮子,扒着张保全家的大门向里张望。李二黑本来已经上了龙王桥,可是没走几步,他就拐了回来。他下了车,见那妇女一脸焦急的样子,就问那妇女有什么事。
李二黑原以为妇女是张保全家的亲戚,一问才知道妇女是来龙王庙上香的。张保全家的大门锁着,妇女进不去,就有些着急,埋怨张保全不该把龙王庙圈进自个儿家的院子。李二黑说:“你不就是上个香吗,来,我帮你想个办法。”
李二黑把妇女领到张保全家的院子东边,在靠近厕所的地方,李二黑指着墙头边的一个砖垛说:“来,踩着车,从这儿上去,不过,你烧完香可得早点儿出来。”
妇女答应了,踩着三马车上到墙头上。坐在墙头上,看了看院子里头,妇女突然叫唤起来:“哎呀,吓死人,咋这么高?”
妇女脸色苍白,哆嗦着说她下不去。李二黑只得上到墙头上,自己先跳下去,然后又把那妇女接了下去。可谁知,偏巧李二黑和妇女刚进到张保全家的院子里,妇女篮子里的烧纸还没拿出来,张保全就回来了。
见李二黑和一个陌生女人在自己家里,张保全顿时暴跳如雷,拿着棍子去撵李二黑。李二黑赶紧拽着那个妇女往外跑,最后被张保全堵在了龙王桥下面的一个桥洞子里。
后来,张保全报了案,说李二黑强奸妇女,还说他偷了自己家里的两千块钱。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那妇女姓刁,后来那个刁姓妇女被叫到派出所,承认了李二黑的强奸行为。而张保全丢失的那两千块钱,居然真的在张保全那辆三马车的车座底下找到了。人证物证俱在,最终,张保全以强奸未遂罪和入室盗窃罪被判刑两年零八个月,并处以罚金五千元。
那时,李二黑刚结婚三个月,李二黑入狱后的第二天,李二黑的媳妇就回了娘家。一个月后,李二黑在监狱里收到了媳妇托人捎来的离婚协议书。
张保全和李二黑坐在树上,一个人抱着一个树杈。张保全先开了口。张保全在树上待了一天一夜了,说话已经没有力气了,但他还是很清晰地向李二黑传达了自己的意思。
张保全说:“我不知道是你。”
风声雨声洪水声,像是一道密密实实的墙,把张保全和李二黑隔在了两个世界。虽然近在咫尺,他们却听不清对方说话。
没有听到李二黑回应,张保全提高嗓门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我不知道是你。”
李二黑还是没有回应。
张保全带了哭腔,他用尽力气喊道:“我不知道是你——你走吧!你要是可怜我……水下去了叫人来看看我还活着呢呗。”
李二黑这次大概听清了,他扒了扒张保全这边的树枝,跟着喊道:“我知道是你。坚持住,一定要活下去!”
“你不恨我?”张保全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李二黑大喘一口气,举起手里的床腿,把一头递给张保全,厉声说:“少废话!抓住!”
张保全犹豫了一下儿,还是伸出了手。这时,他看清了李二黑,他面庞发白,两眼乌黑,身上的背心挂烂了,膀子的地方往外淌着血。他的心一抽,嘴张了张,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
李二黑把张保全拽到水里,憋足一口气,往水浅的地方奋力游去。这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把张保全救出去。张保全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还没有找到,他觉得,一个家不能就这么没了。
那天的雨的确太大了,新一拨洪水在狂风暴雨的肆虐下,再次在来福村掀起了狂澜。
怎么被拖到的浅水区的,张保全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李二黑最后跟他说的那句话,只有三个字——活下去。
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张保全无数次地被这句话感动得泪流满面。人们只知道,他被一棵树救了,他的妻子也被一棵树救了。而他九岁的女儿和六岁的儿子在这场洪水中失去了生命。
让人没想到的是,被洪水洗劫的来福村不仅上了省里的新闻,还上了国家新闻。来福村在这次洪水中共死了十三个人,失踪一人。听说有官员被撤职了。更有人在微信上八卦,说张保全把龙王庙圈到自家的院子里,堵了龙王的财路,触怒了龙王爷,龙王爷把他的一对儿儿女收去做童男童女了。
失踪的人是李二黑,张保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流泪的时候,周围的人都以为他是在为他失去的一对儿儿女流泪,其实不是,有一种更深的痛刺着他的心。他在极大的痛苦中,听到前来看望他的乡亲和母亲在病房里讨论李二黑的老婆陈红榆。从他们的口中张保全了解到,李二黑失踪三天了,至今没有找到,李二黑的老婆陈红榆在得知李二黑失踪后哭得昏了过去。
天气燥热,病房里人来人往,各种好的消息和不好的消息在张保全的耳膜上横冲直撞,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想出去到院子里走走,医生告诉他,说他呛了水,肺里有炎症,需要在床上静养。
小翠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目光呆滞。她对那些企图安慰她的人一遍一遍地说:“哪怕给留下一个也行啊,哪怕给留下一个也行啊……”
张全保眯上眼睛,看到了阡陌和果仁手拉着手向他走来。后来,他又看到了李二黑那张在水涡里旋转的脸。
六
地上的淤泥有两拃厚,垃圾在淤泥里擺出各种造型。
天晴了,毒辣辣的太阳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烙着房屋,烙着街道,烙着人们的脸。村庄发了酵,臭烘烘的气体直往人的身体里钻。
各级领导干部来了,部队官兵来了,各大企业的慈善家来了,志愿者来了,电视、报纸和网络报道转发了来福村受灾的情况后,来福村得到社会各界人士的帮助。这些爱心人士带来了方便面、水、花生油、衣服、靴子、折叠床等救援物资,还拿着铁锨,走向大街和各家各户,跟村里的百姓一起清淤。
在大家的帮助下,一个星期后,村民们从金太阳小学陆续转移到了家里。
李余粮的房子不能住了,北屋的窗户和门被水冲没了,西山头也被冲出了一个大窟窿。张春秋把李余粮安排到了李二黑家里。陈红榆没有回来参与灾后自救,他们家的屋子是志愿者帮忙清理出来的。
没人给李余粮做饭,张春秋派人去陈庄喊陈红榆,陈红榆不回来,她铁了心要和李二黑离婚。陈红榆不回来,张春秋就又派人去喊她。派去喊陈红榆的人告诉陈红榆,说李二黑没了,陈红榆一听直接栽到了地上。李二黑没了,陈红榆跟谁去离婚呢?陈红榆觉得老天爷跟她开了一个令她笑不出来的玩笑。李二黑啊李二黑,你不是说过一辈子要对陈红榆好吗?你都没了怎么再对陈红榆好呢?
陈红榆醒来后,带着一对儿儿女回到了来福村。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着洪水在墙上留下的水渍,陈红榆心头涌上一阵悲凉。李二黑和她的结婚合影还在墙上挂着哩,李二黑怎么可能没了?不可能,李二黑不可能死,李二黑答应过要跟她过一辈子的。他说,他要和她一起开发龙须面和凤尾面,把“龙凤呈祥”的牌子做大,让老人们、坐月子的妇女甚至年轻人一想到手工空心挂面就想到“龙凤呈祥”。现在他们的事业还处在发展期,他们开发的新产品还没有取得实质性的突破,他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呢?挂面坊的卷闸门被水冲烂了,“龙凤呈祥”的牌子还在。陈红榆叫人把坏掉的闸门拉走,换了一个新的。她站在梯子上,用抹布把“龙凤呈祥”的牌匾擦了又擦。她在心里后悔不该买那几台和面机和切条机。李二黑说得对,人活着,就要活个安心。不管时代怎么变,人内心的善良和诚信永远不能丢。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到李二黑在堆满淤泥的大街上走。
陈红榆说:“二黑,你去干什么呀?”
李二黑皱着眉头说:“‘龙凤呈祥的牌子没了,我去找找。”
陈红榆说:“赶紧回家吧,喜喜天天在胡同口等着你。”
李二黑说:“不行,‘龙凤呈祥的牌子要是丢了,挂面就做不成了。我得去找牌子。”
陈红榆一阵心慌,伸手去拽李二黑的袖子,没拽住,一下子哭了,哭着哭着,就醒了。天一明,陈红榆就跑到了挂面坊,到那儿一看,“龙凤呈祥”的牌子还在哩,就松了口气。
陈红榆把工人们召集起来,用了一天的时间,把挂面坊的卫生进行了彻底的清理,安排人去买白面、鸡蛋、盐、瓷盆和竹扦子等用品。金姐在西边的小树林里发现了一台和面机,回去报告给陈红榆,陈红榆说:“这是天意,冲走了正好,省得我往外抬了。”
几天后,龙凤呈祥挂面坊正式开工了,工人们自发分了工,和面,搓条,盘条,上扦子,抻面,拉细……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完成上天交给的神圣使命。麦香飘满了整个院子,她们的心如彩色的风铃,被那浓重而清冽的香味碰一下儿,再碰一下儿,在脸上呈现出花蕊一般的安详。平凡的日子从来都是金贵的,可只有在生活的飘摇中坚持下来的人才能看到它的光芒。她们,这群手工空心面作坊里的女工,第一次对手里的白面和自己的手充满了感恩。院子里,那如瀑布一样垂挂在蓝天白云下的挂面,多么像谁家的外婆哼唱的歌谣啊。如果把这面条剪裁下来送往千家万户,就是千家万户都生活在带有香味的歌谣里了。人们打点时光,关心的不再是食品的安全,而是日子如何慢一些,再慢一些。说说话该多好啊,可是,她们仿佛约定好了,谁都没有一句话。工作的间隙,她们总是忍不住向大門口看一眼。阳光穿过白云投射到院子里,鸽子在屋檐上“咕咕”地叫着,杨树的叶子悠闲地飘落下来,门洞被涂抹成了一幅油画,在那金子一般的光里,她们每个人都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够出现。
张春秋组织了一百多个人,每天天不明就出发,把曲红河的上游下游以及周边十几个村子都找遍了,就是没有李二黑的踪影。陈红榆把两个孩子交给李余粮,也参与了找人活动。
这天陈红榆找人回来,进到院子里,见院子里搁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纸箱子,打开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不知是谁送来了一堆生活用品。电视、电脑、空调、冰箱、洗衣机、煤气灶、电饭锅……陈红榆数了数,大到家用电器,小到吃饭的勺子,各种家用的东西几乎全有了。这是谁放在这里的呢,陈红榆问坐在院子里的李余粮。
李余粮瞪着眼,摊开手,比比画画说来了一帮人,把东西卸下就走了。陈红榆问李余粮认识不认识那些人,李余粮说不认识。陈红榆知道,这话问了也是白问。最近一段时间,李余粮除了吃就是睡,什么心都不操了。儿子李二黑没了,他连半点儿焦虑的神情都没有。
两个孩子领着阿黄,天天去胡同口站着,晒得脱了一层皮。喜喜连吃饭都不肯回家,他怀里抱着挖土机,倚在电线杆子上,怔怔地看着西边的路口。挖土机的遥控器没了,喜喜想等爸爸回来了给他找找遥控器。喜喜说,爸爸说过,只要喜喜站在胡同口,爸爸不管在多远的地方都能感应到。爸爸收到喜喜的信号,会立马回家。
村里人议论纷纷,有人猜测陈红榆家的东西是志愿者给送的,可是,志愿者除了送水、送面、送油,哪有送家用电器的啊?再说,村里那么多人都没有收到这样的大礼,为什么单单陈红榆家收到了呢?来福村的每一户人家都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家徒四壁。只有陈红榆家,突然之间被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给砸中了。有人想到了几天前李二黑上报纸上电视的事,说是不是有人被李二黑的孝心感动了,要打赏他一下,给他一个惊喜。可是,李二黑已经失踪了,网上传得沸沸扬扬,那位好心人没有看到吗?
不管怎么说,白给的东西总不能扔出去,家里正没有使的呢。陈红榆找人帮忙把家具一一安置好,又跟着大家出门去找李二黑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了李二黑,她陈红榆活着还有什么劲呀。李二黑捉迷藏,玩失踪,就算陈红榆答应,他的一对儿女也不答应啊。欢欢已经几天吃不下去饭了,喜喜也整天嚷嚷着要找爸爸。她陈红榆当初生气回娘家,还不是因为心里有他,在乎他呀,他一个老爷们儿,怎么就这么不懂女人的心呢?
这天,大家兵分几路,找了一上午,又找了一下午,没有找到李二黑,就各自散开了。陈红榆不想回家。坐在大堤上,看着缓缓流淌的曲红河,她忍不住哭了。
总觉得眼下的日子太漫长,可最终所有的现在都成为了过去,上面长满绿茵茵的茅草,像是一个个被掩饰着的梦。走着走着,连梦也找不着了,仿佛花瓶里的塑料花,看不到花瓣上如河流一样细腻婉转的纹脉,也闻不到巨大的叶子里叶绿素溢出的清香。
几天前愤怒的曲红河就像掉进了一个梦里,现在的它在培着新土的大堤里安静极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天边的霞光穿过云层,照到河面上,像一只鼓着羽翼的花蝴蝶,在花蕊里轻轻扇动着沾满香味的翅膀。
陈红榆内心的河是眼泪汇成的,它汹涌澎湃,有曲红河那么宽,却照不到阳光。
陈红榆嫁到来福村这么多年,从没有人见她哭过。可是这次洪水来了后,她一下子变得脆弱了。看到家里的猪死了,她哭得差点儿岔了气。现在,李二黑失踪了这么多天,她虽然在心里不相信他会死,可是,这么多天了找不到人,活着的可能也不可能有了,要是真的还活着,他怎么可能不回来呢?哎呀,李二黑,他一定是死了,他再也回不来了,她陈红榆再也见不到李二黑了,想到这里,她捂着脸,任眼泪从忧伤而又无助的眼睛里流出来。
就在陈红榆万般悲伤地坐在河堤上哭泣的时候,有一个小伙子向她走来。小伙子二十出头,头发染成了酒红色,攒成一簇,高高地矗立在头顶上,像是正在燃烧着的火苗。小伙子是村南开理发店的阿伍,陈红榆听到阿伍叫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止住哭泣。她的悲伤叫她变得像个任性的孩子,她不能在悲伤的时候变得温文尔雅起来。
阿伍站在河堤上,注视着陈红榆,等她哭得不那么痛了,阿伍说话了。
阿伍说:“婶子,你想不想知道家里的那些东西是谁送的?”
陈红榆站起身把眼泪擦了擦,使劲点点头。
“听说是阡陌爸爸。”
陈红榆摇着头,惊叫着说:“张保全,不可能!我们两家几十年都不说话,这你不知道哇?”
“我想,他可能觉得对不住二黑叔……”
“不可能。你是说以前那件事?那件事过去那么多年了,他要是想道歉也不会拖到今天。他以前从没觉得对不住二黑,怎么可能现在突然良心发现呢?”
沉默了一会儿,阿伍叹了口气说:“婶子,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看你哭得这么痛……其实,婶子,二黑叔他……”
“他怎么啦?”
“他是救保全叔才死的。”
“啊?不可能,不可能,他们是多年的仇人。”
“婶子,这是真的,那天有人看见,水都到跟前了,二黑叔还不走,他在小树林的树上,就是为了去救保全叔。保全叔被救出来了,二黑叔却被大水冲走了。”
“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李二黑,你个傻蛋!”
陈红榆一口气没上来,昏倒在地上。阿伍吓坏了,赶紧喊周围护堤的人过来帮忙,众人又是掐人中又是大声呼叫,终于把陈红榆救了过来。
陈红榆回了家后没再出去找李二黑,她躺在家里不吃不喝,起不来床了。陈红榆让金姐去找张保全交涉,问是不是李二黑为了救他才死的。
厂子被水冲了后,张保全就和小翠搬到了他爹张狗歪那边。
张保全家的人一口否定,说发洪水时从没见过李二黑。金姐问那些家具是不是他送的,张家的人说他们不知道那些家具是怎么回事。金姐把这话传给陈红榆,陈红榆都要气炸了。第二天,陈红榆的娘家弟弟来了,带着一帮人找到张家。张家的北屋门紧锁着,整整一天都没有开。
有人说,张保全的一对儿女死了,他也很悲伤,所以可能把李二黑救他的事给忽略了。更多的人说,张保全不值得同情,他在河道建厂子,上级多次叫他拆迁他不拆,这次一双儿女被龙王爷收走是咎由自取。
陈红榆哭得跟个泪人一样。她说:“我们的人是因为救你们死的,你们好歹得跟我们说一声我们的人是怎么死的,在哪里死的。人到现在还没找着,最起码,你们得帮着找找吧?我知道你们失去了一对儿女心里悲伤,可是你们的悲伤是悲伤,我们的悲伤就不是悲伤呀?你不想承担责任,可是你主动过来说个谢谢总该行吧?”
陈红榆咽不下这口气,去找张春秋。虽然过去快一个月了,张春秋并没有放弃找人,他扛着铁锨和几个年轻人刚刚从外面回来,还没有吃午饭。陈红榆准备把事情跟张春秋说说,见张春秋满脸的汗水,两腿都是泥,嘴张了张,终于没有说出口。这时,李正来骑着自行车从胡同里拐出来,李正来说:“支书,俺得跟您说一下,俺那些黄瓜两亩半,不是两亩。”支书说:“行,回去我给你记下。”李正来说:“怎么赔,上边有说法了呗?”支书说:“上边的人已经去过你的黄瓜地了,找了幾根黄瓜,拿走一测,发现黄瓜一个个都抹了避孕药。我正要问问你,你那儿还有多少避孕药?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可别把避孕药当饭吃了。还有,你要是以后还这么干,可千万把你的孩子看紧点儿,要是他不懂事,偷吃了你的黄瓜,那会是什么后果?”李正来听出张春秋话语里讽刺的意味,骑着自行车灰溜溜地走了。
李正来她娘住在李正来家里,整天愁眉苦脸,去她家串门的人见她眼里噙着泪。问是不是李正来对她不好,她摇摇头。李正来也看出来她娘有心事,问她娘是不是存的钱被水冲走了,她娘摇摇头。李正来说:“没事,你就算没钱也叫你吃饭,吃的穿的都少不了你的,不过,你得说实话,到底把钱藏哪儿啦,大概有多少,上级统计灾情的时候我好往上报。”他娘说:“俺要回家。”他娘不给露实底,李正来生气了。李正来一生气,把他娘背了回去。屋子被水冲垮了,不能住了,李正来把他娘搁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枣树上。他娘在树上待了半天,他再去问他娘被水冲走了多少钱,藏在哪儿啦,他娘还是摇头。只要提钱他娘就摇头,嘴巴闭得紧紧的,一句话不说。没办法,他只好把他娘又背了回去。
李正来去找陈红榆,想叫陈红榆去跟他娘聊聊,套套他娘的话。进门还没把话说完,就被陈红榆撵了出来。这个陈红榆,男人死了后就疯了,他叹口气自认倒霉,埋怨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往枪口上撞。
从陈红榆家出来,他又去了张春秋家,他得问问他弟弟三儿的抚恤金什么时候到。愁死了,不知为什么,他二弟李正阳也去了张春秋家。二弟从张春秋家出来,跟他撞了个满怀,他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咋在这儿?”李正阳说:“正好,俺想接咱娘去俺那儿住一阵子,你回去给俺嫂子说一声。”
李正来和李正阳的娘哪儿都不去,她回到自己家里,用废弃的砖块儿在院子里盘了个锅头。陈红榆提着两箱挂面给李正来和李正阳的娘送去,又给她留了一百块钱。李正来和李正阳的娘抓着陈红榆的手说:“二黑呢,他咋没来?你回去跟二黑说,别叫他再挂念着我这老不死的了。前一段时间他给我的那二百块钱我没舍得花,不知叫水给冲到哪儿去啦。现在大伙儿都受了难,我不能再吃他的花他的了。”
陈红榆没再麻烦张春秋,她弟弟陈红雷把张保全的可耻行为搬到了网上。网民愤怒了,好多人在网上骂张保全。记者们闻讯赶来,要见张保全,网民也纷纷赶来,要看看张保全长什么样。张保全不开门,也不出来解释。人们朝他家的院子里扔石头的时候,只听见他家的狗在院子里“汪汪”地叫个不停。
陈红雷说:“告他个舅子去!”
旁观的人说:“你告人家什么?”
陈红雷说:“就告他没良心!”
等了几天,给陈红榆家送家具的人没有出现,张保全家的人也没有过来道谢,陈红雷就联系了当律师的大学同学,真的把张保全给告了。
张保全肺炎还没好,吭吭喀喀嗽个不停,法院的人来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从床上爬起来,把门开开了。看见的人说,一场洪水让他变成了皮包骨头,人们看到他缩成核桃皮的脸上只剩下了两个鼓在外面的大眼睛。
张保全是个怎样的人呀,网民们议论纷纷。明明有人看见李二黑救了张保全,张保全竟然不承认。当天在场的几个人也生气了他们联合起来,准备一起到法庭帮助陈红榆作证。一个村的怎么啦,他败坏了村子的名声,还有必要怕着他、护着他吗?陈红榆不止一次地通过前来采访的记者隔空喊话:不要你张保全赔一分钱,就要你一句话,李二黑到底是不是为救你死的?陈红榆的诉求很快得到网民的热烈响应。是啊,正义的人们跟陈红榆的想法一样,张保全,陈红榆不让你赔一分钱,就要你一句话,你只需给大家一个交代,李二黑到底是不是因为救你才死的。
开庭的日子马上就到了,张保全还是不服软。张春秋多次前去沟通,希望两家能够私下解决,不要因为赌一口气对簿公堂了。张春秋说:“保全,你就算现在出来道歉也行呀,都是一个村的,你要是道了歉,或者对陈红榆发自内心地说声谢谢,人家还能真的告你吗?”
不管张春秋怎么做工作,张保全都不肯出面道歉,更不肯说一声谢谢。他像死了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谁都不理。就连媳妇小翠,他都不再跟她说一句话。
女儿阡陌没了,儿子果仁也没了,现在丈夫张保全又成了屁也不放一个的活死人,小翠愁得不梳头,不洗脸,也不做饭,女儿没啦,儿子也没啦,还梳什么头,洗什么脸,做什么饭呀。
小翠在街上走,小翠走着走着碰到了喜喜,就把喜喜领到了自己家里。喜喜跟果仁同年出生,都是六岁,也都是双眼皮、大眼睛、长得白白净净。小翠把喜喜喊成果仁。小翠杀了一只鸡,炖了一锅鸡肉,把两个鸡腿都夹到了喜喜碗里。
到天黑,喜喜都没回家,陈红榆急了,喊来街坊邻居,沿街找,找了一晚上没找着,到天明的时候听说在张保全家,吓得出了一身汗。连走带跑,赶到张保全家,踹开了他家的大门。喜喜没在,陈红榆把一口痰吐到了他家门口。
小翠领着喜喜在他们家南边的菜园子里玩,园子里的菜没了,小翠领着喜喜在园子里逮蚂叽蝼。小翠不让喜喜走,拽着喜喜不撒手。陈红榆没法,就去掰她的手。陈红榆越掰,小翠抓得越紧,喜喜疼得嗷嗷地叫。周围的人都说小翠疯了,叫陈红榆不要跟她一样。陈红榆一听,趴下去在小翠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小翠没有哭,小翠捂着流血的手,看着喜喜,喃喃地说:“果仁别哭,果仁你别害怕。没事,没事,有妈妈呢。”
有人从法院内部打听到消息,说开庭的时候,张保全不准备出来应诉。
做了亏心事,怕了,连面都不敢露了。张保全不肯应诉的消息很快又被搬到了网上,传播到了全国各地。大家对张保全品头论足,唉,天地良心,做人不能太保全啊。
一晃开庭的日子就到了,谁都没想到这时候的张保全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拖着一副病怏怏的身子,非要到法庭上去。
开庭这天,各路记者来了不少,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除了张保全,还有一个人出现在法庭上。
高高的个子,黝黑的脸庞,村里的人一下子认了出来,哎呀,站在法警旁边的那人,不就是李二黑吗?
李二黑没有死。
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事实惊呆了。
陈红榆从原告席上腾地站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二黑,惊讶地张大了嘴。
李二黑表情严肃,在法官的引导下,他陈述了自己如何被大水冲走,又如何抱着一棵大树在水里漂了三天,至于后面被人救起,在医院里昏迷了十几天的事,他都略去了。他说他在报纸上和网络上看到了这件事的始末,他之所以没急于回家,而是等到开庭这一天才出现,是因为他不确定是不是在这里能见到张保全。
张保全像局外人一样,没有谈及这次洪灾的事。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把很久前的那件事又提了起来。他显得有点儿急,好像那些话在他的肚子里已经憋了很久了。
他说:“我把你害得那么惨,你为什么不恨我?你是不是还爱着采莲?”
李二黑愣了一下说:“采莲?哦,采莲……采莲现在怎么样……”
张保全说:“你肯定知道,她没有死,你被抓进监狱后她大病了一场。我听说你注册商标就是采莲帮的忙……你还爱着她,是吗?要不你怎么可能救我呢?”
李二黑说:“我自己被人冤枉过,也曾经在奄奄一息的时候被人救起,我知道那种心情是什么样的……”
张保全说:“那些电器什么的……”
李二黑打断他说:“这是我个人的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法官说:“拣重点的说,你到底是不是因为救张保全才被大水冲走的?”
李二黑看了张保全一眼,缓缓地转过身子,镇定地看着法官说:“不是。张保全不是我救的。”
在场的人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张着大大的嘴,全部陷入了沉默。
那天夜里,张保全家的大门开开了,里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哭声。没多久,一陣鞭炮声在来福村上空响起,噼里啪啦的炮声把村民们吓了一跳,以为洪水又来了,纷纷从床上跳下来。
天明后,一个消息在村子里蔓延开来:张保全死了,喝了农药。
出殡那天,村子里锣鼓喧天,张狗歪拄着拐棍立在曲红河大堤上,看着人们把一具崭新的棺材抬向了远方。
李余粮的背不知什么时候驼了,头发像是刷了一层白漆。他弓着腰走过来,看着张狗歪说:“哎,谁死啦?”
张狗歪没有回答。
秋日的天空明亮高远,曲红河在冀南平原广袤的土地上自西向东缓缓地流着,红红的鱼和绿绿的水草在水里嬉戏,一枚风干了的叶子漂在水面上,在水底投下一抹柔软的影子。
徐广慧:女,鲁迅文学院首届青年作家英语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运河往事》,中短篇小说《寂寞的村庄》《小鲇鱼》《一朵花的名字》等,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长城》《阳光》《当代小说》《山东文学》《芳草》《西湖》《小说月报·原创版》《安徽文学》等期刊,有作品在《作品与争鸣》等报刊转载。另有诗歌散文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天津日报》《散文百家》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集《小鲇鱼》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长篇小说《运河往事》获第十三届河北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