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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誉平生章士钊

2021-04-01左文

中国民族博览 2021年2期
关键词:章士钊李大钊陈独秀

左文

章士钊享年92岁,一生跨越两个世纪,处身政、学两界,所交者,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一生命运,波澜起伏,所具思想,繁复驳杂。终其一生,名满天下,谤亦随之,虽晚年得以善终,然毁誉参半,却是他难以逃脱的命运。

章士钊幼年入私塾,青年流亡日本、留学英国、22岁因《苏报》案为天下瞩目。继而与陈独秀等创办《国民日日报》、编译《大革命家孙逸仙》、与黄兴等创建华兴会。1905年流亡日本,与闻筹建同盟会,但坚辞入会,并终其一生再未加入其他任何政党。武昌起义后,章士钊应孙中山之邀,回国主持同盟会机关报《民立报》,但因其不合西方政党标准而意见不一,且反对其“毁(旧)党造(新)党”说,主张施行政党内阁制,被同盟会员斥为“保皇党”,愤而辞职。而后又应袁世凯之邀北上,袁世凯赠其豪宅一座,并任命他为北京大学校长,但没有到任。宋教仁被刺事件后,章士钊逃离北京。随后又奉孙中山之命,联合岑春煊讨伐袁世凯,并任讨袁军秘书长,事败后再次亡命日本。而后即创办《甲寅》杂志,力主“调和革命论”,及虽倡言革新、反对专制,但反对暴力激进手段,并批评革命党有“好同恶异”之弊。1914年孙中山组建中华革命党后,黄兴另起炉灶,组织成立欧事研究会,章士钊又附从黄兴。袁世凯称帝引发众怒,章士钊又出任西南方面军务院秘书长,参与反袁战争。1917年,章士钊应陈独秀之邀,担任北京大学教授,讲授逻辑学,并力荐李大钊、杨昌济到北大任教。以所兼北大图书馆长职荐李大钊继任。1920年,章士钊赠毛泽东两万银元。在1934年前的二十余年间,章士钊先后担任北京明德大学、北京农业大学校长、上海法政学院院长等职。1925年,章士钊投靠北洋军阀集团,任段祺瑞执政府司法总长兼教育总长,因下令禁止北京学生反帝活动、压制北京女师大学潮,被视为与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难逃干系,与段祺瑞一道被鲁迅著文痛骂,“落水狗”之恶名从此流传开来。1930年,章士钊应张学良之聘,担任东北大学教授。“九一八”事变后跑到上海,被杜月笙聘为法律顾问而成为杜的谋士。1933年,南京政府审判陈独秀,章出庭为其慷慨辩护,随后拒绝加入上海伪维新政府。后应邀到重庆参加国民参政会受到议长蒋介石接见。抗战胜利后,章士钊先后出庭为汉奸梁鸿志、周佛海辩护。其后,章士钊又与蒋介石、杜月笙互致60寿辰祝贺,章还为蒋、杜二人分别撰写了寿序。可谓风光无限、极享尊荣,但也不免惹来天下物议沸腾。

与其人生经历一样,章士钊一生的思想亦复杂多变,莫衷一是。他一生三次游学欧洲,先后研习西方哲学、政治学和法学等专业,对康德、柏格森、马克思和弗洛伊德诸名家理论都写过论文或译介文章,学术造诣不可谓不深。但是他的理论一旦用诸实践,却一再碰壁。他先后主政党内阁制、联邦制和复古主义,反对新文化运动、鼓吹“新旧循环论”、倡导“农业立国论”。曾致力于逻辑学和柳宗元研究,颇获各界肯定,然与其改造社会国家之理想相去甚远。戴笠坠机身亡后,章士钊撰挽联云:“生为国家,死为国家,平生具侠义风,功罪盖棺犹未定;誉满天下,谤满天下,乱世行春秋事,是非留待后人评”。细想一下,如果用这幅对联来形容章士钊本人,是否更加贴切、更加入木三分呢?

纵观章士钊横跨两个世纪的曲折人生,虽然跌宕起伏、波澜不止,有时甚至处于舆论漩涡和剧变风暴的核心,但每次他都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有人说,他是一位奇特、复杂、多面善变,独具思想、我行我素,有棱角又不欠圆滑,命运多舛而又左右逢源的人物。但是鲁迅又把他同杨度、白坚武划为一个“圈子”,前者是为章士钊的湖南同乡,是前清秀才,参与过公车上书,当过满清四品,和康有为、梁启超、黄兴是好友,跟汪精卫、蔡锷、齐白石是同学,怂恿袁世凯称帝,赞同孙中山共和,北伐时说毛泽东能得天下,救过李大钊,是杜月笙的师爷,入过佛门和国民党,最终由潘汉年介绍,伍豪(周恩来)批准,秘密入党,同时还是深得颜真卿行书真谛的著名书法家;后者为直隶交河常家庄人。曾入吴佩孚幕府,后沦为日伪汉奸。1937年夏在南乐被冯玉祥处决)。

鲁迅之所以将章士钊与杨、白等人划为为一个“圈子”,是因为他们对当时的“猛人”即军阀及各种有实力的人物形成一个包围,和“猛人”们相互利用,当这个“猛人”倒了之后,便纷纷离去,再去寻求别的“猛人”。而且这个圈子往往会使“猛人”们变得面目全非,因为“无论是何等样人,则不问其猛之大小,我觉得他的身边便总有几个包围他的人,围的水泄不通。那结果,在内,是使该猛人逐渐变成昏庸,有近乎傀儡的趨势。在外,是使别人所看见的并非该猛人的真相而是经过了包围者的曲折而显现的幻形。”于是,即使“猛人”们走马灯似的变幻着,但中国社会格局和性质却几乎没有变化。在鲁迅看来,“圈子”中人并非是坚定的革命派或别的什么政治派别,他们只不过是玩“空手道”的政客,虽然不是个个都“毫无心肝”,但他们依附“猛人”而兜售自己所谓的“术”和不断积累自己的家赀,却是不争的事实。以鲁迅生活时期的章士钊观之,鲁迅的批判可谓一针见血。但如果整体观照章士钊一生行状,却似乎有失偏颇。因为鲁迅与章士钊虽然是同年生人,但是鲁迅没能活过1936年,没法了解后世的风云变幻和章士钊思想之转变了。

下面,笔者试图通过章士钊与几位不同类型著名人物的交往,从不同的侧面勾勒出章士钊的素描像来。

章士钊与毛泽东:最难风雨故人来

1918年8月,从湖南第一师范毕业的毛泽东来到北京,在北大图书馆担任图书管理员。期间,章士钊曾自告奋勇代已有恋爱关系的毛泽东与杨开慧相亲,极力撮合这门婚事;1920年初,毛泽东与蔡和森等人参与赴法国勤工俭学筹款事宜,拿着杨昌济手书信札到上海求助于章士钊。杨昌济在信中说:“吾郑重语君,二子海内人才,前程远大,君不言救国则己,救国必先重二子。”章士钊二话不说,将两万银元现款捐赠给了毛和蔡。这笔相当于毛泽东在图书馆工作20年工资的巨款,一部分被用来资助赴法学生,余下的则被用于在湖南开展革命活动。40年后,当毛泽东获悉章士钊被自行车撞伤住进北京医院后,送给他500元作疗养费用。后来当章表示要还钱时,毛大笑说:“行老,这点钱算什么,作还你钱的息金还远远不够呢。”1963年,毛泽东对章世钊女儿章含之说:那笔钱帮了共产党的大忙,从现在开始还他这笔欠了近50年的债,一年还两千元,十年还完两万。几天之后,毛泽东果然派徐秘书送上“第一个两千元”,并说今后每年春节都送上两千元——从他的稿酬中支付。自此,每年春节初二这天,毛泽东主席必定派徐秘书送来两千元,一直到1972年累计达两万元。1973年春节过后不久,毛泽东主席又提出“从今年开始还利息。五十年的利息我也算不清应该多少。就这样还下去,行老只要健在,这个利息是要还下去的。”

其实,章士钊对于毛泽东除了捐助之德外,还有救命之恩。时任段祺瑞执政府秘书长、司法总长和教育总长的章士钊在开拆北京卫戍总司令部的密呈和逮捕人黑名单时,发现有毛泽东的名字,章立即把它压了下来,并叫心腹老乡到湖南会馆通知毛泽东立即离开北京,于是毛泽东南下广东而得以逃过搜捕。

事实上,章士钊时刻都在关注着毛泽东的安危。1945年8月,毛泽东到重庆与蒋介石谈判时,恰逢章士钊也在重庆,他深为毛泽东的安全担忧。在一次宴会上章士钊送给毛泽东一个“走”字,劝毛三十六计走为上。当1949年国共再次和谈时,共产党已完全掌握了主导权。此时的章士钊又充当起了李宗仁政府派出的和谈代表,先往西柏坡后又往北平参加谈判,谈判虽然无果而终,但是章士钊却因和毛泽东的特殊关系而长住北京,成为了毛泽东的座上宾。

毛泽东对于这位恩人,可谓是知恩图报,关怀备至。在解放后的历次运动中,章士钊这种带着明显旧时代痕迹和“劣根性”的人肯定是首当其冲的对象。但是当有人引用鲁迅的话,指章士钊为“三·一八惨案”刽子手时,毛泽东煞费苦心地邀请刘少奇、周恩来、朱德等七八位高层领导人在自己家中设宴招待,特地请章士钊说明他与“三·一八”惨案的关系以及与鲁迅的关系。澄清章士钊在“三·一八惨案”发生前的三个月,就已辞去教育总长一职,转而担任执政府秘书长,并且其时人在天津,所以当时《世界晚报》登载消息称其为惨案主谋,实在是一种误解。毛泽东立即让周恩来将这一说明转告许广平,并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理解。从此,章士钊不仅摆脱了背负多年的骂名,而且并被推选为全国人大常委,享受起“出入有车”部级待遇来。

除了关心章士钊的政治和生活待遇外,毛泽东还十分关心章士钊的学术研究成果。章士釗平生所著,行之于世者,为“两指要”,即《逻辑指要》和《柳文指要》。其中,《逻辑指要》是根据他早年在北京大学讲授逻辑学的讲课提纲整理而成的,“以欧洲逻辑为经,本邦名理为纬”,在西方形式逻辑的框架下,参之以中国先秦的逻辑思想和范例,具有较强的创新性,反响巨大。1943年,此书经蒋介石审阅后在重庆初版,后蒋介石还向章请教过逻辑方面的问题,并要求章按自己的意图在中央大学和中央警官学校讲过逻辑学。解放后不久,当毛泽东提出要看此书时,章士钊以此书“与叛党有关”为由婉拒,但毛泽东说:“此学问之事,庸何伤!”几个月后,当毛泽东再次接见章士钊时,他已经将那本《逻辑指要》的旧版本一字不落地仔细阅读完毕,并给予高度评价,说此书可以成为今天的参考材料,宜于刊行云云。1963年,当新版《逻辑指要》在三联书店出版时,毛泽东亲自代章士钊撰写了出版说明,其文曰:“《逻辑指要》一书是1943年旧作。一九五九年,中国共产党中央政治研究室有编逻辑丛书之举,拙作在征求之列。于是以一个月功夫,躬自校勘一遍。因原稿不在手边,臆核颇为吃力。全稿计删去不合时宜者大约二十分之一,增补者略多一点,都只限于古籍例证,能使读者稍感兴趣而已。近年以来,逻辑一学引起学术界的极大兴趣,于逻辑学的范围及其与唯物辩证法的关系,争论繁兴,甚盛事也。鄙人对此,未能参战,然亦不是没有兴趣的。旧作重印,不敢说对于方今各派争论有所裨益,作为参考材料之一,或者竟能引起读者对拙作有所批判,保卫正确观点,指出纰缪地方,导致真理之日益明白,则不胜馨香祷祝之至”。可谓用心良苦。

值得一提的是,章士钊的另一指要——《柳文指要》也于1973年在北京出版,其时“文革”正如火如荼。章士钊是从1961年以80高龄开始写作该书的,其间遭康生干扰,正是有了毛泽东的关心与支持,章士钊才得以在90多岁时出版此书,了却了行严老的一桩心愿。试想,在当时全国仅有八个样板戏,几乎只有《毛泽东选集》和《鲁迅全集》可以读的环境中,《柳文指要》能够顺利出版,真是凤毛麟角。

晚年章士钊始终得到毛泽东的保护和关照。1957年整风开始,章士钊在某次发言中放言称“物必自腐而后虫生”,被认为有所影射而作检讨,后经毛泽东过问方才作罢。1963年,应邀到中南海参加毛泽东七十寿辰宴会,备享殊荣。“文革”爆发后,章士钊被批斗抄家,毛得知后指示周恩来接其到三○一医院予以保护。但是章士钊似乎有点“不识时务”,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写信给毛泽东呼吁保护民主党派爱国人士,得到了毛泽东的亲笔批示,周恩来亲自拟定名单,保护了宋庆龄、郭沫若、何香凝等一大批民主党派人士和知名学者。当造反派的矛头直指“刘邓司令部”时,章士钊对国家前途充满忧虑,不顾个人安危,再次上书毛泽东,希望党的中央领导能够互相团结,有错误可以批评,但不要随意打倒一个国家领导人,否则国家要遭大难,可谓发出了振聋发聩的警示。同时也致信刘少奇,要他效仿廉颇蔺相如的故事,向毛泽东负荆请罪,以求团结共事。殊不知个中矛盾已经不是他所能调解得了的,结果可想而知。1973年,章士钊主动向毛泽东请缨,第四次赴港,意图与台湾方面会谈两岸统一事业,孰料病逝于香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北京举行的追悼会上,毛泽东为他敬献了花圈。

章士钊与毛泽东早年相知、毕生至交,无论对章士钊一生有怎样的评价,此段历史都会成为一段传奇佳话。清代学者孙星衍曾撰联云:“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章士钊与毛泽东,就是在风雨交加的时候仍不忘去探望对方的一对故人。

章士钊与李大钊:“先生名钊,我何敢名钊!”

1913年冬,李大钊赴日,翌年即考入早稻田大学。一个偶然机会,李大钊到看到了由章士钊主持的《甲寅》杂志即将出版的广告,当即自己一篇题为《风俗》的文章并附信一封投给了给章士钊,署名为自己的字“守常”。章士钊读后,感叹说:“惊其温文醇懿,神似欧公,察其自署,则赫然李守常也。”读其文则思见其人,章士钊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回信给李大钊,约其见面。章士钊见面即问李大钊:“你向《甲寅》投稿,为什么不署本名而用号?”李大钊微笑着回答:“先生名钊,我何敢名钊!”两位博学多才的名士就这样开始了包含机锋的交流。

其实,李大钊对章士钊并不陌生。早前在国内时,他就是章士钊所办《独立周报》的忠实读者,并且还担任过该报在天津的发行员。李大钊还与他的同学创办了《言治》月刊,风格与《独立周报》相得益彰,其中李大钊亲笔撰写的一些文章中还直接援引章士钊的观点来证明自己的论断。

1917年,章士釗和李大钊先后回国,章士钊被北京大学聘为教授,讲授逻辑学,同时兼任北大图书馆长(当时称主任)。在《甲寅》杂志停刊一年多后,章士钊又在北京创办了《甲寅》日刊,“意在纠正当时政治偏向,与所持学理及所奉主义无涉”,并邀请李大钊和高一涵担任日刊主笔。或许是出于对章士钊的情谊,李大钊放弃了自己正在筹备的刊物,几乎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甲寅》日刊的出版事务中。章士钊后来回忆说:“守常在日刊所写文章较吾为多,到馆办事较吾为勤。”李大钊《甲寅》日刊总计发表了60多篇文章,或反对袁世凯尊孔、或反对封建伦理道德、或宣传俄国革命。因此,李大钊曾经一度与章士钊、高一涵一起被归为“甲寅”一派。

实际上,此时的李大钊已经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革命者,是马列主义的忠实传播者。章士钊对此亦心知肚明。他主动向校方推荐,表示将北大图书馆馆长一职让贤于李大钊,为李大钊开展革命工作提供了极大方便。由于章士钊在1918年5月即应护法军政府总裁岑春煊之邀离开北大南下了,出任护法军政府秘书长,旋即又被任命为南方“和议”代表,出席在上海举行的“南北议和”会议。章与李二人的人生道路此后再也没有过交集,他们的人生境况是如此的迥异,令人唏嘘,此当为后话。

无论从革命,还是学术的角度来看,章士钊推荐李大钊担任北大图书馆馆长,都是功不可没的举动。就李大钊个人而言,他从此开启了人生中极富传奇色彩和英雄色彩的篇章;就中国图书馆事业而言,李大钊为北大图书馆改革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成为中国现代图书馆事业的奠基人。80年以后,美国图书馆学会编纂的《世界图书馆和情报工作大全》高度评价李大钊的工作,称他为“中国现代图书馆之父”;同时,就中国革命的进程而言,北大图书馆无疑成为了李大钊以及其他革命者学习传播马克思主义思想、酝酿并发起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前沿阵地。巧合的是,正是在1918年10月,青年毛泽东开始担任北大图书馆助理员。李大钊对毛泽东的思想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影响。毛泽东后来在接受斯诺采访时回忆说:“我在李大钊手下担任国立北京大学图书馆助理员的时候,曾经迅速地朝着马克思主义的方向发展。”1949年3月,毛泽东和中共中央领导机关自河北省西柏坡迁入北平“进京赶考”时,毛泽东再一次有感而发:“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我为了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而奔波。还不错,吃了不少苦头,在北平遇到了一个大好人,就是李大钊同志。在他的帮助下我才成了一个马列主义者。他是我真正的老师,没有他的指点和教导,我今天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也就是说,章士钊对李大钊的推荐,不仅种下了善根,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并且还爆发出了惊人的正能量!这可能是章士钊始料未及的吧!

章士钊与陈独秀:“章律师的辩护词只代表他的意见”

1932年10月15日,陈独秀在上海公共租界寓所被国民党工部局的巡捕逮捕,第一特区法院询问后即与将同案一干人犯等引渡给上海市警察局。蒋介石命令将他们押至南京交军政部部长何应钦,并派军法司司长王振南负责审理。陈独秀被捕的消息引起了国内国际舆论一片哗然,蔡元培、杨杏佛、爱因斯坦、罗素、杜威等著名人士纷纷致电蒋介石,要求立即释放陈独秀。蒋介石只得将此案由军法司移交地方法院审理。陈独秀被指控的罪名为“危害民国罪”,本来应由江苏高等法院审理,但其时高等法院设在苏州,为防不测,高等法院派庭长胡善称到南京临时组织法庭审理陈独秀,检察官朱隽到南京充当公诉人。

精彩的审判与答辩就此拉开了序幕。1933年4月15日,书记官宣布开始审理陈独秀等“危害民国罪”一案,起诉状称:“被告陈独秀,系安徽省怀宁人,初在日本东京大学读书……至民国四年回到上海,在《青年报》当主笔……民国11年赴莫斯科,回国后,被派为共产党总秘书,直接受莫斯科命令,指挥各地党的活动。至民国16年,因国民党清共,共产党失败,第三国际以被告执行组织不力,将其总秘书开除。彼时共产党内部分裂为二:一为斯大林派,又名干部派;二为托洛斯基派。被告就是后一派的首席……”此时,陈独秀的辩护人章士钊律师在辩护席就坐。

当审判长问陈独秀为什么要推翻国民政府时,陈独秀高声朗读自己的辩护状予以答复:第一,国民党政府“对日本侵占东三省,采取不抵抗主义,甚至驯羊般跪倒在日本人之前媚颜投降,宁至全国沦亡,亦不容人有异词,家有异说。‘宁赠友邦,不与家奴,竟成国民党政府之金科玉律。儿皇帝将重见于今日”;第二,“国民党吸尽人民脂膏以养兵,挟全国军队以搜刮人民,屠杀异己。大小无冠之王到处擅作威福,法律只以制裁小民,文武高官俱在议亲议贵之列。其对共产党人杀之囚之,犹以为未足,更师袁世凯之故智,使之自首告密。此不足消灭真正共产党人,只以破灭廉耻导国人耳。周幽王有监谤之诬,汉武帝有腹诽之罚,彼时固无所谓民主共和也。千年之后之中国,竟重兴此制,不啻证明日本人斥中国非现代国家之非诬。路易十四曾发出狂言‘朕即国家,而今执此信条者实大有人在。国民党以刺刀削去人民权利,以监狱堵塞人民喉舌”;第三,“连年混战,杀人盈野,饿殍载道,赤地千里。老弱转于沟壑,少壮铤而走险,死于水旱天灾者千万,死于暴政人祸者万千。工农劳苦大众不如牛马,爱国有志之士尽入囹圄。”他表示:“国家将亡,民不聊生,予不忍眼见中国人民辗转呼号于帝国主义与国民党两重枪尖之下,而不为之挺身奋斗也”,意在表明他的推翻现政府的意图和举动实在是迫不得已。

审判长又问:“你知不知道,你要推翻国民政府是犯危害民国罪吗?”陈独秀反驳说:“国者何,土地、人民、主权之总和也。此近代国法学者之通论,决非‘共产邪说也。以言土地,东三省之失于日本,岂独秀之责耶?以言主权,一切丧权辱国条约,岂独秀签字者乎?以言人民,予主张建立人民政府,岂残民以逞之徒耶?若谓反对政府即为 ‘危害民国,此种逻辑,难免为世人所耻笑。孙中山、黄兴曾反对满靖政府和袁世凯,而后者曾斥孙、黄为国贼,岂笃论乎?故认为反对政府即为叛国,则孙、黄已两次叛国矣!荒谬绝伦之见也。”

因此,陈独秀不仅不承认有罪,而且还要求赔偿自己损失:“余固无罪,罪在拥护工农大众利益,开罪于国民党而已。予未危害民国,危害民国者,当朝衮衮诸公也。冤狱世代有之,但岂能服天下后世?予身许工农,死不足惜,惟于法理之外,强加予罪,则予一分钟呼吸未停,亦必高声抗议也。法院欲思对内外保持司法独立之精神,应即宣判予之无罪,并责令政府赔偿予在押期间物质上精神上的损失。”

陈独秀精彩绝伦的法庭陈词为章士钊的辩护奠定了良好的基础,章士钊沿袭了陈独秀言论的主张与风格,他说:“本律师曩在英伦,曾问道于当代法学家戴塞,据谓国家与政府并非一物。国家者,土地、人民、主权之总称也;政府者政党执行政令之组合也。定义既殊,权责有分。是故危害国家土地、主权、人民者叛国罪也;而反对政府者,政见有异也,若视为叛国则大谬矣。今诚执途人而问之,反对政府是否有罪,其人必曰若非疯狂即为白痴,以其违反民主之原则也。英伦为君主立宪之国家,国王尚允许有王之反对党,我国为民主共和国,奈何不能容忍任何政党存在耶?本律师薄识寡闻,实不惑不解也。本法庭总理遗像高悬,国人奉为国父,所著三民主义,党人奉为宝典。总理有云:‘三民主义即是社会主义,亦即共产主义。为何总理宣传共产,奉为国父,而独秀宣传共产主义即为危害民国乎?若宣传共产有罪,本律师不得不曰龙头大有人在也。现政府正致力于讨共,而独秀已与中共分扬,予意已成犄角之势,乃欢迎之不暇,焉用治罪乎?今侦骑四出,罗网大张,必欲使有志之士瘐死狱中,何苦来哉?为保存读书种子,予意不惟不应治罪,且宜使深入学术研究,国家民族实利赖焉。综上理由,本律师要求法院宣判独秀无罪。”

应该说,章士钊的辩护词还是非常精彩的,主要表达了三层含义:一为表明反对政府并非叛国,当局指控陈独秀罪名不成立;二为当局镇压共产党是自相矛盾之举;三为陈独秀已与共产党分道扬镳,不应惩处,而应欢迎。总之,陈独秀无罪。

但是,陈独秀对章士钊的辩护并不领情,因为其表述中有“现政府正致力于讨共,而独秀已与中共分揚,予意已成犄角之势,乃欢迎之来不暇,焉用治罪乎”之类的话,不符合自己的政治主张,并且在客观上有向国民党反动派靠拢的嫌疑。所以章士钊发言甫一结束,陈独秀立即声明:“章律师的辩护词,只代表他的意见。我的政治主张,要以我的辩护词为准。”章士钊的良苦用心和陈独秀的真性情,由此可见一斑。

最终高等法院判处陈独秀有期徒刑15年。在章士钊的建议下,陈独秀提起上诉,后被改判为有期徒刑8年。后来,国民党当局以“不得为共产党张目”为由,禁止各报登载陈独秀和章士钊的辩护状。但是章士钊回到上海后,将检察官的起诉书、陈独秀的辩护状、自己代陈独秀辩护的辩护词汇编成册,定名为《陈案书状汇录》,交给与陈独秀有密切关系的上海亚东图书馆印了一百多册,分送有关人士,再加上公审陈独秀时万人空巷的盛况和章士钊辩护带来的奇特而热烈的社会反响,章士钊为陈独秀辩护也就自然成为了现代中国的一个经典案例而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章士钊与段祺瑞:进退失据执政府

章士钊对其与段祺瑞关系的描述本身自相矛盾。他在《答稚晖先生》一文中说,他与段祺瑞“一见倾心”。但是在给吴稚晖的信中,又称与段祺瑞并无交情。而在致章太炎的信中,却又说曾受段祺瑞之恩惠。这种前后不一的说法暴露出章士钊本人在处理与段祺瑞之间的关系时的进退失据。

对章士钊而言,入段祺瑞执政府任事,是实现其政治主张的最高平台,也是其一生所能获取的最高权杖。甚至连“执政府”一词,都是章士钊贡献给段祺瑞的,让其既不授人以口实,又能堂而皇之地执掌政权。段祺瑞让章士钊一身兼司法、教育总长两个要职,感激、信任和重用之意,不言而喻。章士钊当然会投桃报李,忠于职事,为巩固段祺瑞执政府统治而竭心尽志。章士钊自己也曾不无得意地称这个时期为“小行其志”的时期。不过他自己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段时期,被人视为一生中最大的败笔,章总长之恶,远甚于“章老虎”(办《甲寅》杂志时期之外号)。

正是在这个时期,章士钊与学生的关系日益紧张。在其位,谋其政,章士钊先后亲自或间接颁布了1925年禁止学生纪念五七“国耻日”的教育部禁令、1926年的“通缉令”等针对进步学生运动的政府文告。这些可谓是倒行逆施的举措不管是否出于章士钊的本意,但因为是他签发的,就只会激发学生及社会对他本人的质疑与反感。因此,在禁止学生纪念“国耻日”的禁令下达后,《晨报》就直言不讳地批评章士钊“变了”:“总观昔日章氏之见解,与吾侪若合符节,何其一登国席,便以有碍邦交,不许国人公然反对二十一条,又何以借口士习嚣张,抑制学生公然活动,此吾侪翻读章氏十年前旧作,所以不胜今昔之感也。”(转引自《章士钊传》,第208页)

章士钊对待学生运动的态度可谓执迷不悔。这一方面固然与他的所处职位有关,屁股决定脑袋,也属情有可原;但另一方面也与章士钊对当时学生的感觉与判断有关。他出于保守之心态,深感当时“学风之坏,已臻极地”,为此还提出过“整顿学风”的具体措施。只不过那时章士钊已经失去了教育界同仁对他的信任,吴稚晖就直言呵斥说:“整风宜也!惟章某何足以当之!”(转引自《章士钊传》,第231页)

而章士钊之所以对学生不满,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学生们多次冲击他在北京的家。第一次被抄家,章夫人吴弱男大哭大闹并闹到了段祺瑞那儿,表达严重不满。不到半年,章家再遭冲击。章士钊为此创作了《寒家再毁记》一文,详细记述两次被抄家之情状。此种个人经历本不应该与其思想立场挂钩,但章士钊的决心“整顿学风”,以及后来对女师大采取的强硬行动,其个人遭遇和他“湖南骡子”的犟脾气应该是重要的促成因素。

笔者认为,章士钊在段祺瑞执政府的进退失据,并非性格悲剧,而是中国传统文人热衷政治的又一个失败的案例。因为说到底,章士钊是一个文人,他专心于文的口碑和成就,要远远好于他醉心于政所创造的事功。即便是当时新文化运动的急先锋胡适,对他的评价也非常高。章士钊坚决反对胡适提倡的白话文,认为这是“陷青年于大阱,颓国本于无形”,写了一系列言辞激烈的文章予以批判。但胡适仍然认为章士钊是1905―1915年这十年期间很有影响的政论家,文章的逻辑与文笔,以及为文时所表现的个性,都值得称道。新派诗人徐志摩对章士钊的文章也是推崇备至:“对于现代言论界里有孤桐这样一位人物的事实,我到如今为止,认为不仅有趣味,而且是值得欢迎的。因为在事实上得着得力的朋友固然不是偶然,寻着相当的敌手也是极为难得的机会……我对于孤桐一向就存十二分的敬意的,虽则明知在思想上他与我——如其我配与他对称一次——完全不是同道的。我敬仰他是因为他是一个合格的敌人。在他身上,我常想,我们至少认识了一个不苟且,负责任的作者。在他文字里,我们至少看着了旧派思想的部分表现。有组织的根据论辨的表现。有血有筋有骨的拳头,不再是林琴南一流棉花般的拳头了”。(参见《守旧与“玩”旧》,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影印本),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5月版,第230~231页)

而一旦跻身执政府,章士钊就显得那么手足无措,章法错乱。梁漱溟先生曾分析说:“行严先生在学术界才思敏给,冠绝一时,在时局政治上自具个性,却非有远见深谋。论人品不可菲薄,但多才多艺亦复多欲。细行不检,赌博、吸鸦片、嫖妓、蓄妾媵……非能束身自好者。每月用度不赀,率由其时其地秉政者供给之(如蒋介石、宋哲元、毛主席先后均曾供给)”(《访章行严先生谈话记·又附记》,《梁漱溟全集》第7卷,山东人民出版社1993年6月版,第117页)吴稚晖对章士钊依附段祺瑞的评价是:“把倔强人的自重处扫地以尽”。(《章士钊传》,第230页)“倔强人的自重处”,其实也就是读书人的可贵处,又怎么能够“扫地以尽”呢?有没有坚守,或许就是鲁迅与章士钊的最根本之区别所在。

纵观章士钊一生之行状与思想,多变——可能是他给人最直观的感受。时过境迁之后,我们或许不应该再给他贴上那么多价值判断的标签。正如克罗齐所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每个人对自己当下所处的时代其实都无力掌控,自己在这个时代中已经扮演、即将扮演和应该扮演的角色,也常常身不由己。是非功过,只得留待后人评说。因此,面对如此多面的章士钊,评头论足是我们的权利,但一定要找出个善恶是非来,就大可不必了。诚如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言: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实际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章士釗,字行严,笔名黄中黄、烂柯山人、孤桐、青桐、秋桐等,汉族,湖南长沙人,1881年3月20日生。1973年去世。著名民主人士、学者、作家、教育家和政治活动家。曾任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第二任馆长,第二、三届全国政协常委,第三届全国人大常委。清末任上海《苏报》主笔。1911年后,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北京农业学校校长,广东军政府秘书长,南北议和南方代表。著有《逻辑指要》《柳文指要》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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