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半仙收徒

杨航

民国年间，信阳火车站附近的天桥下有个摆卦算命的老头，姓刘。由于算命奇准，人称刘半仙。

刘半仙除了算命，还会改命。啥叫改命？改命就是如果算出一个人的运势不好，他能帮人化解。冲这本事，很多人想拜刘半仙为师，但刘半仙收徒有个怪规矩，必须过三关，如果过不了，无论对方拿多厚的礼，他都坚决不收。

刘半仙的三关目前还没有人能过去，因为第一关就不近人情：刘半仙脸上受过伤，有一只眼还瞎了，他要徒弟必须也是瞎子才行，而且已经是瞎子的他还不要，必须是双眼正常的人，当着他的面吃他配制的辣椒面，要连吃十天半个月。这辣椒面据说是用采自异域的一种野辣椒研磨而成，味道极辣，吃后会泪流不止，过不了多久，双眼就会瞎掉。

毁掉双眼只为学一技，自然是无人愿意，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刘半仙是没有一个徒弟。

这天，刘半仙在天桥给人算命，临近黄昏，正要收攤，从远处跌跌撞撞跑来一人，嘴里喊着：“先生止步！”

刘半仙停下脚步，那人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倒头便拜，嘴里嚷着要拜刘半仙为师。刘半仙低头一看此人四十多岁，脸上布满伤疤，便将他拉起道：“你这个篾匠，是从东边过来的吧？你想学艺，可知我的规矩？”

那人听刘半仙一口道出他的来路，吃惊不小，很恭敬地回答刘半仙，拜师规矩他只知道第一条，其他两条就不知道了，但无论如何，他都会一一照办！刘半仙问这是为何，此人讲了起来。

原来此篾匠姓李，他有个堂弟，早先不知在外面做了啥亏心事，最近几年运气坏得很。李篾匠听闻刘半仙的本事后，便想学习改命之法，以求能帮堂弟谋个好前程。

刘半仙听罢缘由，挖苦道：“为了一个外人，你竟然愿意变成和我一样的瞎子，是不是另有缘故？”

篾匠解释说堂婶早年对他有恩，他这是知恩图报。刘半仙撇撇嘴，说：“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那三关之中，变瞎并不是最难的，待我把剩下两关告诉你，你再做决定吧！”

刘半仙告诉篾匠，要做他的徒弟得改貌、改名、改性子，也就是所谓的过三关。改貌就是把眼睛弄瞎，改名就是忘掉自己的名字，改性子则是改变一个人的性格，直到自己觉得满意为止。

篾匠听后一愣，问刘半仙这三关可有什么讲法。刘半仙摇头晃脑地说，讲法倒是没有，自己又瞎又老，又没有名字，脾气还怪，就希望招的徒弟能和他一样，至于有没有人能接受，他并不强求。

篾匠听后沉思片刻，一咬牙答应了下来。

刘半仙见篾匠答应了，领着他就往家里走。到家后他让篾匠在外屋候着，他一个人钻进了内室。

不一会儿，内室里传来咕咚咕咚的怪声，篾匠正在惊异，刘半仙从里面出来了，手里端着一个小碗。他将小碗放到桌上，对篾匠说：“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篾匠探头一看，碗里是半碗暗红色的辣椒面，皮籽还没磨细，红的黑的掺在一起，看起来非常骇人。篾匠定了定神，也不搭话，端起碗大口吃起来。

一阵风卷残云，篾匠吃完了一抹嘴，并不觉得有多辣，正奇怪呢，忽然打了个喷嚏，接着肚子里开始火辣辣的痛起来，不一会儿愈来愈烈，双眼开始不停地流泪。刘半仙望着篾匠痛苦地扭动着身子，无动于衷。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篾匠才平静下来。刘半仙找来床褥，安排篾匠住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刘半仙早早起床，熬了一锅粥。吃罢早饭，刘半仙又端出那个装辣椒的小碗，往篾匠面前一推，说：“昨天你已经领教了它的厉害，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篾匠往碗里一望，只见辣椒面的分量比昨天多了许多，他倒吸一口凉气，仍是二话不说，端起来就吃。

到了第三天，刘半仙将小碗换成了大碗，仍是那句“如果后悔还来得及”。篾匠见碗里的辣椒面又多了许多，一咬牙又吃了起来。也许是前两天辣习惯了，这次篾匠没有像之前那般反应剧烈，眼睛流泪也轻了许多。

一连十天，篾匠每天都吃一碗辣椒面。十天过后，他双眼赤红，流下了许多污浊之物。

当天夜里，刘半仙告诉篾匠，如今改貌一关已过，从明天开始，他将进入内室开始改性。篾匠一听连连点头。

次日早饭后，刘半仙领着篾匠进了内室。内室光线昏暗，篾匠跟在刘半仙后面，依稀感觉二人来到了一个屋角。正在这时，忽然一阵铁链声夹杂着怪叫声响起。篾匠吓了一大跳，揉揉眼睛一细看，才发现屋角放着一个铁笼子，里面一只猴子被铁链拴住，正在上蹿下跳。这时刘半仙转过身，指着猴子对篾匠说：“这笼子里有一只画眉、一只顽猴，以后你们三个就住在一起，你可以依照自己的性子，看哪个不听话就收拾哪个，我断然不会怪你。”

篾匠听此一说，便凑近笼子前细看，这才发现笼中有笼，内笼挂在外笼顶端，笼中横梁上蹲着一只画眉鸟。篾匠正在凝神，冷不丁那猴子冲来，一伸长臂，将李篾匠的胳膊上挠出一道口子。刘半仙见状开口说道：“此猴顽劣，我对它恨之入骨，你尽可处置。我会每天送来食物。”说完独自退出了内室。接下来的日子，刘半仙每天从门缝里塞进食物。

十天过后，刘半仙打开内室之门走了进来，一看猴子、画眉俱在，三者其乐融融，不禁大感意外，良久才说：“你竟然没将伤你的顽猴杀掉，反而和它成了朋友，实在出乎老夫预料。罢罢罢，念你宅心仁厚，此关算你过了。”

当天夜里，刘半仙准备了几根香烛，点燃后要篾匠对着香烛起誓，从今以后无名无号，如有违背，必遭天谴。

篾匠起完誓后，刘半仙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抄本，将它送到篾匠手里：“我的毕生所学全记载在这本书里，你既然闯过三关，就是我的徒弟了，拿去好好研悟吧！”说完转身进了内室。

第二天一早，刘半仙起床后来到客厅，发现篾匠拿着手抄本双眼发呆。见他进来，篾匠扑通跪下：“师父，徒儿昨夜趁着眼晴尚能视物，将师父所传之书认真看了一遍，但见里面记载的全是识人劝人之术，并无半点预测之法。望师父能将算命改命之术传于徒儿。”

刘半仙上前将篾匠拉起，告诉他自己给人改命，靠的就是此书之法。

篾匠不信：“师父初次见我，一口道出我是從东边来的，还知我是个篾匠，难道这不是算出来的？”

刘半仙笑道：“你来时裤腿上有沙，这里只有东边有条沙河，所以知道你是从东边来的。拉你时看你手背有多道细小伤疤，虎口全是老茧，自然知道你是篾匠，这些方法我那书里全有啊。”

篾匠听后仍不甘心，接着又问：“既是这样，师父公开收徒就是，为何一定要把徒弟改成和自己一个模样呢？”

刘半仙叹了口气，神色黯然，告诉篾匠，为人改命其实就是为人指路，必须心术端正才行。他早年曾遇人不淑，指引一个心术不正之人上山采摘一种名贵药材，此人却在给别人指路时，故意指错，差点害死一个好人。

篾匠一听，忽然浑身颤抖：“师父，您说得莫是血灵芝一事？您老莫非是当年在西南投店之人？”

刘半仙单眼圆睁，一把抓住篾匠：“你怎知血灵芝一事？你、你到底是谁？”

篾匠激动地说道：“老天怜悯，终于找到您了。师父，徒儿就是开饭馆的林贵啊！”

一听对方是林贵，刘半仙激动得浑身颤抖。他握住林贵的手，忍不住老泪纵横。

十多年前，刘半仙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到一个信息，西南边陲有个山峰里生长着一种极珍贵的草药———异种血灵芝，只要采上几株，就可发财，并且他还得到了一张地图，画有详细的进山路线。刘半仙怀揣着地图，当即出发了。

走到半路，刘半仙结识了一个叫“混猴”的人，混猴的老家也是信阳，常年在外，此次正准备去西南找发财的机会。刘半仙为人实诚，一见对方是老乡，就把血灵芝的事给他说了，并邀混猴一同前往。

哪知此后一连十几天阴雨，耽误了二人行程，好不容易待到天晴，偏偏刘半仙又得了风寒，等二人好不容易赶到山脚下的小镇，盘缠早已所剩无几。正在这时，他们遇到一个叫林贵的老乡，也是信阳人，在那边开饭馆，见二人可怜，便收留了他们。

刘半仙在林贵的饭店里住了多日，身体恢复了些，为了感谢林贵的救命之恩，便将血灵芝的事也向他说了。想着林贵对本地熟悉，就邀他一同上山，待采得血灵芝，到时分他一些，以报救命之恩。

几天后，天气放晴，三人向山上进发了。山势陡峭，刘半仙大病初愈，走了不久就气喘吁吁，混猴便劝他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刘半仙打开包袱，准备看看地图，却发现地图不见了。

刘半仙一下子吓得掉了魂，混猴却说地图当初他看过，地点还记得，刘半仙体力不支，可以在此等候，他和林贵上去即可。

刘半仙没办法，只好在原地等待，哪知等了大半天，却不见混猴和林贵下山。刘半仙发觉不妙，想起地图丢失前他看过多次，依稀记得上山路线，便依照记忆，找到了生长血灵芝的地点，发现此处的血灵芝刚刚被人采过。刘半仙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他不死心，仍四下寻找，结果不小心捅到了一个野蜂窝，野蜂群起飞来螫他，他左扑右闪，最后趴到地上，总算捡回一命，但双眼却被螫瞎，无法下山。

之后一连几天，刘半仙都待在山上，饿了就摸索着采点野果子吃。有一次他不小心吃到一种植物，吃时不觉得异样，吃后不久便腹痛难忍，眼睛不停地冒水，哪知第二天，一只眼睛竟然能依稀辨物，他这才发现吃的是一种野辣椒。大喜之下，刘半仙连吃了几天，右眼竟越来越好，之后他采摘了一包野辣椒，下了山。

下山之后，刘半仙回到山下旅馆，这才知道林贵从悬崖上摔下摔断了双腿，被人发现，抬了回来。双方一照面，林贵说是混猴将他带到那处悬崖的，刘半仙这才知道混猴不怀好意，目的是独吞血灵芝，不用说，那地图一定也是被混猴偷去的。

刘半仙悔恨不已，他原本是出于信任才将地图给混猴看，谁承想到混猴却故意将林贵带入绝地，自己实在是有眼无珠。他向林贵再三表达了歉意，心灰意冷，一路乞讨着回到信阳。

到了老家后，刘半仙看破红尘，回来途中脸上又受了伤，想着自己左眼已瞎，出去找活计干也没人要，便决定靠算命谋生。来算命的多是穷苦百姓，刘半仙的经历让他对老百姓的疾苦感同身受，加上他善于观察思考，总能说到点子上，因此名气渐渐大了起来。

到后来，刘半仙发现苦命的人都有一些弱点，要么胆小怕事，要么听天由命，他便借口帮人改命，给人指点迷津，帮许多人改变了命运。这之后，来向他拜师的人多了起来，刘半仙心想改命也算是给人指路，如果收了一个徒弟，像混猴那样居心不正，给别人指路时不怀好意，不成了害人吗？因此便想着通过设三关找一个不图名利、心肠好的人做徒弟。谁能想到，他收到的第一个徒弟，竟是十几年前的救命恩人。

当下刘半仙拉住林贵的手，又是激动又是高兴：“林掌柜，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把手艺传给你，算是彻底放心了！你不用担心，我用的辣椒，并不会使人眼瞎，反而可以明目，是用来考验人的。我之前之所以没有说透，是怕又遇到混猴那样的恶人……”

林贵听后，扑通跪下：“师父，徒儿早年骗了你，混猴兄……混猴兄其实并不是坏人。”

刘半仙听后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林贵连叩三个响头，才讲了起来。

当年，刘半仙和混猴入住林贵的旅店，在一个夜晚，二人因盘缠用尽，商量着冒雨上山采摘血灵芝，这话恰好被林贵听见，于是他便收留了二人，借以打探实情。随后不久，他借着店主的便利，将地图偷到手。谁知隔天刘半仙竟邀他前往，他怕暴露，只好假惺惺地跟着前去。

那一天，混猴带着他到山腰歇息片刻之后，便一路领着他往峰头赶去。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找到地头，摘了血灵芝。

林贵说这山他熟悉，下山有捷径，之后便领着混猴走上了另一条下山路。不久二人走到一个悬崖峭壁前，林贵指着悬崖对面，告诉混猴对面就是下山大道，从悬崖间过去就是。

混猴见此路凶险，有些犹豫。林贵说：“这山上我曾来过多次，我若骗你，定会住店被火烧，过河被水淹。”混猴一听，这才信了，拽着崖壁上的藤蔓向对面攀去，哪知攀到中途，由于藤蔓细弱突然断裂，混猴摔落悬崖，不知所终。

事后林贵抄近路回到店里，准备将店卖了，携血灵芝逃走，不曾想刘半仙找回店里，于是他装受伤躺在床上，嫁祸给混猴。等刘半仙走后，他收拾妥当，也一路北上。

这一天，林贵在一个旅店里打尖，不小心将包袱里的血灵芝显露了。当天夜里，一伙强人入店抢劫，结果血灵芝全被抢去，强人临走时又一把火烧了旅店，幸亏有个窗户，他才得以逃命，却被烧得面目全非。

旅店被烧因他而起，他怕天亮后老板向他索赔，便连夜逃走，几个月后终于到了信阳。

这一天他正在往家里急赶，过一条河时，独木桥忽然断了，他一下子掉进河里，差点淹死。回到家后，林贵想起当初对混猴说过的话，觉得自己住店被火烧，过河被水淹全是报应。此后他成了一名篾匠，本想安稳过日子，但过去的经历一直搅得他良心难安，他后悔给混猴故意指错路，打听到刘半仙能给人改命后，便想习得此术，做点善事以赎前罪。

说到这里，林贵从身上掏出那张地图，“师父，徒儿知错了，这么多年来，徒儿一直想将它还给您。”

刘半仙早已听成了泪人，他接过地图，拿起火折子，将它点燃：“意外之财多是害人的东西，早知会引起这么多事端，我当初就该毁了它！”

说到这里，刘半仙哽咽起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记恨着混猴，为此特别养了一个猴子出气。可怜了我的混猴兄弟，恐已不在人世，而我这么多年却一直在错怪他。”

林贵闻言，悔恨不已，不由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