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从乐黛云先生散记
2021-03-30宋伟杰
宋伟杰
美国罗格斯大学亚洲语言文化系
我的藏书与笔记,仍旧散落于两个世界,一处是家人、师友居住的北京,一处是我栖息的普林斯顿小城。那些未及归类的随感日记、那些染惹尘埃的书籍物品、那些有待重温的墨痕心迹,近几年间,正跨越时区,逐步编排合并。然而疫情突发,探望师友家人重整旧物的计划骤然中断,一阻再阻。时值恩师乐黛云先生九秩嵩庆,在公历2021年年初,也正值农历庚子年年末,我在万里之外隔海献上的,只能是一组素描式的断简残篇——从两个世界的记忆档案里,翻检搜求,连缀而成,尚无法打上精准的时间烙印。
初见恩师
1991年到1994年,我师从乐黛云老师攻读硕士学位;1994年到1997年,我被免试推荐攻读博士学位,忝列乐老师和戴锦华老师的门墙。百废待兴、狂飙突进的80年代,堪比20世纪的黄金时代;而转向学术和思想,抵抗市场、资本霸权的90年代,不妨称作白银时代,那也是我个人求学、成长的年代。
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初试之后,在1991年1月18日这一天,我来到北京大学中关园,第一次敲开乐老师的家门。此前我曾手书一封长信,寄给乐老师,讲述自己从研究理工转向人文的思考和体悟,以及寻找心灵导师和精神家园的渴望。
那一天,乐老师开门迎接,她笑声爽朗,说读过了我的长信,而且刚好同比较所的几位老师讨论到我。在乐老师坐拥书城的房间里,我抛开拘谨,讲述了自己求学的历程,以及对比较文学专业的兴趣。乐老师鼓励我回去继续阅读文献,追踪学术动向,等待后续的消息。不久,北大中文系的好友叶爱民亲发电报,告知我初试录取的喜讯。后续的两场复试,中文部分由乐老师亲自负责(乐老师特意问我对当时“中国学派”论争的看法),英文部分由张京媛老师主考。顺利通过复试后,我有幸投入乐老师名下,成为了她的入室弟子。
从研讨班到读书小组
关于比较文学研究的学问养成、批评视野,乐老师亲自拟定方案,强调精读原典、细察文本、尝试理论、自觉践行跨文化反思。她还采用研讨班的授课形式(这种授课形式在90年代初,可谓开风气之先),师生同聚一堂,仿佛读书小组,提前准备分发的文献,课上课下,将阅读、翻译、写作融为一体。
乐老师的课程,我选修的有《比较文学原理》《马克思主义文论在东方和西方》《比较诗学》等。当时乐老师主编《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十年文选》,我们在课堂内外翻译海外学者的代表作(我选译了宇文所安、余国藩、浦安迪的论文),后被收录到江苏人民出版社“海外中国研究丛书”,1996年出版,为学界带来新颖视角与研究方法。乐老师也曾嘱托我和王宇根等比较所的几位同学,同英文系师生群力合作,翻译了Earl Miner(厄尔·迈纳)的《比较诗学》。这本书后来成为“比较诗学”研究方向的重要参考书。乐老师还带领我们阅读、讨论宇文所安的《中国文学思想读本》,对照中文原文、英文译文以及作者诠释,逐章逐节地翻译、讨论、互校,并阐发相关的诗学议题。那时,乐老师还向我推荐汤一介先生的《中国文化与中国哲学》课程,使我领会到汤先生儒雅平和的坚持,“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的人生态度。
乐老师当时正筹划将戴锦华教授从北京电影学院聘请到北大比较所,特邀戴老师于1992年秋、1993年春先后开设《电影理论》和《当代电影名片解析》课程,并多次询问我学习的收获,我也将自己的感悟一一汇报给乐老师。之后,戴老师终于决定到母校正式执掌教鞭,她于1995年首开《文化研究原著选读》,从Simon During 主编的《文化研究读本》中精选若干论文,也是课前让我们翻译成中文,课上进行细读、校对、讨论。随后,戴老师开设《大众文化研究的理论与实践》课程,聚焦中国当代社会语境的文化现象,其研究成果陆续收录于江苏人民出版社的“当代大众文化批评丛书”。
在乐老师的安排下,我还先后选修了张京媛老师的英文课程《二十世纪文学理论批评》《文学理论翻译》、孟华老师的《中法文学关系》《形象学研究》、严绍璗老师的《日本中国学史》。除了比较所的必修课程,乐老师还特别推荐我去选修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课程,亲身浸润王瑶先生奠基、开创的北大现代文学研究这一重要的学术谱系与传统,于是我选修了《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也参加了陈平原老师《中国小说史略》的研讨班。我还选修了王岳川老师的《文艺美学》、辜正坤老师的《翻译理论》、葛晓音老师的《唐诗研究》、张少康老师的《古典文论》等。此外,我也旁听过夏晓虹、袁行霈、陈贻焮等老师的课程,还去过历史系、哲学系、英文系的课堂,领沐甘霖。
我珍藏的记忆,还有汤先生、乐老师心血所系的中国文化书院(农园,治贝子园),那是当年我们读书小组的求知堂。90年代北大的学术训练与学问养成,从正式开设的研讨班,拓展到学友、同仁自发组织的读书小组。一开始,我曾参加过贺照田牵头的读书小组。而后数年间风雨无阻,一直坚持参与的,是舒炜向我引荐、李猛组织的“福柯小组”。几乎每个周末,杨立华从汤一介先生那里事先借来中国文化书院的钥匙,李猛、渠敬东、应星、李康、周飞舟、强世功、赵晓力、郑戈、吴增定、吴飞、汲喆等人文社科的学友十余人,相聚在这具有传奇色彩的四合院中,我们全天都在精读、翻译、研讨福柯文选的论文。汪晖教授带Wlad Godzich 到北大五院演讲福柯思想(同行者还有Lindsay Waters)时,乐老师还当场推介我们的“福柯小组”,让我求教理解福柯思想中的难点。1997年7月至1998年12月,我任职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后,即便再远,我也同社会学所的渠敬东,周末搭乘小公共汽车或者空调大巴,回北大农园聚会研读,并将心得体会融入自己“空间转向”的研究课题。在北大求学的时代,也促成了我与诸位老师思想的对话,以及与诸位学友跨语言、跨文化的交流。
2019年7月8日,在北京大学静园二院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召开“中国文化研究的缘起与新的挑战”国际研讨会,研讨会由戴锦华教授主办、乐黛云先生致辞,会后全体合影留念
燕园六年
乐老师的治学方向,涵盖比较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诗学、比较文化与世界文学。我受教最多的,是比较文学与现当代文学。乐老师以堪称范式的研究,探讨了梁启超《欧游心影录》对西方“物质疲惫”、文化危机的过度诠释,鲁迅、王国维著述中的西方影响(尤其是尼采、叔本华),茅盾对“权力意志”的创造性误读并为弱势的中国发声,近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危机意识与思想传承,以及东西思潮、比较视野、跨文化交流的精彩个案……80年代初乐老师在哈佛访问时,曾经试图邀请张爱玲到北大演讲。乐老师也曾推荐陈寅恪晦涩艰深的《柳如是别传》。我至今还记得那是90年代中期,在北京图书馆的旧书市场,发现乐老师主编的《国外鲁迅研究论集》,与友人争抢到手、共同分享的快乐(在那本开荒拓域的文集中,乐老师亲自翻译了舒衡哲的《自愿面对历史的必然——鲁迅、布莱希特和沙特》和夏济安的《鲁迅作品的黑暗面》)。
1993年春天,乐老师邀请赵毅衡教授从伦敦大学客座北大,讲授《叙事学与符号学》,并撰写北大、南大“中国文学在国外丛书”系列“在美国”一卷的“诗歌”部分:中国诗神远游,美国现代诗的中国梦。乐老师还安排我搜集“小说、戏剧”部分的史料。如果遵照此一书系的体例,那么“中国小说戏剧在美国”应该聚焦中国文学作品的英文翻译,以及美国汉学界的中国小说戏剧研究。90年代初的中国学界,无论是美国汉学/ 中国学,还是形象学研究,都属于比较文学的新兴领域。我跟乐老师、赵老师多次商讨“美国小说戏剧卷”的研究对象与写法,以及“中国学”与“形象学”的区别,最后决定将研究方向从“中国学”转为“形象学”。如果说中国诗歌对于美国诗歌,堪称“影响研究”的范例,那么中国小说戏剧对于美国小说戏剧,并不属于“影响研究”的范畴,需要转换并采用“形象学研究”的视角,探讨美国(包括华裔与华人作者)小说、戏剧(兼及电影)里的中国形象,中美文学、文化关系,于是我改题“中国·文学·美国:美国小说戏剧中的中国形象”,作为硕士论文以及后来著作的主题。
90年代初,英文图书尚属难得。比较所办有一份北京图书馆的借阅证,最多可以借满100 本图书,并可在北图阅览室全天阅读。幸得乐老师批准我使用比较所的借书证,从1993年到1996年,我几乎每周选出一到两天,骑车从北大去北图,搜索、查阅有关“中国形象”的藏书和影像资料。此外,乐老师、戴老师、赵老师、北大图书馆丰富的中英文藏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黄秀玲教授的慷慨赠书,也为我提供了巨大的帮助。
1994年春季学期末的硕士论文答辩,乐老师让我将论文呈送北大英语系的陶洁教授和北师大的陈惇教授。陶老师学识渊博,严谨犀利;陈老师儒雅可亲,温润如玉。答辩之时,三位委员会老师评议指点,妙语如珠,答辩时的“唇枪舌剑”反而使我如沐春风。
1994年秋天,我被推荐免试进入比较文学博士的学习阶段。一开始我沉迷于中、西文学乌托邦的构造和想象。1996年1月的博士资格考试,我呈交的论文是《乌托邦辩》,资格考试除了导师乐老师、戴老师,还有严家炎、陈平原、王岳川老师。后来与乐老师、戴老师多次商讨博士论文的选题,我决定冒险尝试以金庸小说为研究个案,融合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大众文化批判、批评理论的方法,重新解读“全世界华人的共同语言”。
曾有师友劝诫,不可涉险,不要不务正业。但我仍执意撰写第一本有关金庸小说研究的博士论文。更何况在北大,严家炎老师已经开始了“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他亲自开设“金庸小说研究”课程,陈平原老师已经撰写了《千古文人侠客梦》的类型学研究大作。1994年10月25日,北大电教楼报告厅,金庸获颁名誉教授头衔,来者云集,人山人海。同年,王家卫根据金庸《射雕英雄传》改编的《东邪西毒》,在可以容纳800 人的大讲堂上映,电影刚刚开始便有大量观众喧哗退场,离席者络绎不绝,我们最后留守的观众屈指可数。一热一冷,冰火两重天,恰可见证并凸显“金庸现象”的复杂性与争议点。
在乐老师、戴老师的指导下,我的博士论文尝试探究“金庸小说”“金庸神话”在“重写文学史”“文化研究”与“中国大众文化批评”等维度的复杂展现,一方面尝试从宏观视域把握“金庸现象”在华语世界的跨地缘政治疆界、跨文类流行的神话;另一方面,也从微观视角解读金庸小说文本中潜藏的乌托邦冲动、性别政治、“种族-民族-国家”想象、个人身份认同、历史记忆等主题。
我的博士论文答辩时间定在了1997年6月8日的下午,在五院中文系举行。当时负责我博士资格考试的两位老师严家炎、陈平原教授都在海外访问, 乐老师考虑聘请冯其庸、吴福辉老师,但他们的时间安排不开。于是乐老师决定邀请钱理群老师担任答辩委员会的主席,同时选定委员会成员,除了我的另一位导师戴锦华老师,也包括王一川、张法、王岳川、丁尔苏老师,还有恰好短访北大的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的张诵圣教授。
1997年那个忙碌的春季学期接近尾声时,我骑上自行车,将装订完毕的论文分头送给诸位答辩委员会老师。尤记得6月3日上午,到钱理群老师蔚秀园住处拜见,钱老师竟与我长谈一个多小时,加以期许。为了避免在答辩前后,由于博士论文的选题过于新颖,批评方法有理论化之嫌,而在中文系导致不必要的波折,我将论文题目由原来拟定的《从娱乐行为到乌托邦冲动——金庸小说再解读》,临时改为中规中矩的《金庸小说研究——“文化研究”一“个案”》。答辩当天,钱老师有两句话,我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做文学研究,别忘了生命体验;好的个案研究,比如说金庸研究,会不断出现生长点。个体生命在漂泊、游历中成长,文学研究也经受思潮的演变、范式的转型,相应采用变与不变的方法。”答辩结束后,乐老师安排我们到北大南门外中文系经常选定的一家餐厅继续畅谈,当时戴老师和钱老师围绕“文化研究”与“重写文学史”的异同热烈争辩,乐老师笑加调解综合,师生尽欢而聚,尽兴而散。
“独角兽”与“龙”,“墙”与“桥”
在北大求学期间,乐老师主持的两场学术会议,让我亲身体验到比较文学的跨文化视野、世界主义关怀,堪称书斋内外学界漫游的启悟时刻。第一场是1993年6月的“独角兽与龙——在寻找中西文化普遍性中的误读”国际研讨会,会议阵容强大,西方学者包括埃柯(Umberto Eco)、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 Goff)、富里奥·哥伦波等,中国的作家学者包括王蒙、汤一介、乐黛云、罗芃、郭宏安、沈大力、孟华、陈跃红等。而且活动的安排,从北大校园延伸到颐和园听鹂馆,再长途跋涉到慕田峪长城。当时我读硕士二年级,深感大开眼界:平生第一次进入颐和园听鹂馆的内部,前有长廊,面临昆明湖,背靠万寿山。会后的长城游,乐老师也没有选择人山人海的八达岭,或者野趣盎然的司马台,而是去了气象万千的慕田峪。
乐老师讲述了1993年夏,在埃柯的倡导下,中西学者尝试共同考察、重走“丝绸之路”,乘火车途经西安、敦煌、吐鲁番,最后到达北京长城的旅程。她指出:“当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来到中国时,他到处寻找欧洲的独角兽(Unicorn);独角兽在西方文化看来,是美好和善良的象征,他认为西方有,全世界也应该有。当他遍寻不得之后,便宣布犀牛就是中国的独角兽,不过是丑陋的独角兽!他坚持认为他们的文化放之四海而皆准,他根本不能接受中国文化中没有独角兽这一事实!直到数百年后的1993年,另一位意大利的子孙恩伯特·埃柯(Umberto Eco)教授来到中国北京大学,在一次学术报告中,他申明他和他的祖先不同,他来到中国不是为了寻找独角兽,而是为了寻找和了解中国的龙。他坚持文化应是多元的,不能用一个统一标准来要求,西方有西方的独角兽,东方有东方的龙,不能强求一律。”“独角兽与龙”会议之后的文化之旅,“大家在长城之上畅谈墙、门、窗、路的各种文化之间的关系。中国的王蒙、法国的雅克·勒高夫作了非常精彩的总结。很明显,埃柯是活动的灵魂人物之一,他在长城脚下引吭高歌,又带领同来的研究生们跳起了简单的意大利土风舞……”
另一场国际研讨会“文化对话与文化误读”,规模庞大,百余位学者在1995年的金秋时节云集北大。乐老师提前一年便开始筹划,那也是我第一次用英文宣读并发表论文《地方性的还是全球性的——多元文化语境中的文化认同问题》。
90年代两场会议的议题,无论是寻找“独角兽”与“龙”的“前理解”与“文化期待”中的盲点与陷阱,或是在物质与非物质的世界中建“墙”与造“桥”,还是在“既非/亦非”“既是/也是”的认知框架当中,深度解码跨文化误读,寻找跨越种族、民族、国家的对话过程中文化共性的可能……这些当年的议题和研究方法,时至2021年乐老师90 大寿之际,依然振聋发聩,历久弥新。具有原型意义的形象,“独角兽”与“龙”,“墙”与“桥”,生动展演了乐老师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的研究框架。“误读”,不妨连接到“墙”的譬喻;“对话”,可以具像为跨文化之“桥”。乐老师互动认知、比较视野、跨文化对话的诉求,她与汤先生“和而不同”的呼吁和旨归,可谓切中时弊,并敞开了“去蔽”“沟通”“互为主观”的愿景。
乐黛云著:《多元文化中的中国思想: 21世纪跨文化流通十六讲》《跨文化之桥》《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十讲》
襟怀,风度,笑声,眼泪
自1991年年初见乐老师,到1997年告别燕园,那时候的北大比较所朝气蓬勃,开荒拓域,虽有分歧和矛盾,但也相互包容,皆源于乐老师海纳百川的襟怀、风度与人格魅力。
一直记得恩师爽朗的笑声,在她中关园、朗润园藏书环绕的书房,在比较所的办公室、中文系五院的会议室,在电教楼的演讲厅,在勺园的迎宾处,在颐和园的听鹂馆,以及在美国短聚的场合……也记得乐老师博雅宽容的姿态,能让年轻的学子放下负担,让远道而来的学者消除疲惫,也能让人才济济、诸神林立的北大学人化干戈为玉帛。
平心而论,在“文革”中出生的我们这代人,对理想父辈的追寻,从来不曾止息。在迷路探险、漫游成长的旅途中,我们亲见、憧憬并渴望的精神上的师长、父母,他们坚忍而亲切,受苦却超然,智慧且练达;他们藐视权贵,信奉宽容,热爱自由,指点迷津。乐老师是我的恩师,她也是大时代的儿女。她传奇的一生,更远远超越了学术本身。我时常会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勇气,可以让她17 岁从贵州北上红楼,选择北大。又是何种信念和力量,可以让她从26 岁开始,多年经受莫名的打击和苦难,却不屈不挠,直面、承担各种暴风骤雨。她后来所患的腿疾,其实是动荡岁月打入身体的无法愈合的伤口。她为北大90 周年校庆文集《精神的魅力》(1988)亲撰的散文,是我憧憬北大、终生难忘的启蒙读物。90年代以来,乐老师不断书写师友回忆,担忧北大精神的衰落,在喜庆的节日不忘被压抑的悲情。她的襟怀与风度,超越了简单二元的划分与对立。她的中国心,历历可见于她的耳提面命:“我们的比较文学研究,必须以中国的学术思想为根基。”
在我心中,乐老师是“大勇者”,我几乎从未见过老师落泪。唯有一次例外,那是在1997年6月18日下午,当时是师兄史成芳的博士论文答辩,乐老师安排我来速记、整理现场记录。成芳兄当时已经罹患癌症,他的博士论文选题是《时间诗学论纲》,这正是以年轻的生命、毕生的才华,向时间与命运之神的挑战。答辩之前,张辉兄和我,陪同成芳兄和周阅师姐,来到比较所的会议室做准备。成芳强忍化疗之苦,简述博士论文的写作过程,不久便泣不成声,而乐老师的眼泪也夺眶而出,答辩中数次落泪。至今想起,仍令我黯然神伤。
经乐老师等北大老师的推荐,我毕业之前申请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工作,并从1997年夏至1998年年底,在外文所任职。建国门内大街5 号,属于北京的奢华地段,但社科院的大楼就像一座简陋、孤傲的象牙塔,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大楼之内,藏龙卧虎,高手如云,这些人文社科领域的学者,仿佛闲云野鹤,来去自如。从北大到社科院,我也从西郊海淀区闯进了繁华的东城区,在这里渡过了一段逍遥自在隐于市的日子。
1997年9月20日,遵乐老师的嘱托,我去西三旗陈平原老师住处,亲手奉上自己的博士论文。当时陈老师从哥大回返北大,见面便说给我两个任务:翻译王德威教授刚刚出版的英文专著,研究新的课题“我爱北京天安门”。两年后我成为王德威老师的学生,《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于麦田人文、北大出版社付梓。客居北京的体验以及北京研究的尝试,结晶成为我在牛津大学出版社的英文专著《测绘现代北京:空间,情感,文学地形图》。
1998年12月20日,我匆忙告别社科院,从北京飞到波士顿,去哈佛大学探望妻子。抵达哈佛的研究生宿舍Child Hall 之后不久,我就办理了借书证,参观乐老师曾经迷失其中的Widener 图书馆,亲探那无尽的迷宫与宝藏。之后,我也常去Lamont 图书馆、哈佛-燕京图书馆查阅资料,修改我在北大的博士论文,并在1999年春季学期,旁听李欧梵老师开设的现代文学研讨班,同年秋天投入王德威老师门下。
2000年8月,我回北大参加陈平原、王德威老师合办的“晚明与晚清:历史传承与文化创新”国际研讨会,同时拜见乐老师。2002年夏天,我本计划参加比较文学在南京的年会,同时拜会恩师,但因身体染病,无法成行。那时,乐老师的腿痛愈益频繁,我将从美国带回的保健品邮寄到朗润园,希望对老师的腿疾有所缓解。2003年10月,我回北大朗润园拜见恩师,但乐老师出门开会,不在家里。我与汤一介先生见面短叙,他微笑说到保健品好像有些作用,言谈之间对乐老师的关切溢于言表。
我再次亲见恩师,已是2010年9月26日,在新泽西州、宾夕法尼亚州,我与师兄米佳燕一起,为恩师接风洗尘,提前暖寿。当天晚上在普林斯顿的上海餐馆,听乐老师笑谈依旧,看乐老师胃口甚佳,我心中深感喜悦。之后我给乐老师寄去聚会的合影,乐老师也在11月15日的回信中写道:“我们已平安回到北京,又到上海参加了‘国际中国学论坛’,昨天又开了‘北京大学比较文学25 周年所庆’,今天才算安顿下来,可以正常工作了。这次能见到你们,真是非常高兴!特别是你们的小家温馨快乐,孩子聪明漂亮,预示着一切都会向更好发展。深心为你们祝福。照片都收到,真是把我照得年轻多了!”2011年,我无法回北京参加恩师80 大寿的聚会,便提前买了两条小绒毯,寄到王宇根教授那里,拜托他带给恩师,也请宇根代我在纪念册上写了留言:“跋五湖四海,饮水思源;沐万里春晖,师恩永志。弟子伟杰贺恩师八秩华诞。”
流寓海外卅载有余,时时搜索恩师的消息。2011年,我写信恭贺乐老师和汤先生钻石婚大喜:“世事如烟,六十年风雨同舟,真是令人感佩的旷世传奇。”2013年我给恩师拜年,提到特别喜欢她在贵州时的几张照片,还有在北京语言大学发言时的留影。乐老师后来发给我《跨文化对话》的网站,这样我就可以查阅论文,追踪学界、思想界最新的动态,如生态转向(the ecological turn)、情感转向(the affective turn)等。《跨文化对话》实为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的重要平台。
2018年8月12日,本文作者与乐黛云先生在北大朗润园13 号公寓合影
2014年我断断续续地看完《北平无战事》,并致信乐老师,不禁怀想她和汤先生1949年之前的传奇、激情和理想。2015年年底贺年,我在给恩师的信中写道:“看老师为汤先生选址万佛园,心意款款,寄托遥深,但2月时老师显得很累。也看到老师抚弄古琴的样子。今年最喜欢的,是老师在会心读书会畅谈读书的照片,想必老师已有,我再贴上一次。看到老师谈到燕园的桃花,以及人面桃花相映的记忆,不禁怦然心动。”乐老师温暖地回复:“伟杰、晓珏,你们长久的友谊总是让我十分感怀!孩子真长大了,更像伟杰!现在的世界真小,我们所做的一切你们都能很快知晓,这真好!”
2017年新年问候时,我才知道乐老师在海南摔倒受伤。直到2018年8月,我才终于有机会重访北大朗润园,拜见恩师,乐老师也因腿疾,从二楼搬到一楼季羡林先生原来的住处。2019年夏天,我有幸拜见恩师两次。第一次是7月8日那天,参加戴锦华老师“中国文化研究的缘起与新的挑战”历时3 天的国际学术研讨会,第一场是洪子诚老师主持,我担任点评人。第一场发言结束之后,乐老师专程坐轮椅来到静园二院文研院的小院,发表致辞之后与大家合影留念,并参观戴老师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的学术成果。第二次是7月15日去朗润园拜见恩师,畅谈一个小时。我原本计划2020年夏天再访北大,拜会师友家人,无奈新冠肆虐,行程取消。2021年,同门弟子正在筹划乐老师九秩华诞的祝寿会。瘟疫仍旧蔓延,全球共同抗疫,此时此际,我无法飞回北京拜见恩师并亲自为她祝寿。
也“透过历史的烟尘”
喜欢乐老师中文、英文签名的潇洒字体,也喜欢看乐老师签名时的样子:温暖,专注,还有一丝天真的孩子气。尤其喜读乐老师文采飞扬的论著随笔,那词句抑扬顿挫,漫步古今中外,而且朗朗上口——在涵咏吟诵间,可以想见沈从文先生当年对乐老师的欣赏。更忘不了恩师才情兼备的文字当中,那些力透纸背的信息:“我就是我”,在风刀霜剑中展现绝色风姿,用“一个冷隽的人,一个热忱的人”追忆导师王瑶,以“大江阔千里”状写季羡林先生的胸襟,推举“自由的精魂与文化之关切”描画北大校长的群像,也书写“复仇与记忆”,讲解“命、运、德、知、行”的人生感悟,并与汤先生同甘共苦、相知相伴,亲身示范“这一代的理想和浪漫”……
90年代的北大和北京,仿佛“纯真博物馆”一样存放着我的青春年代。回望跟随乐老师求学的日子,记忆的细节或可模糊,但浮出的心像却愈发清晰,她不仅是我传道授业解惑的师长,她也是北大精神魅力的化身。
乐黛云著:《透过历史的烟尘》
远居海外,我同往常一样,时不时在地图集、文献记录、多媒体影像视频、人工智能三维导航系统中,穿街走巷,神游着北大与北京。尤其难忘恩师一部文集的标题:《透过历史的烟尘》。禁足抗疫期,暗室孤灯下,我也“透过历史的烟尘”,拨开时空的雾霭,心中想念乐老师的音容笑貌。她的目光温暖、坚定、从容,她的身影定格成燕园内外那些难忘的形象:沙滩红楼热情爱国的大学生,鲤鱼洲“锻炼”遗留腿疾的下放知青,海外游历的知识探险者,中国比较文学的奠基者与开创人,学术事业的组织者与灵魂人物,跨文化对话的身体力行者,北大中文系“六君子”之一,为学生的成就爽朗欢笑、为弟子的命运当场落泪的导师,时代暴风雨中不屈抗争的海燕,为追求自由而刺破“黮暗”、以“内曜”烛照现实的勇者和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