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传的写作问题
2021-03-30王锡荣
王锡荣
中国鲁迅研究会
我为什么会写《鲁迅画传》?
我从没想过会写鲁迅传。现在好像形成了这么一种“潜规则”,研究鲁迅时间长了,或者成果多了,最后总要写一部鲁迅传。我们看国内的一些鲁迅研究大家、老前辈,往往都有一部鲁迅传。比如王士菁、冯雪峰、唐弢、林辰、朱正、彭定安、陈漱渝、林非、刘再复、林贤治,等等。更不用说近年张梦阳先生洋洋洒洒100 多万字的《鲁迅全传》了,当然更早的还有日本小田岳夫的鲁迅传。或许这算是老派一点的研究者的路子吧。可能觉得研究时间长了,研究问题多了,感想比较多,于是通过传记来全面表达自己对鲁迅的观感。近年来的新派学者这样做的就比较少了。目前统计,大约现存的鲁迅传少说有100 多种。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来写一部鲁迅传。但没想到现在回头一看,自己竟然20年前就进入了这个行列。在那以前,虽然对各种鲁迅传我基本上都读过了,却也从没有想过自己要来写一本。为什么呢?因为在我的鲁迅研究生涯中,从事的是具体的研究,更多偏向于史料,偏向于鲁迅的生平史实,主要读的参考书目,除鲁迅本人的著作之外,首先是回忆录,然后是专题研究著作,当然更多的是大量原始记载和第一手资料。我感觉读传记是一种一般性的了解传主的途径,而不是研究的途径,特别是开展专题研究的途径。因为如果传记过于专注于一些具体问题、尖端问题、争议问题,那么这个传记的篇幅就会很长,或者会在总体结构上顾此失彼。传记的任务应该是总体上介绍传主,综合、恰当地评价传主,当然也不可避免地要涉及一些影响到总体评价的敏感问题,但是它应该采取大家共同认可的说法,这样对一些尖端问题,可能就是介绍一个概要,然后重在结论了。所以,除了对一些各家说法不一的问题进行比较以外,我对于传记本身就不是特别重视,实际上这可能是一种很幼稚的偏见,但是我确实没有给予传记更多的关注和研究。
既然如此,我自己怎么也会去写鲁迅传了呢?可以说也是阴差阳错。
我的《鲁迅画传》出版是在2001年。这一年是鲁迅诞辰120 周年。看上去是蹭了个热点,实际上,作为上海鲁迅纪念馆工作的主持者来说,鲁迅纪念历来是十年一大纪念、五年一小纪念。按照惯例,纪念馆对于2001年这个鲁迅纪念的“大年”,是不能不开展多种活动的,甚至从几年前就开始未雨绸缪了。所以,实际上纪念活动的筹备工作在2000年就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了。这包括举办展览、出版专著、策划研讨会,等等。我们跟上海的一些中学进行交流,共同开展馆校联动,还曾经把各校学生组织起来,去寻访全国的鲁迅足迹。这时就有人提出来,现在中学生对鲁迅的了解,总是不能全面,有很多误差,需要给他们一个更加完整的鲁迅形象。鲁迅传很多,他们不知道看哪一部好。那时候,这样问的人不少。我就给他们推荐了两部。记得我主要推荐的是陈漱渝先生的《民族魂》,因为比较精炼,而且文采斐然,我当年读了就感觉热血沸腾。另外也推荐了朱正的《鲁迅传略》,因为比较简明,更适合学生阅读。学术性特别强的、篇幅太长的,我都没有推荐。这可能又是我的偏见,其实像彭定安、林贤治的著作,也都是可读性比较强的,近年张梦阳的更是文学性传记,故事性、情节性都很强。
当时就有人跟我提出来,说你既然长期搞“提高”,也一直在做“普及”,能不能也来写一部简明扼要、适合青少年阅读的鲁迅传呢?我说我没打算写。那么多大家都写了,我不觉得自己能写出新意来。他们就说,当时上海有一批画连环画的,其中有个叫罗希贤的画家,他可以来跟我合作,由我写文本,他给我配图。我听了,倒有些心动,想着这倒可以试试。因为这属于普及鲁迅,而且可以让学生们通过连环画对鲁迅有个基本、初步的了解,比较轻松,比较形象,或许更容易被读者接受。不求理论创新,但求写一部表达相对准确的简传。于是,我就决定来写。
我怎样写鲁迅传?
由于我一开始就是准备跟画家合作,准备让画家配图的。又由于连环画每一页的说明文字都是有限制的,也就几十个字或百来字,不能展开理论论述。所以,我的写作定位就是:客观、简明、切实。什么是客观呢?就是不追求个性化表达,不追求独家观点,不追求理论创新,而追求共同认可。什么是简明呢?就是简单明了,每页只有几十个字,一页一段文字,说一件事、一个场景、一个情节。如果是一件比较复杂、比较重大的事情,就需要分为几个画面,每个画面讲一个节点。什么是切实呢?实际上就是注重生平线索,注重人生历程,就是主要以传主的生平经历为主。当然,作品、思想也会谈到,只是相对比较简单。读者更多看到的,还是鲁迅的人生历程。为什么这样定位呢?因为我考虑,我的读者是中学生或者中等文化层次的人群,如果一味讲理论,他们的阅读体验和接受程度可能在效果上不会太理想,何况真讨论理论我也不擅长。
我并没有把一些涉及当时最新进展的研究成果全都用进画传中去。例如,当时我已经在写《鲁迅生平疑案》,其实对于一些已经开始引起争议的问题,我的考察已经比较深入,也得出了自己的一些观点,取得了一些新进展。比如关于鲁迅与许广平的恋爱、关于鲁迅的死因、关于鲁迅与周作人的关系等。但是,在写《鲁迅画传》的时候,我并没有用进去。为什么呢?因为一旦写进去,话就多了,说简单了说不清,说复杂了篇幅太长,图画也难以描绘。理论色彩一浓,读起来也就更加枯燥了。
我没有采用那样的写法,因为画家正在等着配图,我一边写一边还要考虑画面效果,所以,总体上我的《鲁迅画传》是比较简明的,说白了就是一部减弱了理论论述和作品分析,以牺牲理论和创新探索为代价的、相对通俗化的简传。全部文字大约也就不到10 万字,画面341 幅,深度和高度都比较有限。同时也是我的学问水平所限,这是很惭愧的。
我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地进入到鲁迅传的作者队伍中。
鲁迅传记应该怎样写?
应该说,我的鲁迅传写作经验并不具有代表性和推广价值。因为这只是传记写法中的一种,就是画传。
其实,出版界也看到了画传这种形式的好处。所以,在我那本《鲁迅画传》出版的前后,还出了很多部《鲁迅画传》。早在1981年,北京鲁迅博物馆就编过一本画册,是照片集,书名就叫《鲁迅画传》,其实是名不符实的。在我的书之后,至少还有6 种同名的《鲁迅画传》。包括2002年我的同事缪君奇编著的,2004年林贤治的,2005年吴中杰的、白帝的,2009年余连祥的,2017年李文儒的。但说实在的,它们都不是真正的“画”传,而是传记加插图,可能说“图传”更准确些。只有我和罗希贤的那本是真正的“画”传,其他都是照片集或者以照片做插图的传记。其实,我那本书当时也做了20 多个插页,在鲁迅生平的不同阶段,也印上了很多鲁迅的照片和历史图像。但是这些插页在我看来并没有多少意义。这些照片插进来,目的是图文并茂,但实际效果只是一种点缀,对于看传记的读者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当读者在读传记的时候,并不会太注意那些插图,因为单纯的照片本身说明性并不强,画面上往往没有情节,更不是一般文化层次的人群容易看懂的。他们最多只能看到,传记里提到了什么人物、什么物品、什么事件,通过照片知道实际是什么样貌。至于这些人物、物品,在具体的事件中,在鲁迅的生活中,到底是怎样发生作用的,则是无法看到的。再加上连环画本身具有很好的连续性,读者看到这些插图的时候,往往是跳过去的。在这时候,我这本真正画出来的鲁迅传,就让人们看到了更加形象、更加具体、更加生动的鲁迅和他的生平,以及那段历史。这本书里面的画,每一张都经过我审阅,包括人物相貌、服装、历史场景、事物,究竟是怎样的样态,都是有依据的。如果让画家们自己去随便画,是画不出来的,常常会有很多差错,甚至会闹笑话。
但是,这种画传毕竟只是传记的一种方式,比较难推广(需要有了解历史社会样貌的技艺精湛的画家),也没有必要推广(最多有个两三部也就够了)。而且这种方式也是有缺陷的。首先是降低了深度,减弱了理论性;其次是减少了篇幅,减少了容量,也减少了厚度,就出不了大作品。
这里,就牵涉到当前鲁迅传怎样写的问题。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有没有必要写那么多鲁迅传?有人会问:“已经有了好几十种,再写又能写出多少新意呢?”但我觉得,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喜欢不喜欢,新的鲁迅传肯定还会层出不穷。因为鲁迅研究当前还在蓬勃发展,还很火热。这当然是好事。那么随着新的鲁迅研究者、新的研究成果的涌现,必然会对以往关于鲁迅的叙事有所不满,对既有的鲁迅传记也会感觉不足,认为不能适应新的需要。随着一批新的研究大家的出现,长江后浪推前浪,肯定会有新的学者出来讲述自己心中的鲁迅生平,挑战甚至颠覆原有的传记文本,写出新的传记作品。这恐怕是必然的趋势。
其次,鲁迅传记的面貌,也会不断发生变化。除了对鲁迅理解上、诠释上的改变和发展,在传记的写作形式上,也会有所体现。鲁迅传需要《鲁迅画传》这种形式,也需要张梦阳的《鲁迅全传》,也需要其他别的形式。可以是全传,可以是评传,可以是图传,可以是简传、合传、小传,书名可以叫鲁迅正传、鲁迅大传、鲁迅外传、鲁迅新传、鲁迅略传、鲁迅传略,等等。当然,完全可以不叫传,比如陈漱渝的《民族魂》、朱正的《一个人的呐喊》、林贤治的《人间鲁迅》,等等。另外在内容上,也有以某个时间阶段为主的,例如《鲁迅的最后十年》《鲁迅的最后一年》等等。
至于鲁迅传应该怎样写,我认为不需要出规范,不需要一律。就好像鲁迅说的,写小说不需要看《小说法程》,应该百花齐放,各显神通。记得以前有个诗人叫徐刚,他就写了一部题为《鲁迅》的长诗,也是一种传记。如果有人愿意写,又有人愿意出,我看现在也完全可以再来写一部诗歌体的鲁迅传记。当然前提是写得好,有人要看。至于真正用绘画表现的鲁迅传,我相信也还会有新的版本出现。
然后,关于写作中的内容问题。这里面也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史实,二是观点。史实是写传记的基本条件。如果对史实不是非常了解,那可以说,还不具备写传记的条件。但问题没这么简单,因为史实研究是一直在进步的,任何人都不能超越时代所允许他达到的高度,任何人都不敢说自己已经了解了全部史实。有的史实还没有浮现或被挖掘出来,有的史实的错误还没有被揭露,这时候我们只能按照已有的结论去写,甚至只是就个人所了解的去写。这也是为什么传记需要不断重新书写的缘故。但是,对于学界已经发现的史实,是不能不了解的,至少一些重大的事件,其基本面貌、基本结论,是不能缺少,不能错误的,否则就真不具备写传记的条件,甚至不配称为专家了。实际上,在目前的鲁迅传记写作当中,史实的错误还是很常见的,甚至一些大学者的大作中有的基本史实也有误差,这是不应该的。这是因为作者偏重理论而轻视或忽视史实。说得不客气点儿,对鲁迅生平基本史实的讲述都发生错误,怎么能很好理解鲁迅、诠释鲁迅呢?当然,如果只是一个年代写错,一个具体事物,甚至一个人名写错,不影响对鲁迅的总体评价,但是如果牵涉到对鲁迅行止的价值判断,影响到鲁迅的观点表达、思想发展、作品内涵,这问题就大了。所以,我认为,基本的、重要的史实决不能有差错,也不能有遗漏。哪怕写错一个年代,也会带来影响。鲁迅传在相当程度上具有工具书的性质。一般的读者,如果发生对于鲁迅生平的疑问,可能首先从鲁迅传上去找答案,但这恰恰是有隐患的。我是首先看鲁迅年谱,然后再通过鲁迅辞典、全集去印证问题。年谱上的差错,发现了就随时加个注,这样下次就不会被误导了。
同样,对于理论的把握也是不可不注意的。这直接牵涉到对鲁迅的评价和诠释,直接告诉人们,鲁迅究竟是怎样的人。但是,这个情况相对复杂。首先人们看传记对鲁迅的诠释,不会深入探讨理论问题,因为他看传记的目的不在于此,而主要在于了解传主生平。如果要深究理论,一定会去看专门的书。但是,这不等于传记中的理论问题无关紧要。因为传记是全面讲述鲁迅,提出一个可以被拿来作为结论的基本判断,而传记又不能无限制深入探讨理论问题,这就给传记写作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就是要简明扼要、点到为止。其实这是需要大手笔的。要有很强的思辨和文字表达能力,读者需要读到经典的表述。
这里,出现了一个悖论,就是对传记写作者的要求,是对鲁迅有全面的了解和全面的阐释能力。实际上对于鲁迅的研究,目前很明显地分成了两个大的流派,侧重思辨的和侧重史料的。这在鲁迅研究上,几乎就是很难避免的。因为鲁迅研究的资料和研究成果非常多,多到现在有些博士生都不敢选鲁迅做论文题目。他们宁愿毕业后再来回归到鲁迅研究,那时候只从一个小的切入口进入,就比较容易了。但是这样一来,就很可能造成知识结构的偏科。从史料起步的,往往理论修养不足;从理论起步的,往往史料功夫不够扎实。这两种倾向,虽然存在短板,但是如果只是进行小口径的研究课题,还不是妨碍很大,或是纯粹研究某些理论问题,比如侧重作品分析,都不会有太大妨碍。但恰恰在鲁迅传的写作上,就会出现交汇点,因为写传记需要对传主有更全面的了解和深入的理解。这样,鲁迅知识的偏科就都会带来后患,短板就不得不暴露了。
那么,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我想,如果要求全面完善的知识结构,那就没人敢写传记了。从实际出发,大约也只有这样三种选择:一是在写作前充分准备,把知识结构调整到足以承担写作传记的状态。这其实也没什么神秘的,就是下点死功夫。当然这需要时间和精力,也许需要10年、20年的准备期;二是什么也不管,自己觉得到了需要写、可以写的火候了,那就写吧,成与不成,让历史去下定论;而第三种选择,就是不写。
本文为中国艺术研究院“传记文学论坛”(第二期)提交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