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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故事(之三)

2021-03-30张梦阳

传记文学 2021年3期

张梦阳

中国社会科学院

1936年,在病后休养期间,鲁迅躺在藤椅上,每不免想到体力恢复后应该动手去做的事情:做什么文章,翻译或印行什么书籍。想定之后,就道:“就是这样罢——但要赶快做。”这“要赶快做”的想头,是为先前所没有的,就因为在不知不觉中,鲁迅意识到了自己的年龄,却还从来没有直接地想到过“死”。

美国肺病专家邓恩医生在对鲁迅的身体进行诊断后,誉他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倘是欧洲人,则可能早在5年前就已经去世了。直到这时,鲁迅才知道,自己可能不久于人世。9月5日,他写下了一篇类似遗嘱的文章:

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

二、赶快收敛,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

四、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涂虫。

五、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文学家或美术家。

六、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七、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还有,现在忘记了。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遗嘱显然是写给爱人许广平的。

冯雪峰来时,鲁迅拿给他看,精神很好地微笑着说:“我倘要真写遗嘱,也就都在这里了。这些倒也都是真话……说牙眼勿报的人,是不可相信的。”

冯雪峰看过后,建议在“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后面加一句“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再在“文学家或美术家”前面加上“空头”二字。

鲁迅觉得很满意,在原稿上添上了,躺回躺椅上去,笑着说:“‘空头’添得好。只两个字,就将这些人刻画得活灵活现了。这就是住在上海的好处,看多了这类‘空头’人物,才能想到这两个字。”

这篇文章后来以《死》为题发表于1936年9月20日《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二期。

《死》是鲁迅大病之后写的关于死的杂感,类似遗嘱,又不算遗嘱。通篇沉郁、阴冷,令人有读但丁《神曲》、游历地狱之感。和世界文学史上其他谈论死亡主题的作家们一样,鲁迅也触碰了这个严肃又有点沉重的主题。文后写给亲属的七条遗嘱,已成为他最后的传世之言,而对怨敌“一个都不宽恕”的决定,又令今天的读者难于理解。其实不必非要寻找各种思路去理解不可,鲁迅就是鲁迅,是按照他独特的个性和方式遗世独立的!如果符合世俗的理解思路和思维框架,也就不是鲁迅了!

这篇文章虽然以“死”为题,但在当时谁也没有当真。连鲁迅自己在1936年10月8日参观木刻展时,还跟青年木刻家说自己还能再活十年。

就在几天后的10月17日,鲁迅访问日本翻译家鹿地亘后回到家里,天已不早了。傍晚时分,周建人来了,兄弟俩随便谈谈,精神甚好。谈至夜里11 点,周建人要回寓所时,鲁迅又讲起要搬家的事,并且非常坚决、急迫地说:“房子只要你替我看定好了,不必再来问我。一订下来,我就立刻搬,电灯没有也不要紧。”他在下面画了一个方形,说:“你就替我代订,就用这个印子。”周建人接过走了。

到了12 点,许广平急急整理卧具,催促他:“时候不早了。”鲁迅靠在躺椅上,说:“我再抽一支烟,你先睡吧。”

等鲁迅准备上床休息,看看钟,已经1 点了。2 点他曾起来小解,人还好好的。再睡下。3 点半,见他坐起来,许广平也坐起来,细察他呼吸有些异常,似气喘初发的样子,后来继以咳呛,咳嗽困难,兼之气喘更加厉害。他告诉许广平:“两点起来就觉睡眠不好,做噩梦。”那时正在深夜,请医生是不方便的,而且这回气喘是第二次了,也不觉得比前次厉害。为了减轻痛苦,许广平把自己购置在家里的“忽苏尔”气喘药拿出来看,说明书上讲明肺病及心脏性气喘患者都可以服用,并且说明此药急病期间每隔一两个小时服一次,可连服三次。所以在3 点40 分,许广平给他服药一包。至5 点40 分,服第三次药,但病状并不见减轻。

3 点半病势急变,鲁迅已不能安寝,斜靠休息也无法做到。他终夜屈曲着身子,双手抱腿而坐,那种苦状,许广平看了难过极了。在精神上,虽然许广平能够分担一点他的痛苦,但在肉体上,只能是他独自担受一切的磨难。鲁迅的心脏跳动得很快,咚咚的声响,许广平在旁也听得十分清晰。天放亮了,见他拿左手按右手的脉门。脉跳得太快了,他是晓得的。

1936年的鲁迅

鲁迅叫许广平早上7 点去托内山先生打电话请医生。许广平等到6 点就匆匆盥洗,6 点半左右就预备出门去了。鲁迅坐到写字桌前,要了纸笔,戴起眼镜预备写便条。许广平见他气喘太苦,要他不要写了,说由她自己亲口托请内山先生就好。鲁迅却不答应,无论什么事他都不肯马虎的。就是在这最困苦的关头,他也支撑起来,仍旧执笔,却写不成字,勉强写起来,每个字涂了又改正。写至中途,许广平又要求他不要写了,其余的由她口述就好。鲁迅听了很不高兴,放下笔,叹一口气,又拿起笔来续写,许久才凑成了用日文写的致内山完造的便条。这是最后执笔的极为珍贵的遗墨,中文译文如下——

老版几下:

没有到半夜又气喘起来。因此,十点钟的约会去不成了,很抱歉。托你给须藤先生挂个电话,请他速来看一下。草草顿首

L 拜十月十八日

清晨书店还没有开门,许广平走到内山先生的寓所前,内山先生已走出来了,她匆匆地托了内山先生给医生打电话,就急急地回家了。

许广平看着在病苦中煎熬的鲁迅,不胜悲伤,想起1936年整个夏天,他都被病魔纠缠得透不过气来,许多爱护他的人都极为着急。后来,在亲友的悉心关护下,病状终于好转了。在那个时候,鲁迅说他做了一个梦:他走出去,看见两旁埋伏着两个人,打算向他攻击。他想:你们要趁我生病的时候攻击我吗?不要紧!我身边还有匕首呢,投出去掷在敌人身上。梦后不久,病减轻了。一切恶症候都逐渐消失,可以稍稍散步,写些文章,还可以看看电影,享受一下生活。他仿佛战胜了“死神”,内心充满欢愉。同时,他还将生的欣喜传递给每一个爱护他的朋友。

10月16日深夜,鲁迅写了《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一文的中段,凌晨将原稿压在桌子上,预备稍事休息再继续执笔。午后,他想出去散步,许广平因事在楼下,见他穿好了袍子下扶梯。那时外面正有些风,但他已决心外出,衣服穿好之后,是很难劝止的。不过许广平还是姑且留住他,说:“衣裳穿够了吗?”他探手摸摸,里面穿了绒线背心,答道:“够了。”许广平又说:“车钱带了没有?”他理也不理,就自己走了。

许广平心知他的犯病,就是这天出去遭受风寒造成的,当时应该拦挡他,不让他出去。但是他就这犟脾气,谁拦得了呢?禁不住叹了口气。

换到躺椅上坐,许广平怕鲁迅再受凉,在躺椅上加了条薄棉垫。18日的日报到了,鲁迅问许广平:“报上有什么事体?”许广平说:“没有什么,只有《译文》的广告。”许广平知道他想晓得更多些,又说:“你翻译的《死魂灵》登出来了,头一篇上。《作家》和《中流》的广告还没有。”

许广平为什么提起《作家》和《中流》呢?这也是知道鲁迅的脾气。在往常,晚间撕日历时,如果有什么和他有关系的书出版——敌人骂他的文章,他倒不急于要看——他就爱提起:“明天什么书的广告要出来了。”就像自己的一本好书出版一样欢快,熬至第二天早晨,报纸到手,就急急披览。如果报纸到得迟些,或者报纸上没有照预定登出广告,那么,他就很失望,虚拟出种种变故,直至广告出来或刊物到手才放心。

许广平告诉鲁迅《译文》广告出来了,《死魂灵》也登出了,别的也连带说了,以为可以使他安心。然而不!他说:“报纸给我,眼镜拿来。”许广平把那有广告的一张报递给他,他一面喘息一面细看《译文》广告,看了好久才放下。

原来鲁迅是在关心着《海上述林》上卷的介绍,即使在这样的病苦中,他还记挂着瞿秋白。这是他最后一次和文字接触,也是他最后一次和大众接触……

在躺椅上,鲁迅仍旧不能倚靠下来,许广平就拿一张小桌子垫起枕头给他伏着,但他还是觉得喘不上气。

6 点左右,日本护士来了,给他注射和吸入酸素、氧气。

7 点半,许广平送牛奶给他,他说:“不要吃。”过了些时候,他又问:“是不是牛奶来了?”许广平说:“来了。”他说:“给我吃一些。”但饮了小半杯,就不要了。实是吃不下去,不过他恐怕太衰弱了支持不住,所以才勉强吃的。到此刻为止,许广平推测他还是希望好起来。他并不希望轻易放下自己的事业。

内山完造一看许广平拿来的便条,就感到一种难言的悸痛。平常总是写得整整齐齐的信,今天的笔迹却凌乱了。内山马上打电话给须藤医生,请他尽快前来。随后,他跟妻子一起跑到鲁迅家里。那时候,鲁迅坐在台子旁边的躺椅上,右手拿着香烟,脸色非常坏,呼吸好像很困难。内山告诉他,须藤医生马上就会来,他轻轻点点头。

鲁迅的呼吸已经异常困难,内山静静地按摩着他的背部。许广平也同样地按摩,但一点儿也不能使他平静下来。内山家里藏有治哮喘的药。之前有一次,他曾问过鲁迅要不要吃,鲁迅说不必,也就没有吃。可是今天,内山觉得或许要吃也未可知,所以,不管妻子劝告“不行,先生决不会吃的” 的话,还是把装在胶袋里面的药拿出6 管来,想作为须藤医生来之前的紧急治疗手段。他问鲁迅吃不吃?鲁迅这一次没有拒绝,说:“唔,吃吧。”于是,内山马上揭开胶袋的盖子,拿到鲁迅嘴边去,鲁迅一口气吃了3 管。内山很是欣慰,心中祈求此药能够奏效。

服药后,内山请鲁迅睡下,他躺下了,进入梦中……

霍然梦醒起身后,鲁迅忽觉再躺下来就很不自在。因此,他还是坐在圆椅上,有时摇摇身体,并将上半身伸直。内山和许广平要他停止吸烟,他终于把吸剩的丢了。

须藤医生一踏入房门就跑过来,好像要把鲁迅看个透彻。内山用家乡话说:“怎么搅起的?”但从医生脸上,明明白白看到了忧色,就不得不静默在心中祝祷着。

须藤医生没有回话,只是让鲁迅躺到床上,准备给他注射,那时他双足冰冷,医生命护士给他热水袋暖脚,再包裹起来。鲁迅两手指甲发紫色,大约是血压变异的缘故。许广平见医生很注意看他的手指,意识到这回的病情是与往日不同了。

鲁迅困难地呼吸着,用断断续续的话语说:“从今天4 点钟起,哮喘又发作起来了,请快替我注射。”那时候,医生已经把注射的手续准备好了,马上就在右腕上打了一针。

可是,鲁迅的呼吸好像还是很困难。过了一两分钟,他说:“怎么搅起的,总是没有效果。”

医生一边说再过一两分钟看看,一边做第二回的注射准备,说道:“如果一针不见效,就再打一针。”已经过了5分钟,鲁迅的呼吸状况没有变化,依然很困难,于是,医生又在右腕上面做了第二次注射。过了一两分钟,鲁迅说感觉稍微好点了,呼吸也好像顺畅些了。内山和许广平都不知不觉地松了口气,又几乎同时开始按摩起鲁迅的背部,但鲁迅要他们停止,他们这才又一同停止。鲁迅的苦闷稍微和缓了一些,跟须藤医生开始讲起话来。这时候,恰好是7 点55 分。内山8 点钟在店里有个约会,就拜托了须藤医生,和妻子一起回到店里。他以为鲁迅已经不妨事了,就安心地跟来客谈话。可是不久,须藤医生就跑来说哮喘还是没有好,好像已经变成心脏性哮喘,想要请松井博士一同诊察。说完,须藤医生马上开车驶到福民医院去接松井博士。偏巧赶上礼拜天,博士不在医院,须藤医生就亲往其住处接他,仍没接到,只得一人回到鲁迅家中。这时候,石井医生偶然到内山书店来,内山把鲁迅今天发病的情况告诉了他,他说马上去问候一下。

过了一会儿,须藤和石井两名医生都再次回到书店,说鲁迅病情严重,很是危险,今天须得十分注意。但内山不能够对许广平说这些话。他把护士叫到书店,吩咐她按照医生的治疗方法,每隔两个钟头注射一次,呼吸困难的时候,做作酸素吸入。护士应声回去,内山马上准备好酸素发生器送去,先行用酸素发生器施行吸入,又叫药店准备酸素管。那时候,鲁迅已经睡在床上,酸素的吸入,似乎多少使呼吸舒服了些,于是说起话来:

“我的病究竟怎么样了?”

内山对他说,医生请他静静地休养,不要想各种事情。这时,酸素管已经拿来,再行准备酸素管的吸入。看起来,酸素管的吸入效果很不错,鲁迅好像能够安睡了。在这以前,内山为以防万一,委婉地对许广平说,病势很重,有注意之必要。须藤医生又来诊视,说了声大概不妨事了,明天再来,就回家去了。但内山总觉得不放心,叫一个店员住在鲁迅家里。他先行回到家,但心安不下来,又拜托医学博士石井前去诊病。石井博士诊察后,说是病势很重,还是叫鲁迅的弟弟过来为好。内山急赶回鲁迅家,对许广平说:“希望建人先生来。”许广平说:“日里我问过他,要不要见见建人先生,他说不要。所以没有来。”内山先生说:“还是请他来好。”于是,许广平马上叫人打电话请周建人过来。一会儿,周建人来了,当他跟着内山在楼下的客堂间谈话的时候,许广平劝内山回去休息。但内山仍然不放心,却又没有把心中担忧的话直说出来的勇气,只得绕着弯儿,说是打算跟周建人谈到天亮。许广平非常操心地说:“先生现在很安静的,还是请你先回去吧。”她又请周建人也在楼上休息。内山遂于晚间12 点半动身回家了。

冯雪峰18日下午也来了。他这才知道鲁迅的病情已转为剧烈。只见鲁迅直坐在藤椅上,只是气喘。见冯雪峰来,鲁迅曾想向他说话,冯雪峰连忙摆手,因为鲁迅那时说话已十分困难。冯雪峰坐了有二十多分钟,见鲁迅呼吸困难,偶尔看他一下,那表现出疲乏、痛苦的眼睛,好像是在说:“想不到,突然就这样严重了。”这时候,许广平只能依照鲁迅自己的意思,依赖长期给他看病的日本须藤医生的诊治,希望先把气喘止住,然后再想其他的办法。冯雪峰只好先走了。

到了晚上八九点钟,冯雪峰又来了,见鲁迅已经静卧在床,因为打了强心针,并在室内装了氧气机,气喘减轻了。须藤医生在那里,一直没有离开。冯雪峰请人转问医生情况,医生回答说:“只要能够过得了这个晚上,就可以有转机。”

于是,冯雪峰出去找上海党的领导人潘汉年商量,想请宋庆龄聘请更好的医生来诊治,但他们都相信这个晚上能够过得了的,准备第二天再去和宋庆龄联系。

11 点前,冯雪峰再去,许广平再问医生,回答还是要看今天晚上。冯雪峰12 点离开时,许广平送他下楼,暗暗地流着眼泪轻声说:“我很怕……”冯雪峰以坚定的态度对她说:“度过这个晚上,明天再请别的医生试试看。”但许广平告诉冯雪峰,当晚鲁迅两脚的温度已经很低了,所以她当时已经有了可怕的预感。冯雪峰看见许广平忧愁很深,对她说道:“你在周先生面前要竭力表现得坚强,你是知道他的性情的,即使万一……他看见你强,也就安心一些了。”的确,许广平是坚强的,她不曾在鲁迅面前流过一滴眼泪。鲁迅眼窝里却流出一大滴泪,急切地要紧握许广平的手……

喘息一直使鲁迅很苦恼,连说话也不方便。日本护士和许广平在旁照料,给他揩汗。腿以上不时地出汗,腿以下是冰冷的,不得不用两个热水袋使他腿部稍感暖和。每隔两小时注射一次强心针,另外还要吸入氧气。

12 点那一次注射后,许广平怕护士熬一夜受不住,叫她先睡一下,到凌晨2 点钟注射时再叫醒她。这时由许广平看护他,给他揩汗。不过汗有些黏冷,不像平常。揩他的手,他紧握住许广平的手,好几次都是如此。看到有许广平陪在旁边,他就说:“时候不早了,你也可以睡了。”许广平说:“我不瞌睡。”为了使鲁迅满意,她就斜靠在对面的床脚上。好几次,他抬起身来看许广平,许广平也照样看他,但他不说什么又躺下了。也许这时他有什么预感吗?他没有说。许广平也没有问。后来再揩手汗时,鲁迅紧握许广平的手,许广平却已没有勇气回握他了,怕刺激他难过,装作不知道,轻轻地放松他的手,给他盖好棉被。她不知道是否应该回握鲁迅的手,从死神手里把自己最敬爱的人夺回来……

从夜晚12 点至凌晨4 点,鲁迅中间饮过三次茶,起来解一次小手。他人似乎有些烦躁,有好多次推开棉被,许广平怕他受冷,连忙盖好。他一刻又推开,护士没法子,告诉他心脏十分贫弱,不可乱动,他往后就不大推开了。

5 点,喘息声似乎减轻了,然而护士不等到6 点就又给他注射,心想情形必不太好。她叫许广平托人请医生,那时内山的店员终夜在客室守候。许广平匆匆嘱托书店店员去请医生,周建人也来到二楼。看见鲁迅头稍朝内,呼吸轻微了。护士又连打了几针也不见好转。

他们要许广平呼唤鲁迅,许广平千呼万唤也不见他回应一声,就又紧握他的手,鲁迅也紧紧地回握了一下,渐渐松开,凉了。天是那么黑暗,黎明之前的乌黑啊,把他卷走了。黑暗是那么大的力量,连战斗了几十年的他也抵抗不住了。医生曾说:“过了这一夜,再过了明天,就没有危险了。”而他已来不及等待到明天,来不及看到那光明的白昼。黑夜,那可诅咒的黑夜,许广平天天睁着眼睛瞪它,将诅咒它直至自己的生命终止……

内山听到店员的喊声“请您马上来!”后,吃了一惊,跳了起来,把窗子打开,又听见一句喊声:“请您马上请医生来!”于是,内山当即叫人去请石井医生和须藤医生立刻赶去诊视。然后急跑到鲁迅家去。那时,鲁迅的额头还温暖,手也还温暖,但呼吸已绝,脉搏也停止了!内山用一只手握着鲁迅的手,一只手按在他的额头上。许广平靠着台子悲泣着,内山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只是跟她一同悲泣。石井医生来了,但已经“没有法子”。接着,须藤医生也来了,但也“没有法子”。

呜呼哀哉!鲁迅先生长逝矣!

时为1936年10月19日凌晨5点25分。

这时,小海婴还在三楼睡觉。1936年的大半年,他的日子也是在忧喜交错之中度过的。父亲的健康状况起伏很大,体力消耗得很多。因此,家里的气氛,总与父亲的健康息息相关。

每天清晨,海婴穿好衣服去上学。按照过去的惯例,父亲因为深夜写作,睡得很晚。今年以来,更因为他不断生病,母亲就叮嘱海婴,进出要小声,切勿闹出声响,以免影响父亲的休息。遵照母亲的嘱咐,海婴每天从三楼下来,总是蹑手蹑脚,不敢大声说话。父亲的房门一般不关,他悄悄钻进卧室,侧耳倾听他的鼻息声。父亲睡在床外侧,床头凳子上有一个瓷杯,水中浸着他的假牙。瓷杯旁边,放着香烟、火柴和烟缸,还有象牙烟嘴。海婴自知对父亲的健康帮不了什么忙,但总想尽点微力,让他一展容颜,也算是一点儿安慰。于是轻轻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细心地插进被熏得又黑又黄的烟嘴里面,放到父亲醒来以后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然后悄悄离去。这些动作十分轻捷,没有一点声响。

不幸还是来临了。清晨,海婴从沉睡中醒来,觉得天色不早,阳光比往常上学的时候亮得多了。他十分诧异,许妈为什么忘了叫他起床?连忙穿好衣服。楼梯轻轻响了,许妈来到三楼,低声说:“弟弟,今朝侬勿要上学去了!”海婴急促地询问:“弄为撒个能(这是为什么)?”

只见许妈眼睛发红,却强抑泪水,迟缓地对他说:“爸爸呒没了,侬现在勿要下楼去。”

海婴意识到,这么不幸的一天,终于还是降临了。他没有时间思索,不顾许妈的劝阻,急促地奔向父亲的房间。父亲仍如过去清晨入睡一般,那么平静,那么安详,好像经过彻夜的写作以后,正在作一次深长的休憩。但房间的空气十分低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母亲流着眼泪,赶过来拉着他的手,紧紧地贴住他,生怕再失去什么。他只觉得悲哀从心头涌起,挨着母亲无言地流泪。父亲的床边有一些亲友,也在静静地等待,似乎在等待父亲的醒来,时间似乎凝滞了,秒针一秒一秒地前进,时针一分一分地流逝,却带不走整个房间里面的愁苦和悲痛。不一会儿,来了一个日本女护士,她走到床前,很有经验地伏下身去,听听父亲的胸口,心脏是否跳动,等到确认心跳已经停止,她便伸开手隔着棉被,左右上下用力振动父亲瘠瘦的胸膛,想使他的心脏重新跳动。这一切,她做得那么专心,充满着必胜的信念,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人们也屏息等待,等待奇迹的出现。希望他只是暂时的昏迷,暂时的假死,忽然一下就苏醒了,睁开大家都在期待着的眼睛。然而父亲终于没有苏醒,终于离开他们而去,再也不能慈爱地叫他“小乖姑”,不能用胡须来刺他的双颊了……止不住的泪水,不由地从小海婴眼眶涌出,顺着脸面倾泻而下,滴得地板叮咚作响。他再也没有父亲了,在这茫茫无边的黑暗世界之中,就只剩下了他和母亲两个人了。悲痛和苦难,将要一起向他们母子扑来……

胡风、冯雪峰来了。他们往二楼奔去,跑进房门,一眼看见许多人面对着床站着,回头朝床一看,他们便扑到床前,痛哭起来。

海婴紧紧偎在母亲怀里哭泣,过了一会儿,许广平放开海婴,到楼下迎人。来了一些人,有录制电影的,有拍摄遗照的……室内开始有点杂乱,不像刚才那样寂静了。日本牙科医生兼塑像家奥田杏花,赶来为鲁迅先生塑像。他先在先生面部搽上薄薄的一层凡士林油膏,仔细抹平,然后用现调的湿石膏复在脸的四周,轻轻抚平,贴上纱布,待石膏凝固,轻轻地揭下模子。当他翻过面模检查质量的时候,海婴也过去望了一眼,看到石膏面模拔下父亲许多根胡子,当时感到很不舒服,仿佛从自己身上拔下许多毛发一样难受。

七八点钟以后,前来吊唁的人也慢慢增加了,但大家动作很轻,只是默默地哀悼。忽然,海婴听到楼梯咚咚一阵猛响,只见一个大汉,直奔父亲床前。没有犹疑,没有停歇,没有俗套和应酬,扑到床前,跪倒在地,像一头狮子一样,石破天惊地号啕大哭。他扑向父亲胸前的时候,一头扎下去,好久没有抬起,头上的帽子沿着父亲的身体急速滚动,一直滚到床边,这些他都顾不上,只是从肺腑深处,旁若无人地发出了悲痛的呼号,倾诉了他对慈父般的鲁迅先生的爱戴之情。海婴从充满泪水的眼帘之中望去,看出是萧军,后边跟着的是黄源。这位重情重义的关东大汉,不几天前,还和父亲一起谈笑风生,替他分担忧愁呢!而今也只有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对父亲的感情了。海婴不记得这情景持续了多久,也不记得是谁扶起了萧军,劝住了他的哭泣。只是这最后诀别的一幕,在自己幼年的脑海中凝结,形成了一幅难忘的画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