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上海疫病的中医药防治特色探究❋
2021-03-29徐超琼杨奕望
徐超琼, 李 赣, 杨奕望△
(1.上海市徐汇区卫生健康委员会, 上海 200030;2.上海中医药博物馆, 上海 201203)
近代(1840~1949年)上海自1843年开埠以来,人口大规模流动,工业快速发展。在多重因素作用下,沪上霍乱、鼠疫、白喉、疫痉等疫病丛生,其中危害最大的当属霍乱[1]。故笔者主要以霍乱为探究对象,并涉及其他类型的疫病,如喉痧、疫痉等,挖掘相关史料,梳理当时沪上中医对疫病的防治特色。需要说明的是文章所指沪上中医,包含该时期在申城行医的全国各地中医,并非特指籍贯上海的医者。
1 师承古方,自定疗法
1.1 王孟英创制霍乱方
上海开埠后人口密集、河水恶浊。1862年,霍乱流行,此病发于肠,常伴随剧烈腹泻导致患者严重脱水。避乱定居沪上的王孟英修改著述,名曰《随息居重订霍乱论》,总结历代治疗霍乱的理法方药并根据病情改良药方。霍乱初定时,对于余热未清、神清而脉至模糊者,王孟英根据陈平伯《游宦纪闻》所载方药,调雄黄、牙硝比率为一比六,研细熔化,取三厘与药汁调匀以内服[2]。王孟英还师法《金匮要略》治疗霍乱转筋的鸡矢白散,创制名方蚕矢汤[2]。
1.2 徐相任拟定霍乱方
l908年夏秋间,沪上霍乱肆虐,徐相任主张师承各家之说,需取其长而纠其偏也。他断定霍乱为阴寒证,应以温热药治之,并根据不同时期的发病特征自拟脱疫方。霍乱初起,形气未变、冷汗未甚、四肢微冷者,自订理中定乱汤,该方由张仲景附子汤、《卫生宝鉴》附子温中汤衍化而来,有温中祛寒化湿、顺气辟秽之效;霍乱吐泄稍后,形气不支、冷汗愈多、四肢如冰者,取《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处方,又据《妇人良方》四神丸加减,得经验方回阳来复丹回阳救逆、温中导浊;危笃霍乱后,据王孟英蚕矢汤化裁拟定三矢定乱汤,供霍乱善后调理或预防服用,以晚蚕矢、豭鼠矢、干鸡矢白为主药,温中燥湿、理气辟秽,临床疗效显著[3]。
1.3 丁甘仁自制疫喉方
时疫喉痧由来久矣,传染迅速,流行沪上之际,孟河名医丁甘仁颇有心得。他指出此症发于夏秋者少,冬春者多,且与白喉的治疗有所差异。白喉固宜忌表,而时疫喉痧初起时须速表,故将其分为初中末三个阶段,治以汗、清、下,又细分在气在营,或气分多,或营分多,遵循叶天士的卫气营血辨证纲领,列有自制经验方,如解肌透痧汤、加减麻杏甘羔(膏)汤等。
1.4 严苍山化裁疫痉方
严苍山师承丁甘仁,对疫痉的诊断有着独到的见解。1929年春上海疫痉流行,患者多有头痛如劈、项强等症状。西医称之为流行性脑脊髓膜炎,较为常见的治法是注射球菌血清,但效验不佳。当时中医界对疫痉的认识各持己见,有认为肝风或瘟毒引起,也有认为中风或惊风导致,意见纷纭,治法各异。严苍山指出该年沪上疫痉流行与冬春易令、阴阳乖逆有关,冬应寒而反温,春应回暖而酷冷,天时不正影响身体,使奇疫乃发。他认为治疗疫痉需疏通表里、祛除外寒透郁热、增津液养营血以解疫气。《伤寒论》中的葛根汤即为此疫特效方[4]。严苍山遂根据病情实际变化增减化裁,创葛根栀豉汤、羚羊舒痉汤等方[5]。
可见,伤寒学说、温病学说与疫病学说在发展过程中内在紧密相连。中医治疗疫病承历代经典,博采众长,不拘一家之言,可结合实际病证、症状创新改良古方,从而更好地发挥临床疗效。
2 中西并行,巧用西学
2.1 改良药剂,延长存储时间
1919年6月上海再度霍乱流行,南市一带患者罹难众多。医药界人士为此深感担忧,倡议设立中医诊察所,聘请神州医药总会诸医士担任医务,经费则由药业筹募,在咸瓜街沙布弄汤府空余的房屋内成立了临时疫症救济社。欧风东渐,西药以其便利逐渐盛行,而中药不可避免“拨炉分炭、裹绢去毛”的繁琐煎制过程才可被患者服用,不足以救时疫之急,于是药界人士打算改良药剂。起初医家预煎各种药汁,待病人诊断结束后便给以服用。服之即有温脉止吐泄之良效,中医确能治疫、中药确能救疫的事实广为人知,即便未有广告宣传,沪西、闸北等地的患者纷至沓来。由于天气炎热,煎成的汤药经宿即坏,或隔数小时就不能再用,耗费药资颇巨。
疫情暂缓时,中医药界联合各慈善家打算扩充原址,将其改为沪南神州医院,并向药剂师、化学家请教研究,得知饮片提精可以让药剂延长保存时间,并就药物计重、配方等问题反复试验,效果显著。1920年夏疫病又一次爆发,医院在中华路分设临时治疫所,并用制成的药水治疗患者,奏效迅速,治愈千人。在中医药团体的支持下,医界人士筹划建造制药厂以树立改良药材之基础。1920年9月,李平书、丁甘仁等医家联合上海总商会创办制药厂,聘请理化学专家、药剂师及医药界人士化验分析如何保存中药性能的科学方法,提选出药水、药粉、药精等精华,并用于次年夏季的疫病救疗[6,7]。粹华制药厂的药水取用原料道地,经过生炒炙制的分别,服用时不存在渣滓且无须煎炼,奏效尤灵,深得医界好评。故粹华制药厂在南京路设立营业部开幕以来,改良药品十分畅销[8,9]。正如时人所言,此举“在医生仍可照旧开方,在病人可免煎之劳,实我国医药界之大进步云”[10]。
2.2 融会新知,汇通中西医理
不少中医人士逐步了解西医知识,对中西医理进行学习与比较。1926年的上海霍乱席卷重来。章太炎认为霍乱为寒证,宜用四逆汤、通脉四逆汤二方主治,有强心脏、止吐利之效。西人用盐水注射脉中,能保住水分,令不泄出,盐能凝血亦能调血,霍乱血结如块,用盐水者是谓取其柔也,故认为盐水与四逆茱萸二汤有异曲同工之妙,医理相通,对此持肯定态度。在此基础上,章太炎又提出可以用明矾或石榴皮或铜青杀菌[11,12]。1927年,名医祝味菊由成都避乱来到上海,提及霍乱当以盐水补充水分、激发心力,并指出霍乱邪毒入侵血分时,血液会产生特异物质中和并削弱毒素[13]。祝味菊临床亦多用附子、干姜等温热药,取得较好的疗效。
陆渊雷主张治疗霍乱的中西学理方法根本相同,认为姜附可留住人体液汁避免吐泄,而盐水则起到补充液汁的效果。前者是保全未丧失的水分,后者是补充已丧失的水分。中西疗法皆从水分上施治,但临床仍需依据实际情况选择合适的疗法,若遇到病人吐泄不止,体内液汁丧失已多,存亡呼吸之顷,考虑到服用姜附发挥效力需要相当时间,则强调用西医灌注盐水的疗法较佳。中医若熟知盐水灌注的学理方法,如盐水的浓度也可自行操作。陆渊雷又指出,服用姜附除有保全水分的功效,还有兴奋机体产生抗毒素的机能。因此他认为霍乱初病时,服用姜附与盐水注射相比能使患者恢复更快,建议患者即便病重在灌注盐水后也应兼服姜附,双管齐下提高疗效[14]。
西医注射盐水的疗法得到中医学界的普遍认可,但对于霍乱的寒热属性,中医界则各持己见,颇有争议。王一仁认为虽见霍乱患者有吐泄肢冷、脉伏、冷汗如浆之症,未可如章太炎所论直接投以四逆等温热剂。相反,当结合岁运而定,他认为天时亢旱过久,导致心脏亢热过盛,霍乱症多为热者,故其疗法与之相悖,以五苓散治之或用萸连解毒汤清心脏之热,外加碧玉散银花连翘丹皮山栀等味佐助清暑。章太炎与王一仁商榷再论霍乱之治法,提及即便天时亢旱、热症之多,然若深夜当风、裸袒露卧、多饮寒浆亦能致寒,又言暑候脉缓流迟,多见心弱虚寒之症。因此,章太炎道四逆为急救之方,而五苓为善后之药。见此王一仁又言,以热剂治愈者为感暑热之轻者,而受暑热之深重者不适此法,当究致病之源,辨其可别之症,故与章太炎相约,观热霍乱症者以证其言[15,16]。张聿青在沪行医10余年,对于霍乱病的疗法则另有见解。据记载,张聿青指出霍乱热证未必于未病之前先显火象,反之霍乱寒证亦未必先露寒证。认为霍乱初起之时可不问寒热,概用芳开之品,之后再根据所见之象治之。若为热象,则使火热之气透于湿外;若为寒象,则使阴凝之气宣畅运行[17]。上海中医界展开的激烈学术探讨,进一步推动了疫病的预防治疗水平。
3 改善环境,卫生防疫
3.1 水源卫生
早期开埠的上海人烟稠密,城市居住环境不断恶化,疫疠时行。王孟英提倡保持饮水卫生以防感染霍乱,认为水道应避免污秽沉积,可积极开凿井泉,避免饮用污浊水源。此外,还提出在特定时节利用药物对饮用水源进行消毒,杜绝外邪滋生之源。尤其夏季,提议在井中放入白矾、雄精之整块者,或在水缸内浸泡石菖蒲根和降香。
3.2 饮食习惯
在饮食习惯方面,王孟英认为夏季可少服参药或腻滞之补益品如龙眼、莲子等,避免加重脾胃运行负担,使邪气得补而无从宣泄。而瓜果冰凉等物过食亦遏伏热邪,宜有所忌,其他如鳗鳝等性热助阳者,若食之而得霍乱更难救治,故宜杜绝。反之,一些夏令蔬菜如芹、笋、萝卜、丝瓜等,多食亦可防霍乱浸染[2]。一些中医开始关注疫病传播途径。陆渊雷认为霍乱菌的传染在于饮食卫生。苍蝇业集霍乱病人的吐泻物,再次接触食物,人食此物即被传染。所以当避免食物显露在外,食毕即罩起减少苍蝇接触的机会,切断疫病传播途径[14]。
3.3 生活起居
由张赞臣、杨志一、朱振声等发起创办的医界春秋社,作为民国时期极具影响的中医社团,在疫病流行期间进行了夏令防疫个人卫生的知识宣传。除了主张市民勿食苍蝇扒过之物,妥善处理霍乱吐泻物,在饮食方面吃熟食、饮沸水、忌食冷物、禁食荤物和隔宿之物等外,还强调应当重视起居,勿露宿贪凉、勿汗流当风、勤沐浴以及多休息养足精神等,这些措施说明沪上中医已经懂得利用团体组织的力量,宣传带有中医特色的防疫方法。
3.4 空气卫生
民国初年的上海与开埠初期大相径庭,现代化工业已具雏形。李平书指出喉痧多在北省流行,后来在南方蔓延,上海较为严重,与当时上海厂房剧增、严重的大气污染有关[18]。可见疫病的流行与环境污染有着紧密的联系,保持空气洁净对喉痧的防治有着重要意义。
3.5 消毒、隔离与药物预防
严苍山向大众推荐了可预防夏令霍乱的国产药物,如鲜芦根、青蒿、鲜荷叶等简便药饵,红灵丹、辟瘟丹等常备药[19]。有中医强调须在废弃病人吐泄物之前,用极浓臭药水处理杀菌,避免出现苍蝇接触吐泄物进而传播病菌的情况[14],同时还建议将既病之人进行隔离[20]。以上举措清晰可见西方医学之防疫方法,如化学法处理秽物、隔离病人等,说明当时中医逐步接受并开始实施西式卫生方法预防疾病。
正因为上海开放较早,更先一步受到西方文化熏染,城市环境不断变化。随着疫病发生频率的显著提高,王孟英、李平书、陆渊雷等中医大家逐渐意识到自然环境、饮食卫生、生活起居等因素与疫病流行的相关性,将防治重点转移到隔离病患、消毒杀菌等先进防治措施上,表明中医已将治未病的优良传统落实到防疫的具体实践中。
4 结语
中医药对近代上海防治疫病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清末时期,西医尚未在上海广泛传播,中医作为防治疫病的主要力量,在大疫之年不避疫气,施医送药,治愈了无数疫病患者。为了让更多的患者免于疫病疾苦,沪上中医常通过大众传播媒体,如报刊专栏刊布医案及良方,主要针对疫喉痧、霍乱等疫病[21,22]。民国时期,西医白喉抗毒素、天花疫苗等临床药物的研制足以对此类疫病进行有效干预。然而因存在社会阶层经济条件的巨大差异,沪上多数居民如南市城郊一带贫民无力负担昂贵的西药费用,故疫病时期寻求中医诊治依旧是多数市民的选择。更有贫瘠者无力购买中药,而此时悬壶于乡间的中医则不收其诊金。如1902年秋松江瘟疫流行,名医姚水一擅长治疗时疫,面对贫病患者经常施诊给药。因医务繁忙,有时难却病家之请远道出诊,往往黄昏始得返家。同样,世医张友苌亦以民命为重,时常下午出诊至次日凌晨才返回,中途有人邀请也不忍拒绝,对贫病者往往免费出诊,自己则忍饥耐劳遂得胃病[24]。尽管个人医疗作用相对有限,但治愈的患者却不在少数,从中不仅看到沪上中医同情病患的仁爱之心,也反映出当时民间丰富的中医医疗资源。
近代沪上疫疾盛行的环境客观上推进了中医诊疗方式的创新。一方面,对于疫病不同时期的病情变化,中医在师承历代伤寒、温病大家经典的基础上博采众长,自拟方药。如霍乱流行时期,有王孟英的蚕矢汤、徐相任的理中定乱汤等;疫痉爆发期,有严苍山的葛根栀豉汤、羚羊舒痉汤等。另一方面,疫疾流行时期,患者剧增,而中医治病拟方煎药不可避免,此时药液准备耗时较长、过程繁琐的弊端逐渐显现,使得中医界人士萌发了改良药剂的想法,并在社会各界支持下,提精饮片制得药水,提高了中药性能的保存时间,使大众免于病况危急且用药供迟之隐患。
近代上海中医防治疫病更有一定阶段性,大致以“中华民国”成立(1912年)为界,前后分2个阶段。清末时期在疫病治疗方面,上海中医普遍使用中医治法辨证论治,因地制宜。如青浦19代世医陈莲舫,在江南兵灾横行、瘟疫肆虐之时,精医理、谙运气、详审时疫,凭借高超医术使民众免受疾患之苦[24]。至民国时期,如陆渊雷等学习西医药知识精深的医家,肯定西医盐水注射治疗霍乱法。此外,沪上这2个时期的中医对疫病预防的观念也明显不一。清末上海中医的防疫思想相对传统,除王孟英提到需注意饮水卫生外,多数医家强调保持健康的饮食习惯,以增强自身抵抗力,抵御外邪入侵。比较而言,民国时期随着西方新式卫生防疫机制的引入,部分中医逐渐接受了清洁卫生、杀菌消毒、病患隔离等防疫方法,并提倡实施,起到了较好的防疫效果。时光荏苒,弹指百年。2019年末的新冠疫情以来,预防和治疗疫病成为全球关注的焦点,上海再一次交出了令世人满意的答卷。新的时代背景下,回顾一百多年前的史料,梳理近代上海疫病的中医药防治特色,可以为当今疫病的防治提供有益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