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的头发又白了一点
2021-03-28等风来
等风来
1
我是在墓园遇到他的。
那天我和家人去给长辈扫墓,见到这个男人,正盘腿坐在一个墓碑前。我们经过的时候,男人正小心地把鲜花递到墓碑前。墓碑上的照片是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大眼睛,正满眼笑意地看着这个男人。
“蘑菇,你咋还是那么漂亮?我都开始长白头发了……”男人边嘀咕,边伸出手轻抚墓碑。他的动作轻细温柔,仿佛这冰冷的大理石是女孩温热的脸。
离开墓园的时候,又见到这个男人。
墓园离市区很远,看他只身一人还背着一个大背囊,我邀请他跟我们同车。于是,在回城的路上,我听到了他的故事。
他叫木头,女孩叫蘑菇。
已经有白头发的木头来自很北的北方。他这辈子只交过蘑菇这一个女朋友,可她已经躺在这里八年了。木头每年只能来看她一次,可他仍然只有这一个女朋友。
2
木头是孤儿,跟着舅舅长大。舅舅年轻时是文工团的小提琴手,木头打小喜欢缠着舅舅给他拉提琴、吹口琴。后来,读书不多的木头在一家快递公司当派送员,工作勤奋。但他的梦想是开自己的手工乐器工作室。受舅舅的影响,他痴迷于钻研手工乐器,每天下班回家急急地吃口晚饭,就一头钻进他的小屋里打磨各种零部件。
蘑菇是来自南方的女孩,艺术院校的舞蹈高材生,在木头所在的城市读书,学业刚一半,就已经为学校出征各种大型比赛,证书摞起来比书桌还高一截。
他们两个,如果不是命运刻意的安排,也许真的不会有什么交集。
可偏偏两个人都是一个义工组织的成员,在一次重阳节为敬老院的老人演出时,就那么遇见了。
其实他们都各自参加过无数次的组织活动,只是时间总是错开了。这次活动,蘑菇是舞蹈演员,木头是来帮忙搭舞台、搬音响设备的。
蘑菇的舞蹈跳完时,木头正在舞台后面抽烟。蘑菇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低下头,无声无息地红了脸。
那天演出刚到一半,蘑菇急性阑尾炎发作,疼得大颗大颗的泪珠挂满了小脸。敬老院的位置比较偏僻,门口的车道也窄,为了不影响交通,大家的车都停在了离得较远的公路旁。
木头二话不说背起蘑菇就往外跑,跑了将近一公里,也没停下喘口气。他觉得蘑菇很轻,直到蘑菇进了手术室,他才发现毛衣被汗打湿了。
后来,蘑菇成了木头的女朋友。木头觉得自己攒了二十多年的人品爆发了,蘑菇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大礼。
3
有了蘑菇,木头更加卖力地工作,白天是勤劳的快递小哥,晚上是手工乐器的工匠。他的梦想变成以后开一家手工乐器的工作室,跟蘑菇一起,过小日子。
蘑菇也贤惠得很,没有课的时候,她会帮木头把小出租屋打扫得干干净净。原本像仓库一样的房间,如今床头多了机器猫公仔,窗台养了两盆繁茂的绿萝,墙面也添置了照片墙,错落有致的相框里是木头和蘑菇的合影,张张两人都笑得露齿。
那时候木头觉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他不知道蘑菇其实是个小富千金,也没想过什么般不般配。
可是蘑菇的妈妈从南方来,找到木头,礼貌地请求木头离开蘑菇,他们就这一个女儿,又是老来得女,实在没办法接受女儿跟着一个送快递的。父母也是怕蘑菇吃苦受罪,木头能懂。
木头没跟蘑菇说起跟她妈妈的见面。只是找了个由头,赶走了蘑菇。蘑菇委屈,可也没办法,自那以后,蘑菇再没出现在木头的出租屋里,可小屋的门缝里,每周都会塞进一封粉蓝色的信笺,那是鼓励他坚持梦想的神药,来自蘑菇。
4
蘑菇从不出现,但这信,一写就是一年,一周一封,风雨无阻。木头从未回信。
这一年,木头的钱也攒得差不多了,他开始计划工作室要装修成什么样子。
一天傍晚,蘑菇出现了,她就坐在木头的小屋门口,两只眼睛哭得跟大眼金鱼一样。木头下班看到蘑菇这样子,心碎了一地。
蘑菇的父亲生意被骗,又被人栽赃,导致锒铛入狱。蘑菇不知道这时候除了木头,她还能找谁哭。
那晚,木头一夜未眠,他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银行一开门,木头就取出了他全部积蓄,那是他好不容易攒出来要开工作室的钱,是他的梦想。他把钱都给了蘑菇,他觉得蘑菇也是他的梦想,如果蘑菇不快乐,他怎么忍心一个人享受实现梦想的快乐。
蘑菇坚决不肯要木头的钱,木头就独自踏上去往蘑菇家的火车,辗转找到蘑菇的妈妈,把钱扔下,转身就走。
危難关头,木头用梦想换回了蘑菇父母安好。他觉得值。
这次蘑菇说什么也不走了,墙上的照片,两个人的照片,张张笑得露齿。
直到蘑菇毕业,留在木头的城市,当了一名舞蹈老师。木头还在送快递,攒钱。他把工作室的梦想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里,他想先攒钱给蘑菇一个家。
木头白天玩命送快递,晚上玩命帮人做乐器。有蘑菇无微不至的照顾,他这么拼命也没掉一斤分量。
两个人最幸福的时刻就是一起计算存折上的数字跟梦想之间的距离,木头没跟蘑菇说过他想用这笔钱买房子。蘑菇一想到木头快要拥有自己的工作室了就特别兴奋,而木头想的是他就快要能给蘑菇一个家了。
5
很平常的一天,蘑菇为木头做好了早饭,出门去给学生上课。可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蘑菇晕倒在课堂上,被送到医院。木头赶到医院,不敢接过大夫递来的诊断书。
白血病,发病太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木头终日在医院陪着蘑菇,寸步不离。剩下这不多的时光对年轻的他们来说,实在太奢侈也太残酷。木头眼看着蘑菇一天天消瘦,他抱她去做检查的时候,觉得她轻得就像纸鸢,只要他稍一松手,就会被风吹走。
蘑菇说,这辈子遇到木头知足了,只有两件事还放不下。
一是没有办法孝敬父母,二是没能亲眼看到木头的工作室。
木头攥着蘑菇的手,抽泣得像个孩子。他没说,他遗憾的是他还来不及给她一个家。
蘑菇走得很安静,木头拉着她的手,她睡着睡着就没再醒来。
木头抱着蘑菇的骨灰,陪同她父母一起回到南方老家,为蘑菇入土。走之前,他再一次把所有积蓄都留给了蘑菇的父母,他要替蘑菇照顾二老,他想让她安心。
回程的地下铁通道,一个男孩抱着吉他唱:“他说你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木头坐下来,哭成个傻瓜。
6
木头现在不送快递了,他跻身繁华商业区,有了一家很小的手工乐器工作室。他为人厚道,手艺精湛,口碑相传,圈内的人都愿意为他做广告,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
难得闲下来的时候,木头就坐在乐器中间发呆。如果你见到他时不时地傻笑,那他一定是在跟蘑菇说着什么。
当然,不管怎么忙,雷打不动的是,每年蘑菇的生日他都会飞来南方看她,坐在她的墓碑前,跟她说话,报告自己的头发又白了一点。
他现在也是蘑菇父母的儿子。蘑菇走了八年,他们却成了一家。
(文章来源:《花样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