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妈妈中了文艺的“毒”
2021-03-28刘律廷
刘律廷
最不应该舞文弄墨的弃妇
我妈在离婚后才开始创业。
她在市郊农贸市场里经营一个土特产的小店面。
每个周末，她都“绑架”我去看门面。我不乐意，她就哄我说：“你不从小数学好吗？我这计算器还比不上你的脑子快呢！”
这话可不假，店里的流水账我无师自通。
在精于从商的父亲影响之下，我对老妈的经商能力越来越怀疑。老妈从去年起申请一个微信公众号，每周推送古典诗词与“心灵鸡汤”，徒增不少工作量。
晚上十点半，我趴在柜台上一觉醒来时，她仍在电脑屏幕旁进行编辑。
“你就几百粉丝的微信公众号，能赚钱吗？”我跟她细细算账，“这精力用来进货和发货，多调查一下市场，再雇些人扩大规模，像我爸一样才能赚大钱。”
一提到我爸，我妈就说：“你爸那个人啊，满脑子就只认钱。可是生活不应该只是苟且啊，还要有诗和远方。”
这种话，从电视机屏幕上著名诗人的口中说出来时是“金句”。然而，出于这位黑眼圈、乱头发、满脸皱纹、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的口中，再配上店铺乱糟糟的背景和隔壁老板娘打儿子的鸡飞狗跳声，画面简直惨不忍睹啊！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紫色圆润的夕阳好像给城市的黄昏，落了一个绝美的印章。我坐在老妈的电瓶车背后。
老破车“哼哧哼哧”地载我们路过一片桃林，我妈自言自语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被电视节目《中国诗词大会》“圈粉”之后，她这个文艺女中年就像犯病似地唠叨我：“学学人家董卿吧……那谈吐、气质、风度……”
我白她一眼说：“人家是天之骄子，我是三线小城市的无名小卒。背那么多之乎者也，高考能加几分？学好数理化，才能走遍天下都不怕，这才是正道。”
对我这功利的“唯分数论”，老妈看不惯的！对文艺女中年动不动就吟诗赏月的矫情，我其实也看不惯。
不过，老妈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在离婚前后跟我爸没有公开吵闹。或许是“文化层极高”吧，老妈得知我爸有外遇之后，只是默默提出离婚。我爸也慷慨地分割了财产，两个人没有撕破脸皮。
他们一直很保护对方在我心中的形象，并且努力履行父母的责任，所以我的心灵并没受到太大的伤害。我每个月去老爸的别墅玩一次。父女的共同语言就是吐槽我妈的智商和情商。
我爸不屑一顾地说：“你妈微店的顾客，都是买木耳、桂圆、黄花菜的家庭主妇……感兴趣的话题是骂婆婆、咒老公、生二胎。你妈整天推送的东西根本不接地气。她就是中了文艺的毒，才过这么穷腐的生活。她这样创业，迟早要亏得血本无归啊！……”
哇！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爸竟一直默默地关注着我妈的微信公众号，这让我大吃一惊！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又跟我后妈新添了一个小儿子，但他似乎并没我妈那么穷开心！
大人的世界，真是奇怪……
有花开、有晚霞、有尊严
高三下学期，我动不动就跟老妈大吼大叫、歇斯底里！或是学业的压力，或是常得不到父亲的关爱，我的脾气越来越暴躁。
老妈冷处理，我发我的飙，她读她的诗。从容不迫的淡定，刺得我如坐针毡。
有一天晚上，我们为着小事情吵起来，我火起来，拿着语文课本，翻到《诗经·卫风·氓》问：“你读这些诗词有什么用？还不是被抛弃！那个‘三岁为妇，靡室劳矣的弃妇，整天只会‘静言思之，躬自悼矣，有什么用啊？！……你能像人家那样住大房子吗？你能想走就走去看世界吗？我爸说你创业不会有前途的，你为什么要选择过这样的生活……”
老妈静静坐着，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给我烧夜宵。荷包蛋臊子面，我一闻到那熟悉的味道就火气消了。
看着我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她在一旁说：
“我从小就爱读书，因为家里穷而辍学打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次从纱厂下夜班都会路过一所中学。里面传来晚自修读古文的声音，我每句都记着……你可能理解不了，这些诗词总让我觉得人生可以过得更美好。我最糟糕的时候连生活的勇气都没了，这些诗句仍记在我脑海里。告诉我，人生除了钱、房子、老公之外，还可以有美丽的东西……有花开、有晚霞、有尊严……”
那碗面，我吃了好久，泪水不断滴进汤里。
吃完面我就乖乖地去温习功课。老妈在一旁专心地理货，把大大小小的土特产放进次日将要快递的盒子中。
手机里播放着古典诗词的吟唱音频，民乐的宛转悠扬与我们这杂乱的小店面里格格不入。我看着她略有佝偻的身影，觉得自己并不是很了解她。
晓风的女儿
我成绩不错，从小到大都是家长会上老师表扬的对象。向来没啥存在感的老妈，早习惯于被我的老师和同学称为“某某的妈妈”。
……
正月里的一天，老妈进货，让我看店。店里没啥生意，百无聊赖的我打开老妈的电脑。
微信公众号的后台里跳出好多留言：
“晓风大姐，你的文章对我帮助很大”“晓风店主，你的经历是我的安慰”“从你身上我学会怎么跟青春期的孩子相处”“晓风姐，有你陪伴真好”……
我一条条地看下去，惊讶地发现原来“晓风”是我妈的网名。我妈默不作声地自学排版、编图、维护，把微信公众号做得越来越专业，不知不觉中影响到许多人。通过文字，她在把美好、正向、风花雪月的东西，传递给粉丝们。这些粉丝不少来自大城市，还有作为知识分子的单亲妈妈。
更让我惊讶的是，我妈的微店蒸蒸日上，营业额翻了好几倍，她却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事儿！我自动登陆上我妈的微信和QQ，立刻有粉丝以为是她上线了。我说：“我不是晓风”，对方便问：“你是谁？”
我愣了一下，傻傻地敲了几个字：“我是晓风的女儿。”
看到对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表达对我妈的敬意时，我傻掉了。
我心里经历一场山崩地裂的革命——我从没以自己身为她的女儿而骄傲，我从没发自内心尊敬过这个初中学历的单亲妈妈，每次填表格写到她的时候我都悄悄用手背挡着别人的视线，我以为自己可以用骄人的成绩和未来高考的大学给她添几缕光彩……可是没想到，她却不作声息地埋头苦干，将貌似没啥前途的生意做得活色生香、仙气十足。
当我妈事业蒸蒸日上时，我爸的零售业不断下滑。后来，他竟派我后妈抱着我的小弟弟，带着礼物上门向我妈讨教经营之道，并求她网上发软文。
有趣的是，我妈对这个“小三上位的女人”没啥仇恨与嫌弃。
我妈说古典诗词读多了，人有一种豁然开朗的通达——女人不要为难女人，大家都活得不易。
听着、听着，像醉了一样
我高考前的摸底考试，发挥失常。
高考的前夜，老妈一边陪我看电视，一边划着手机告诉我她粉丝们的故事。
“我以前一门心思希望你去大城市，”老妈说，“但我现在越来越觉得，成材的道路不止一条。是否考上好大学，跟是否能白头到老，都是缘分所定，可遇不可求……我喜欢的诗词歌赋，并没让我躲避人生的麻烦，但却在我最麻烦的时候给我及时止了损。你要能多体悟一点做人的道理、生活的美丽，走得远走得近我都不操心……”
第二天去考试的路上，老妈还用破旧的电瓶车载着我。
其实，我们已经有新车了，但她怕开车路上堵，更想通过慢悠悠地骑行和交流来给我减压。
车子的速度是最慢，沿途的风景像缓慢倒带的电影胶片。
她的聲音很大。背的是《诗经·周南》里的送新娘出嫁的祝福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我把脸贴在她的后背上。
听着、听着，像醉了一样……
（文章来源：《风流一代》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