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解剖学研究述略
2021-03-27庄丽哲
庄丽哲 贡 献
(海军军医大学国际军事医学交流中心对外汉语教研室,上海 200433)
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写道,“但我的来做小说,也并非自以为有做小说的才能……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此外的准备,一点也没有”[1]。可见,鲁迅青年时期接受的医学教育,与之精神与艺术有着深刻的渊源。而鲁迅所说的“医学上的知识”中,对其影响最大的莫过于 “解剖学的知识”。在鲁迅的各类著作、书信与日记中,提及“解剖”者,凡34篇、67次,“解剖学”这一课程名称出现的频次也远高于其所学的生理学、组织学等其他课程[2]。故“鲁迅与解剖学”这一研究场域,值得学者们深入的研究和探讨。
关于“鲁迅与解剖学”的研究,迄今大致经历了3个阶段。第1阶段:史料调查、修订、整理阶段。代表成果为1978年,日本平凡社出版的《鲁迅在仙台的记录》(以下简称《记录》),该书 “只收录可以表明确有根据的客观事实”[3],记录了大量鲁迅与解剖学的相关资料,具有弥足珍贵的史料价值。第2阶段:多方位深入研究阶段。在第1阶段扎实、详尽的史料基础上,围绕鲁迅在仙台时期的活动,进一步阐发。代表成果是东北大学(原仙台医专)1994出版的《“鲁迅仙台时代”国际学术研讨会的论文结集》。其中,泉彪之助先生的《藤野教授与鲁迅的医学笔记》,首次将研究目光投注到解剖学笔记之上。第3阶段:研究场域拓展阶段,从跨学科、跨文化的角度来深入探究,如对解剖学笔记深入的解读、鲁迅弃医从文的选择、日本明治时期的解剖学教育等。为纪念鲁迅留学日本100周年,东北大学于2004年结集出版《鲁迅与仙台》。次年召开以《鲁迅的起点:仙台的记忆》为主题的国际研讨会,中日两国学者从跨学科的角度,探讨鲁迅仙台留学的意义。2006年,召开了“鲁迅:跨文化对话”国际学术研讨会,倡导从不同的文化视野来透视鲁迅。
1 鲁迅所学解剖学概况
关于解剖学课基本概况的研究,《记录》调阅了70年前的医专档案、查阅当时的报刊书籍、访问当年健在的鲁迅的同学,详细介绍了医专当时的学制与课程安排,还原了鲁迅的学习情景:作为仙台医专的第1个中国留学生,鲁迅于1903年9月入学,1905年3月退学,学习时间是1年零7个月。鲁迅的解剖学课程由2位教授(藤野严九郎、敷波重次郎)分任。第1节解剖学课于9月13日下午开始,由藤野先生讲授,其后每周有8-9节的解剖学课程。
关于课上使用的解剖学书籍的研究,解剖学家板井建雄教授在《关于鲁迅在仙台上的解剖学史课》中推测到,藤野先生可能在课堂上介绍的是今田束的《实用解剖学》(共3卷)、石川喜直的《人体解剖学》(共5卷)。除了使用的德文教科书Rauber及 Gegenbaur的《人体解剖学教科书》外,藤野先生还藏有Karl Toldt《面向学生和医师的解剖学图谱》(共6卷)、Schäfer编的《Quain解剖学要论》等外文教科书。继而推断出1904年的仙台医专使用的许多都是德文的解剖学书,也有部分的英文和法文的解剖学书。在鲁迅的第1堂解剖学课上,若真如《藤野先生》所述,藤野介绍的很可能是德文解剖学书[4]。
关于鲁迅的解剖学课程成绩,根据《记录》中仙台医专的档案,鲁迅第一学年所有课程的平均分是65.5,在年级142名学生中排名第68。其中,解剖学的成绩为第1学期60,第2学期60,学年58,学年的平均成绩是59.3,差0.7分及格,评价为丁。有些学者或欠缺考证、或为尊者讳,得出“鲁迅的解剖学成绩良好”这样的结论,是与客观事实相悖的。但作为一名有语言障碍的留学生,中等偏上的成绩已实属不易。
2 鲁迅的解剖学老师
关于鲁迅的解剖学老师的研究,绝大部分围绕《藤野先生》一文展开。因此,对藤野严九郎的研究,已取得相当丰硕的成果;而对另一位解剖学教师敷波重次郎的研究,则相对滞后。据鲁迅在解剖学笔记的扉页上写的任课教师的姓名,可得知藤野教授担任肌学、血管学和神经学的授课;敷波教授担任骨学、韧带学、内脏学、感官器学的授课。绪论部分,由2位教授共同担任的可能性大[5]。
2.1 藤野教授
关于藤野严九郎本人的研究,半泽正二郎在《鲁迅·藤野先生·仙台》中(半泽先生是晚鲁迅七届的医专生,同样上过藤野先生的课),详述了藤野先生的外貌、家世、故居、与汉文化的渊源、晚年生活、对鲁迅的追忆、以及一些轶事。半泽先生认为鲁迅对藤野先生的勾勒抓住了特点:“时至今日,我对鲁迅惊人的记忆力,以及译者精湛、巧妙的日文翻译,不禁油然起敬。[6]”
《藤野先生》一文的文体性质,是贯穿研究始终的一个议题,中日两国学者在此问题上存有分歧。中国学者一般认为《藤野先生》是“回忆性散文”,日本学者则看作“自传风格的小说”。这两种观点在2006年的“鲁迅:跨文化对话”研讨会上有过正面交锋。大村泉的《鲁迅的<藤野先生>一文,是回忆性的散文,还是小说》,以仙台鲁迅记录调查会的调查结果为基础,把在日本国内已澄清的历史事实与《藤野先生》一文中记述的异同点做了详细梳理,列举了《藤野先生》一文中与事实有出入的内容[7]。国内学者王吉鹏,则引述鲁迅《朝花夕拾·小引》中:“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来予以反驳,同时,举出鲁迅本人将此文编入回忆散文集,来证明它不是“虚构的小说”;最后总结“说《藤野先生》是‘虚构的小说’,感情上通不过”[8]。
2.2 敷波重次郎教授
鲁迅在《藤野先生》一文中写道:“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另一位教授的姓名,鲁迅在文章中并未提及。敷波重次郎教授为人知晓,仍源自《记录》中的史料。通过近年来学者的研究,敷波教授的形象也逐渐清晰起来。在松田章一的《曾教过鲁迅的敷波先生—小说<藤野先生>中未曾描写的金泽的医学者》一文中,作者通过史料研究,挖掘出敷波重次郎先生的照片、生平、家庭与家族、与鲁迅的交往等相关史料[9]。
其后,三宝政美在《另一位解剖学教授敷波重治郎先生记事—兼作松田章一所从事调查的介绍》一文中,补充了有关敷波重次郎先生的精神部分,尤其是“弃商从医”的个人选择。此外,文章在追记中,据小金井良精所著的《东京帝国大学医科大学解剖学教室略志》,考证出“敷波先生和藤野先生出于同一解剖学教研室这一事实”[10]。
3 鲁迅的解剖学笔记
鲁迅的“解剖学笔记”,通常指鲁迅在仙台医专学习期间所做的笔记。鲁迅在1926年写《藤野先生》时,一度以为笔记已遗失,“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将作为永久的纪念。不幸七年前迁居的时候,中途毁坏了一口书箱,失去半箱书,恰巧这讲义也遗失在内了。”解剖学笔记分6册,分别为:解剖学、脉管学、组织学、五官学、病理学和有机化学(有解剖学以外的内容),现藏于北京鲁迅博物馆,为国家一级文物(国宝)。历来学者围绕解剖学笔记,对其定名与来源、记录与制作过程、藤野先生的批改、日本明治时期的解剖学教育水平,以及笔记所反映的鲁迅心路历程的变化等方面进行了探讨。
1991年,在鲁迅诞辰110周年之际,中日两国学者在仙台共同举办“鲁迅与日本”文物展。笔记中的《血管学》合订本参展,在日本引起巨大反响,解剖学笔记从此开始引起日本学者的关注。日本福井县立大学教授泉彪之助先生曾先后2次到北京鲁迅博物馆查阅鲁迅的“解剖学笔记”,对其内容、语种、笔迹、文具、装订等方面做了初步研究,并在综合了大量研究资料后,发表论文《藤野教授与鲁迅的医学笔记》。文章中,泉教授质疑了藤野先生的教学水平,认为他没能把日本的近代学术思想全部传授给鲁迅。此研究开创了解剖学笔记这一场域的研究先河[11]。
2005年,为纪念鲁迅留学仙台100周年,鲁迅博物馆将“解剖学笔记”全部6册的电子复制版赠给东北大学,自此,对解剖学笔记的研究迅速发展。医史学家浦山菊花、汉学家阿部兼也、解剖学家坂井建雄、生理学家刈田启史郎等发表了相关论文。
浦山菊花在《鲁迅的解剖学笔记初探》一文中,从解剖学笔记的构成、背景、藤野先生的课程和对笔记的批改、与小野笔记的对比等几方面,从医史学的角度对解剖学笔记进行考察,得出结论:鲁迅的解剖学笔记,作为中日两国吸收和传播西洋近代医学的例子,有宝贵的史料价值,对解剖学笔记的研究将会对鲁迅研究及中日两国医学史研究方面起到很大的推动作用[12]。
阿部兼也在《藤野教授对鲁迅解剖学笔记的批改》一文中,认同泉彪之助、百百幸雄、大村泉对藤野先生的批改的看法:涉及解剖学专业的内容较少,日语表达和修辞方面的内容较多。并为此现象做出解释,认为藤野先生如此批改,可能具有向鲁迅传授学术的意义[13]。此外,阿部兼也在此前《关于解剖学考题泄露的风波》一文中,通过鲁迅同学铃木逸太的回忆,印证了鲁迅在《藤野先生》一文中写道的解剖学考题泄露风波确实有过,进而推测风波的缘由,认为“这是日中交流史上的一大污点。肆意挑起事端的人,将永远被历史嗤笑。[14]”
坂井建雄先后发表了《鲁迅学过的解剖学—从医学史的观点来看》、《从鲁迅医学笔记看医学专业学生鲁迅》、《关于鲁迅在仙台上的解剖学史课》等文章,通过对鲁迅解剖学笔记、同时代的其他学生的笔记、以及当时使用的解剖学书的研究,还原了鲁迅的课堂以及当时日本医学研究的状况;并推断藤野先生的批改是如何进行的。此外,坂井教授从笔记的批改和复习痕迹判断,鲁迅对医学的热情在退学前的两个月已然消退[15]。
刈田启史郎在《关于藤野先生指出的解剖学笔记中的“美术”解剖图》一文中,指出笔记中没有与小说所述100%一致的解剖图,最接近《藤野先生》文中所说的图,应该是前臂的血管图。这与此前,泉彪之助和坂井建雄所指认的“下肢大腿部”图和“从肩到头后部的血管”图有所不同[16]。
2020年7月,谷兴云教授在《鲁迅“医学笔记”是“失而复得”吗—对仙台讲义问题的考辨》一文中辨析道:“‘这讲义’中,解剖学笔记仅为其一种,不是全部;以此名统称,属于以偏概全。”继而,以“讲义”是鲁迅本人用语,且冠以“仙台”二字,可体现笔记的时空特点为由,提出以称“仙台讲义”为宜。[17]同年9月,原鲁迅博物馆研究员叶淑穗在《答谷兴云先生“对仙台讲义问题的考辨”》一文中,以新发现了鲁迅当年的包书纸上,亲笔写有“仙台医专讲义录”7个字为据,回应了谷文的提法,认为这些讲义妥帖且精准的定名,应该是“仙台医专讲义录”。此外,作者通过查询鲁迅博物馆文物账,发现这6册《仙台医专讲义》是鲁迅博物馆建馆前的1956年6月,许广平先生向鲁博捐赠第一批文物时捐赠,对此前影响巨大的笔记的“失而复得”说提出质疑。[18]此外,文章还厘清了笔记的准确页数(解剖学202页,血管学169页,组织学180页,有机化学155页,五官学175页,病变学101页。总计982页)。此项研究是关于鲁迅解剖学笔记的最新突破[19]。
鲁迅的解剖学笔记专业性强,且是用日文、德文、拉丁文等外文记录,因此,在此研究场域国内的研究者囿于专业和语言障碍,鲜有问津。期待国内有外语基础的解剖学或者医学史专家介入对鲁迅解剖学笔记的更全面和深入解读。
4 鲁迅的解剖学知识对艺术的影响
鲁迅既是文学大师、学者、翻译家,同时在木刻版画、绘画、书法、金石学、艺术设计等方面也颇有造诣。在鲁迅与后辈的书信往来中,多次提到解剖学对于艺术创作的重要性:“先生的印木刻,的确很进步……但我看以风景为最佳,而人物不及,倘对于人体的美术解剖学,再加一番研究,那就好了。”[20]“至于人物,则一者因为基本练习不够(如素描及人体解剖之类),因此往往不像真或不生动”[21]。可见,鲁迅的解剖学知识对其艺术有着深刻的影响。
关于鲁迅的解剖学知识对其艺术的影响,有学者提出“解剖台的文学”概念。中野美代子在《鲁迅的肉体凝视》一文中,认为在中国文学史上,鲁迅“既是凝视肉体的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这种认识产生的因由与其解剖学的学习相关[22]。在另一篇文章《解剖台的文学—鲁迅轶文考》中,中野认为,“鲁迅虽然放弃了医学,但他绝没有离开解剖台。[23]”在詹志和《鲁迅风格一解:“解剖台的文学”兼探鲁迅之“刀笔”的文化根由》从比较文学的视角,提出了一个很值得注意而又很少为人注意的问题—“解剖台的风格”,揭示了鲁迅的文学同他的“医学解剖学”有着内在、深刻的特殊关系。文章中作者还提到,鲁迅被尊为“中国新兴木刻艺术之父”,“这与木刻版画和人体解剖一样都是‘刀的艺术’似乎也有着某种内在而深刻的联系。[24]”除此之外,关于解剖学的学习背景与鲁迅的艺术精神、风格之间的跨学科研究,仍相对薄弱。
自20世纪80年代,鲁迅研究专家王元化曾倡导在鲁迅研究上,可尝试“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交叉的“综合研究”的方法。而“自然科学”的研究固然绕不开鲁迅青年时期所接受的医学教育、所掌握的解剖学知识。故“鲁迅与解剖学”的研究是从不同文化视野来透视鲁迅的重要场域。随着中日两国学者近几十年的探究,已取得丰硕成果,但仍大有可为。故学者应具备更开放多元的视角,扎实的解剖学专业素养和外语水平,来进行跨学科、跨文化的对话,在这一场域进行更深入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