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工致以外，出世入世之间<br/>——传播视阈下的谢无量书法及其成因

天真工致以外，出世入世之间
——传播视阈下的谢无量书法及其成因

2021-03-27石燕婷

大学书法 2021年2期

⊙ 石燕婷

弁言

谢无量生于1884年，自幼受家学熏陶，熟读五经，14岁师从父辈友人——浙江著名学者杨寿潜，17岁入上海南洋公学读书，因文笔极好，其后参与创办宣传新思潮的杂志《翻译世界》，以及担任宣传民主革命思想的《苏报》编辑等。谢无量在23岁时即任《京报》主笔，勇于揭露时弊。直至25岁，他在存古学堂担任教学职务，随后在中华书局任编审之职，其间出版多部学术论著。谢无量23岁后不再从事政治活动，进而专心治学。贯穿谢无量一生并被其看成“余事”的书法，在他从事著书授业、友朋交游、政事活动、日常娱乐等方面，均起到一定的影响作用。目前学界对谢无量书法的研究主要关注书法风格、艺术特色、审美意蕴等方面，专门对其书法传播与接受状况的具体研究尚不多见，本文重点对其进行论述。

一、谢无量书法的取法与演变

关于书法的取法对象，谢无量在其诗词论著和相关文章中均无明确说明。因此，对于谢无量书法取法问题的研究，可从两方面展开探析。第一，世人对谢无量书法师法问题的评述和分析，是以作为重要图像资料的存世书迹为重要参考依据；第二，谢无量曾对部分著名碑帖进行题跋，并时而在与友朋交往的信札中表达书写体悟。因此，这些鲜活的图像和文字材料，均可作为探析谢无量书法取法的重要依据。

从目前所存世的谢无量书迹来看，其书法用笔自然，看似无法而实质对所取法经典碑帖的用笔和字法已化为己用。在笔法上，谢无量注重笔画之间的断连关系，追求魏晋书风的淡雅意味。结字特征以整体取横势为主，左右舒张，字势基本显左低右高之态。此外，谢无量在字内结构的安排处理上尤重空间分布，如通过对字形内部疏密开合关系的对比、上下位置进行错位等书写方式来呈现。由此可见，谢无量深受锺繇以及“二王”书风的影响。同时，他在章法处理上，注重字列间的布白开舒，视觉上让人有一种淡雅的审美感受。除“二王”法帖外，其尤专汉魏南北朝造像题记、石刻文字。在碑刻取法方面，谢无量常对碑刻拓本进行题跋和研习。在法帖师法方面，他不仅广泛搜集经典名帖，而且对“二王”书法尤为推崇，从目前其存世的背临王献之《玉版十三行》即可窥见一斑。在这基础上，锺繇书体的圆融宽博、“二王”书法的妍美隽秀、南北朝碑石字体的凝练散朗，谢无量均将其融汇于日常书写之中，形成天真稚拙、自然朴茂的书风。

谢无量行书《致马一浮》手札选自上海书画出版社《神霄真逸—— 谢无量诗书文稿》

目前，谢无量早年时期的书法已存留不多。1923年前后，他在书作上自题“四十初度之作”，这时期的书法日渐稚朴，用笔更为拙朴圆劲，结字更为宽博，由此可看出谢无量取法汉魏六朝造像题记、墓志刻石书法的迹象。1930年，47岁的谢无量受于右任之邀出任当时国民政府要职，两人共事期间交往颇多，于右任的书学思想与书写实践在一定程度上会进入谢无量的学书视野。此后，谢无量退出政界致力于学术研究，于1940年前后，逐渐将“二王”书风融入日常书写中，这是其书法将帖学与碑学进行交融生发的书写阶段。正如其在题张毅崛藏《宋拓圣教序》中曰：“右军风格最清真，貌似如何领得神。浪比俗书趁姿媚，古今皮相几多人。”[1]自1957年始，谢无量已到从心所欲之年，这亦是其晚期书风形成的阶段。他的书法逐渐进入祥静冲淡的化境，用笔更为简省稳当，逐渐略去牵丝萦带的笔意，每一笔皆为最平实的书写。实质上，对老庄的学术研究特别是其中蕴含的精神意蕴对他的书风演变存在内里性的影响。总而括之，谢无量书风是其人格修养的流露与呈现。

二、谢无量书法的传播

自古以来，书法传播的显性途径主要是以碑刻法帖、政治公文、日常书信、题咏娱情、教学著述和人际交流等为主。谢无量一生经历丰富，如担任主笔编辑、从事学校教学、著书立说、参与政治事务工作、进行诗词创作且常与名士唱和交往，由此留下众多书法遗存。因此，时代环境、政治因素、学术氛围、审美趣尚、展览鉴藏等因素，对谢无量书法的传播起到重要的作用。

（一）书信往来

谢无量一生交游甚广，并由此留下大量与友人往来的书信。信札内容上至国家要事、治理方针，下至吟诗娱情、日常琐事，均有涉及。这些信札文风真诚自然，是体现其情思与感悟的重要载体。同时，读信者不仅可以品读信中内容旨意，而且亦可品味书法之意趣。因此，书信中的书写文字，是谢无量书法艺术的有效载体，也是其书法传播的有效方式。

谢无量与朋友的书信往来众多。马一浮作为其一生至交，这缘分始于谢无量早年拜师著名学者杨寿潜，而马一浮是杨氏女婿，因此两人无论于翰墨书丹、学术研究以及社会日常事务均交往甚多。目前存世的谢无量致马一浮的信札甚多，其中一封内容为：“言外得玄宗，春前热恼攻……莫烦诸友问，谈笑已融融。湛翁道长数年之别，远来直卧病，并辱赐方半荆而愈头风，率赋呈教。”[2]两人的信札往来情真意切，谢无量在信札上的书迹，更为纵逸飞动、自然宕逸。

谢无量行书《冬至日尹默见过并示近作》选自上海书画出版社《神霄真逸——谢无量诗书文稿》

再如谢无量写给友人京后的信札：“京后老兄左右，两教均奉。悉辱垂念之殷，尤深感作。官中已允弟辞去馆长职务。”[3]他在此通信札中向挚友京后告知其工作情形以及述说旧日情谊，内容情真意切，书风亦自然洒脱。此外，其另有《致仁甫先生手札》：“仁甫先生，数年之别，忽奉惠书，籍闻起居之详，甚善，甚善。”[4]此信内容主要谈及书著刊行之事，字体书写清逸拙朴。据此可见，谢无量与友人的书信往来，其功能除了传达信息之外，书法亦由此得以传播。

（二）著述研究

谢无量著述丰富，自1914年始，他先后出版著作多达数十种，如《中国大文学史》《中国妇女文学史》《中国哲学史》《佛学大纲》《中国古田考制》等。其在从事中国哲学研究工作后，书法日渐显得更为虚和简淡，字内透显无尽禅意。抗战即将爆发时，谢无量在从事教学工作期间出版多部研究书作，如《阳明学派》《佛学大纲》《朱子学派》等，对魏晋玄学、佛学、宋明理学等已融会贯通。

从事著述研究，谢无量当时留下部分重要手稿。譬如《诗经注释》手稿，根据《谢无量诗书文稿》中的记载，此手稿是1932年他在商务印书馆出版《诗经研究》的一部分，内容从诗经的来历、诗经的义例及诗序与篇次、诗经学的流传及注家的研究这三方面来对诗经进行总论式的研究。[5]从谢无量的这篇研究手稿中，可以感受到书者书写状态的轻松流畅。观此字形，结体架构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锺繇和“二王”书风的风格特征。谢无量在著述研究过程中所留下的手稿文字，不仅是其书法艺术的有效载体，亦可看作其书法传播的形式之一。

（三）诗词创作

目前存世的谢无量书迹，大部分内容皆为自作诗。从传播维度看，谢无量的诗词创作，对其书法的传播起到了关键作用。自古以来，中国文人学者皆有自撰诗词并写录纸上的趣尚。谢无量对诗词研究及创作尤为重视，从目前文献资料可知，其一生作诗两千余首，涵盖多种体裁，且与当时诗坛重要人物如柳亚子等人交流频繁。对于诗词领域的研究，他曾出版过《诗学指南》《词学指南》《楚辞新论》等。谢无量大多存世的自书诗书迹，基本是其与他人进行交流的载体。而于当下，这些自书诗书迹已成为书法代表作散见于各种介绍其书法的书著和刊物上，或展示于各类型的书法展览现场。因此，谢无量自书诗手迹，可看作其书法传播的一类媒介载体。

在吴丈蜀所撰《跋谢无量先生自书诗册（八首）并序》中，可以获知当时曾有不同友人分别藏有谢无量自书诗册，例如吴丈蜀朋友张友岚、西南民族学院教授李国瑜等。关于谢无量自书诗稿对其书法的传播作用，在此有一鲜活事例，学者王云凡撰有一文《记书法大家谢无量》：“先生治学，无所不窥，博闻强记，不立宗派；擅长诗词，多有新意，即古文骈散各体，亦无一不精。每一脱稿，人争传写。笔者箧中尝保存其当年《泊舟巫山神女庙》五言长律一首，其自注年月为‘己酉冬暮’，虽系先生盛年之作，已具六朝人风味矣。”[6]除这一事例外，谢无量与沈尹默曾为同事，除此之外，两人亦常探讨诗作。《冬至日尹默见过并示近作》：“独向寒溪倚钓蓑，东阳瘦沈忽来过。素交把臂情逾挚。细字簪花味较多。”[7]谢无量把诗作书写于信笺上并示沈氏赏看，观者不仅可品读此诗作所表达的情意和呈现的意境，亦可品赏书法艺术之美。

（四）艺事活动

艺事活动包括书画展览、书法作品集出版、艺术雅集交流以及其他类型的艺术活动。若从书法传播的直观性来考量，艺事活动中的展览以及雅集是最为直接的一种传播方式和途径。

1955年，成都杜甫草堂重修后举办第一次文物展，谢无量书写杜甫《乐游园歌》中的两句作为书法作品展出，在场观者直接面对谢氏书法，更能深切感受其笔墨韵味以及书写特点。谢无量逝世后，历年来相关单位机构亦曾组织举办谢氏书法展览，如“谢无量遗作展”于2012年在江苏美术馆举办，“谢无量书法作品展”于2017年在成都武侯祠博物馆举办等。同时，亦有各类型主题的专门展览，如“谢无量、刘孟伉遗作展”“二十世纪四川书法名家遗作展”和“四川籍近现代一百名已故金石书画家遗作展”等。此外，民间私营艺术机构和相关组织亦曾举办小型的谢无量书法展，如2019年于成都长乐坊举办的“风雅蕴藉——谢无量书法作品展”。这些书法展览对于谢无量书法的传播，起到了更为直观和有效的作用。

20世纪80年代以来，谢无量的存世书法作品相继被整理集结出版，有中国文联出版社于1987年出版的《谢无量自写诗卷》、王镛主编于1996年由河北教育出版社与广东教育出版社共同出版的《二十世纪书法经典——谢无量卷》、重庆出版社于1999年出版的《中国历代书风系列：谢无量书风》、河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私家藏画丛书·谢无量卷》、李林于2009年编撰由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谢无量书法艺术研究》、徐铭壑汇编于2017年经由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神霄真逸——谢无量诗书文稿》等。这些介绍谢无量书法艺术的出版物，让其书法的传播变得更为持久与深远。

（五）政事活动

中国书法在当今语境下基本是作为一种独特的艺术形式而存在的，而在古代直至近代，书法具有重要的用途，其在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方面起着一定的作用。谢无量曾为当时重要参议，随后又任大元帅府秘书，其后再任国民政府监察委员。

从政期间，谢无量处理政事大多会用毛笔书写公文。《谢无量诗书文稿》一书中记载了他在政治工作中的一篇公文书稿——《建设四川意见书》。此文书内容为：“全国经济委员会之使命，非在枝枝节节的图功，而当直接担负复兴中国之责任，克日从事复兴中国之工作。在强邻逼伺，国难方亟之日，在财政竭蹶，农村破之后，欲图复兴中国，必择外力威胁所不易及之地，必择物产较丰，人口较众之区。”[8]公文字体隽秀，笔画方圆并济，行草书体兼用，笔法结体蕴含“二王”书意。此份字稿，不仅是一份具有政治价值的文书，亦是展现谢无量书法意味且具鲜活生命力的作品。因此，谢无量进行政事活动所书写的公文，在一定程度上亦能作为传播其书法的载体和形式。

三、谢无量书法的接受

谢无量书法在近现代具有众多的学习者，这些人对其书法风格和艺术思想进行不同方面的阐释和解读。在此基础上存在着一个不可搁置的客观事实：在个体接受存在差异的同时，在特定的时代中会出现共性。换言之，在一定的社会历史环境中，个体对艺术的接受具有个性和共性并存的特点。从社会功用的视野来观看，书家期待接受者，但是对书体书风的接受，会根据不同时代状况，例如政治、经济以及文化环境而呈现不同的样态。

谢无量行书《致京后》手札（部分）选自上海书画出版社《神霄真逸——谢无量诗书文稿》

（一）世人对谢无量书法的考据

自古以来，对有名书家的书法进行考据是文人学者之间形成的书学传统。关于谢无量的书法，无论其在世期间，抑或是当下时期，仍然有众多关注者对其书法进行考据。

吴丈蜀对谢无量书法风格有过详细的考据论述：“从他的手迹中可以看出他对魏晋六朝的碑帖曾下过相当的工夫。从行笔来看，受锺繇、‘二王’及《张黑女墓志》的影响极为明显。从结体来看，则可窥见《瘗鹤铭》以及其他六朝造像的迹象。尽管他师承这些碑帖，但决不做他们的奴隶，而能融会贯通，博采众长，创造出自己的书体，在中国书史上确立了自己的流派。”[9]学者李国瑜关于谢无量书法亦有考据：“谢无量先生精邃经文，涵泳书林，长诗词，精书法。其书上溯秦汉篆隶，由‘锺王’而入南北朝碑群，于《张黑女碑》尤深致意焉。行草为一代之冠。”[10]陈雪湄对谢无量书法的取法问题，亦有这样的阐述：“师法‘二王’，游心篆隶和南北朝碑刻，积学酝酿，从而形成自己的书法。”[11]近现代书家和文人学者对谢无量书法的考据情况，在此虽无法一一列述，但可看出其书法在近现代的接受，是在不断地被解读和考据的动态过程中实现的。

（二）世人对谢无量书法的品评

中国古代社会，文人学者群体逐渐形成并建立起对历代经典书法进行品读和评价的风尚。书家学者通过对经典书法的品评来作为建构自己书学理论体系的重要内容之一。近现代不少学者文人对谢无量书法的接受，亦体现在对其书法的品评之中。

政治家及书法大家于右任对谢无量的书法有此评说：“四川谢无量先生笔挟元气，风骨苍润，韵余于笔，我自惭弗如。”[12]晚清民国的诗人学者林山腴对谢氏书法亦有评价：“近代书法,以康南海为第一；南海而后，断推无量。”[13]虽有言过其实之处，但对谢氏的推崇溢于言表。作为谢无量的师友，沈尹默对其书法风格评道：“无量书法，上溯魏晋之雅健，下启一代之雄风，笔力扛鼎，奇丽清新。”[14]吴丈蜀在一篇与谢无量有关的撰文中曾写道：“无量先生的‘孩儿体’正体现着‘我之为我自有我在’的本性精神。”[15]此外，文史专家刘君惠对于谢无量书法亦有品评：“字向纸上皆轩昂。这是先生的‘书势’，这是有口皆碑的。轩轩昂昂的书法艺术风格正是他轩轩昂昂的情操与品格的深刻反映。先生的书法，笔挟元气，莽莽苍苍，无半点侧媚气，这正如其人。”[16]沃兴华在其书作《从创作到临摹》中有对谢无量书法的解读评价：“谢无量先生则以朴质宁静的意趣来写北碑，笔致凝练消散，结体天真稚拙，风格平淡而又烂漫。谢无量先生大字的线条往往是中间比两头粗，结体也是中间比上下两头宽，这些都是碑学力戒中段空怯而造成的极端表现。”[17]近现代以来人们对谢无量书法的品评众多，笔者通过对这些文献的归纳整理可知，世人对谢无量书法的品评是以积极肯定和赞颂为主的，这亦是对其书法阐释性接受的一种方式。

谢无量行书《王杨淮海》联选自上海书画出版社《神霄真逸—— 谢无量诗书文稿》

结语

谢无量作为近现代重要的学者和书家，其所成长和生活的年代，中国正面临着西方思想、制度和文化的巨大冲击，也就是李鸿章所提出的“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谢无量平日在书信往来、著述研究、诗词创作、艺事活动以及政事活动中仍进行书法书写，因此其书法在当时承载着多重功能。谢无量书法的传播与接受，会根据多维因素如时代环境、文化生态以及不同个体情况如知识结构、审美取向、笔墨体悟等而呈现不同的样态。

注释：

[1]冯其庸.怀念国学大师谢无量先生——谢无量先生文集序[C]//谢无量.谢无量文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

(1) 添加生物炭可以改变土壤容重、饱和含水量、毛管孔隙度、田间持水量及水分蒸发量，随生物炭含量的增加，土壤容重与饱和含水量表现出相反的趋势，而毛管孔隙度和田间持水量则表现出相同的趋势。

[2]徐铭壑.神霄真逸——谢无量诗书文稿[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7:167.

[3]徐铭壑.神霄真逸——谢无量诗书文稿[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7:188.

[4]徐铭壑.神霄真逸——谢无量诗书文稿[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7:180.

[5]徐铭壑.神霄真逸——谢无量诗书文稿[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7:194.

[6]王云凡.记书法大家谢无量[N].人民政协报，2003(12).

[8]徐铭壑.神霄真逸——谢无量诗书文稿[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7:154.

[9]吴丈蜀.高韵情深、坚质浩气——谢无量书法序言[M].成都：四川美术出版社，1988.

[10]李国瑜.岷峨奇秀掞天藻——题谢无量先生自写诗卷[C]//谢无量.谢无量自写诗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5．

[11]陈雪湄.漫谈谢无量的书法及其他［J］.文史杂志，1986（1）:56—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