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里的少年
2021-03-26范朝阳
范朝阳
都督是我,我是都督。我大名孙督学。都督,孙督学,您那讯问记录里一五一十的有。督学这名字是爷娘起的,现在晓得督学是个职位,爷娘哪里晓得,无非打小督促我学好,无非指望我别像他们那样,又当一世没下场的农民。
多的不说,冲着夜晚您老提审给我煮的那碗清汤白面,我交代,案卷里那些落实到都督名下的事,只要嘟嘟、诈和、晚师傅他们说过,我认,我签字,按指模。他们不会冤枉我。夜宵的莫全信,我们是客户。有些事是做了,至少沾边,可能硬不记得了。您晓得,不是稀烂年轻?来日方长,怎么做的,为什么做,做的当时什么也不想,做了以后,也不会多想。
现在您看,窗边梧桐那初十边的月光,瘦瘦削削模样,腻腻歪歪姿势,靠在我这上铺床沿,真正算我中意的刚上市的春季小款。给我根烟抽,那就最好,我想请您赏脸,也一起看看今夜的月光。
打个小赌,您年轻的时候,肯定没有像我这样呆呆傻傻看过月光。当年您在地里刨食,还是边疆扛枪?再次谢谢您的面。您晓得今天我过生?身份信息里有,还是莫总叫您格外关照我?
我还是叫您老伯算了。老伯,今夜咱爷俩个叽叽呱呱道个家常。
1
我是街道办事处河上村人。县城边边上。老伯您哪里人?
我兄弟三个,一个妹。爷娘算是农村里头号老实巴交人。爷叫犟巴,年轻时期也没读书。那个年代,弟兄多,几个读得书起?几个读书有用?十六岁出去学艺补锅,一路到了河南,二十五岁那年招来了我娘,芦花。我娘块头大,做起農活顶个牛,但跟着过来还是吃不上好饭。多年又没生育,外地人,右眼翳子破了相。对,就是上午会见我的时候老伯去开锁的那个,品相差,院子里个个看不起。爷一喝酒就骂自己绝代,骂着骂着九五年志学出生了,骂着骂着九八年我出生了,接着弟妹双胞胎赶连场,家里一房人,人挤屋了。又赶上时代,河上村开矿,装窑,院子里一箩兜一箩兜的人发财。我爷娘一边作田,一边给人帮工,夜里还下窑,石灰坛子也聚了点硬票子了。日子过得凑合,爷娘想到自己一代吃了亏,后人要比前人强,就算自己修阴功拜菩萨,也要送出崽女,像我堂老兄孙放孙攻那样一路考学校,才是王道正途。于是零三年过年边,托三爹爹做中,心一横把孙放老屋给买了。那屋场好,老辈说,风水龙脉头顶一柱香。
等下再说读书的事。我不想就读书的事烦了爷娘烦自个。跟你说说读书之前的都督。
满四岁那天,爷娘下地去了。到晌午边,屋里还没人做饭。饿得挠心,我一人就钻到三娘瓜棚底下掏了三颗鸡蛋,放在日头底下石板上烤。烤了一会,估计熟了,磕开来正吃得清是清黄是黄。三娘上完茅厕来摘黄瓜,按住脊梁骨抄起屁股一顿好打,还骂:人看家小,马看蹄早,长得粉冬瓜样,现在就做贼!今后了得?
小时候我的粉嫩标致是出了名的,一点不像我那长相模糊的爷娘。关于这个,即使爷娘下午回来,听到告状赔了一块钱以后把我鼻头捏成蒜头,他们也不否认这一点。长大后,我最满意的还是我的鼻子。南方人少有我这样的鼻子。以至于现在一发誓我就指着自己的鼻子。
还说一件崭新好比昨天的事。五岁那年夏天,五爷在家里摇蒲扇看有图画的三国,对照着看了看我,又看。我们几个开裆裤在他堂屋里抓蛤蟆学阉猪,突然他回头逗我,叫,都督,都督。那些小屁股也跟着叫,都督,都督。这就是后来大家都叫我都督的由来。
弯根发直藤,都督来扳本。五爷摇摇头说。
我一直晓得,五爷高兴的时候喜欢我,不太高兴的时候就很不喜欢我。那年冬天,他将刚刚烤到起泡的糯米粑粑塞到我手里而不是抱兜里,烫得我右手虎口现在有疤,您看,疤上我自个纹了只蝴蝶。这是证据。
2
七岁上学。上小学是我上过这么多学校,有点小开心的最没压力的事。
黄老师值得我慢慢回情,也许因为她家女儿黄赤豆,但不主要因为黄赤豆。
黄老师是真心对我好,当然她对所有学生好。但她在四年级一班四十二个同学中,支持三十五个同学选成绩又不数一数二的都督当班长,就说明问题。那时候黄老师三十四五岁了。四年级起,她让我当班长,还管课堂纪律。您晓得我有点吵,吵到现在。但让我管纪律,我就先管好了自己,同学们就服帖。
有次她带一班同学到学校后山采集植物标本。县城里早就不开这样的课了,但农村还兴,所以农村教学质量一直抓不上。采集标本的时候,她带在身边的哑巴女儿黄赤豆也在。老师正跟同学们介绍这样那样,还打了比方,说这是灌木,不成材;这是乔木,能成国家栋梁。继续往深里讲,大家有点听不懂时,脚下一条花蛇把我咬了。
我当然很痛,眼泪就一齐出来了。老师赶忙一边招呼吓得满山跑的同学沿黄泥巴马路回学校,一边蹲下来给我吮吸伤口。还用她那条花丝巾给我包扎了。花丝巾和她的烤烟叶子一样的黄脸色不太相配,但她一个春天都戴着。土里土气的老师就这样实心实意。
后来我没事。那不是一条毒蛇。因为行走不便,我在黄老师家里,在那简陋得不成样子的学校里,应该说是宿舍里,住了三天。本来家里离学校不远,河上小学么,只离我孙家映雪堂一里地,但好菜好饭管着,黄赤豆在一边不声不响待着,窗外淅沥小雨缓缓然然下着,天上人间光景。您说呢?
那晚我给黄老师画了一幅画。天上红彤彤的一枚太阳,底下黄灿灿的一地油菜,半空中黄老师的花丝巾飘成了彩霞。黄老师说好看好看,比我大三岁的黄赤豆也托起红扑扑的双腮,在条桌边上看。
黄老师之前就说我有画画的天赋,成得了才。其实还是她画在黑板上的风筝好看。
那几年,我陆续晓得了黄老师的遭遇。她中师毕业。读书时,多年后成了她老公的以前同学一直放肆追她,好歹到了手。结婚后黄老师生了一个女儿,老公不嫌,但要她工作莫要了,再生一个崽。黄老师为难,她那个小包工头老公就四处托关系,批了二胎,谁知做B超还是女。老公不肯了,非要引产。黄老师骨子里也有那么个倔劲,因为她自己也就几个姊妹,不信天下女儿不如男,拗着非要生。她老公肯定原先要她引产时在药上做了手脚,生下竟然是哑女。小女儿生下来之前,老公先找了老三,怀上了,闹到学校来。黄老师气不过,一下午功夫把证扯了。
从此黄老师带着小女黄赤豆。那做爷的猪狗不如。我这辈子至今最后悔,比猪狗不如还不如的,就是也把黄赤豆坏了。老伯,这是漏罪。就像滴到后脖的屋檐滴水,让我脊背发冷,我会遭报应。我心里当她是我开了娃娃亲的丈母娘,如果她乐意。
3
一开始,我在镇里上的中学。
那时候镇里刚撤,并到了街道办事处。机关都到县城办公了,学校可没有撤。老伯知道,学校的事,什么都慢一拍。
镇里七所八站突然撤走,原来的镇政府院子,白天就冷清。最热闹的要数政府旁边的学校,学校最热闹的要数由政府宿舍改造而成的晚上的寄读宿舍。
我爷娘怕淡薄我,生活费不克扣。一件事比较反感,我爷到镇里这边来做功夫,我说的是他农闲时期来做零工搞装卸,每回给我大碗带菜,黑豆豉焖肉,油渣炒藠头,酸菜小鱼干,一次煎了荷包蛋,馊的也带来,一来就畏畏缩缩挨在教室门边。他那形象,老土百姓,好像存心自己找别扭,也存心跟我过不去。
不过我还算给自己争气,成绩一直中等偏上。但不晓得是风气不好,还是别的,总之那时候农村中学的学生都不怎么读书。老师也三三两两“斗地主”,剩下几个都在跑单线,寻关系,争着调城里。我不晓得风气不好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开始的,据说有人开始研究,研究研究就成了一门学问。
好在不读书的学生有的是办法寻乐子混日子。那一阵,好比伢子追妹子,总是乐子追日子,日子远了,乐子还在。比如学校那排二楼的男女厕所,一楼化粪池。一下课,看到女生手里捏个纸团,我们就打赌人家是小解还是大号,如果三分鐘以内出来,认定是小解;三分钟以上,必然大号。输了的五块钱请客。有次诈和就跟他女朋友出老千,事后晓得他们约好了硬是多挨时间出来,粪坑边一次坑了三四个人。又比如射程比赛。也就是看一排人哪个屙尿最远,最远的可以尿到墙上一人多高,最远是赢家。害得大家一早就龙头边灌水憋尿,赌注也就五块钱。
我在那里认识的嘟嘟。嘟嘟比我大一岁,个头当然我高了。后来我们还发生一桩一桩事,有些记录里讲了,有些肯定没讲。没讲的,但与本案有关的,我也等下交代。
不该在那里认识晚师傅。晚师傅也是外号。这个外号的晚师傅是学校外墙边修理厂的小师傅。好个家伙,一头卷毛,小眼睛一到夜里就格外亮。那次他翻过墙头,偷看诈和女朋友和嘟嘟她们夜里提热水在宿舍洗澡,被护校队发现后打到半死。岂不是?我是当天巡逻的一分队队长,一声口哨,这次就不打不相识了。事后他用嘴巴和一条胶管从人家车里偷了几十升汽油,换一沓油渣子钱过来请客,晚上还请大家守着砖头电脑看日本片子开阔大家的国际视野。这么活络的一个人,够得一交朋友。
因为交结了晚师傅,那段时间我没去上晚自习,头次学到吐烟圈和喝啤酒。爷娘晓得后,通过我家堂老兄,把我转学了。
4
转学就好比禾苗移兜。弄得不好就蔫了,弄好了就飞快开枝散叶。我好多铁关系,像植物老师讲的根系一样,就是在这个新环境里发展起来的。
跟前面那个学校不同,这个学校在县城开发区,又是私立学校。学校用资助贫寒学子考重点高中的方式来提高学校影响力和知名度,名气一大,富家子弟就由爷娘扯着持重金纷纷来砸门。所以就像井水河水不搭界,那个学校里人分两种,读书的不读书的;家庭条件分两种,有钱的没有钱的。一般来说,没有钱的是读书的,有钱的是不用读书的。
我是其中另类。我不算有钱,也不怎么攒劲读书。我承认,在那个您也知道的门口挂了好多牌子的学校里,只觉得学校门口小摊的猪蹄筋烤得不错。我就经常画油菜地,画长发飘飘的妹子,那画,有次还嵌进了学校橱窗。
毕竟我这张脸太招惹。为此我不明不白在学校门口挨过三次打,一帮女生看着,可以作证。我忍着。爷娘离谱的把我生成这样,莫怪现世遭报应。
到我重读初一上了初二的时候,没读书了的嘟嘟来找我了。之前听说嘟嘟的父母莫名其妙在云南那边一两年工夫就发了财,所以她读书就完全多余。何况,她一开始就阿弥陀佛读不得。
老伯,我必须把这一次会见,哦,见面,交代得比较彻底,因为这一次,关系到许多第一次。
事情的经过大致是这样:那天她突然在学校操坪里喊住我。初秋下午的阳光地里,她把嘴巴涂得比伤口还红,穿着一件五颜六色四拼八挂的大衣,走起路来身上有好几个铃铛同时响。
很快她就向老师为我请了假,她说她是姐姐,请假事由是姐弟俩那唯一的太婆死了。我们一起从学校出来的时候,这个姐姐先到街上给我买了一套衣服,我第一次有人陪着买衣服;她还独自到成衣店旁边的药房去了一下;接着她请我吃饭,我第一次幸会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虾子;后来我们又到足球场遛了三四圈,开展了一次百米短跑;当我觉得她存心要把我们统统累垮掉,提出要到学校去的时候,她狠狠刮了我骄傲的大鼻子,我就再次跟着她疯跑起来。
之后关键的第一次,发生在足球场旁边的木材加工厂里边。那时,比今晚更亮的月光从车间高高的窗户透进来,我们只好藏身在波浪一样的刨花和河底细砂一样的锯木灰之间。嘟嘟毛手毛脚地打开她的小包包,梳子,洗发水,口香糖,还有药房里买的打开就发亮的小塑料包装,撒了一地。
我立即晓得嘟嘟先就下了这样的圈套。随即也就不失男人的体面将错就错用圈套把自个套牢了。那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玩意,在月色下好像一根舞动的荧光棒。气场很足的嘟嘟在一旁说,伢子,嗨起来,要主动。反正我头次做那事的时候,用北方话讲,她的哈喇子就顺着大舌头流到脖根。她还欢快的低声叫:都督长大了,终于长大了。
5
老伯,无关紧要的我不该讲这么多是不是?如果您有个都督这样的崽,一定老大嘴巴抽他是不是?我是欠抽。头次抽我,还是嘟嘟那次一捣腾完,翻身就照准我几分薄面抽。看不出啊,比海鲜还生猛,她说。
以下是您办案感到纳闷必须问清楚基本含义的关键词。主要是嘟嘟在上面讲解时介绍的。请允许我当一回语文老师。您注意了:板车,平胸的发育不好的妹子;班车,歌厅里陪侍的妹子;摩托,一搭就上的妹子;亲家,一起喝血酒的兄弟;老表,普通朋友;客户,仇家或近期需要对付的人;楼主,上家;板筋,难缠的事;色姑,勾搭之后行男女欢合之事;当皇帝,色姑成功后请客,或牌桌上坐庄;吹牛尿泡,吹牛或瞎侃;点水,举报;麻婆,麻古;接爷娘,结账收账。先讲这些,等下交代中我还要遣词造句,拌到一起就是等着起锅的故事。
老伯,您讶异,我也讶异。爷手里走南闯北打锣补锅,没经历这样的事。当时嘟嘟见我气势有点委顿,就温温软软地好话劝我,直至又告一段落。归结一句段落大意,嘟嘟说:都督,每次云南回来我找你。
我当时心里说,千拜托万拜托你就别找我,我读书呢。你的什么什么盐焗虾,不如孙犟巴的酸菜小鱼干呢。这样想着的时候,明晃晃的月光不怀好意地躲到云层后面去了,弄得锯木厂跟个聊斋里讲的狐狸精蛊惑赶考书生一样。
第二天嘟嘟送我回了学校,给我销了假,续了生活费。美人赠我赤练蛇,我赠美人大红花。我画的嘟嘟,在月光下格外美丽。
6
后来嘟嘟还时时来看我,这个妖孽给我带来云南十八怪。老伯,我不追星,学校一众星星追我。这样说着有点绕,总之时间一长,我就盼星星盼月亮,又兴奋又惆怅,巴望着嘟嘟云端月下一早回来。
嘟嘟一般都是早上到站。她做些什么一开始我猜中个五六分,具体怎么做真不清楚。现在她怎么交代,我同样不清楚。诈和那次来了以后我就多清楚一点点了。
我先把诈和一点一点讲清楚。诈和就是您记录里多次出现的胡肖华。他爸爸姓胡,他妈妈姓肖,他还有一个爸爸也就是亲生爸爸姓华。诈和就是这样一个挂牌营业隐名入伙的私生子。他的名字结构,就像我们后来在字典里翻到的造型奇特的“嬲”字。他初一那年,胡爸爸和他那遇到男人就撩事的不像样的妈妈离婚后,我们就叫他诈和。当水电工的胡爸爸没有分给他什么财产,当小老板的华爸爸始终不肯和他母子相认,在宾馆搞卫生的妈妈就在他初二那年把他讲尽好话招去当保安。凭那他身体优势,牛高马大,有效射程保持在三米开外。
那天郊外水库边上,嘟嘟先和诈和嚼着口香糖有一句没一句地吹了一会牛尿泡,突然回头说,都督,我们下水。
嘟嘟先拖诈和下的水。诈和已经涉水很深。上岸后诈和的眼睛一潭死水一般一直盯着我,四下里没有一丝风。我不说话,他就不说话。
一个月一千二百块钱的零花,有提成。别说没事,有事我叔罩着。嘟嘟见我一直不开腔,也就了无兴趣地来回拧她的白金戒指,幽幽地说,好多男人送我礼物,你没有。
一千二百元是我两个月的生活费,是一台手机,是牛一样的犟巴屋里那头年底出栏的猪。我这样来回换算过几次,觉得用自己挣的第一个一千二百元,要给嘟嘟买对小耳环比较合适。不听话就去拉钩钩,好比上了个马嚼子,看你野!
莫读书了,有生意做,嘟嘟最后說,都督你未必就考得学校起,考起了又怎样,十几二十年跟个饭碗较劲真没劲,现今好多人都下海了。
诈和看嘟嘟一脸的严肃,想要勾股一下她调剂气氛。嘟嘟一掌把他推开,我直接一拳勾中他的下巴。嘟嘟奔跑起来的时候,田野上突然卷过的风把她头发吹乱了。
7
周末我回到了河上村。在田埂上抱着膝盖坐了一阵。想想也是,老伯,您一定不怪我,一家六口守着三亩薄地,卵出息。考个学校又何如,堂老兄孙放十年前就放着班不上,自己单干了;孙攻上了十几年班,至今小公务员一个,没背景就硬提不上。要去做点什么生意,院子里是有好多人开矿办厂做生意发财,像五爷就全靠一门好亲戚,但犟巴芦花只有一身力气是好本钱,别的真没有。真的,老伯,那天下午都督在认真考虑自己的出路问题。
心情像一蓬秋草有点乱,但那天下午的太阳是真的好,一直晒得骨头都痒,下身完全焐热了。我一连打了几个响鼻就纵马奔腾,头顶的稻秆提醒我要理发了。
等我绕过后山的竹林,穿过躲窖家的砖厂,上了半坡就是黄赤豆开在学校旁边的理发店。黄赤豆正在给一个红毛佬洗头发,门口凉棚下面几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瘪三在打桌球。
反正了无鸟事,那就再等等,我买了烟和槟榔,在凉棚下看打球。那个茶盖头肯定是输了,他面前也就三五张当作筹码的扑克牌,对手面前那是一小摞。看到茶盖头那水平,实在出他爷娘的丑,忍不住起身稍微给茶盖头指点了一下角度。他就一连进了几个球。
突然一闷棍打在我头上。回头看时,正是那个红毛佬。家门口被人欺侮,颜面何在,我正要回手,黄赤豆咿咿呀呀的拿个电吹风冲出来,一把扯住了我操在手里的球杆。见我木着,黄赤豆打起了手语,一边退钱,二十块。原来,茶盖头的对手是红毛佬,别人只是替红毛佬操杆。我帮茶盖头赢了这局,加黄赤豆“买码”,原先稳赢的红毛佬里外相差两百四十块,当然不得肯了。
最后红毛佬自己非要跟我打一局单挑。这不是我秧田里走不脱的禾花鱼?我立马当仁不让,空手套狼,赢了他那一百块。现钱我当然赢不到,赢的是一团和气,不让黄赤豆为难么。黄赤豆还是怕红毛佬继续找我麻烦,脑壳上一直汗津津的,人家买红牛都忘了要找零钱。
等红毛佬他们在众人一片吆喝声里撂了杆子离开,我才发现那天黄赤豆穿的马甲好看。天色暗了,黄赤豆倒像一茎灯草突然拨亮了。一会凑到灯泡底下再看,黄赤豆有四季豆那样饱满,又有长豆角那样苗条,似乎比我想象的还高了一些。想想,我们是两年没见了。黄赤豆可不管这些,张罗着给我俩热饭。
本来我应该打住。因为事关一个至今还是黄花女的一个好妹子的名节。确实,那天阴差阳错黄老师是走亲戚去了,确实,黄赤豆把店门也一直半掩,但是鼻子作证,那晚真的别的什么都没干。我不讲别个的冤枉话。老伯,黄赤豆您问过话没?
您同意我就继续交代。那晚饭后,大约晚上七点至八点,我为她店里画了一幅海报;八点至八点半,她终于给我剪了头发;八点半到九点之前,她自个洗了头发。中间我想给她挠挠,她用后背对着我没让。我没有作案时间。
但问题也就出在她的后背上。我交代过,那天她的衣服搭配得很好,这一点,请您千万相信我具备的细胞眼光和素养。衣服搭配得好,而她正当妙龄,都督又不傻,在秋天夜晚的一片虫唱里,发生一点点跟一绺湿头发有关的事情,本来是恰当不过的。当时我也颠三倒四地想,哼,兴许黄赤豆早被哪个剁脑壳的泡了,快发黄豆芽了呢。
后来黄赤豆像条鲶鱼一直挣扎,也许妹子家家多少不行点蛮就行不通的。好歹黄赤豆的臂弯真的弯下来,鲶鱼有点缺氧,我却真的打住了。黄赤豆里面穿着严严实实的肚兜,黄赤豆变成了一个炸药包。那个用医院里一小块一小块口罩拼拢来缝好的肚兜,绝无仅有,平生仅见。不光如此,肚兜上用红丝线一针一线绣着两排字,一排小的,一排大的:爱我,才要我。母亲的托付。
母亲的托付!黄老师的杰作!所以先知先觉的黄老师的画是最好的,所以她的话都督现在还句句听。
8
大概晚上十点,我蔫头耷脑回到家里,快进门时门槛又把当面小腿骨撞了。许多事情,就是这样撞上就撞上了,想是想不清楚的。
爷娘还没睡。我要补充一点,我爷前次给砖厂搞装卸,下午一定喝了酒,好多块砖头没码齐,车上掉下来,断掉两根肋骨,躺床上大气都喘不得。我娘不是跟贵州来的一摊壮劳力在矿里下窑?右眼翳子这几年老发炎,摸摸索索在找药水。我一直警告家里莫再用灯泡,换上日光灯,其实多用不了蛮多电,一屋到底亮堂些。死脑筋犟巴硬是没有换。
看到老娘返身到堂屋里剁猪草,老三和老妹扑在饭桌边写作业,家里冷火熄灶,我差不多要路见不平一声吼了。
到底我娘管事,晓得问一声:伢子吃饭没,荷包蛋热在饭鼎锅里。
爷娘接下来不得问我哪里去了。一门心思读好书当然是头等崽,读书不出日后讨个好媳妇也算不错的崽,只要不到社会上稀巴操烂,莫憋坏就是最好的教育。开始黄赤豆比划着讲了么,她不得罪的茶盖头、红毛佬,自小打死不读书,爷娘原先都是村里矿上的股东,后来政策来了矿里搞整顿,关了,就又到外面开加油站托运站。几个毛小子,就在屋里吃的老娘老爷,用的老娘老爷,老娘老爷一心心思,只想画地为牢把他们锁定在河上村,做到大事不出村莫到外面淘气犯事,想不到红毛佬夜宵还“呷货”。呷货您晓得,缅甸货,几年前就不远万里来到了河上村。
洗脚上床之后,我还是打算把书一口气读下去再讲。爷娘靠不住,就像爷娘也靠我不住;志学靠不住,他给丈老子的水果批发店打过几年工,自己八九十斤菜,冷库里发热骚,弄了人家一百二三十斤的女,这么多年就显了这么一回真本事。那女的也够厉害,高颧骨,龅牙齿,好吃懒做如老母猪,那回为彩礼撒泼,整个映雪堂院子就晓得,这是上屋揭瓦大闹天宫的主;允学巧学更靠不住,小屁股蛋子,光学会了用铁丝钩钩偷爷娘抽屉里的零用钱,看不出,难成器。
9
那次宿舍丢的东西真的跟我無关!虽然您现在不是追究那次的事,但那次的事关系到都督的一世清白。我承认出事那天早上我是睡过头了,但我还是在寝室熄灯以前回了学校。大概因为臭袜子塞在枕头底下,一晚上我睡不着,后来就有许多翩跹的梦。一会我跟嘟嘟在夏天雨后的茶树下色姑,蓬勃的青草,溜滑的蘑菇,她把长靴子都蹬脱了;一会一条油黑油黑的恶犬在背后追,我穿件红衣服在田埂上一路跑,一个猛子扎进河上村边上的桐花河;一会黄赤豆的小店起火了,黄赤豆就剩个肚兜跑出来,夜宵拿个高压水枪在那里灭火,打游戏一样一阵狂扫,水枪突然变成油枪,火势旺了一片天。再一会,天亮了。
我说的天亮时候,同寝室的已经都上早自习去了。寝室的门被老师反锁了。我有点慌,到底之前被扣过了几次分,菩萨保佑莫再给孙犟巴惹麻烦。想来想去,只有从二楼跳到窗边的桑树上,再滑滑溜溜爬下去溜之乎也进教室,唯此方为善哉善哉。
老天!果然鼻子碍事。我那样猫腰一跳,先是枝条抽中了鼻子,接着枝杈挂住了屁股,一下跌在沟坑里。耳边就响起了巡查的政教主任的一声断喝。冤不冤?哪个背时剁脑壳?偷的后栋女生的背心短裤奶罩子,一网兜兜着,就好像一兜青鱼白鲢红鲤鱼,扔在坑里!
于是问话,于是搜身,我独自在政教室对着一幅国画上的大好河山面壁思过。难得浮生半日闲,这次好好揣摩临习了山水技法。到了中午,食堂广播里反反复复播送的就是孙督学同学违反学生守则,心理阴暗,举止猥琐,欲行不轨,窜到女生宿舍被当场查获,通知家长给予留校察看处分的糗事。即使我都督有一百张嘴,那天食堂一千多双耳朵!一片低回的哀乐声中,都督顺天安命,来日无多,吃的红萝卜炒牛肉,红烧鲤鱼,碎炒上海青。也算善待了自己。
10
只怕已经晚上十一二点了,老伯。您看月亮开始有点暗淡,有点坠。我讲胡话?您抽我一个。刚好我有点困,烟也没得抽。
我还没讲到怎样作案的事,说来真的话多。就好像您现在一脸褶子,但您一定年轻过,光鲜过。年轻光鲜到一脸褶子,粉嫩标致到社会渣子,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没骂您,理是这个理。您在看守所,还不跟犯人一样的汗馊味?
我真的不想再提我爷娘。学校那次真难为他们了。学校讲处分就处分吧,我在一边梗着脖子说,不让读书也不要紧,河上村马上就开发了,拿到那几十万块钱我就不跟你当农民。
爷娘一时憋着几句话,又不晓得怎样回我,也许他们只是不肯承认自己就是这样的命。原本指望,爷娘讨米崽办酒,不想三年碎米泡了汤。此事不怪犟巴孙权跟都督,要怪就怪桃园结义刘关张。
爷娘街角边一走,我踏着夕阳,哼着唱腔,轻轻快快直接找诈和去了。
那段他值日班,我到的时候刚好下班。诈和说嘟嘟明天回来,明晚一起庆祝都督逃出生天。真好,逃出生天。我躺在他那咯吱咯吱的铁架床上,听着气若游丝的音乐,当时只想安排穿保安制服的诈和把门,当场跟嘟嘟咯吱咯吱气若游丝一回。
诈和说现在就可以。他说着就关紧了门,拉上窗帘,回头又把门缝用湿毛巾紧紧嵌了。我正怀疑诈和变态,他果然就脱了外套,从腋下来回搓了一搓。搓出的不是汗漫仙丹,出来一个香囊状的东西,扔在床上。打开里面那些红红绿绿的山楂片,老伯,其中一种我之前见过,办案当中您就见得更多。诈和说,麻婆,你前几天刚呷过。红男绿女,一片上面管饱,两片下面管用。十点多晚师傅搭班车过来,我在宾馆有间房子。
那一刻的信息量蛮大,好像会考之前老师猜样题。我有点懵,诈和拍拍精壮的胸脯说,别的莫沾,这货色,地道,扶强不扶弱。
讲起吓人,现在没有断腕的,嘟嘟见我手心有点发潮,用肩膀抵我。
因为黄赤豆,我也粗通几个手语;想不到几个指头背后,还有这许多指语,可见嘟嘟所在公司规矩多,用语文老师的话说,就是精细和严苛。老伯,您是不是掌握了这些办案指南,掐指一算就把我亲家几个给抓了?
回憶起来,我当时可能没想别的,只觉得犟巴两根肋骨断得冤。百十块工钱,不值得那样卖命。要就玩一票大的。年轻么,趴了站得起。
楼主要做件什么事给他看?我主动问嘟嘟。
嘟嘟做了个手势。
14
嘟嘟那个手势是我娘芦花剁猪草的那个手势。
我吃了一惊。我都督,不算丹青妙手,可也不是屠夫师傅。什么年代了,古惑仔吗,还要砍砍杀杀的?
要切断夜宵的销售管道,他们发展到了保健品市场一带,原先一直是我守的口子。嘟嘟点起一支烟,解释说。
我注意到嘟嘟捏烟的方式有点怪。原来也许隐约觉得怪,这时才发现真的怪:人家用食指和中指夹烟,她是用食指、中指跟无名指夹,中指看起来就有点突兀。
天分一流如都督,相信这也是指语。并且更进一层的认为抽烟是考虑问题,嘟嘟这样抽烟主要是为中指考虑问题。当时我学着这样捏,一下就烫到了无名指。
要拿个主意。嘟嘟像是自言自语。突然她回过头说,把黄赤豆弄到宾馆上班?
那怎么可能?我当场跳起来,哑巴呷了哑巴亏你负责?
想多了!哪里那么多龌蹉事!嘟嘟揿灭烟头,继续说,我的意思是让她去守宾馆监控,工资定高些。一个哑巴,遇事不会东讲西讲。看架势,夜宵他们马上会向宾馆这边供货,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么,监控里先拿下,固定他的证据。等几天再点他一水,一把薅几个。他们没反应更好,有反应,楼主跟客户拿证据说话好办交涉。就这样,黄赤豆盯着!
在下实在为难。黄赤豆巴掌大的天,小世界安安然然得很,都督下水也就罢了罢了,要她担什么风险?何况,本身她就不想得罪夜宵,跟他们套近乎,搀和着买点打桌球的二十块钱的小码呢。黄老师那里我又怎么交代?!
大脑没有小脑管用,嘟嘟用中指敲着我的脑门子,这事,我叔要保一方平安的。叫他开动开动关系,不是河上村马上开发,小学要搬迁了,明年开春就把黄老师调到县里中心小学来,做了好事,孤儿寡母感恩戴德,刚好在县城一家团圆。但黄赤豆等不得,要先上班。都督,近水楼台黄花女,还不刚好便宜了你这瓜娃子?
电视剧里的字幕非常应景的正显示出了这句话:你这瓜娃子。
15
不瞒老伯,后来一段时间我很少到学校去,基本上是友好访问。这中间嘟嘟姐姐出面做了一件事,就是拿一张不知哪里弄来的孙督学的诊断病历和病休建议,风衣里夹两条烟到班主任那里打点了,达成双边协定,孙督学承诺在校期间遵守校规,学校承诺在孙督学离校期间百事莫问。
从此后,岁月静好,孙督学保留在学校一桌一凳的基本待遇,像个离岗退养的二线干部了。从此后,风云乍起,都督谋取到托运站的一席差事,像个龙盘虎踞的锋线杀手了。
莫总也有通天本事。据嘟嘟讲,教育局和联校那里工作都做通了。老天,这样教师进城的事,通常没有县里常委撂句话,教育局局长那里都不一定做得准的。再说黄赤豆。忽一日,我们院子里大有面子的躲窖,头天在紫鑫酒店跟莫总几杯酒下肚,第二天就挎个包包跨进了黄老师的门。躲窖早年草包一个,这些年来跑运输开砖厂,生意一路做得轰轰烈烈的。说话间,躲窖答应只要机会合适,就给黄赤豆在县城拆迁户里头寻门老实厚道人家开门亲,黄老师把黄赤豆喊在面前,竟然答应了。
我至今认为莫总是好人,老伯。我们后来背着他做事,莫总真不晓得。就像您了解的那样,嘟嘟之前也跟我讲,莫总兄弟多,读书少,下秧田遇蚂蝗,摊煎饼碰城管,踩烂账收假钞,苦边出生;后来卖成衣,贩木材,讨婆娘,发小财,岔口出道;再后来修马路,揽工程,开公司,上报纸,县里出名;当了政协委员、好多协会的理事、副秘书长之后现在做慈善,九九重阳还给敬老院送了好多大米絮被,专门有间办公室用来学佛清修。像他这样有钱,有身份地位,有责任担当,有一定境界的人,经历二十年打拼,终于天下时势,造就草根英雄。到我都督,时代不同了,就算呷亏霸蛮,千难万难一言难尽呐。
不过老伯,嘟嘟还告诉我一个小秘密,她这个堂叔叔,做小生意起家,难免跟人讨价还价喋喋绕舌,原先一直有点结巴;现在讲话,话筒面前有稿子,谈判桌边有助手,重大场合可以拉开架势放慢语速,一般场合不轻易发话。莫总,俨然沉稳笃定敏行讷言的儒商了——我读书少,报纸采访他的长篇通讯,题目用的形容词就这几个。
还说一点。莫总在您这里有很多好朋友。我至今没见过莫总,但我看见过许多这些部门的领导到他宾馆九楼办公室来喝茶,来联系交流工作,他是您局里监督员哦。再看您肩上的星星杠杠,我不是讨好奉承您,莫总应该喜欢和您这样有资历有职务的人打交道。你们肯定打过交道。特别您这张褶子脸,好像黄老师一本成语工具书翻毛了边,一页一页里有故事,有注释,经典。
我还是讨好奉承您不是?老伯,我该关几年就几年,我到底大概好多年?
16
那天我陪黄赤豆值晚班。我是十二点过后去的。白天托运站一箩窠扯皮扯麻纱的事,晚上十点钟,晚师傅车子到站。好在晚师傅懂味。如果那厮还像前次竟然吃错药带着摩托吊膀子跟车,不晓得自己死在那一天;自己死了不要紧,势必害了亲家楼主货老板,只怕那条胳膊不保。事后嘟嘟在他面前敲了中指,晚师傅有点幡然悔悟,送了她一串檀木手链。嘟嘟发话,这次让都督再看到你这样,就那样。
晚师傅在九一一房间倒头睡了,我去看看嘣脆嘣脆多日不见的黄赤豆。
监控室里有点红泥小火炉的意境。这时黄赤豆指着窗台上纷纷扬扬下起来的雪花给我看,一边在电烤炉上烤糍粑。黄赤豆穿着深蓝色的制式服装,挽了一个小发髻,柳柳条条,精精爽爽,一双眼睛扑闪扑闪会说话。
我在平板电脑上打了一会小游戏,随后登录了QQ,让黄赤豆也登录了自己的,她的密码是我的生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个。
好吗?我打字问她。
还好。她凑过来运指如飞,很快回答。
晓得为什么让你到这来吗?
现在晓得了。
你就当不晓得,当然他们要的信息要提供。
我记录了人物出现的时间,他们再自己调出来看。
有负担吗?
你呢?你做什么,以为我不晓得。
我不同。干完这段,明年你自己在妈妈中心小学旁边开个精品店算了,趁早。
都要趁早。
不和你讨论这个事。你去睡,我帮你看着。火这样烤着,时间长了,我会把糍粑跟黄赤豆一起吃了。
黄赤豆满脸绯红,跑到宿舍去了。
17
之后几天的雪下得好大。那不是一般夸夸其谈的大,大到我跟嘟嘟在车身里一下子就好像拥在被窝里了。不远处,月色下,公安正在停车场实施抓捕。那一幕,今天还像放电影:雪地里被揿倒的夜宵在扑腾,他的红毛,他的大红羽绒衣,他的暗红色收脚裤,让他像只《动物世界》节目北方极地里的红狐狸。红狐狸在哀嚎,打死我,不打死跟你玩命!
你就到监子里撞墙自个玩命吧,嘟嘟狠狠地说,开了一下雨刮器。然后把脸朝向我,你和黄赤豆干得好,大雪天清除路障有功。鉴于两人的突出表现,准予你们放假一天,色姑三次,以志庆贺。
我马上把手从她棉衣里缩回来,中指点了一下鼻头指着月亮说,哪个要动黄赤豆,月光婆婆来惩罚!
嘟嘟沉默了一会,又来搂我。黄赤豆有这样重要么?她说,她就海绵宝宝金贵,我就狗粪屑屑不值?我晓得你看不起我,看不起就看不起!不就是我多和几个男人色姑么,你没有第一次,我的第一次还不是像块腊肉骨头喂了狗!第二次赶山,迷了路,带路的山民不要钱,雨林里一把就把我推在土坑里,扒我,撕我。下次莫让我看见,看见了我就拦腰一弯刀!山上的毛毛虫也蛰得我疼。山里哭过,屋里哭不得,爷娘都不敢告诉,他们一辈子也穷怕了,现在在那边吊着脑袋吃饭,看到钱才满心欢喜。出了那个事,那趟楼主多给了钱,说向上面多报货品损耗,他担着。我败在那个老畜生手里的清白身子,就这样又变成了合理损耗。后来楼主也缠我,损耗报了一次又一次。有次还被诈和看见,当时不做声,后来一起整麻婆,就转弯抹角拿这事撩我,我也无所谓。刀口舔血的行当,趁年轻多做一单是一单,攒点钱找个老实人,只要相貌不赖,就把自个卖了。那天我来寻你都督,不寻你我也势必寻个小白脸,原来心野,现在看淡了,无非图个心理平衡。都督你不平衡,动黄赤豆你有心理负担,还有保健品市场一带逃课出来上网的小妹子呢,反正成全你。
那一会,雪地显得特别空旷,银装素裹的长途客车像一口口停放的水晶棺材。嘟嘟别转了脸,月光下的嘟嘟,小鼻子小眼,法相庄严,神情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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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诈和割袍断义,由亲家降为老表,是不久之后几天的事。老伯,那一刻,把那个杂种一刀了断的念头都有。
接到嘟嘟的电话,我在托运站抄起夹钳跑过去的时候,房门完全敞开的,房间里嘟嘟还在用鞋跟作死地打,打诈和的头部,腰部,还朝他下身横着飞起一脚。嘟嘟明显也气疯了,唾沫四溅地叫:不成器的东西,成器也就成你娘个生殖器!黄花闺女一个,都督供的玉菩萨,天王老子不惹你去惹,亏了你娘血泡里生你出来,还不赶在都督来之前,在你娘肚皮挖个坑眼再死到里头去!
说着说着嘟嘟就又举起了手里的眉毛镊子要戳。我一把抄了。
看看黄赤豆,披头散发地蹲在那里,外套扯脱,小肚兜里露出了卫生棉。再看看诈和,目光呆滞,似笑非笑,脸上抓出了几条伤痕好像欧洲小国的旗帜,以我有限之经验,典型的呷药嗨过头了。嘟嘟把我拉到门边告诉原委:诈和试了一种嘟嘟提供的海老表,升级产品,一个下午先在歌厅嗷了一阵,回到房间喉咙发干,居然跑到监控室要水喝,喝了水就讨奶喝,挨了黄赤豆结结实实一巴掌。诈和就跑到房间过道上,把个监控摄像头给拧了。黄赤豆咿咿呀呀上来质问,歹人起歹心,不正好送货上门?
黄赤豆怎么样了?我问。
还用问!嘟嘟回得干脆。
你怎么撞見的?见到什么?我追问。
嘟嘟余怒未消:我过来给诈和送提成,撞个背时鬼!
我过去一连踹了诈和三脚。
这时黄赤豆已经把自己拣拾齐整,头发抹成一绺绺的,看不见一丝泪痕。她正低头侧了身子要出去,我把嘟嘟推进房间,一把扯住了。
情急之下,我用右手中指在空中划了一个问号,接着左手中指去戳那个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划的圆圈。老伯,拿鼻子和爷娘发誓,那是都督今生今世最龌龊下流的指语。
突然明白了的黄赤豆连连摇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我寒着脸回到房间,使劲推诈和,诈和还没有恢复神志。想抽他,看看那脸上的哈喇子,不晓得哪些是嘟嘟啐的口水,哪些是他自己的,我又嫌脏。
黄赤豆没事。我一遍一遍吐着烟圈,说。
嘟嘟一脸将信将疑:你怎么晓得?
我扒裤头看了!我咆哮起来,我早说哑巴要吃哑巴亏,把她弄到这个鬼地方来!害我都督,算我上辈子欠你,我不冤;亏你精心设计,利用诈和闹这一出,好在诈和没卵用,没得手,可能你也不敢让他得手。一旦得手了,又晓得被你设计的真相了,我都督一辈子跟你板筋!但是得没得手,诈和不晓得,黄赤豆讲不清,只以为得了手,这样你就让我对她恶心,死心,一条路跟着你,赶山当个吊死鬼,下水当个溺死鬼。做鬼,我得不放过你!
嘟嘟一句话也不争辩,跑到盥洗室用镊子夹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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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肯定已经很晚很晚了。月亮哪去了?一定躲起来在听壁角。刚刚我们说到眉毛,实际还是黄赤豆的眉毛弯弯如月,那是不加修饰的风轻云淡的眉毛,那是都督愿意一笔一笔用工笔画画出的眉毛。都督还愿意多年以后像诗歌里描写的那样,变成一条蚕,在这样的暮春,卧在她的稀稀疏疏的眉间,用我的余生,陪伴她的青春迟暮。
老伯,一片一片红男绿女,让我陷入一场完全无望的爱情。您得为我想想,即使不读书,实实在在安安稳稳过日子,凭这副假洋派的臭皮囊,我也不至于讨婆娘讨个哑女。当然黄赤豆不差,我情愿跟她成为一辈子好姐弟。但事至如今,在这有点发潮的地方里,我再也配不上这样的好女孩,现在,我的血管里像是爬满了数不清的河上村沟渠里的蚂蝗,又像是爬满了数不清的河上村后山上的蚂蚁。犟巴和芦花一辈子跟蚂蝗蚂蚁打交道,原本指望都督远离这一切,就像离开一场噩梦,现在噩梦在都督身上反倒更加附了体。我知道,一个字,瘾。
老伯,我无能为力。那天监控室里,也是晚上,我守着黄赤豆极度无用地哭了一场。泪水滑过我所有指头,我恨透了这些指头。没有指头指引我,所有指头指使我。
火边烘烤的时候,右手虎口的疤痕微微发红,好像一小块云南红土地。红土地上有嘟嘟、诈和、晚师傅、夜宵、嘟嘟的父母,还有楼主、楼主的楼主。我想在红土地上纹一朵大大的罂粟花。罂粟见证了我如何落入虎口,能不能见证我如何虎口逃生?
黄赤豆不肯。她拿出的是我送给黄老师的那张画。同样一枚红彤彤的太阳,同样一地黄灿灿的油菜,她补画的两只蝴蝶在晴空下,花蕊间,款款的飞。
那就纹只蝴蝶。老伯,都督的画工不错,黄赤豆的针线活同样绵密精致,有点临行密密缝的意思。您看那微微敛起的双翼,那是一只受惊的、警醒的、正要迎风高举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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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情况您也许大致清楚了,老伯。黄赤豆在第二次暴风雪到来之前安全转移,那里不是她待的地方。嘟嘟还时常找我,私密的话同样跟我说说,包括第一次流产。她说,第一次毛毛虫蛰得她疼,这一次可是毛毛,也疼。这个毛毛是哪个孬种趁她神志不清下的孽种。我们一直像哥们一样相处和谐,直到孙犟巴过了正月十五就把我送到您这里之后,她自动到案。晚师傅在过年之前出了车祸,后面有警察长途追捕,车子翻下了山沟沟,拜托,虽然现在还没有醒转来,植物人一个,命是保住了。据说警察在出事的车上发现许多吸管,让我回想起在乡镇读书那会,他拿塑料管子大口大口吮吸着偷油,这个偷油贼不晓得躲过一难还是灾祸连连。不过不用脑壳想事,脑壳不够用的人终归是有福的,否则说不定哪天他就要掮起脑壳上靶场。诈和在逃,可他并不属兔,也没有兔子那么多窝点,他跟我一样,九八年所生,相信他反倒不如我,下半年生日那天,一定吃不上家人朋友更别说干部下的面。夜宵判了。
换押到外地的楼主就比较特殊。当然,如果晚师傅不出事,如果出事前多换几个电话号码,一把火不会这么快烧到楼主这里来,更别说楼主的中指。跟您说过,唯一那次,我看见他神气十足在桌上向嘟嘟敲了中指。他的中指一定有钱,有身份地位,肯定还有些别人没有的,但現在楼主顾忌他那条手腕胳膊,宁肯咬碎几颗门牙不开口,单凭着我们几个亲家的交代,单凭着楼主办公室文件里的指纹比对,案子怎样才算全面告破确实有点玄。
紫鑫国际大酒店可就受到影响,四星级么,每个楼层每个电梯都有禁绝黄赌毒的警示标识,又有警察,着装的,便衣的,还经常到宾馆走动,居然出了大毒枭,莫总肯定大光其火,害得他够惨。
老伯,去年我真的年没过好。一年当中发生了太多的事,可能命里犯灾星,不全怪撞到嘟嘟。过年前,晚师傅出事,连续大风雪,这头风声紧,公司的货进不来,憋死我了。犟巴拿着我给的几千块钱正不知是喜是忧,见我呵欠连天,口水鼻涕抹到墙上,之前还听到夜宵那个茶盖头伙伴在村里放风要摆我一道,宰那口大白猪时叫我搭把手我都抬不动,一刀下去时,就明白了几分。
老伯,我知道您是睡着了。手里没事心里没事谁肯熬夜啊,再说天亮您一爬起来又有您的工作。再三谢谢您的面,谢谢您在这天月色澄澈的晚上,听我牛胯里扯到马胯里的一番胡话。
过了今天,明天阴历三月十一。这几天天气放晴,马上开发的河上村的油菜地里一定飞满了蝴蝶。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