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臆马

2021-03-26

青年作家 2021年7期
关键词:旧货波罗马可

路 魆

大早起来,我就在擦拭花瓶,擦得锃亮。即使亮得像镜子,我依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样。马可也醒了。醒来第一句话,他就说,他想得到老虎身上的外套。我看着马可在沙发上惺忪的样子,打赌他肯定忘了自己刚在睡觉,于是说:“你在做梦,老虎身上的外套,不就是虎皮吗?买卖虎皮是违法的。”

“波罗,你不记得了吗?那只老虎穿了件外套,褐绿色的棉袄。”马可说。

是昨日的马戏团。那里有头老虎因为怕冷穿了件棉袄,但马戏团已经离开。于是我告诉他,往日不可谏。马可张着嘴,恍然大悟,但还是说:“我们还有弥补的机会。今天是周末,旧货市场开了。”

“哎,这次你又想淘什么宝贝呢?”我很无奈,看看手里的花瓶,它也是我上次陪马可逛旧货市场时无意买回来的。旧货市场的店主嘴巴很厉害,最会忽悠人去花那些不必要的钱,买些不必要的杂货。唯独马可钟爱旧货市场,他生下来就是为了光顾那些店主,好让他们赚钱似的。

马可从沙发上滑下来,打开窗户,看着雾气蒙蒙的远方。那是旧货市场的方向。我看着他被迷雾削去形体的背影,等着他回答。略加思考,马可回头答道:“在旧货市场里,有一匹一层楼高的铜马,是拍摄《特洛伊》时制作的简易模型,不过是铜质的,被倒卖到了中国。嗯,我要得到它。”在他的眼神里,我又看到了偏执狂般的渴望,太阳尚未升起,他那双瞳里的光泽就足够替代太阳。

老虎身上的外套,特洛伊电影的铜马……

马可总是想得到那些二手物品,生活不分主次,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杂物,比如纪念品、旧家具、破花盆,或者一根被丢弃的铅笔。要是他所淘到的恰好是自己那堆被妻子清理掉的杂物,那么就可以帮助他重拾丢失的记忆。要不是我适时制止,这个家早就成了流浪汉居所、垃圾堆填区、历史陈列馆……

马可并没有科利尔兄弟综合征,也就是俗称的收藏癖。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用列维-布留尔的“存在即是互渗”概念来分析,他觉得自己不仅仅由这个身体构成,所有构成他记忆和生活历史的物品,主要是指他房间里的那些书,盆栽、烟灰缸,甚至床单被褥,都是他的一部分。他把自己的人格或者肉体分配给那些物质,意味着妻子丢掉他的物品,就是把他从家里抹除。不过,这是列维-布留尔当初研究原始思维时使用的简单概念。马可他可是个现代人,总不会跟原始人一样,认为用长矛插入动物的脚印,就能刺伤动物的脚吧?巫毒娃娃这种东西也体现了同样的思维,施害者要相信巫毒娃娃跟受害者是等同的事物,才能在巫毒娃娃身上扎针,实现远距离的精准打击。

马可的妻子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有天趁他出门上班,把他房间里的东西全部扔掉卖掉。显然他妻子跟使用巫毒娃娃的人一样,知道只要对那些物品下毒手,就能施加迫害。果然,马可回家后看见空荡荡的房间,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也认不出眼前的妻子,像个陌生人似的说走错了家门……我觉得马可在撒谎,他要是真的什么都忘了,我也不会从他嘴里听到那么多细节。他只不过是为了维护作为男人的尊严,不愿意承认被扫地出门而已。我也不好意思问他夫妻俩存在什么矛盾,搞到要冷战分居。可是照目前的状况看,马可好像是来真的……他非常执着要找回被妻子处理掉的东西,否则那种被肢解的感觉将永远无法消除。他在旧货市场淘的货,并不限于他丢失的那几类,而是慢慢地转变为只要是别人用过的东西,他都特别感兴趣。他说在二手物品里,残留有人的气味。

我不带恶意地讥讽他:“你是一个二手的人。”

马可有点生气:“在镜子里看不到自己样子的人,连二手都不是!”

我一时语塞,不再辩驳。这是事实,我是无相之人,有段时间很害怕照镜子。

我的故事跟马可的有相似之处,但过程更为缓慢,像是冲蚀平原的产生一样耗费了漫长的时间,一点一点地塑形,继而形成新的生命地理,最终遗忘最初的模样。

多年前我父母亲结婚时,嫁妆里有一面巨大的古铜镜,是我外祖父传下来的藏品。外祖父特别珍视这件藏品,当母亲出嫁时,要她把这份嫁妆带进新组织的家庭里去。家里后来还遭了几次盗窃,贼人都是奔着古铜镜来的。我父亲是学校里的历史老师,第一眼看到古铜镜就知道那不过是一件仿古的赝品,仿的是唐代海兽葡萄纹铜镜,即使在这方面毫无研究,一般人只要看看那面铜镜的尺寸,足足有半个人高,很难不对它的真实性存疑。父亲至今没有戳破这个事实,因为从拥有铜镜的第一天开始,母亲就欢天喜地地将铜镜摆在卧室的窗边,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完全没有理会这面铜镜跟其他铜镜一样,镜面磨得并不清晰,只能依稀辨认出脸的轮廓,只有在太阳底下才勉强提高可见度。

母亲不是个漂亮的女人,都说模糊的事物才具有美感,对于她这种并非天生丽质的女人来说,也许模糊的视觉才能带来美的想象。特别是在怀上我后,她对铜镜的依赖上了一个高峰,因为在孕期,她的皮肤变得干燥,开始发炎,见鬼似的避开所有清晰的现代镀层镜子,甚至是清晨洗脸时水盆中水倒影。在我出生后,母亲让我远离镜子。当我长大些后,她把镜子描述成一种危险的事物。

在十八岁前,我没有使用过镀层镜子。唯一使用过的就是那面仿古铜镜,在模糊暗黄的镜面世界中,我是一个阴暗的人影。十八岁毕业典礼,我第一次拍了合照,在相片数十个人中,我没有认出自己来。那面仿古铜镜随时间推移,年深月久,锈蚀得越发严重,铜绿逐渐覆盖意识的平原,最初我还能在镜面中辨认自己的轮廓,后来看到的是一层厚如苔藓的铜绿。某天,我走进母亲的卧室,发现她拥有了一面新的镀层镜子,端详镜中衰老残损的自己,却笑靥如花。我知道她最终接受了自己,然而当我第一次站在那面镀层镜子前时,看到的是一个满脸长着铜绿色疙瘩的男人,吓得跑出了房门。我的生物学得很好,要是进行戈登盖洛普镜子测试,我肯定无法通过,无法认出镜中的自己,会被判定为没有自我意识,连一只猿猴都比不过。

此前马可说,他突然忘了自己是谁,那么我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目前拥有比他更多的物品,唯独不想拥有的就是脸上厚厚的铜绿。马可说,我脸上的不是铜绿,只是长满青春痘,是年轻气盛的标志。马可的劝慰是无效的,而且我也并不觉得悲哀,反而一种空洞的、轻松的、有待被填满的愉悦感,在我身体里聚积着。我等待自己重塑那天的来临。母亲说,我终于长大了。父亲说,我需要一种历史感。我带着他们殷切的期望,从家里搬了出去。

搬出去几天后,我打电话回家,接电话的是父亲。我马上问他:

“爸,为什么我需要历史感?”

“人是唯一具有历史感的生物。”宣讲教科书似的,他给了我一个回答。

我和马可是邻居,住得很近,从小是朋友,发现两人的名字可以合成那位著名的历史人物:马可·波罗。在我们两栋房子之间,有座观赏用的喷水池,水池中央有块会随水流滚动的大圆石。大圆石就是“马可·波罗”这个名字中间的那一点。我原本并不叫波罗,而是罗波。有些闲人经常拿我名字开玩笑,说我是“萝卜”。为了跟马可组成“马可·波罗”,我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为波罗。到了后来我才再次意识到,自己逃不开变成植物的命运,因为波罗跟菠萝两者读音没差别。但我没有继续纠结下去,学会了当一棵植物。植物并不在意自己的长势,所有为了美观的绿植修剪,为了果实更甜美的养分控制,都不过是人为干预。

由于两家太近,当时对方家里发生什么事,只要竖起耳朵听,就能听出个大概。但发生在彼此身上的事情——也就是我们离开家的原因——听起来非比寻常,我们对彼此的遭遇也感到讶异,很快就开始计划在外面找个房子共同生活。一开始,马可是抗拒的:“要是所有像我们这样的人,都自发住在一起,那个地方就成了集中营,很容易被一锅端!”我努力打消马可这种制造假想敌的恐怖念头。虽然目前这个阶段并不需要互相劝慰,但我还是耐心地跟马可分析了起来:“这种遭遇实在太平常,是社会的缩影,没什么值得互相劝慰。状态只是暂时的,我相信,我们最终会各归其位,你会找齐丢失的物品,我会除掉脸上的铜绿。唔,这么说,我们好像在做着相反的事呢。”最终,我们在一个单身公寓小区里租了套房子,住下来。

今天是周末,天气晴朗,马可·波罗什么也做不了,但可以去逛逛旧货市场,把那匹铜马买回来。我们坐地铁到终点站,再换乘公交,耗费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才抵达位于郊外的周末旧货市场。

旧货市场有上万个摊位,一个连一个,组成一片棚户区似的庞大综合体,只有在重新开发的荒凉郊外,才有足够的土地面积建造这样的综合体。来逛旧货市场的要么是怀旧的人,要么是猎奇的人,唯独没有为了淘便宜货蜂拥而来的人,因为这里并不出售泛滥的工艺品和廉价的仿冒品,这里只有无数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且市场营业方规定所有摊位不能出售同样的商品。也就是说,我们在旧货市场里看见的每一件商品,都是唯一的,而且价格有时候高得出奇。我上次买的花瓶,就足足花掉了我一个月辛苦赚来的薪水。

马可有一笔非常可观的积蓄,自从搬出来住后,他把积蓄主要花在旧货市场里,他说存钱是一个骗局,只有挥霍钱财和不断买进二手货,才能摆脱他形同被肢解的焦虑。对这种思维,我敬而远之,之所以跟他前来,不过是因为父亲说过,我需要一种历史感。旧货市场在售的商品完全满足我的需求,幸运的话,还能看到倒卖的恐龙化石还有古代青铜器,但绝不会出现像母亲那面仿古铜镜这样的赝品。这里的店主虽然嘴巴油滑得很,可手中的商品却绝对不掺假,只要出得起满意的价格,就能拥有一件独属于你的宝物。旧货市场的经营理念跟我不谋而合,因为我那张被铜绿覆盖的脸也绝对独属于我一人,慢慢地,我爱上了这个奇妙的地方。

我们规划了几条路线,路线将旧货市场划分为几个部分,按着路线有顺序地游览,就能走遍旧货市场。马可在疾行,生怕铜马被人早一步买走。我跟在他身后,被熙熙攘攘的人流挤迫着,步履维艰。来的次数越多,我就越发觉得旧货市场跟人体有某种相似之处,那些曲折的、交叉的、或大或小的过道,不就是血管系统吗?我们这些揣着钱,游走在过道上的游客就是运送氧气的血红细胞。那些摊位,是人体组织器官。摊位上的商品,无疑可以比作组织细胞。旧货市场的商品像人体细胞一样,有它特定的更新周期,在周末期间更新速度会加快,一天能卖掉三分之一。

走在旧货市场的每一步,我都在过度消耗自己的视觉、听觉、分辨能力以及金钱。但马可天生为这种消耗而生,作为交换,他因此能得到组成身体和记忆的二手商品。只有我在进行一种没有回流补充的消耗运动,因为我缺乏具有引导性的目标,只是随意走动,享受这里散发出来的所谓历史感,像植物徜徉在光线下,进行自养型的光合作用。然而,我终究不是一棵绿色植物,只是一片无机的铜绿,在不断发生被动的锈蚀。每次来旧货市场,马可总会从第一个摊位开始他的寻宝之旅,但今天他目光灼灼,被牵引着似的,坚定地朝某个方向行走。那匹特洛伊的铜马有什么神奇之处呢?既然马可说,铜马有一层楼那么高,那么马头肯定会高出旧货市场的顶棚。但我刚从人行天桥走过时,并没有发现铜马的头从顶棚上露出来,也许那匹铜马是倒着放的。

马可·波罗——看,马可总是在波罗前面,这也难怪,走着走着,马可很快就在我前面的人流中消失了。即使失散,我敢肯定马可不会因为我走丢而放弃他继续朝铜马所在摊位前行的脚步,毕竟马首是瞻嘛,跟在后面的人永远是我。马可的生活让我嫉妒,他有钱,工作收入比我高,还有广泛的社会人际关系。我提出和他合租,也是因为我知道马可会主动提出承担房租。哦,他还有一个合法的妻子,虽然不是贤妻,还把他扫地出门,让他患上某种精神创伤。我唯一拥有过的优越感,就是知道马可的物质生活被摧毁了,还被赶出家门,精神继而受到了莫大折磨,我得以在他的生活里承担一个给予安慰的重要角色——不,还有另一样东西是我能够以此自居的:我拥有更丰富的人文学识。尽管这些人文学识无法像马可的经济学学识那样,为我带来可观且来源持续的金钱,但这偏偏是我能在这段时间为他进行生活指导分析的根本所在。我们拥有对方缺失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执着要跟他生活在一起,组成“马可·波罗”,一种共生关系。假如去做个街访,单独问市民是否知道“马可”或者“波罗”是谁,他们会给出否定的答案。要是问他们是否知道“马可·波罗”,我想,他们中大多数受过教育的人,都会想起那位撰写了《马可·波罗游记》的历史人物。

临近中午,天气越来越热,我在原地等待马可,也没等到他回来找我。我的额头冒起了汗,于是走进旧货市场的深处,开始自己的寻宝之旅。旧货市场里并不比外面凉快,像烤炉似的,但我感觉自己的脸冷得像块铁。我用双手摸索自己的脸,眼耳口鼻以及脸骨的形状,都不能轮廓鲜明地被手指的神经末梢感知,冰冷的铁的质感,全是铜绿疙瘩。如果我的脸真的如同我在镜子前看到的,全是铜绿,那为什么父亲会叫我去寻找历史感呢?那些出土的青铜器文物,不都是覆盖厚厚的铜绿吗?我也是一件铜器,是历史的代言者!……不,父亲没有错,是母亲把我的历史剥夺了:我的童年没有见过自己,我远离一切能映出自己的,并以镜子为代表的事物。我跟马可说过:往日不可谏。这句话放在我身上同样适用。但是,来者犹可追!

我正是抱着这种追寻未来的信念,在这个充满历史物品的市场里,开始一场寻宝之旅。

“老板,你好。请问你这里最古老的东西是什么?”来到每个摊档前,我都这么开口问话。

“你才是最古老的东西。”突然有个声音冒出来,但我找不到源头,没有继续理会。

这些店主是一群热爱攀比的家伙,他们明白这里只有最古老的商品,才能最大限度地吸引顾客的眼球,历史是具有金钱价值的。他们纷纷拿出镇店之宝:猛犸象的毛发,山顶洞人的头盖骨,法老帝王的裹布,外星人的指甲……当然,它们全都价值不菲,甚至有一位老朽的店主说他自己就是店里最古老的商品,已经活了几千载,如果我对他有兴趣,可以将他买下来。他们在我面前列出来的藏品确实没有重复,而且各自代表着某种生命阶段和人类世界发展的进程。我仔细地抚摸所有镇店之宝,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微如绒毛的灰尘,十指全部沾上古老商品的印记。

“买下猛犸象的毛发,夜里会有冰河入梦来吗?”

“山顶洞人的头盖骨,怕会招惹原始的幽灵吧?”

“法老帝王的裹布代表的难道是永生?”

“外星人的指甲能否挖开宇宙虫洞呢?”

“买你回家,你能完整重述中华上下五千年吗?”

我故作姿态,装作是个有钱人,趾高气扬地不断发问,也试图搞清楚这些价值不菲的东西是否具有足够的历史感。对于我的连续发问,周围的几位店主都回答不上来,他们只保证这么一种商品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至于背后的意义,他们不负责解读。另外,要是让店主知道我口袋里其实没几个钱,他们是不会如此卑躬屈膝地向我兜售的,但为了怂恿我买,他们现在还要让我逐一试用,有点贿赂的感觉。人被捧得越高,被伺候得越周到,就越不敢说任何忤逆的话,我又想起了一句古训: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注意到近段时间,古诗词、谚语还有古人面孔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遇到某些适用的情况,它们就会被不自觉地引用,作为现实的批注。

“先生,请你试戴一下。”售卖外星人指甲的店主说,“不是谁都能体验当一个外星人的滋味。”

外星人的指甲,是个黑乎乎的片状物,做成了带指套的用具,可以固定在指甲上。店主帮我戴上外星人的指甲后,其他店主紧接着依次将一块蓬松的猛犸象毛发贴在我的手背上,用法老帝王那段长长的、似乎沾着干尸皮肤组织的缎带,在我手臂上捆了一圈,最后还把山顶洞人的头骨盖在我头上。

旧货市场内部越来越热,气温在不断攀升,我身体被覆盖的部分,特别是被所谓最古老的商品覆盖的皮肤,开始局部出汗,痒痒的,带着刺痛,那底下似乎有什么虫子在爬行,企图刺破我的皮肤进入血管。他们期待我给出一个正面的回答,在这几种商品中分出个高下,可我依然没有被任何能称作历史感的情绪充盈。我仿佛被控制了,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要稍微一动,山顶洞人的头盖骨就会摔碎,小小的指甲掉进下水道如同坠入宇宙深空般无法寻回,而手臂上的裹布和毛发会被汗水浸烂,那时候我就百口莫辩,只能自掏腰包。我把目光转向那位自称活了几千载的老者,他还没作出表示呢,不妨先等他发表一下高见。

“梦境,记忆。”他在我耳边呼了最后一道气,那道气里包含这两个虚无缥缈的词语。然后,他就倒地身亡了。周围的人纷纷跑过来帮忙抢救,我趁机把身上的行头全部卸下来,匆匆逃离了现场。

老者死亡的消息,在旧货市场这具异常活跃的躯体里,沿着神经快速传播开来。所经之处,我都被其他店主以怀疑并带着恶意的目光打量着,明明那是一分钟前发生的事,可是如今已经众人皆知似的。我低着头,行色匆匆,穿行在无法找到出口的旧货市场内部,每个与我摩肩接踵的人都在给我的身体施加一种挤压,不知是错觉,抑或是真的在受到攻击呢。对这种轻微的冷暴力,我找不到确切理由,毕竟老者的死与我无关。有个人从我离开现场后,就一直尾随而来,脚步比其他人都要急迫,明显是奔着我来的。是警察,还是企图报复的人?我不敢回头看清他的模样。

这种被迫害妄想的公共氛围,在我突然撞上马可时,减弱了。也许其他店主盯着我,纯粹是因为我自己过于心虚,脚步蹒跚,像极了畏罪潜逃的人?马可在我脸上轻轻拍了两下,我才回到现实中来。

“波罗,我找你找了很久。你去哪儿了?”马可问我,“马可·波罗不应该分开。分开了,就是有名无姓、有姓无名。”

我现在没空跟他玩文字游戏,因为尾随而来的人还没有放弃跟踪。我机警地注意四周人群中那些闪烁的眼神。这时,下起暴雨来,顶棚被机关枪扫射似的雨点敲得作响,说话的声音都听不到,摊位跟摊位之间的顶棚连接处,还偏偏漏雨,地面排水沟很快就漫溢了,整个旧货市场成了威尼斯水城。

“赶快走吧。”我拉着马可混入人群中。

“现在走不了,下雨。”马可说,猛地停住脚步,“还有,我找到那匹铜马了。”

“那就兜兜圈子,总不能傻站着。”我提出一个愚蠢的建议,既然走不了,就跟敌人周旋,甩掉他。

“不如我带你去看看那匹铜马。”马可拉着我朝相反方向走。在被马可拉走的某个瞬间,我相信自己跟尾随而来的那个人进行了一次眼神对视。我知道他要找的人是我,那种眼神绝对不是久别重逢的熟人或者陌生人之间会出现的,而是在传达一个信息:“我要找的就是你!”

本来是我拉着马可,要他跟着我的方向前进。现在形势反转了,我被他牵着走,而且他率先找到此次寻宝之旅的终极目标,特洛伊电影的铜马道具,一件可触可感的东西。而我一无所获,即使寻获了,也是无法具体拿出来的“历史感”,恐怕还惹来一次杀身之祸,甚至一场官非。我总是滞后,正如马可·波罗这个名字所展示的:马可在波罗的前面,才构成有源可溯的历史人物;波罗·马可,不可以;单独抽出来的马可,或者波罗,也不可以。终究,需要历史感的人是我,而不是马可。马可只是弄丢了一点点私人物品,暂时迷失了自己。这么说,我总有一天要摆脱马可,若要摆脱他,就不能仅仅从名字层面上进行。本来给“马可·波罗”这个名字捏造一种含义,添加批注,就是件荒唐的事。

“但那匹铜马出了点意外……”马可说,“它还没有成形。”

“什么意思?难道它还没有出生?”我开了个玩笑。

“去了你就明白了。这也是我们进行创造的一个机会。”马可回答。他加快了脚步。我被拽得踉跄起来,试图挣脱他的手,但失败了。

来到旧货市场最深处,这里的环境比前面阴暗得多,在售的商品也古怪得多,很多游走在违法边缘的货物都在这里出售。这里是地下市场般的存在,灯光亮度刻意调低了,铺面还加了很多花边装饰,能在执法人员进行例行检查时,实施障眼法。要是我刚才试用的几件藏品出现在这里,那么它们的可信度会大大提高,毕竟真实的东西从不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看来铜马就在这里,它的价值也是毋庸置疑的。

突然,一个戴着头巾、中东商人模样的人拦在我们面前,跟马可对视一眼后,马上转入一条用帐幕遮盖起来的过道。我还以为过道里会有另一番奇异的风景,但过道里没人,只见一大堆厚厚的铜片摞在一旁。我无言等待着,觉得中东商人的手里应该会有各种来自阿拉伯世界的珍稀宝藏。然而,他却说: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铜马呢?”我问,“先验货。”

“这就是铜马。”马可指着地上的铜片说。

“我怎么知道拼起来是匹马呢?万一是头驴……”我不服气。

“旧货市场的买卖守则,是从不弄虚作假。”中东商人说,他没有生气,但严肃的神情让人害怕。

“波罗,没事的,这肯定能拼起来。”马可说。

马可从口袋里掏出一笔厚厚的现金,“这匹马会帮助我回家。”他补充,然后把现金递给中东商人。连数目都没有点,这位神秘的卖家就把钱塞进布袋里。这里的另一个买卖守则就是只收现金,所有电子支付以及信用卡都行不通。刚才马可说,这匹马可以帮助他回家,到底是回哪个家,是我们合租的公寓,还是他妻子那儿?

“这匹马拼起来后,会很高,特别占地方。”中东商人临走时说,“要把它藏在旧货市场非常困难,我只能拆开存放。麻烦两位把部件全部搬回家后再组装,以免暴露这个地方。”中东商人一转身,就消失在帐幕后面。过道里的气味有点像香料,过于浓郁,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旧货市场外是黄沙滚滚的埃及大地,头顶上是暴晒金字塔的烈日,而我们是异国他乡的盗墓者。

我们无法带着这堆沉重的钢铁原路返回旧货市场入口,也搬不动。但这趟交易非常人性化地配备了后续服务,马可走到过道的尽头,破解机关似的打开一堵看起来密封的隔墙,一辆小型搬运货车就停在外面的马路边上。原来我们离路边这么近,不过那里没什么人活动,是未经开发的荒野,通常人们从我们刚才来的那个入口进旧货市场。出口的高度不足以允许货车倒车进来,我们只能将铜片一块块地从过道的这头搬到另一头。

即使铜马被拆成了部件,在搬运过程中,也不难分辨哪些部件属于马的哪个部位。另外,从铜片的弧度判断,正如特洛伊的木马那样,这匹铜马也是中空的,但腹部的空间至多只能藏下一个人。铜片与铜片之间本来用铆钉衔接,被拆开后,铆钉松松垮垮地挂在孔上,因此,在搬完铜片后,我们还在地上的沙土里赤手摸索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遗漏任何一颗铆钉,那种细致活像真正的盗墓者。

马可先上了车。我刚走出过道,准备把隔墙重新封起来时,就看见那个尾随而来的男人突然闯进巷子,冲我跑过来。情急之下,我没来得及封好墙,就跳上车,叫司机赶紧离开。

“慌慌张张的,你干什么呢?”马可问我。

“有人要追杀我。”我说。

“是特洛伊人的亡魂吗?”马可开玩笑道。

“不见得是……”我爬起来,透过货车尾窗望出去。车轮溅起了泥泞。那个男人手里举着什么东西,说不定是一把刀,跑了一段距离,但很快他就被货车远远甩在后头。我有种劫后余生的舒畅感,但我想起过道的入口忘了重新密封,就像我的身体也有个口子没关上,一种裸露的、被入侵的危机,油然而起。

显然,单身公寓里放不下这堆部件,更别说拼起来后足足一层楼高的铜马。卸货后,马可在部件四周走了一圈,目测这匹铜马没有一层楼那么高,可要把它塞进房子依然是件难事。附近有一条废弃的隧道,于是我们重新把货车司机叫了回来,把部件运到隧道里头去。运货完毕后,司机从驾驶室伸出头来,告诫说:“希望你们不是在搞什么杀人越货的行当。”马可拍拍胸口,发誓说我们只是收藏爱好者。但司机这句话让我一下子头脑发热,好像瞬间感染了风寒,再看着幽深的隧道,加重了我头晕目眩的病态感。

只要对动物身体结构足够熟悉,用铆钉将部件逐一衔接,完成拼接铜马的工作,不是件难事。但废弃隧道非常黑暗,仅能依靠隧道上方高速公路投下的灯光,而且部件的大小和比例关系总是难以分辨,这项本来简单得跟儿童手工活差不多的工作,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才结束。我们为何那么执着要在当晚把铜马拼接出来?我们没有需要快马加鞭执行的任务,没有日行千里的计划,而且这只是一匹不会走动的马。但马可发现铜马的马蹄底下安装有轮子,只要翻出来,这匹马就能轻易地被推动。晨光熹微时,我们合力把这匹在黑暗中诞生的铜马,推到隧道外的阳光底下,马大概有两米高,散发着铜金色的光泽,马头昂扬向前,连接处的铆钉闪闪发亮如钻石,遍布马躯的接缝线让它看起来像古代征战时身披护甲的战马。

我不敢说马可完成了他的愿望,会马上停止无休止收集二手物品的冲动,至少他现在神情安宁,把手放在马背上,头贴住马躯,似乎在感受它的生命,“听,它在呼吸。”我猜他听到的是中空的马腹里的气流声。还有一点要加以说明,拼接完毕的铜马不是完全封闭的,腹部底下有一道可以推拉的活动门,还有一个锁扣,只要打开锁扣,推开活动门,人就能藏在里头,跟特洛伊木马有同样的作用。

“我归家的日子指日可待。”马可给我一个眼神的暗示。

“难道你是想……”我一下子明白他买这匹铜马的意义所在,“木马计?”

“嗯,前提是我妻子能接受这份礼物的惊喜。”马可说。他指的是把自己藏在铜马里,像特洛伊木马攻城战那样,将铜马连同藏在里头的自己,一并送给他妻子。那个女人会觉得这样的举动是浪漫的、是惊喜的吗?我看并不然,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根本不能靠这种噱头来化解。

“好吧,请进。”我拉开铜马腹部的活动门,示意马可钻进去。

但马可把活动门关上了,用手掌在铜马身上拍打,发出厚实的金属哐哐声,“我的问题不急着解决。这匹马尚且是钢铁之躯,人又怎么能甘愿当一棵植物?”他突然改变了话题。

“这话何解?”

“无论萝卜,还是菠萝,”马可说,“都是植物。”

“对。”

“但你终究是个人类。”

“对,我是。”

“不,你身体有一部分是柔弱的植物,你一直以来都没有正视这个问题,因为你连镜子都不敢照。为了报答你帮我买到这匹漂亮的铜马,我要带你去医院。我的存款足够你完成这个手术,给你全新的人生。”

“我才不需要你的施舍,也不必你来插手我的人生。”说着,我就向前走,要离开,“我之所以看不见自己的样子,是因为我母亲。我的生活里没有镜子。父亲说,我需要一点点历史感来弥补这个缺陷——”

“这就是症结所在,生理造就你的心理,讳疾忌医。”马可打断我的解释,“走吧,不必为我省钱。”

马可居高临下地对我进行分析的姿态,让我感到非常不愉快,那话也听着很刺耳,让我意识到自己处境的窘迫。这事儿本来不是我在做吗?我才是那个为他进行生活分析的好朋友,而他要做的,是从那笔巨额存款里拿出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来维持我们的物质生活罢了。马可没有理会我此刻的内心是在受辱,独自把铜马推入隧道深处藏起来,然后坚持把我带到了医院。

值班护士为我办理挂号,把单子推到我面前,让我填写资料。她坐在分诊台,翻起眼睛打量我,眼珠子在抹有眼影的眼眶里,上下转动,保持医务人员一贯的冷静克制。但我能从她的眼里看到一丝好奇,她对我脸上的某种东西进行考量。在此之前,似乎没有人这么观察过我,包括我的父母,或许是我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这个护士眼中,我第一次感受到带着目的性的观察。我填完单子后,她也不问我详细情况,指着某条通道,要我带着单子到那儿去,找一位姓皮的主诊医生。

我按她指示走过去,看见科室的名称是皮肤科。

“这位姓皮的医生,肯定是个专业的皮肤科医生。”马可说,指着医生诊室,要我进去。

“是呢,人的名字总是有意义的。”我回答。

见我犹豫不决,马可直接拉着我走进诊室,要我在医生面前坐下。这位姓皮的男医生,皮肤光滑可鉴,似乎连毛孔都被磨平了,对着我露出微笑时,脸上没有任何一条小小的皱纹。我僵直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凝视医生的皮肤,固执地要在上面找出一个瑕疵。但他的皮肤如此无瑕,令我莫名羞愧。马可从我手里抽出单子,递给医生。医生用刚才护士的那种眼神观察我的脸,说道: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你的树木,跟你同龄。”

医生的这句话,有点一语双关的味道。当时突然在旧货市场里冒出来的那句话,此刻在我耳边回响:你才是最古老的东西。确实,植物比人类还要古老得多。我身体里肯定也有一棵在人类出现之前,至少在我存在之前,就已经在生长的植物。

“我的眼睛有问题,”我跟医生解释,“我看到自己满脸铜绿。跟镜子有关。”

“镜子是无辜的。医生,别听他的,他病了。”马可插嘴。

“镜子只是在告诉你真实,信不信由你。”医生用手指在我脸上进行检查,指尖一起一伏,好像游走在凹凸不平的丘陵上。“你母亲跟你一样吗?我是说,你脸上的这些褐绿色肉瘤。”

“她是个丑女人,当然我从不嫌弃她。”我回答。

“嗯。你又不是青铜器,哪来铜绿呢?你只是个树人。”医生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他又重复一遍这句话,还有点沾沾自喜的感觉。

树人,医生说的是树人。医生把头转向马可,解释说,我脸上的这些褐绿色疣状肉瘤,是人类乳头瘤病毒引起的,虽然几乎覆盖了整个面部,但所幸没有蔓延至身体其他部位,也没有过度增厚,有望手术切除,再通过植皮来修复。

医生跟马可只用了几句简短快速的对话,就轻易地概括了我过去被一种朦胧黏稠、挥之不去的阴影所覆盖的岁月,揪出了根本源头。他们以科学的分析断定我看到自己满脸铜绿,其实是看到了脸上褐绿色的疣状肉瘤,因心生恐惧,将其视为一种来自铜镜表面的铜绿,是身体对现实作出的负反馈,以及不愿意接受自我而带来的自我欺瞒。要是真的如此简单,那就最好了。

由于马可拿出金钱上的承诺,院方很快为我安排了治疗方案,首先切除脸上的肉瘤,后来仅通过一次植皮手术,就声称为我恢复了接近原貌的脸。在接受药物控制和手术治疗期间,我浑浑噩噩,感觉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没有自我意识。他们一步一步地移除我身上本该有的那种如同锈蚀铜绿般的历史感。我像根木头似的任由木雕师改造自己的身体。我并不是有所妥协,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自己被掩盖多年的模样。

马可每天都来医院看望我,盼望我早日出院,和他一起执行特洛伊木马攻城计划。我每天接受他的关心,消耗他的钱财,我的新人生全部建立在他的施舍和付出之上。也许跟我走在一起,我的模样曾令他在别人面前觉得难堪吧?我并非不懂得感恩,只是恐怕这样下去,马可·波罗将永远维持它原有的顺序,马可永远在波罗前面,永远牵制着波罗,马可的二手历史,他走过的路,就是波罗的未来之路。可是,这本来不就是我自己一手打造的组合吗?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出院那天,马可在医院外的长椅上等我,像等待出狱的亲友,而他就是把我送进监狱的人。我被改造一新,但时至今日仍未看过镜中全新的自己,每次医生要我看看自己脸上的治疗效果,都被我拒绝了。理由是,我还没准备好接受一个陌生的模样,尽管那或许是我本来的模样。我已经习惯了在一团褐绿色的浓雾中摸索生活,清晰可鉴反而令人不适,如同在战火里幸存的士兵,无法在归乡后接受一种恍如隔世的安宁岁月。

我接受治疗的过程长达半年,但回想起去旧货市场的事情,仿佛是在昨日。一次日常的出门购物,怎么会演变成一次漫长的治疗呢?那天清晨,马可曾对我说过一句话:那只老虎穿了件外套,褐绿色的棉袄——我忽然意识到,他所说的老虎就是我,褐绿色的棉袄就是我脸上的肉瘤。

威武残暴的老虎,怎能屈尊穿上褐绿色的棉袄,挡住身上醒目的条纹?

像我早已预料的那样,事实证明,过去生活的阴影要比想象的埋得更深,蔓延得更广。我离开医院没几步,被跟踪的感觉再次出现,这种感觉是从旧货市场里被我带出来的。在街角,有个人影正朝我奔来,自从上一次他没追上货车后,给了我一个喘息治疗的空窗期,如今卷土重来,想必是为了那个老者的死而来。令我讶异的是,我已经改头换面,那个人仍然认出了我,还追到这里来。复仇自然不必说,但我的死不能为老者带来任何安慰,因为死者是不需要安慰的。在城市里甩掉一个人容易得多,我们很快就回到了家。

这个小小的单身公寓,比以往更干净整洁,我还以为自己在医院待了半年,没有我的劝阻,这个家肯定会被马可的二手货塞得满满当当。

“想不到吧,自从得到那匹铜马,我再也没有购物的欲望了。”马可为自己摆脱了一种思维的恶疾,感到很自豪,“我现在每天都住在铜马里面,把电影《特洛伊》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我无法相信他的狂言妄语。

“我把铜马搬到公寓后方的那座废弃工厂里了,还请附近的一个流浪汉替我看守。”

“你要在那儿住到什么时候?”

“到今天为止。”

“哦?为什么?”

“你回来了嘛。我今晚也会搬回来。”马可走到窗边,好像看着旧货市场的方向,但其实他看的是同一条轴线上的那座废弃工厂,“若不是铜马只住得下一个人,我们两人都应该一起住进去。”

“你要是喜欢,你可以继续住下去。我们都应该有各自的生活。”

“可是马可·波罗永远不会分开。别忘了,你的脸是我花钱给你治好的,你别想就这么消失。”马可的语气很冷静,“也别忘了特洛伊木马攻城计划。”

“你跟妻子重归于好后,我们终究会分开,不会一直住在单身公寓里。”

“你知道狐猴的尾巴有什么用吗?”

“保持平衡。”

“没错,你看出来了。你在我身后,我的生活才能保持平衡。”

“我不是你的尾巴……”

“你的脸,是我花钱治好的。”

马可总是提起他花钱为我恢复容颜的事情,以此来要挟我。可是我连自己的脸都没看过一眼,也没有用手指碰过它一下,是谁当初强行要我接受治疗的呢?我从肉瘤的控制中夺回自己的脸,却又一下子成了另一个人要挟我的筹码……

“那你把我的脸拿走吧。”

“我只要你帮我把铜马送到我妻子那儿。”马可耸耸肩。

他这个满不在乎的耸肩动作,把我激怒了。我所珍视的东西,是他从不或缺的啊,而且自从有了铜马,他的生活踏上正轨,大可以拿出这种态度来,以彰显他的超然。

晚上我睡得并不安宁,连厕所也不敢去,因为里面挂了一面巨大的镜子。马可说是为了庆祝我出院,在前几天特意买的。我憋尿了,只好到楼下的公共卫生间解决。回来路上,追杀我的人再次从暗中蹦出来。裤子都没来得及整理好,我就匆忙跑上楼。在我要把门关紧时,情急之中,一个想法控制了我。

我只虚掩了门,抄起旁边那柄马可从旧货市场买来的听说是古代盗墓贼使用的洛阳铲,在那个追杀者推门探进头来时,重重敲了过去。洛阳铲敲在那人的脑袋上,铲头发出嗡嗡的颤动声,把睡梦中的马可惊醒了。他跑出卧室,看到此情此景,在昏暗的客厅里僵直了身体。我仍举着洛阳铲,从铲头传来的震颤把手指都震到发麻。倒在地上的是一个男人,头颅底下洇开一片暗红的鲜血,在那片鲜血准备朝门外的楼梯倒流出去时,马可抄起沙发垫子,把血流挡在屋内。他把那个估计已经死掉的男人拽进家里,关上了门。

“马可……这人……半年来一直在追杀我……”我解释,“我换了张脸,他都对我穷追不舍!”

“波罗,看你干了什么?你病了!”马可努力压低声音斥责我。

“我这不是……那个老头的死与我无关。”我把半年前在旧货市场的遭遇告诉马可。

“肯定有什么误会。”马可蹲下来检查男人的情况,“你看,这是什么啊?”

男人手中拿着一张卷起来的纸,还有一张便签似的东西,用橡皮筋捆在一起。马可抽出那张便签,默读完毕,用比刚才更为坚定的眼神怒视我,把便签塞进我手中。便签写有留言,字迹老旧而潦草,看完内容后,我猜这是那位暴毙的老者——不,他当时还没有死透,是他在临死前匆忙写给我的。便签中写道:

“最古老的肖像。梦境。记忆。我一直在等你出现,现在把它送给你。”

“这人是替那老头来给你送东西的!”马可说,“你怎么可以那么冲动,把他打死?!”

“不可能……我记得他当场暴毙,怎么可能写字留言?他还说自己活了几千年,谁信呢?况且这男人一直跟踪我,这幅肖像和这张便签,不过是他追杀报复我的事情暴露后,拿来做借口打掩护的啊!你想想,谁会半夜跑到别人家里送东西?”

“总之,你杀了人……”

我们争执不下。这时楼道里响起一丝声音,我们马上噤若寒蝉。正当我要去看那幅肖像画是为何物时,马可却拽着我,催促我处理现场。

“他死了,必须处理掉……波罗,要不然,你的麻烦大了。”

“哦,铜马!铜马在哪儿?”

“在对面工厂——你要干什么?!”

马可很快意识到我的计划,就像我当初意识到他购买铜马的目的一样,两者都如此荒谬。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明天物业管理人员还会上门,征询附近那个垃圾焚烧场掩埋工作的意见。现在天也将亮,我们没有多少时间。马可拉开棉被的链子,把男人尸体装进去,棉花刚好能吸收那些还未流尽的血,以防搬运的时候滴下来。我们抬着这团古怪沉重的东西,一路走下楼梯,穿过单身公寓楼下清冷的小道。保安亭里的保安睡着了,我们悄无声息地走出小区门口,朝着工厂方向走去。

我感觉手热乎乎的,看来棉被已无法再吸收从尸体头颅涌出来的无尽鲜血了。我们走过的道路会不会出现四个沾血的凌乱脚印,从上面可以判断有两个人曾抬着重物,一具尸体,艰难跋涉,冒险抛尸?这具尸体,已经代替我们家之间那座水池中的大圆石,成为“马可·波罗”中间那一点。因为这件事,我们更加无法分开,两条鲜活的生命被一桩死亡事件永远绑在一起……

我这么忧心忡忡地想着,终于熬到工厂出现在不远处。其实,我们只走了一段短短的距离,死亡、尸体以及鲜血,无限拉长了感受的界限。那匹铜马放在空置的厂房中央,远远看着,甚至会以为那是一匹真马,但在我看来,那更接近一匹幽灵战马,等待骑士亡魂的回归。这个死掉的男人将成为它的新主人,这两者都是旧货市场的产物。

我和马可全程没有用语言交流,极其默契地完成了拉开铜马腹部的活动门,将尸体塞进去,关上活动门,检查四周是否残留血迹等一系列工作。这种默契更加让他相信,我们是一体的,无法分割,因为他接下来这么说道:“波罗,我又替你除掉了一个麻烦。我们在同一条船上。”听起来更像杀人的是他,而我不过是他拉来垫背的,于是在这桩命案上谁也脱不了干系。但尸体不能这么搁着。这匹铜马也不能将尸体消化成能量,形成废物,变成马粪排出来,以毁尸灭迹。

“明天,垃圾焚烧场会进行掩埋。”我说。

“现在它还在烧吗?”马可走到厂房窗前,四处看看。

“是的。”

在离厂房约两公里的河边,有一个临时垃圾焚烧场。由于燃烧废气持续扰民,今晚它的火种最后一次升起,明天中午就会有市政府安排的挖掘机过来进行沙土掩埋。在遥远的天际之下,垃圾焚烧场升起橘红色和蓝绿色混合的火焰,我瞬间误以为那是极光,烟雾笼罩在凶杀的平原,迷惑心智。

晨曦似要破壁而出,我们推着这尊背部位置就高达两米、无比沉重的铜马,艰难离开工厂,朝熊熊烈火那边前进。马可·波罗当年真的来过中国大地吗?奥德修斯和他的航船如何穿越海妖的海域?郑和七次航行虚耗了多少生命?历史上所有前进的艰辛、谜团和死亡,抵达的渴望,这种种历史感,在我们推动铜马时,全部变成手掌在铜器身上摩擦时生出的热量,烧红了铜马,炙烤十指和掌心,如同承受炮烙之刑。

正在焚烧的垃圾堆,足足有一层楼那么高,横跨几十米,蹿起的火焰形似喷发的火山。我们二人和铜马站在高高的火墙前,被映红了脸。马可打开铜马腹部的活动门,死去的男人坠落地面的声音被火焰声盖过了。我们一前一后抓住尸体,将他扔进了火里,垃圾堆被砸中的位置黯淡了几秒,很快又重新燃起不熄的毒火。

凌晨,将铜马推回工厂,清洗所有血迹,再用漂白液除掉公寓门前的血味;第二天,物业管理人员要我们在垃圾焚烧场掩埋同意单上签名;中午,几辆挖掘机开始掩埋焚烧场。经过几个小时的焚烧,死亡都烧成了灰烬。我和马可站在阳台,看着挖掘机如火如荼地进行掩埋工作。

“那位东方旅行者,再次安全抵达中国。”马可打了个比喻。我没有回答他。

我们没有马上执行特洛伊木马攻城计划,因为误杀事件制造出来的冰冷气氛,那几天还困扰着我们的情绪和梦境。我们还互相恫吓,说死者的阴魂还藏在铜马的身体里,搞到最后两人都对闹鬼的事信以为真,睡不着,只好睡在一起。我和马可的梦境有相似之处,可谓同床又同梦。

我梦见自己成了古代的帝王,至于是哪个朝代的哪个帝王,便不好分清了,也许帝王常常忘记自己的身份吧。接下来的情节是,我麾下有一名大将,他跟我的妃子私通,被我处以极刑。我跟马可说起这个梦境,里面的情节感觉非常熟悉,仿佛是被掩埋的记忆,如果哪天垃圾焚烧场被挖开,那具尘封的焦尸就会重现人世,记忆大概也是这个道理。马可睁大眼睛,迫不及待地要说什么,被自己的唾液呛到了。他说梦见自己是一名元朝骑兵,没有光荣战死沙场,而是被打入大牢,最后被处死了。

“啊,你就是被处以极刑的大将?”我问,“我就是梦中的忽必烈大汗?”

“不见得。我在铜马里住了很久,梦见骑兵很正常。”马可否定我的猜想,“至于你成了梦中的大帝……暗示的是,你渴望成为领袖呢。”

“嗯,我只是希望未来可以独当一面。”“你现在就可以。你的脸比以前英俊多了。”“闭嘴吧。”

“我们做这种梦,好像是从那个男人死了之后开始的。”

“我的手还在发麻。他的头骨很硬,敲下去,手止不住地发麻……”我在黑暗中举起双手,还原当时的动作,“但却像打通了经络似的,很爽朗……”

“你也闭嘴吧,听得我头皮发麻。”

当焦灼情绪的回落,也不再噩梦缠身时,我和马可分开房间睡觉。新闻、报纸和社交平台上,都没有流传关于失踪人口或者无名尸的案件信息。马可每天敦促我,要鼓起勇气去看看镜中的自己,还信誓旦旦地说,我现在是个帅气的男人,只要我去照照镜子,也会惊叹自己的容颜。我告诉他,我一直以来想搞清楚自己是谁,要得到的结果并不是一副完整可辨的五官,而是一种认同感,如我父亲所言的历史感。

“为什么不从认同自己的五官开始?”马可劝道,“前三十年,你没有面相可言,但肉身是个起点。”

“嗯,所言极是。”我回答。

不久后的一个清晨,这个肉身的起点出现了。

我毫无防备地看见了镜中的自己:胡子茂密,植皮手术后留下的皱纹,如涟漪在脸上荡开,不过那更像衰老的皱纹,下巴肥厚,眼神凌厉,看起来残暴阴险,却透露睿智,还穿着跟我身上不一样的古代服装。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再次出了问题。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是我此生第一次见到他,好比在街上遇到一个陌生人,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自己的双胞胎兄弟,那种熟悉感是一道洪流,倒灌进我意识的平原。“这就是我的脸啊……”有几分丑陋,但不会比我手术前更丑,更难以接受。

“马可!快出来!”我朝卫生间喊道,“我做到了!”

“你说什么呢?”马可刷着牙匆忙走出来。

“你什么时候在这里挂了一面镜子?”

“哪有什么镜子?”

我指了指墙上,一面矩形的镜子。马可跑进卫生间把嘴里的牙膏洗干净,再跑出来,把客厅的灯点亮。变魔术似的,那面镜子不见了,水中月,镜中花,幻影消失在烈日下。墙上只有一幅挂画,一位帝王的肖像。

“那是什么?”

“还记得那个男人手里的肖像画吗?”

“最古老的肖像画。梦境,记忆……?”

“今早起床时我把它挂起来了。这算是悼念吧?这段日子我总是很内疚。我才找回自己的身体归属感不久,又被内疚感占去了一部分,都是你惹的祸,波罗。”马可走到肖像画前,仔细端详,“哎,你说你看到了什么?一面镜子?你看到的只是这幅肖像。帝王!对了,你梦见了帝王!你知道这画中人是谁吗?”

这幅泛黄残损、边角起毛的肖像画的右上角,有一个毛笔字落款:

“帝辛。”——帝辛,世称商纣王。

马可把我推进卫生间,要我站在镜子前,“好好看清楚,这才是你的样子。”

“马可,我看到了,这就是我的样子,跟外面的肖像画一样。不是吗?你看,这浓密的胡子。下巴这么肥,我肯定太少运动了。我今年多少岁?才三十,就满脸皱纹。眼睛看起来有点吓人呢,像老虎的眼睛。说起老虎,我身上这套衣服跟虎纹有点相似……”

“波罗,你又病了!”马可冲出卫生间,拿起打火机,要烧掉帝辛的肖像。

“别妄想。”我伸出腿,把他绊倒了。他撞在门框上,疼得直叫。

“波罗,我花钱为你做手术,你竟然这么对我——”

我抄起铁盆敲了过去。铁盆的震颤,再一次把我的手指震得发麻。

我把肖像画从墙上拿下来,对着窗外升起的太阳端详。温热的太阳从纸背透过来,把帝辛肖像的每一条古老的笔触,都照得发红发烫,被画纸过滤后的阳光铺洒在我脸上,来自公元前的千年。我感觉到,肖像的阴影覆盖在我脸上,线条跟我的脸形完全重叠。历史的圆环运行一周后,已回到原点。旧货市场那位老者,确实活了几千载,也许正是来自商朝的臣民,在见到我的第一眼,他就认出我是帝辛,是他的帝王。他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唤醒我,先是梦境,后来是记忆,也就是现世人津津乐道的酒池肉林,炮烙之刑,比干那颗七窍之心,我的妲己……一部分现实,一部分神话,交相辉映。世人对我的争议,就像对马可·波罗是否来过中国的争议一样,历史的根源无从用肉眼认证,只不过是寻章摘句,文物考察,子嗣流传,但结果与经验是唯一的定论:马可·波罗是否来过中国,无关紧要,因为《马可·波罗游记》是那段历史的唯一遗产,是可触摸、可阅读的遗产,即使那是想象的遗产。因为想象就是真实的另一面。

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爸,我不再需要历史感了。我就是历史本身。我经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我的历史。我还有一段漫长的空白,尚未从记忆里被唤醒,还没有被填满。作为代替,你给我读读你上课用的那些历史资料吧。”

“你先听我说。有一件事,我查清楚了。”父亲回答。

“我是帝辛。你是说这件事吗?”

“你外祖父的那件仿古铜镜,那件可笑的赝品,原来是从旧货市场淘来的。”

“不,旧货市场里的东西,都是真的。”我立刻把电话挂了。

马可躺在卫生间的门边,一动不动,血洇开了一片,就像那个死去的男人。他还有呼吸,一旦呼吸停止,他的历史便会停止延伸。我像处理那个死去的男人那样,处理了马可。

第二天,夜晚降临后,我给马可的妻子打了电话,说马可有一份礼物要送给她。马可的妻子似乎等这个破镜重圆的电话很久了,马上答应前来。我跟她约定在附近的废弃工厂里见面。见到我后,她露出满脸难以置信的惊喜,说我宛若新生。我很高兴她看出了我的变化。我昂首挺胸,充满自信地走在她前面,引领她走去放置铜马的厂房。铜马依旧在夜色中沉默着,马首朝着鼎盛的国都的无垠未来,发出嘶鸣。看见庞大肃穆的铜马,马可的妻子发出了她今晚的第二次惊叹声。

“看,这就是马可送给你这个影迷的礼物,是电影《特洛伊》的道具。”

“肯定很贵!”她绕着铜马走了一圈,轻轻地拍打马躯,发出厚重的哐哐声。但她似乎不怎么喜欢这件东西,“可惜,这不过是一堆废铁。”

“就是啊,一点都不懂浪漫。”

“马可他人呢?他怎么不亲自出来送给我?”

“不急,他会出现的。我们坐下来吧。”

我和马可的妻子在铜马底下坐着。天气有点转凉,她缩着脖子。我用汽油点燃了面前的柴火,橘红色的温暖火焰映红了我们的脸。她的脸在火焰的映照下,如此妩媚,娇若九重天仙子。

“你跟某个人很像。”“谁?”“妲己。”“哈哈,狐狸精?”“那是世人抹黑。”“哦,你这是夸我漂亮?”“正是。”“你这话说得不得体,我可是你的朋友妻。”“记得商纣王和妲己发明了一种炮烙之刑吗?”“当然。残忍得很。”“不,那是商纣王和妲己两人的浪漫爱情。”

此时,柴火烧到最旺盛的阶段,火焰有半个马身之高。我用铁棒把柴火推到铜马的腹部底下。

“你这是干吗?烧坏了,马可会不高兴的。”她虽然有点紧张,但其实不在乎这尊铜马被烧坏。

“与此相似的,西方还有一种铜牛的刑法。”

“这个我也知道。把人放在铜牛里,在下面烧火,人在里面惨叫,发出牛一样的哞哞声——”

“你跟妲己一样聪慧。但你当年选了马可,没选我,我真的……难以释怀啊。”

“……你刚才说,这是电影《特洛伊》的道具?是木马计?!”

这个聪慧的女人马上跳起来,拍打铜马,但她娇嫩的手立即被烫掉一层皮。炮烙熔骨锻赤练。铜马被烧得通红,宛若一匹赤兔马,而它英勇无畏的将士,在它的身体里发出沉痛的哞哞声,正从昨日的昏迷中醒过来。我缓缓走上天台,背手遥望。星空无比廓落,此时的国都大地,一片萧萧风声,一望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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