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蓝如深海
2021-03-26恨铁
恨 铁
一
三舅生于一九五八年旧历六月初六,明天就是他六十岁生日。
我们这里的人都说,旧历六月初六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最热乎的一天,比如小猫们就只有这一天不冷。还有一句民谚说:有福之人六月生,无福之人六月死。
就凭这两个说法,三舅极小的时候就把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了,开口闭口都是一副下不得地的口气:不信你们等着,我这辈子肯定比神仙还快活!
只是别人还没回过神来,他却一个急转弯:老子这辈子保证只活六十岁。
“不信是吧?我不需要你信。老子保证让六十岁生日变成祭日,多活一天不是娘养的。”
每当提起这个话题,三舅必然先兜售一句自问自答:不信是吧?我不需要你信。自问自答时满脸轻松,紧跟而来的却是一声“老子”。双眼鼓得像铜铃,字词咬得叮嘣响,有如饿狼嚼小孩的骨头。
谁想怀疑三舅不如先怀疑自己,连三舅娘都认为是铁板钉钉的事。今年正月初三,我去他们家拜年,刚见面,三舅娘就把我拉到一边,挤出满脸比哭还丑的笑容:“外甥,你认的字比我吃的米还多,快劝劝你三舅吧,就看你能不能让他改变主意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稍稍顿了下,三舅娘立刻满脸疑云:“外甥你忘了?他说他要让六十岁生日变成祭日的,满打满算只剩半年零三天了,我的心里越来越像鸡爪抓。”
大过节的,我实在不想和“死”字沾边,随口几声哦哦哦,说您也别信,这种信口开河也能算数?三舅娘瞬间慌了手脚:“怎么能不信?我和他‘吃草连泥’几十年,从没见他说过一次谎的。”
说话间,三舅娘的眼角已经闪起了泪光,满脸皱褶更像突然摆在我眼前的一道残缺不齐的圣旨:别忘了,你三舅真就是个一钉一铆的人。
我被迫提了下神,囫囵过了下脑,还真找不出三舅说话不算话的记忆。他十二岁时说一人过日子,几个来回就过得让人瞪眼咋舌;他十五岁时说要修三间青砖瓦屋,十六岁的生日便是在新房子里过的;还有什么二十五岁以前结婚啊、三十岁以前当父亲啊、孩子结婚前保证给他(她)准备婚房啊等等,凡是他说过的事,没有一件打过折扣。
我也多次听三舅说过他的死亡计划,而且越说越硬气。去年旧历六月初六,三舅满五十九岁那天,按乡俗提前一年办六十岁寿宴,不少亲朋好友都去了,摆了十几二十桌吧。有人端着酒杯摇过去,左一个福如东海右一个寿比南山。三舅举着酒杯像嚼蚕豆:“不信是吧?我不需要你信。管它东海西海南山北山。我早讲了,老子保证只活六十岁!多活一天不是娘养的!”
这样的毒誓,来源于五十年前的一个冬日。
那个冬日,三舅身边有两位老人过六十岁生日,三舅的爷爷和一位外姓邻居。两位老人原本都按乡俗提前一年摆过寿宴,但邻居是公社书记,满六十岁这天家里依然推进拥出。理由也很站得住脚,那天是他退休的日子,可他的小家一直在乡下,退休后就得“火烧牛皮回头卷”。下属们热热闹闹把他送回家后,他得请人家吃顿饭才说得过去。问题是动静弄得有些大,有人还给他放了鞭炮。鞭炮一响,不少隔壁邻里都赶过来凑热闹。类似于一把大米撒下去,立刻围了满地鸡鸭。
如此一来场面就大了,根本就是要正儿八经再做一回六十大寿的气派。三舅的爷爷却就悲催了,因为一辈子栽田种地,没一个外人上门,生日礼物也就是孙儿孙女们磕几个头,外加四位儿媳各自奉上三个泡在糖水里的剥壳鸡蛋,跟年年过“散生”一个套路。
就是说,几十年里一直以“老庚”相称的两位老人,这辈子的日子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这不能怪谁的,我们这儿的算命先生张口就要鼓捣一个故事,说是曾有三个孩子,在某个正午的同一声鸡叫里呱呱落地,一生的命运却风马牛不相及。一个在朝廷为官,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一个当乞丐。为什么?因为公鸡扯嗓子时,从来都是从昂头到低头。昂起头颅时,公鸡啄的是青天白日,此时落地的孩子必有神仙保佑;公鸡伸平脖子时,前方是山水田地,这时落地的那位就去当泥腿子吧;公鸡彻底低下头时落地的那位,就只能像鸡啄食一样,别人给一把是一把,不给的话只好一天到晚在这里扒条虫、那里叼条蚯蚓。
三舅的爷爷已经孤身一人过了好多年,身体也一直不争气,一年四季抱个中药罐,走步路都让人分不清是来是去,坐在哪里都像一堆渣土。他满六十岁这天,儿子们被迫商量养老的事。养老之事不大不小是个事,必须认真一些才好。选择老人满六十岁这天,是因为后人们都到齐了,多张嘴巴多条计,还有一家人可以做见证。一旦赡养方案定下来,该尽义务的人就不敢反悔了。
这本不复杂,养儿防老是成千上万年的规矩,连我才十岁的三舅都一肚子把握:“爹,这还用商量?你和三个叔叔一人一个月轮着带就是!”
三舅以为这道简单的算式足够解决问题了,可他大错特错。他的父亲、我的外公是四兄弟中的老大,只见他狠狠瞪了三舅一眼:“什么时候轮到你放屁啦?滚!”
三舅噘噘嘴,偏不滚,偏要看看父辈们有多能。可他转眼明白,父辈们列出的算式那才叫算式:一人一个月轮着带是不公平的。月有大小。按阴历计算吧?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按阳历计算吧?大月三十一天,小月三十天,还有个要么二十八天要么二十九天的二月。按天数算吧?大部分年份三百六十五天,每隔四年还排出个三百六十六,四兄弟依然没法分出整数。
就在他们一心琢磨公平办法时,三舅的爷爷咳咳咔咔有如拍簸箕。几近断气之后,老人家终于咯出一口浓痰,啪的一声吐进火坑、埋进柴灰,然后屏住呼吸,摸起身边的那根茶木拐杖,豪情万丈甩出两个感叹号:“你们每人每年带我九十天!剩下的五天也好六天也罢,我自己想办法!”
三舅眼前一亮,满心欢喜为爷爷得意。他相信爷爷肯定有了过好剩下五天或六天的办法。比如生日,他可以去姑姑家住几天,说不定天天有酒有肉。就算不去,姑姑肯定会送点好吃好喝的过来,这些年一直如此,过年过节送、生日也送,有时一块腊肉,有时十几二十个鸡蛋,外加一包红糖几斤散装白酒,足够爷爷打发几天日子了。
幸亏自己有个姑姑,三舅非常轻松地帮爷爷想。可他又错了,爷爷的满怀信心转眼比屁不如,屁还能让人捂捂鼻子。他的话刚落音,我外公便一连甩出两个问号:
“每人九十天轮着带?你早就像蔸霜打的白菜,假使一轮还没轮完你就死了呢?”
三舅的爷爷直着双眼,低头拱起了喉结,拱一下停一下,拱一下停一下,就像有条靠身子一拱一伸爬行的大肉虫误入了他的喉咙,想尽快拱出去。可惜喉咙太狭窄,大肉虫始终没法向前拱出一步。
三舅也跟着发哽,哽得两眼发直。就直着眼低头盯着地面,盯了好久之后,三舅找机会横了父辈们一眼,然后扯开双腿飞出家门,朝隔壁刚退休的公社书记家里飞奔而去。他想去找书记的孙子,让他帮爷爷出个主意。书记的孙子和三舅是同桌。可还没跨进书记家的门槛,就被潮水般的热闹声拉住了。人来人往里,几位闻风而来的老者正在大门口瞎闹,一边享受书记递来的纸烟,一边唠叨钞票。有位背躬腰驼者,可怜巴巴拉着书记的手,口水都快扯出半尺长的丝:听说你退休后每月还能拿三十多块?一斤肉才五角,你就是把肉当饭吃也用不完啊?还是“国家人”好,哪像我们老了就只有等死。
三舅没了力气,就像一只本已伤痕累累的小鸟,一阵慌乱之中撞了别人的枪口,砰的一声,扑腾一下,动弹不了了。
那天晚上,三舅的爷爷也动弹不了了。一根绳子绕着脖子,真真假假挂在床头,鼓着一双可以刺穿黑夜的眼睛,长长的舌头耷拉在嘴边,似乎还有好多好多话没有说完。
三舅和爷爷的感情是一大家人都公认的。家里的孩子本来多如母鸡带小鸡,可爷爷独独喜欢三舅。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从小就没离开过爷爷一天。白天和爷爷跟前脚后,晚上和爷爷抱腿挠脚心;冬天给爷爷当火炉,夏天靠爷爷的蒲扇把他摇进梦乡。三舅起初不知道原因,直到上学后才无意中找到答案。那是启蒙后的第一次考试,三舅的语文算术双双考了满分,爷爷笑眯眯地说:“娃儿看极小,猫儿看蹄爪。我早看出这家伙比别的孩子聪明,我们家就靠他光宗耀祖了!”
三舅好一阵心花怒放,顺带想起自己出生在一年之中最热乎的旧历六月初六,他突然觉得,隔壁书记坐过的位子迟早都是他的。
爷爷对三舅的偏爱,经常让兄弟姐妹们就像揣着一肚子青蛙,动辄嘀嘀咕咕。比如每到爷爷过生日,他老人家就会把三舅叫到一边,将四位儿媳不约而同送来的十二个糖水鸡蛋端到三舅跟前,笑眯眯地说:“幺儿,你吃吧,放开肚子吃,能吃完就一餐吃完,吃不完就留着明天再吃!”
爷爷满六十岁的这个冬日,情景却有些例外,连三舅一开始都没想透彻。从四个儿子的伤害中缓过神后,爷爷不紧不慢留下一句半截话:“你们继续商量吧……”然后靠那根茶木拐杖把自己摇进了煤炭洞般的小屋。
后人们多少有些担心,可谁也没去关心。三舅从隔壁回家后,发现爷爷不在火坑边,马上箭一般射进爷爷的小屋。三舅猜想,爷爷一定躲在小屋里流泪去了,三舅也做好了跟着抹眼泪的准备。可他又失算了,甚至有些失望。三舅一进门,爷爷便在一脸干瘪的笑容里,吩咐他去召唤其他兄弟姐妹,让他把他们全部叫过来。三舅脑子一转,明白了,爷爷肯定是要破例给其他孙辈分鸡蛋。三舅多少有些不情愿,但他依了。分就分吧,俗话说山中有肉见者有份,让他们享受一回也好,免得一会儿又要齐心协力把他当敌人。
十二个鸡蛋十一个孩子,爷爷给每人分了一个。分蛋的场面很是有些味道。除三舅外,其他兄弟姐妹蛋一到手就跑开了,有如盗抢成功后的逃离。有两个小堂妹连门都没进,就那么杵在门槛外,一手捂着鼻子一手伸得笔直,既像讨米又像讨债。爷爷并不计较,抖着双手把鸡蛋送到她俩手心时,依然乐得满脸只剩两排大牙。
三舅有些伤感,既没想过离开也没急着享受。就那么静静地杵在旁边,瞪了这个瞪那位。他知道大家不想在小屋多待一口气,一则房里太黑,二则满屋都是“老人味”。
房里只有爷孙俩后,爷爷把剩下的两个鸡蛋和四个小半碗红糖水倒进一个碗里,要三舅一人享用。三舅不依,果断伸手将其中一个鸡蛋塞进爷爷嘴里,再端起那碗糖水递到爷爷嘴边。爷爷,你必须先喝一半,你不喝我也不喝!
事后好些年里,每当想起这个情景,三舅伤心之余也会感到一丝欣慰。要不是自己那天懂回事,爷爷到死都没能享受最后这点人间甜蜜。
你一口我一口,爷孙俩喝完糖水吃过鸡蛋后,三舅将四个空碗叠在一起,准备送进灶房时,爷爷突然压低嗓子,让三舅把房门关紧。望着爷爷的满脸神秘,三舅以为还有好吃的,关门的动作就像当小偷。木门闩刚插上,爷爷便像一只硕大的老鼠,蹲在床头开始倒腾墙缝。手拿一截应该是早就准备好的篾片,果断戳掉糊住墙缝的一块巴掌大的干泥,挑出一个拳头大的小布包。一扭身,再抬头,又是两排大牙。随后鼓起腮帮翻来覆去吹拍小布包上的灰尘,再用力捏了几捏,看都懒得打开看一下,就将小布包直接塞进了三舅的手心。三舅估摸不出小布包里的内容,也不敢随意打开。爷爷继续压低嗓子,一改过去的不温不火,一字一句说了好几个“好好”:“幺儿,你好好记住,一定要好好读书!爷爷等着你好好出人头地呢!你好好把这个收着,别告诉任何人!到时候铅笔本子不够用时,肯定用得上!”
爷爷乘鹤西去后,三舅才彻底明白,他把那个小布包交给自己时,一定就已下定了离世的决心。小布包里是一块“袁大头”, 三舅至今还好好藏着。只有爷爷每年生日加祭日的那个冬日,三舅才会跪在爷爷坟前,轻轻解开小布包,将那块银圆好好地放在爷爷的墓门前,一边磕头一边念叨:爷爷,您看看吧,您给我的银圆还在……
那天后半夜,睡在爷爷脚头的三舅是被一泡大尿憋醒的。睡梦里,他到处找地方拉尿,一滴也拉不出来,只能被憋醒。摸黑起身下床、隐约晃见爷爷半弓半站的身姿时,他还以为爷爷也要下床去夜解,立马想到扶爷爷一把。刚伸手碰了下爷爷的手掌,便感到一股死蛇般的冰凉几乎穿透骨髓——爷爷已是一具僵硬的冷尸。
三舅傻了,哭了,号啕大哭,一泡大尿也说一不二地撒到了床上。
睡在隔壁房间的外公外婆,被撕心裂肺的哭声吵醒了,外公的吼声像打雷:
“夜半三更也要‘打长喊’?你娘老子还没死呢!”
三舅一顿,不哭了。就像开车的人猛踩一个急刹,吱的一声,然后死一般沉静。
三舅瞪着双眼,喘着粗气,咬牙切齿,真不哭了。接下来,安葬爷爷的日子里,三舅都没哭过一声,就那么漫无目标地横着血红的双眼,一声不吭地流泪;就那么跪在爷爷的灵柩前寸步不离,一连三天连水都不喝一口。直到又一个崭新的黄土堆渐渐隆起的那天,三舅才跪在坟茔前歇斯底里吼了一句:“爷爷!我要为你报仇!”
吼完,三舅夺路而逃。这句突如其来的吼叫,让在场者人人一头雾水,愣了好久没想明白道理,最后也便懒得想了。老人家明明是自己上吊自杀,脖子上的绳子又不是别人套上去的,这孩子想找谁报哪门子仇?
爷爷入土为安的第二天,三舅便发了毒誓,第一次发毒誓:“不信是吧?我不需要你信!你记住,老子保证只活六十岁,多活一天不是娘养的。”
毒誓的内容有些狠,但语气并不可怕,背书似的。那是放学回家的路上,三舅说给同桌听的,也就是公社书记的孙子。那家伙仗着当官的爷爷,可以天天把油当茶喝。
“哼!我看你就装着一脑壳屎!叫花子舍不得过烂板桥呢!”书记的孙子反驳道。
三舅没理他。既然他不信,三舅就当说给自己听好了。
紧跟而来的两年里,三舅或许怀疑过自己的毒誓,因为他一边读书一边想到了另外一些问题。比如自己一定会听爷爷的话,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大学,那就活一百岁也可以不去找死。可惜这种思维也就在半空中晃悠了两年,两年后三舅小学毕业,哪怕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初中,可他把宝贝似的《录取通知书》一扔给外公,外公便亮出底牌,把三舅压得气都喘不过来:
“我早说了,男孩读书为记账,女孩读书变混账。不信你去问你姐和你哥。”
三舅的姐姐,也就是十六没满便已出嫁的我妈,连校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两个哥哥也连小学都没毕业。这么说,外公对他已经够可以的了。但三舅不甘心:
“我不管!我听爷爷的,就要好好读书!”
“那你就去阎王那里找你爷爷!”外公双眼瞪得像灯泡。
“老……我保证只活六十岁!”十二岁的三舅,果断跟外公叫板。
外公满脑子上不连天下不着地。一个屁股还没收黄的小东西,居然就给自己算阳寿?还差点给他称了“老子”。
“啪——”除了耳光,外公找不到更有效的办法:“老子还能等到你活六十岁?”
外公除了要拿出“老子”的威风,还想表达另一层意思:等三舅活到六十岁的时候,他的骨头肯定已经能当鼓槌了。遗憾的是,三舅并未把外公的话理解过来,以为外公就是不想让他活到六十岁,是否现在就想一巴掌打死他。
“那你现在就把我打死算了!就把我和爷爷埋在一起!我躲一下是狗日的!你不把我打死你就是……”
“啪——”又是一耳光:“不把你打死老子是什么?要死你现在就去死!胎毛还没干翅膀就想硬?有种你一个人去过日子!”
“我偏不死!除非你把我打死!我赌你把我打死!把我打死了你也要偿命!你记住,是你要我一个人过日子的,你看我会不会饿死?”
二
盘古开天地以来,老家的乡下女人就没有做寿的先例,可三舅娘偏要破例。哪怕她一辈子对三舅百依百顺,但这回却是吃了秤砣的样子。三舅还没说半个不字,她就抢先亮了底牌:“反正这个寿我必须做,还要提前做。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做!你打死我是我该死,不是和你一样想自己找死!”
为了让三舅彻底接受自己的安排,三舅六十岁生日的半个月前,三舅娘还专门从集镇上请来一位算命先生,让他当着三舅的面给她“排八字”。算命先生是位盲人,三舅娘是牵着他进门的。因为男女有别,三舅娘不好意思和他手牵手,便借用算命先生的那根拐杖,算命先生握一头,三舅娘握另一头。临近家门时,一前一后一男一女牵出的那种味道,立马把三舅逗乐了。直至算命先生坐定后,反反复复勾了好一阵指头,然后一字一句把结论抛给三舅时,三舅还沉浸在一脸不知深浅的笑容里。
“我张瞎子算命照直讲,你家婆娘的六十大寿不仅要摆寿宴,日子都得提前,不然没法消灾。”
有意思的是,算命先生说的日子,居然是旧历六月初五,三舅六十岁生日的前一天。
与其说这是三舅娘借算命先生之口玩自己的小九九,不如说是她的一番良苦用心。三舅娘想的是,既然是她摆寿宴,就会有亲人朋友聚在一起,就可以一起阻止三舅跳河上吊喝农药,甚至拿刀抹脖子。她相信,还打得死老虎的三舅,真要死的话只能自己想办法。三舅娘早就叮嘱过亲人们,她摆生日宴时大家都得把家里安顿好,在她家起码要住两天。因为三舅六十岁生日那天是道“门槛”,一旦过了那天,三舅还被挡在“门槛”这边的话,也许他就想明白了。就算依然想不明白,只要没法把生日变成祭日,他的毒誓就不能算数了,再要死的话就得重定死期。现在的日子又不用吃了上顿找下顿,每个月还有政府给的百把元基本养老金,她不相信有几个活得好好的人真愿意死。
“呵呵,那、那好吧,免得再……”三舅也给了算命先生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一脸的不在话下。可是,那个省略号迅即成了一群苍蝇,在三舅娘脑海里好一阵狂飞乱舞,转眼便飞成了阵阵魔鬼般的声浪:“免得……你们再到处给我报丧信。”
三舅娘的骨头都软了。要不是风声已经放出去,她都不想破例做什么狗屁大寿了。
第二天一大早,三舅换了个人似的,满心欢喜对三舅娘说,要破例就要破得别人不敢效仿,杀猪、宰羊,买好烟好酒!还得给你买套新衣裳!我也伴神享回福!
话一落音,三舅立即给屠夫打电话,预约杀猪宰羊的时间,杀猪宰羊也要选日子的。甲子乙丑丙寅丁,屠夫最终把动刀的日子定在三舅娘摆生日宴的两天前,因为生日宴先天属蛇,不适合杀猪。生日宴当天倒是适合动刀,但客人们都要过来吃早饭,宴席的早饭不是城里的早餐,得摆正席,当天杀肯定来不及。反正家里有冰柜,早杀十天半月也没事,天气再热也不怕。三舅跟屠夫哼哼哈哈的时候,一旁的三舅娘看似满脸乐呵,可一想到屠夫那把尖刀“嗞”的一声刺进猪喉羊喉的情景,心里就隐隐作痛,脑子就阵阵发晕,仿佛那汩汩血流早已堵满了自己的胸腔。
打完电话,三舅驾着自己开了多年的那辆后三轮摩托,噼里啪啦去了集镇。先进银行,把他十年前存的一笔积蓄整整取出一半,两万块。然后去超市,买了满满一车白酒啤酒香烟饮料烟花鞭炮。外加两套丝质唐装,他和三舅娘每人一套。
当初存这笔款子的时候,三舅就和三舅娘铺排过这笔存款的用途:“这四万块,娘死了都不能动!你两万,我两万,我们给自己预备的送葬款。”
俗话说,老虎嘴里也有断肉的时候。三舅两年前开始修楼房时,偶尔也会遇上资金周转不顺,但他宁愿先找别人借,也闭口不提这张存单,现在却不声不响一下子取了两万。虽然口口声声是为了给三舅娘置办生日,可他为什么还要给自己买新衣裳?难道这不是在买“装老衣”?三舅娘觉得自己被扔进了更深的窟窿。
三舅驾着三轮摩托一回家,就把剩下的一万大几递给三舅娘,嬉皮笑脸丢下四个字:好好收着。
“取这么多干嘛?”三舅娘唯一的感觉是,这是三舅给自己留下的“道士”工钱。
“帮我看看吧,合身不?”三舅没听见三舅娘问话一般,继续嬉皮笑脸,果断套上新买的唐装,转半圈,再转回来,有如演员登台前高高兴兴试穿新买的演出服。
“又不是小孩了,今天又不过生日!”三舅娘强迫自己跟上三舅的话题。
“你今天就给我洗好。也就十多天了,新衣新裤不过一下水的话,穿在身上不舒服。”三舅果断脱下唐装,果断吩咐。
我们这里有个有板有眼的说法,说是人百年之后的装老衣,生前必须穿一回才行,穿过之后还得洗一次,不然真正去世后穿在身上等于没穿。
三舅娘心里立马像针挑,眼里像撒了辣椒面。
三舅抬头望了一眼三舅娘,改口给她施舍了一些胆量:“你这婆娘,让你洗个衣也犯规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不穿不过水的新衣。你摆生日宴时那么多客人,我更觉得别扭。”
三舅娘赶忙顺势耍了回小聪明:“一只蚊子撞进眼里了,揉了半天没弄出来。”
早饭已经做好,菜已经端上桌,锅底的饭锅巴香气四溢。本该吃饭了,三舅娘却不急着吃,给三舅盛好饭后,丢下一句“你先吃吧,我给你洗完衣回头再吃”,抬腿便出了大门。连洗唐装的地方,也是她为了方便自己再揉几次眼角。出门时,三舅说家里有洗衣机啊,三舅娘说丝质服装不能用洗衣机洗,于是去了门前的小河边,道理毫无瑕疵。就算在河里洗,新衣裳也不费力的。蹲在那个不知哪天就有的小水坝上,就着清清的河水摆几下就行。每摆一下,三舅娘的眼睛里湿一下,摆一下湿一下,几摆几摆,层层水浪也变成了满目黑云。你个混账东西,难道这就是我最后给你洗一回新衣?
三舅娘的眼泪夺眶而出。那条将满目青山一分为二的小河,也被阳光染了一道血流如注的巨大伤口。
此后的十多天里,三舅娘眼都不敢眨,一眨就泪水滴答。有时候,明明是在和别人有说有笑,但眼皮一动就会阵阵发涩。
又一个早上,三舅又要去集镇,说是把建房时欠下的几百元材料尾款结了。三舅娘提醒三舅:不是说不要了吗?钢筋水泥瓷砖灰桶儿铁钉样样都是在他那里买的,优惠几百元不应该吗?三舅说,你想让我欠来生账?三舅娘的思维马上僵硬如铁,没法再延伸一丁点儿。那,要去也得吃完早饭我们一起去。
又一个早上,三舅说早些天在后山砍的树枝应该干了,得提前收回来,免得到时候柴烧完了,抓灰不是抓火不是。三舅娘说,吃完早饭我们一块去吧;再一个早上,起得老早的三舅去上厕所,三舅娘也一个翻身溜下床,当特务一样前脚跟后脚。
那些天,三舅扯个哈欠,三舅娘都担心他是要用力透完最后一口气;三舅打个喷嚏,三舅娘都会当成突如其来的一声炸雷。
三舅终于发话了:“你不是瞎操心吗?管得住我死吗?就算死也还差几天呢!我什么时候说话没算话?”
离摆生日宴越来越近了,三舅娘的心跳成了定时炸弹的计时器,哒哒哒哒越走越急。旧历六月初五一大早,我们如约前往。刚进门,三舅娘又把我拉到一边,眼泪已像断线的珠子:“外甥,你……你一定要想办法管住他!”
“……”我不知说什么好。
“好歹就是明天。你三舅的生辰是午时三刻。你一定要多邀几个人守住他,实在不行把他绑起来!只要过了明天午时,他睁眼就过了六十岁,他的话就不能算话了。”
“您别这样,别听他瞎扯。”除了有用没用的安慰,我还能怎样?
见我依然一副不上心的样子,三舅娘悄悄塞给我一个小纸袋:“听说吃了这个可以一连睡上好几天,也不会死人。我在医生那里跑了好些次才凑够十粒,这两天他肯定不会听我的。你想想办法吧,今天晚上一定要全部装进他肚子里!外甥,求你了。”
“放心吧。保证死不了!”我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做了承诺。
三
我被三舅娘摇醒前,正在一堆零零碎碎的梦里七上八下。
既然是摆寿宴,就免不了大吃大喝。一进门,我们就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吃了早饭吃午饭,吃了午饭吃晚饭,明天还会继续胡吃海喝一天。
三舅也和我们并肩战斗,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我的酒量远远赶不上三舅,初五午饭一下席,我便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一觉睡到日头快撑不下去的时辰。睁开眼,我朝另一把沙发瞟了一眼,心里立马打起鼓来,因为先前和我一样窝在沙发里做梦或打鼾的三舅不见了。我赶忙跑出门去寻找下落。三舅娘几个碎步跟出大门,轻轻唤了一声“外甥”,顺声朝楼房后面努努嘴。
酷暑季节,连黄昏的阳光也像刀尖,划得人间满目生疼。三舅几个月前才彻底竣工的两层楼房,高高耸立在小山丘上,有如一座时刻准备迎接战火的炮楼。
让人琢磨不透的三舅,即便真要把明天变成忌日,也不愿浪费掉留在世上的最后十几个小时。此时,他正瘸着一条腿,在屋后的通道里忙个不停。一会儿锄头一会儿铁镐,一点一滴清理建筑垃圾。
“三舅,事是干不完的。天都要黑了,休息会儿?”我摇到三舅跟前,一边装好人一边递香烟。
“热得冒烟的季节里,乡下人干活必须抢早赶晚。”三舅伸直腰杆,边接烟边搭腔。
“这楼房修得让人好生羡慕啊。”
这可是我的内心话。我羡慕的不仅仅是房子修得漂亮,更在于三舅建房的过程。跟他儿时建三间青砖瓦屋一样,眼前的楼房依然是他一砖一砌刀亲手建起来的。唯一的区别在于,这回的材料是买的。砖瓦靠买,必须靠买,三舅想过自己烧制,但现在的黏土已经列入保护资源,不让随意挖;钢筋水泥就不说了,让他自己造也造不出来;瓷砖玻璃门窗铁钉之类更是如此。但除了材料,瓦工木工全靠三舅自己干,连刮仿瓷墙面都是自己干。三舅会这个,怎么会的一会儿细说。当然,有三舅娘当伴工,她也很乐意。刚动工时有人问三舅,你真的又要一个人修房子?三舅嘴一咧,反问道,你在外面打过工吧?一年能赚多少?对方说,口吃肚攒一年到头可以落个万把两万,稍不节约等于一年四季跟和尚睡觉——连头发毛都赚不到一根。三舅得意了,那不就对了?我请匠人干的话,全部搞好要三百来个工日。现在的人工工资一天两百,还要烟酒茶饭伺候,一个匠人每天少了两百三四十元没法对付。三百个工日多少钱?七万左右。我自己不慌不忙干,拿两年时间可以完工吧?两年完成三百个工,干活的日子不到一半,比打工轻松多了,算收入账比打工还高!
我没法不从内心佩服我的三舅。
“管它!总算把这辈子最后一件事完成了!”三舅口含香烟继续埋头干活。
“往后可以安心享福了。”我继续讨好,想尽力掌握话语权。
“享福?乡巴佬天生就是坨泥巴!‘窝’得越久越臭!”
“也不能那么说啊。城里有几个人修得起这么大的房子?”我继续围绕房子找话题。
“那是因为城里人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啊!既不养牲口也不放锄头镰刀,连吃的喝的都是随买随用,要那么大的房子干嘛?”
“房子宽敞肯定舒服些啊,不然有些城里人为什么修别墅?”
“舒服?舒服与房子何干?舒不舒服从来都是心里的事。不然为什么说‘叫花子讨三年米连皇帝都不想当’?那些修别墅的城里人,都是把日子过空了拿钱当玩物,可钱这东西,玩出花来也不见得就是舒服。好多人玩来玩去不是家破人亡了?房子是什么?要我说就是人活着时的棺材。棺材肯定不是越大越好吧?太大了都找不到安放的地方。”
我无言以对,舌头阵阵发硬。
“所以啊,你文化再高也找不到理由否定我。我早想明白了,乡下人一辈子就为办置两口装尸骨的盒子。房子是活着时的盒子,棺材是死后的盒子。办置完了,就万事大吉了。”
“表弟不是还没成家吗?等他成了家,您和三舅娘的好日子才正儿八经开始呢!”尽管这个话题有些冒险,但我觉得应该很有力量。
果然。三舅停下手中的活,望着远方叹了口气,从犹豫到果断:“外甥……算了不说了,幸亏我从没说过等他成家后我再死!”
三舅的儿子确实让人失望。三十大几的人了,听说一直在外打工,可一去已近二十年没回家,连个电话都没有,一点信息也没有,就像小鸡被老鹰叼走了。偶尔有点传说般的信息,要么躲躲藏藏要么让人难以接受。我都听说过,说他还进过“号子”。
“老子当初也跑过,三年就跑出了自己的日子!可他呢?”三舅突然怒了。
是啊,三舅十二岁那年也出走过,足足在外跑了三年。可他的逃跑,简直说得上脚下生光。比我也就大了十来岁的三舅,就曾亲口跟我说过那三年的经历。
他说刚出门时并未想过一走了之。那天上午,被外公狠狠扇了两巴掌后,三舅捧着红肿的脸,揣着爷爷留给他的那个小布包,径直去了集镇上的银行。躲躲闪闪走到柜台边后,他小心翼翼问柜员:一块“袁大头”换多少钱?答话的是位年轻人,他很不当回事地瞟了三舅一眼:“袁大头?你哪来的银圆?”
三舅开口打听银圆价格时,满脑子还是“读书”。可年轻柜员一反问,三舅怕了,对方是不是发现了他红肿的脸庞?进而把他当成了小偷?不是我有,替别人打听下。谁?我……三舅想到了自己的同桌,书记的孙子,但瞬间又不敢说了。总之你放心,就是帮别人问问,他让我保密,他爸是大官。三舅把“他爷爷”都改成了“他爸”,这就是撒谎时的逻辑混乱。年轻柜员或许是让“大官”两个字眼提了一下神,这才扭头问了身边一位年长的同事:那东西究竟值多少钱?年长者答话前也瞟了三舅一眼,随后有气没气给了年轻柜员答案:银行早不收了,民间有人还在收,听说我们这带五六块,广州那边十多块,香港收到一百。
“一百?天啦!”三舅阵阵尿急,不敢再留一口气,生怕银圆被谁抢了。
杀出银行后,三舅躲在某个角落里拍了好一阵胸口,舒了好几口长气,然后绕着银圆算账。就算本地只换五块,那也是一笔天文数字。一个鸡蛋才五分,可以抵得上一百个鸡蛋。可再认真一算,他不可能靠五块钱读完书,最后便想到了香港。
“香港?”三舅脑子里霞光漫天。对,要换就去香港换!可是凭从课堂上得来的那点知识,香港在哪方他都说不清楚,更找不出独闯香港的胆量。老师已经说过好些次了,那会儿,我们的香港还霸在英国人手里,就算自己真有本事找过去,一旦被卷毛鬼抓住怎么办?搞不好就会人财两空。
三舅后来说,只怪他那时还是小屁孩一个,如果再大几岁,他真可能就寻香港而去了。我们隔壁乡有个不怕死的,就是靠当初一个偷渡,把一生的响动弄得天大,几十年后衣锦还乡,还以港商的身份在县城办起了响当当的企业,经常当县官们的座上宾。
“不信是吧?我不需要你信。如果那会儿能遇上他,老子这辈子肯定不会浪费六月初六这么个好日子。”那段时间,三舅不止一次两次跟别人摇头晃脑瞎吹过。
当然,这纯属叫花子嫖堂客——穷作乐。实质上,三舅十二岁离家出走的当天就后悔过,就理解了什么叫“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因为他发现自己讨米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可他饿死也不想掉头回家,只要一回家,外公就彻底占了上风。你也就这本事?跑啊?不回来了啊?老子还以为你的翅膀真硬了呢!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我的脸又不是屁股,往哪搁?”这就是三舅曾经和我耍嘴皮时表露出来的硬气,以及毅然离家出走的底气。
我当时还在心里替三舅打抱不平,甚至讨厌了外公好久。真不知他怎么想的,是真被三舅气得就当少生了个儿子?还是想让他吃足苦头再服输?反正,外公始终没去找过三舅。如果愿意找,三舅当天落脚的地方离家也就二十来公里,就在隔壁公社集镇上的包子铺门口。只要去那个集镇,走完半条黄泥巴街就可以把他撵回家的。
太阳离远方的山坳渐渐近了,离三舅的热情渐渐远了。酷暑时节本是汗水的季节,可三舅这会儿的满头大汗都不是热出来的,是饿出来的,饿得浑身像筛糠,汗也成了虚汗。再不想个办法,三舅担心明天一早只能让人收尸。三舅怕了,真被饿死的话,且不说自己的命是否值钱,更重要的是,那就等于永远输给了外公,连翻本的机会都没了。外公一大早让他去死时,三舅分明说过偏不死的,他决不能以死的方式输给自己的父亲。
包子铺眼看就要关门了。情急之下,三舅咬紧牙关,麻起胆子把头伸进营业窗口,对着一位正要将大半筐包子馒头放进食品柜的络腮胡,放开嗓子喊道:
“干爹,我快饿死了,给我两个馒头吧!”
开口之前,三舅想过爷爷留给自己的那块银圆。仅仅想一下,爷爷似乎就在某个旮旯里盯着他,他才决定先试试运气,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络腮胡比三舅其实才大四岁。十六岁。三舅耍赖喊他“干爹”,首先就是被那脸胡须蒙蔽了,而且那家伙牛高马大,还戴着工作帽和口罩,根本让人无法相信是个愣头青。
看起来好不威风的络腮胡,被一声清清楚楚的“干爹”喊懵了。只见他慌慌张张放下包子馒头筐,不知深浅地扭头问道:“你……叫谁?”
“您啊,干爹,给我两个馒头吧,我快饿死了。”三舅毫不含糊。
“我,我……”络腮胡想辩解,一时却找不到说辞。
“你、你是哪来的小家伙?昏头了吧?”有人上前替络腮胡解围。
三舅死死望着对方,像老鼠望猫:“我……饿昏头了,快饿死了。”然后一边擦泪一边继续追击,“干爹,给我两个馒头吧,我保证叫您一辈子干爹,往后您让我干嘛我就干嘛!”
接下来的场面就不多说了。煽情与否另当别论,反正三舅赚了一顿吃的,还不是馒头,全是包子,肉包糖包都有。两口一个,三口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吃着吃着,三舅破涕为笑了,因为他噎得有如鸬鹚吞鱼的时候,络腮胡还给他递了一杯凉水。其他人也跟着变了态度,纷纷让三舅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的,一定让你吃饱。
几个来回,有人还被三舅“逗”红了眼眶。
你是哪里人啊?三舅摇头。你爸妈叫什么?三舅一言不发。那你叫什么名字?三舅没法继续装傻,这才随口说了个那时乡下一抓一大把的乳名:毛坨。
趴在营业窗口吃完包子,三舅一连打了好几个饱嗝:我、我想进来洗个手脸。
三舅进门的目的,远不只是洗个手脸那么单一。在水龙头上胡乱搓了几把后,别人还陷在可怜他的情绪里,三舅却已活络如鸟,转身提起提桶就满屋洒水,然后拿起扫把轻手轻脚扫,扫把一丝一毫不离开地面,也便看不见一丝扬起的灰尘,让人心里软乎乎的。扫完地,三舅又去收拾揉面团的案板……
三舅被包子铺收留的十天半个月里,大伙一口一个“毛坨”,叫得比家人还亲,现在想来还让人心里阵阵发热,或者发酸。每天吃饱喝足后,三舅从早到晚不歇家伙。除了搞卫生,他还从揉老面干起,几天之后就学会了包包子、包饺子、蒸馒头、剁肉馅,手脚比临街卖艺的抛刀玩把戏还灵活。
要不是十多天后公社革委会主任插一杠子,三舅待在包子铺里的时间应该更长,一辈子也说不定的。就算后来的供销社没了、包子铺也散了,三舅靠卖包子馒头都会把一辈子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那天,革委会主任一进门就盯上了三舅。此前他也来买过包子馒头,但从没把三舅放在眼里。因为这回是检查工作,比平常就要认真一些。核对工作人员上班情况时,他发现有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未经任何人批准,居然在这里干着只有“国家人”才有资格干的活。
“万一他是‘坏分子’,在包子馒头里下毒,你们担当得起吗?”革委会主任掷地有声地说,员工们吓得个个你眼瞪我眼。
就在革委会主任准备进一步弄清三舅的来龙去脉时,三舅摸摸口袋里的那块银圆,扯开双腿便开溜了。跑出好几丈远后,他才扯起嗓子一声吆喝:“干爹,我不是坏人!往后一定来看您!”
这段奇缘随后还真演绎成了一段佳话。一晃几十年,每到过年过节,三舅必然带上礼物拜访络腮胡,进门就是一声“干爹”。每到络腮胡过生日,三舅还会毫不含糊地给他磕三个响头;络腮胡后来娶的老婆比三舅还小几个月,三舅也清清楚楚叫她干妈;络腮胡的儿子比三舅的儿子还小,三舅依然一口一个干弟。
因了这段佳话,人人都说我三舅是个讲良心的人,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逃离包子铺之后的日子,三舅从不和别人多说。偶尔有人想刨出点滋味,三舅还会反客为主调侃一句:“你不就是笑我吃过三年‘百家饭’吗?”
事实上,三舅并未以讨米为生。三年后他突然回家时,甚至大有衣锦还乡的气派。
那是一九七三年初秋的一个清晨,三舅在离家几十上百米的小山丘上,手忙脚乱搭茅棚,身边还伴着阵阵“嘎嘎嘎嘎”的鸭叫声。这几只鸭子的来历也颇有意味。那是三舅回家的路上,遇上的几只离群小鸭。小家伙们想必孤独得太没意思了,想找人亲近一下,三舅停下鸭子停下,三舅一抬脚鸭子又跟上。一开始他是想赶开的,可阵阵嘎嘎声既像哭诉又像讨好,越听越像走失的小孩在找母亲。三舅便让鸭子自作决定。反正,就算有人赶过来也不能算他偷,何况一路上鬼都没遇上一个。
“这是‘天财’,人的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的。”
正是阵阵鸭叫声,让外公外婆发现了失而复得的三舅。那一刻,外婆被马蜂蜇了一般,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喊天叫地当欢庆锣鼓。外公也没法冷静了,抬头望着小山丘上忙得像只猴子的三舅,身子抖了几抖,好一阵呆若木鸡。
既然三舅回来了,就算从此真要一个人过日子,外公也不想让别人嚼舌头。稍候片刻,外公把三舅的爷爷当初居住过的半间小屋收拾一下,然后放下老脸,揣着多少有些告饶的心情来到三舅跟前。
遗憾的是,真正面对三舅时,外公开口就像打铁:
“既然老子生了你,就算是条白眼狼,也只怪老子一泡尿撒得不是时候。老子也有安排,家里有两间半土屋,你们四兄弟每人半间,老子和你娘留半间,你爷爷住过的那半间现在就给你。你要是还承认是我儿子,就马上给老子搬回去住!”
“哼!”三舅被‘你爷爷’三个字眼冲得有些鼻子发酸。又一个鼻头哼哼,他马上把酸气变成了仙气一般,字字句句回答得鸟语花香:“我没说不是你儿子啊。就算是条白眼狼,也不是从树木孔里炸出来的。你放心,只要我不死在你前面,你一满六十岁我就按份子养你,保证把你养到我自己满六十岁,保证不会让你饿死!”
外公一连哽了好几下喉咙,就跟三舅的爷爷六十岁生日那天一个板眼。瞪着双眼,喉结拱一阵停一下,拱一阵停一下,仿佛有条靠身子一拱一伸爬行的大肉虫,想尽快拱出外公的喉咙。可惜喉咙太狭窄,大肉虫始终无法向前成功拱出一步。
好在外公很快明白自己有腿有脚,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白云在蓝天上悠哉游哉,小鸭们继续歌唱,三舅瞟一眼几近完工的茅棚,一个口哨一声附和:“鸭——鸭鸭鸭鸭……”
阵阵得意洋洋的吆喝声,远不只是三舅在指挥鸭子,也不一定非得说他是在给自己的爷爷报仇。最好的说法应该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年,已在豪情满怀吆喝自己的人生。
几天后,那位已上高中的小学同桌,揣着一肚子兴奋跑到三舅的鸭棚里凑热闹。三舅旧话重提:“不信是吧?我不需要你信。我讲了,你记住,老子保证只活六十岁,多活一天不是娘养的!”
重提毒誓的时候,三舅已经不是在和谁赌气了,就像说别人的事。曾经的同桌照样一脸莫名其妙,三舅早已转换话题:
“总之一条,我老了决不会给后人添养老负担。你朝我愣着干啥?以为我还找不到死的办法吗?河里又没盖锅盖,绳子树丫走错路都有。不信等着瞧!”
四
十五岁那年,三舅要建房的消息传开后,方圆十里没一个人当真。有位老人说,哼!他十六岁以前能建好三间青砖瓦屋?老子六十岁还不敢想呢!如果真成了,我拉屎给自己煎粑粑吃。
三舅也哼了个鼻头。我看他就是白活了几十年,没听说老不欺少?当心到时候不敢解裤带。
三舅把建房的计划定在十六岁以前,是因为那时候满十六岁就成了“正劳力”,必须天天在生产队“出工”,理由也顺理成章。那时的中小学教育是九年制,小学五年、初中高中各两年,七岁启蒙十六岁正好高中毕业。高中毕业后必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想上大学也得先在农村安心干满两年后,才能获得推荐资格。
三舅敢说自己建房是有底气的。他离家出走的三年间,轻轻松松学会了三门手艺:烧砖瓦、当泥瓦匠、做木工。
那时学艺本有行规,一门手艺就得跟师三年。可三舅学什么会什么,每年学一门,每门学一年,简直就是要把师傅比下去。每门手艺出师时,师傅都会摇头摆脑调侃一句:“哎呀,这家伙恐怕只剩学不会生孩子了。”
匠人收徒弟都有讲究,那时还得磕头。如今不磕头了,但起码得由父母带过去,提点礼物讲些客套话,三舅却是一个人独闯师门。第一门手艺是烧砖瓦,刚和师傅见面时,人家根本没想过收三舅为徒,三舅凭一张厚脸皮、两张薄嘴皮,外加两块楠竹皮,一阵热闹就让对方服了:
莲花闹,三寸三,
上打云南下打川;
上打云南贵州省,
下打四川峨眉山;
云贵四川都留我,
我说今天不得闲;
我要去拜砖瓦窑,
拜访烧窑大老板;
拜他为师学手艺,
学了烧瓦又烧砖;
不管答应不答应,
我都一心跟着干;
日里夜里听吩咐,
不要工钱不偷懒;
狗窝当床也能睡,
一日三餐一碗饭;
假使三天学不会,
夹起尾巴快滚蛋!
这是三舅随编随打的“见人头”。哪学的?他刚离开包子铺的几天里,从一个乞丐那里混来的。他说只能叫“混”,别浪费“学”字。如果人一辈子靠这种小把戏过日子,简直对不起祖宗。也因了这种心思,几天之后他便与乞丐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了。可每当肚子咕咕叫的时候,他还得依靠这种把戏。这个正午时分,他毫不犹豫把远方那团滚滚浓烟当炊烟,把莲花闹又当了一回敲门砖。前后也就分把钟,窑主便被逗乐了:“哪来的小家伙?嘴皮蛮灵活啊。”
师傅此话有些差,
家伙虽小想法大;
有朝一日时运转,
八抬大轿抬回家!
窑主嘴都合不拢了。三舅也开心了,至少搞定了一顿饭菜。正是吃午饭的钟点,他都闻到了厨房那边飘来的阵阵菜香。厨房那边一声呼唤,窑主应声而去。几分钟后,女主人把一碗饭菜送到三舅跟前。三舅以为窑主会征得老婆同意后喊他进屋去吃的,但女主人连碗带饭菜放在三舅身边后,立刻闪身而去。三舅尽管有些不满意,可想起打发叫花子大凡都是这样,于是安心安意开吃了,还说了声谢谢。
一阵狼吞虎咽后,三舅脑子一转,啪的一声,将带在身边的另一个破碗摔了个粉碎。
这个破碗的来路有些说不出口,那是一户人家的狗饭碗。与乞丐分手的当天下午,三舅饿得浑身发抖,比手中的莲花闹抖得还厉害。他在那户人家门前已经热闹了好久,嘴巴都磨出血了,兰花指在竹板上都快刮出茧来,主人连门都不开。可他安静下来才一泡尿工夫,门吱嘎一声开了,主人一边唤狗一边手忙脚乱将半瓢水饭倒进门外的狗饭碗里,然后蛇信子一样缩回屋内,“嘭”的一声重新关死了房门。三舅有些伤心,赶紧拿着木棍冲过去,一棍就把伤心送给了正要享受水饭的那条黄狗,然后端起那碗水饭就开跑。至于最终吃没吃那碗水饭,三舅从没说过,也没人问,不好意思问。接下来的几天,他之所以把那个破碗带在身边,是因为洗干净后谁也看不出那是狗饭碗,带在身边起码可以舀水喝,比直接趴在沟边咕咕隆隆方便多了。
眼下,三舅摔碎那个破碗,要的是另外的结果。
果然,清脆悦耳的响声里,窑主过来探动静了。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三舅赶紧双膝跪地:“师傅,我摔掉这个破碗,是因为您和师母给了我新饭碗。您给我新饭碗,想必不是让我继续去讨米的,从此我就跟您学烧砖瓦了!”
三个响头下去,窑主不再说一个字,还伸手扶了三舅一把。窑主又不是没带过徒弟,何况三舅还在莲花闹里说过,也就需要管个吃住。
就这样,从学烧砖瓦开始,三舅一学就是三门手艺。凭这一身三艺,三舅回家的第一年,硬是亲手把三间青砖瓦房带到了世人面前。
有道是“身有手艺一把,走遍天下也不怕”。只要愿意,三舅靠其中任何一门手艺都可以把后来的日子过得上好。可他说,当初学三门手艺的目的,就是给自己修房子。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就得再去找更好的活法,人不能一条路儿走到黑。
我相信,三舅不想靠手艺谋生的真正原因,应该与他建那三间青砖瓦屋时吃的苦头有关。技术、时间和力气都不算事,但除了这三宗,还有不太容易解决的难题。比如那时候烧制砖瓦全靠木柴,连老百姓做饭烧水也得用木柴,他得到处砍杂草、捡树枝,如若撞上一根干树枝一个干树蔸,简直如获至宝;更难的是建房需要檩条之类,那时不让随意砍伐,三间瓦屋的檩条可不是萝卜白菜,一般人想都不敢想。有段时间,大伙发现三舅每次上山都能背回一根松针刚枯萎的松树,难免狠狠怀疑一回。有天,大队革委会主任都眯着眼睛找上了门,进门便问:你小子不会是先把松树砍倒在山里,等松针枯了再去背的吧?一旦证实是那样,别怪我送你去坐牢!
三舅吸了一口凉气,但嘴巴比剪刀还硬。主任,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啊。不信你看,这些死树都是我用铁锯锯回来的,树蔸的锯齿印还是新的,还喷着松香味呢!再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现场。
革委会主任凑过去,赶山狗一样闻过,贼眉鼠眼瞟过,实在找不出任何瑕疵,只好认可三舅运气好。事实上,这一根根松树真是三舅凭技巧而得。他悉心选择某些隐蔽地带,连护林员都不愿去的林深处,神不知鬼不觉先用柴刀绕着树蔸削树皮,削得露出一圈光溜溜的树干,再用杂草树叶围住。等上十天半个月,此树必死无疑,他便可以放心去取战利品了。整个过程可谓滴水不漏:削树蔸时,他就把树皮一点一滴装回家,一回家就喂了灶门;连削过树皮的那截两三寸长的光溜溜的树干,他也会在锯树那天当场锯下来,一刀刀劈成小块,再和处理树皮一样带回家烧掉。
除了檩条,还有一扇大门两扇小门要木材,五扇窗户要木材。用三舅自己的话说,那段时间,他的脑袋一直搁在牢门口,好几次做梦都是在给自己修牢房。
“好在房子平平安安建成了,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呵呵。”
那位起初说他不知天高地厚的老者,听说三舅真靠自己的本事建起了三间青砖瓦房,好长一段时间听见三舅的声音便躲得不见踪影。三舅觉得有味极了,不如好好放松一下紧张了整整一年的心情吧。住进新房没几天,他便提着十多个鸭蛋上门去拜访,进门就是一声“爷爷”。老人吓得拔腿就跑,三舅忍住快乐一本正经说:“爷爷别跑啊,我是来拜访您的。我想好了,二十五岁以前一定当您的孙婿!”
二十岁那年,三舅还真请人提过亲。这桩婚事最终没成,既不是老人看不上三舅,也不是三舅把计划提前得太早了。他去请媒人时,媒人觉得与三舅的计划有些不符,嬉皮笑脸问,你不是说二十五岁以前结婚吗?三舅说,二十岁难道不是二十五岁以前?
媒人说,好吧,早起的鸡鸭吃好虫。
这会儿,老人已经打内心认可了三舅,不仅没躲他,还挽留媒人和三舅一起吃饭喝酒,席间还表过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只要孩子们有缘,我萝卜嗝都不打一个。
“不过,还得等丫头读完书再提,也就一年了。”老人端起酒杯,送了三舅一个毫不含糊的笑容。
老人的孙女名叫小希,已经开始读高二了。那天恰逢周末,三舅进门时,小希偷偷扫了他一眼,立马满脸绯红如蜜桃,然后躲开了,直到吃饭时还藏在房里不出来。老人甜蜜蜜地唤了一声:“希儿,过来一起吃!”三舅一惊,差点被酒呛了。两家人原本就是一个大队的,相互都认识。三舅此前只听说有些家伙受电影《白毛女》的影响,都暗地里叫小希“喜儿”。此时,她爷爷的那声“希儿”,在三舅脑子里迅速亮成了一枚太阳。好些年后,三舅还死没正经地说,他那几年不知看过好多遍《白毛女》,越看越觉得“希儿”比“喜儿”还漂亮。他说,他这辈子再没见过那般迷人的脸蛋。
三舅最终落个竹篮打水,只能怪世道变幻莫测,还没人左右得了。公社不叫公社了,改叫乡;大队不叫大队了,改叫村。没人说半个不字,三舅更左右不了,他连自己的那张脸都左右不了。那张原本白嫩如鸡蛋皮的脸,那会儿已被胡须掩埋了,一天不刮像杂草,天天刮的话腮帮像屋瓦。连人都一年一个样,世道为什么不能变?一年后,小希高中毕业那年,好多拖儿带女的家伙都跑进考场胡乱写一通做会儿梦,她更会趁热打铁,顺着时代走一遭,而且走通了。
很是有些日子里,三舅恨不得一切从头再来,再去读书,也去参加高考。可翻出自己小学毕业时的教材,仅仅和眼下的小学教材比对一下,三舅就像得了软骨病。难道二十一岁了再从小学开始读起?自己都会笑掉大牙的。算了。去他娘的八百里。
再往深处想,读书的事早不在自己的人生计划里了。离二十五岁也就剩四年了,他不能乱了阵脚。不读书不等于找不到漂亮老婆,更不等于过不上好日子。
何况自己生于旧历六月初六,那是一年之中最热乎的日子。
五
三舅建起眼前这栋两层楼房后,三舅娘一心想把原来的三间青砖瓦房当柴房,她说那房子又矮又旧,趴在楼房旁边就像个赖着不走的叫花子。
三舅头都懒得抬:“哼,你懂个屁!”
为了改变三舅娘的看法,装修楼房时,三舅还顺便把三间小屋重新打理了一番。先用高压水枪和清洁球把外墙从头到脚洗刷干净,再用白水泥将砖缝认认真真勾一遍,乍看起来每面墙都像一张巨大的仿古墙纸;小屋的飞檐也和楼房一样,整齐划一钉上刷过清漆的杉木条;窗户也换了,拿掉原来的小木窗,换上铝合金玻璃窗;木门也换了,换成套装门;房内还吊了天花板,用的是可以照出人影的扣板;地面也不是泥土了,铺上瓷地砖;内墙也用水泥浆重新粉刷后,再刮仿瓷涂料。打整完后,三舅回头再去问三舅娘,现在像什么?三舅娘一言不发,用满面笑容给了答案。
与其说三舅舍不得那三间青砖瓦屋,不如说他早有了自己的主张。眼下,他一边清理建筑垃圾,一边又和我扯开了。
“你说怪不?我昨天做了个怪梦,居然炸掉了自己一砖一瓦新修的楼房。”
“……?”我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回应。
三舅不需要回应:“如果让我现在再计划,我可能不会修什么楼房了。外甥啊,你肯定明白,我两年前下决心修楼房,完全就因为这辈子说话算话。现在修也修了,不说了。可既然起心是给‘小杂种’修的,那就不是我的,所以我现在依然不住楼房。将来……”说到这,三舅停下手中的活,抬头望着远方,叹了口气:“至于你三舅娘将来住哪里,我就管不着了。万一我死后她愿意住平房呢?那我就得让她不比住在楼房里差。再说,就算她想住楼房,到时候‘小杂种’不让住怎么办?”
“这怎么可能?”我说。
“这有什么稀奇?你外公死了二十年。你看你外婆,六个儿子哪个不是住新屋?可她偏要住老屋,拉都拉不出来。只有我懂她的心思,只要搞得动一天,跟再孝顺的儿女住在一起也没有自己单住自在。所以啊,养儿养女,老了能看见他们在身边晃荡就不错了,别指望太多。”
我依然不知如何接招。正想从他的话中挖点什么值得咀嚼的地方,他却挤出几丝轻松的笑意,继续绕着房子找话题:“人这辈子啊,有些东西是想甩也甩不掉的。”
是啊,那三间青砖瓦屋,是三舅整个少年的风光。那时能修青砖瓦屋的,全公社也找不到几户。“希儿”让三舅彻底不寄希望后,凭借三间青砖瓦屋,依然有不少人给三舅提亲。可惜三舅不领情,有回还得罪了一位老者。老人说明来意后,三舅一声哈哈:“您想帮我找老婆?可以啊。但身段模样要像喜(希)儿,干革命促生产要像李铁梅。”
老者觉得三舅不可理喻,不轻不重问道:“你真把三间小屋当皇宫了?”
三舅伤了自尊,眼一瞪:“那你给我修三间看看?”随后不顾一切,狠狠摆了一谱:“我又没请你做媒!你睁大眼睛看着,我保证找全公社最漂亮的女孩当老婆!”
此时的三舅,已经有了村里分给他的两亩承包田。分田现场他就决定:自己只留一亩栽水稻,两季水稻产一千斤没问题,够自己吃了。另一亩让别人代耕,条件是代缴承包粮。每亩两百斤,一共四百斤。当时的田地还是宝,连外公都想接手。三舅不和自己家里人做生意!为什么?没理由。
耕作一亩水田花不了多少时间,每栽一季,犁田一天育秧一天,栽秧一天收割一天,再加打两三次农药扯一两回杂草,满打满算不超过十天,只是没法集在一起而已。剩下的时间干嘛?三舅不再养鸭了,原因不在三舅,是鸭子自己不争气。那个本已不断庞大的家族,莫名其妙不再像过去天天母鸭下蛋公鸭爬背。有天早上,有几只鸭子始终赖在棚里不出窝。三舅起初没怎么上心,说你们这帮懒汉,难道还要我给你们养老?说话间用竹竿去戳,这才发现已经硬了。随后几天,鸭子成群结队效仿,鸭群一下跌到不足五十只,三舅才知大势已去。
他果断把剩下的鸭子当肉鸭宰来卖了,两块钱一只,卖了百多元。加上之前还有些积蓄,三舅凑够了两百元。然后花五十元买了一辆除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旧自行车,干起了当时几乎还没人想过的行当。每天后半夜,他骑着那辆吱吱嘎嘎的自行车,跑二十公里黄沙公路,串进县城的某条小巷,躲躲闪闪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驮回一大包比国营商店便宜不少的小百货,走村串户当起了小货郎。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三舅的自行车龙头上挂个小铜锣,敲着“三一五三一”的节奏,走一阵敲一阵,沿途偶尔还能敲出几阵鸟儿的扑腾,以及他自己的声声吆喝:
“小百货啊。有钱给钱没钱以货换货啊!破布废铁胶鞋底,鸡蛋大米腊猪肉,不管什么东西都可以调换我的小百货喽——”
遇上人户密集的大屋场,三舅干脆停下来,取下挂在腰间的莲花闹先热场。某些眼光老到的长者,认为三舅这是改头换面在“讨米”。三舅抿嘴一笑,你们懂个卵,老子是要闹出一片鲜花,让那些漂亮女孩甘当小蜜蜂。就算是“讨”也不是讨米,是讨老婆。
莲花闹,三寸三,
上打云南下打川;
上打云南贵州省,
下打四川峨眉山;
云南贵州想留我,
我说今天不得闲;
满满一车小百货,
有人想买有人看;
隔壁大爷买纸烟,
奶奶想要买油盐;
大叔想要买蒲扇,
大婶要买花被单;
哥哥想买花纸伞,
邀个妹儿把手牵;
妹儿想买绣花线,
快给情哥绣鞋垫;
你看你看——
那个妹儿正在跟我抛媚眼!
……
小生意赚大钱,这样的道理早成古董了。值得啰唆几句的是,三舅走村串户三年多快四年的某个日子,还真“捡”回了一个女人。哪怕三舅娘并不见得是“全公社最漂亮的女人”,有人甚至说三舅这也是在“收废品”,三舅一个“回礼”就让别人不敢嚼舌头了:“废品?你把你娘送给我,看老子要不要?”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三舅把回家的时辰弄迟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蚯蚓般的简易公路拌成了稀泥巴路,单车根本没法骑,轮子转个三两圈就会被泥巴缠死,推都推不动。三舅只好把小百货换来的土产品寄存在沿途一户人家,然后扛着单车择小路下山。没想这一择路,却择出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婚姻。
三舅打着手电,在山林里一路穿梭一路歌,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给风雨雷电敲边鼓。在又一段荒无人烟的林深处,天空撕开又一道巨大的闪电,恰好照亮了不远处一棵张牙舞爪的歪脖子树,以及挂在树上的一团张牙舞爪的黑影。接着又是一声炸雷,那团黑影伴着雷声发出鬼叫般的嘶喊。三舅的心里也跟着一阵阵颤抖,他赶忙扔下单车冲过去。又是好一阵张牙舞爪后,被三舅从树上接下来的鬼叫般的撕裂声,终于变成了女人的哭声,就那么哭,就那么哭,想跟雷声比高低一样。
直至风停雨歇,直至三舅不问青红皂白把没能死成的女人带回家,直到三舅和女人成为一家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三舅从未问过三舅娘当初自寻短见的原因。
当然,说穿了是个中原因不用问。三舅娘那时明明还没嫁人,可三舅领她进门的那天晚上,她就好一阵翻肠倒肚,然后继续哭鼻子。虽然嗓子压得很低,但一顿一顿的哭声里还夹了词儿:“都是我、害了你……你救我、干什么……呜呜……”
三舅有些懵,也难受,难受得要死。但那个夜晚快要结束的时候,三舅突然变得举重若轻,丢下一大串行云流水般的说辞:
“跟我过日子吧!往后到死也别提这事,过去的就把它当风。我保证好好待你一辈子!我彻底想明白了,好多自己生不出孩子的人,不是还要到处求别人过继子孙的吗?我就不信我把他从小养到大,他将来还不给我送个终。”
那会儿,三舅离二十五岁已经不远了。第二天,他就拉着三舅娘去领了结婚证。
哪怕连结婚仪式都没办,但领证那天,三舅就给三舅娘定制了当时顶格的十二套新衣新裤,并置办了一般农家当时想都不敢想的“三大件”:单车手表缝纫机。家具也是他随后亲手打制的,“高低床”、衣柜板凳茶桌,应有尽有。
应该说,三舅心里也有一时没法彻底化解的疙瘩。但三舅转眼就找到了化解疙瘩的良方。好长一段时间,三舅每天晚上都和三舅娘一起战天斗地,弄出的动静惊动过好多隔壁邻里,好多女孩晚上被迫路过那三间瓦屋时,都会死死捂着耳朵一闪而过。
这么说,三舅娘或许就是在和三舅合谋一个杀人计划。彼此没说穿而已,不敢说穿而已。问题是待在三舅娘肚子里的孩子,铁定就是要给三舅当儿子。三舅婚后才七个多月,儿子便以彻底胜利的姿态来到了三舅跟前。
当然,如果三舅实在不想要这个孩子,也不是没有让小家伙半路转身的办法。只是那时不比现在,真的不比现在,去个医院得有证明,打证明得有合情合理的理由,不那么好办。更让三舅担心的是,弄不好还会让人把三舅娘的过去翻出来:“那就等于逼着她再去寻短见,这样的话我当初救她干什么?”
这个说法不知是哪来的,或者根本就是揣测,但我们一大家似乎都相信是真,各自闭口不谈而已。三舅把这样的憋屈揽下后,连收废品都不干了。最初的理由似乎又与世道有关。也许是他娶三舅娘进门时把动静弄得大了些,有人看不顺眼;也许是老天爷看不得三舅耍神气。三舅娘进门没几天,几位“大盖帽”便跟了过来,一进门就这里晃晃那里摸摸,然后丢下一句狠话:“知道你一直在投机倒把吗?”
三舅当然知道。正因为知道自己是在“投机倒把”,那三年多时间里,他才早出晚归走村串户,因为不那么打眼。
三舅说:“我往后不干就是了。”
“往后?杀了人往后不再杀就不追究了吗?”
“杀人?我什么时候杀过人?”
人家根本不跟三舅玩。那“三大件”,转眼不再属于三舅。虽然三舅真想杀人,但转眼就不当回事了:“我当几年小货郎,原本就是为了在四乡八里找老婆,既然现在找到了你,就得想其他法子,让你跟着我过上更体面的日子!”
三舅计划的更体面的日子,看似得益于当小货郎,可一旦成功就不是小货郎敢比的。隔壁大队有辆多年前就在礼堂一角睡觉的手扶拖拉机,三舅半年前就已收入囊中。当时只是当废品收的,但成交后村委会主任一句玩笑话,立马让三舅改变了主意。
“真是便宜你小子了。要是能把发动机修好,肯定还能上路!”
三舅的眼前好一阵花枝乱颤。那把已经举过头顶、正准备将手扶拖拉机锤成废品的铁锤,赶紧鸟儿一般绕了一圈,轻轻落到三舅的脚边。他恨不得立马找个修理师傅,直接把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突赶上路。只因担心那样做卖主会反悔,他才压着一肚子兴奋,将手扶拖拉机拆卸得支离破碎。然后请来一位真正的拖拉机手,开着崭新的拖拉机,将一堆四分五裂的部件当废品拉走。但三舅不会当废品卖掉,而是直接拉回家,现在就堆在当初的鸭棚里。好在大盖帽那天没发现,发现了应该也不会看重,在他们眼里毕竟就是一堆废铁。三舅收来时仅仅花了五十元,还不够一块手表的钱。
随后一连好几天,三舅围绕那堆废铁,没日没夜干开了。
三舅娘问:“你还会修手扶拖拉机?”
三舅说:“别人能造出来,我拼装几下算个卵!”
这当然只是自信心。两三个日夜后,五马分尸的一堆废铁倒是成了整体,螺丝都没多一个也没少一个,可完全是聋子的耳朵。这本在三舅的预料之中,拼装得再完美,发动机原本就是坏的。把手扶拖拉机重新拼装成型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他不声不响跑到乡办农机修理厂,主动提出当免费小工。
十天半个月之后,三舅给修理厂的伙计们每人敬了一包烟,还一口一声谢谢,搞得大伙都不知道这家伙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位置。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好一阵狂叫声从乌黑的油烟里起飞,蹿出鸭棚,漫过屋檐,飞向太空时,连三舅娘也在一旁高兴得啊啊呀呀,像个想当神仙的小丫头。
六
人不能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三舅知道开手扶拖拉机也是有人管的,县农机监理站。三舅上路前主动办了驾驶证,那时候办驾驶证没有现在这般讲究,何况就是开个“扬叉把”。一包香烟几阵口水,开着考驾车在监理站大院内绕了几圈而已。拿着驾驶证,三舅暗自盘算着:你们等着,老子保证不出一年就当个“万元户”给你们看看!
究竟想当给谁看,三舅自己都没想清楚,但他觉得这回并不是大脑抽筋。那时候一般都是请手扶拖拉机运货物,五元起步,每公里一元。出车第一天,三舅跑了两趟县城,总收入六十元。除去油料成本净赚四十;第二天跑得更欢,除去油料钱净赚六十。三舅娘都在一旁乐得牙齿打架:如果平均每天能赚五十元的话,那、那得了啊!
哪想第三天,手扶拖拉机就不听招呼,说不动就不动了。三舅自己折腾了半天,最后还得请内行帮忙。工钱加烟酒钱再加零件钱,前两天赚来的一百元居然耗去了一多半。
“再不会坏了吧?”三舅娘心虚了。
“肯定不会了啊!”三舅斩钉截铁。可他心里清楚:连许多活得好好的人往往也说死就死,世上哪有不需要修理的车?如此说来,三舅的斩钉截铁仅仅是在安慰三舅娘。
那位修理师傅离开时,还避开三舅娘对三舅说:“宁端十年破碗(讨米),不开十年旧车。你这车起码两个十年了,还想靠一堆废铁发财?”
三舅没有被修车师傅吓住。他把手扶拖拉机当幺儿一样伺候,每天回家后都要这里敲敲那里拧拧,发现一点漏洞便立马解决。他把每天的纯收入继续定在五十元,而且每天一分不少交给三舅娘。
“你看,今天不就顺顺当当赚了五十?”
“今天又不差一分。”
“你点点吧,五十元少半分我双倍赔你。”
三舅娘有所不知,为了保证每天五十元,三舅法儿都想尽了。别人请他拉货,偶尔会请顿饭,三舅说我没时间吃,不如多给块把钱,我去吃碗馄饨算了;别人给包香烟,三舅也会拿到店子里去换现。有天实在没法完成任务,他还找别人借了十元充数;又一天,三舅拉货进县城,手扶拖拉机再次耍懒,三十元运费连修车费都不够,怎么办?三舅跑到血站里,衣袖一撸,换了八十元大钞,补足了修车款、留足五十元“上交款”后,还有十多元“预备金”。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三舅的发财梦仅仅做了一个月,便一不小心变成了一辈子的噩梦——他把一条腿给弄瘸了。
车毁人未亡已经是菩萨保佑。好好的双腿从此一长一短,三舅的日子也只能一高一低。比如他原计划三十岁以前要孩子,可还不到二十六岁,三舅便稀里糊涂当了父亲。
尽管这与他的计划依然有些出入,但三舅说:最多就像有个女人答应你午夜前去她家,可你中午就赶过去了,还死皮赖脸问人家,中午难道不是午夜前吗?
三舅原来之所以把要孩子的计划定在三十岁以前,是因为他觉得从结婚到要孩子有五年空当,他可以赚足够的钱迎接孩子的到来。三舅暗自发过誓,一定要让孩子把自己没读够的书一字不落读回来。可现在,空当缩得一点缝隙也没了,三舅把捞钱的身体也弄成了残废。
唯一让三舅欣慰的是,这个孩子是“带把的”。儿子一出生,三舅就做了个谁都没想到的决定:要三舅娘赶快去做绝育手术。
这辈子只要一个孩子,这也是三舅人生计划里的一个细节。他曾说,自己决不会像我外公外婆那样一生一大堆,第一个是儿子见好就收,是女儿也只生两胎。即使两个都是女儿,也可以一个外嫁一个留在家里招上门婿。
“你疯了吗?”三舅娘难得发一次横,跟三舅咬着牙,把眼泪都咬出来了。
三舅理解三舅娘的心情,她肯定是觉得欠三舅的,才想无论如何得再生一个,但三舅就是不依。为了让三舅娘断了心思,他甚至瞒着三舅娘跑到计生办,要人家把他“骟”了。计生办同意了,但手术前必须有家人到场。三舅娘慌慌张张赶过去后,进门就疯子一般,满脸杀气对三舅说:“你敢吗?那我不拦你,你也别拦我……”
说完撒腿就跑。想起三舅娘曾经上吊自杀的一幕,三舅慌了。
这也是三舅唯一一次在三舅娘面前服软。
那时候的生育政策是基本国策,但我们这儿在国策里加了条土政策:只要愿意,农村人一般可生两胎,但头胎必须满五岁。儿子五岁那年,三舅娘求情般地对三舅说,不管儿女都得再生一个。话没出口,三舅娘又是泪流如注。可三舅怎么也不迁就了:“我早说了,第一个是儿子就不生了。一不能卖钱二不能杀肉吃,生那么多干嘛?”
三舅娘心里有如刀绞,像铰肉馅一般。
直到四十岁生日那天,三舅娘还不罢休,可三舅居然不给半点缝隙:
“不信是吧?我不需要你信!老子保证只活六十岁,又不需要谁来养老。你也看到了,我哪天没把他当儿子待吗?只要我把生日变成祭日那天有人抱灵牌就够了。”
这回重复毒誓时,三舅正一边想着自己的爷爷一边伺候着我的外公。六十岁差几天的时候,外公便上吊自杀了。他老人家寻短见的原因,与七七八八的恩怨搭不上边,硬要搭点边的话,或许与三舅守在外公身边的某个夜晚有关。那个后半夜,梦中的外公突然自言自语道:
“幺儿,你一定要好好读书,爷爷等着你好好出息呢!”
趴在床沿边打盹的三舅被惊醒后,还以为自己梦见了爷爷,以为是爷爷在梦中和自己说话。外公又含含糊糊重复一边,三舅脊梁骨都冷了,额头也冷汗直冒。
外公依然吊死在三舅的爷爷曾经上吊的那张木床边。我们这里有一个说法:凡是凶死的人,一个甲子之内必须讨替身,不然永世没法托生。这么说,外公的上吊,是要给自己的父亲一个重生的机会。
外公归西那天,三舅闷了很久。再次想起自己儿时要给爷爷报仇的那声呐喊,心里好一阵发酸;再看看自己的父亲跟爷爷一样,双眼鼓得可以刺穿黑夜,长长的舌头耷拉在嘴边,似乎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完,三舅终于忍不住好一阵号啕大哭。
外公死前就在床上躺了大半年,连上吊的绳索都是他拼起老命撕床单而得。其实,外公躺在床上的日子里,三舅早把外公当初对爷爷的残酷抹得所剩无几了。
“家人之间就是一本糊涂账,有哪个能算出个一加一等于二?今世的父子,来世可能连面都见不上了。”外公最后的大半年里,一大堆子女中,伺候外公最上心的居然是三舅,想必就因为这样的心思一直缠着三舅不放。
有天晚上,三舅娘半真半假问三舅:“你不是有六兄弟吗?”
三舅说:“我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吗?”
三舅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除了孝心,还因为其他兄弟没一个敢跟他比日子。他甚至都没去想过跟兄弟们商量赡养外公外婆的事。送外公上山时,一切开销也是三舅包了。从一人出钱送外公上山的事里,三舅更坚定了不再生育的决心。好在这样的法子并不难,那时还有计生部门的人送“工具”上门。
三舅说:“好的不要多,一个顶几个。”
把外公送上山后,三舅便把所有的心思放在儿子身上。哪怕瘸了一条腿,但劲头依旧不减当年。三舅干过的行当就像后来出现的“北漂”演员,三两天换一次角色,十天半月换一个阵地。只要发现哪里来钱快,那里就一定有三舅的身影。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剩没去“卖屁股”了。
每到农忙时节,三舅瘸着腿犁地的时候,就会把儿子想成禾苗。儿子进幼儿园了,那是三舅在整地播种;儿子上小学了,那是幼苗破土而出了;儿子上初中了,那是禾苗在拔节;儿子进城读高中的那天,三舅分明把儿子的脚步听成了抽穗扬花的炸响……
人人都说,三舅把儿子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连三舅娘都觉得,儿子仿佛就是三舅亲生的。可三舅怎么也没想到,儿子进高中大半年后,一场寒流突如其来,把满田花粉冲洗得一干二净。三舅没法不手忙脚乱——儿子高一下学期,有个周末突然带回一个女孩。三舅还没明白过来,儿子说,你不是说读书就是为了将来找个好老婆吗?老子现在就找到了!
三舅阵阵发懵,儿子马上亮了底牌:今天回来就是告诉你们一声,我不读狗鸡巴书了,你也不用再瘸着腿到处给我找钱了,老子这就和她去打工。
三舅浑身像筛糠,还想憋足力气说点什么,儿子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屋后的公路上,汽车喇叭叫得山响,并伴着一声比喇叭更响亮的女高音:“你快点唦!”
“催什么催?老子又没长翅膀!”儿子扯起嗓子,一边回应一边扭头跟三舅和三舅娘果断道了别:“我们一路四个人。今天专门租车回来,本想让她和你们见个面的,可她刚才改了主意,说往后再看。你们放心,老子不弄出点动静一辈子不回家!”
一连三天,三舅没说一句话,但也仅仅就是三天。三天后,三舅突然悟出一个道理:人一辈子就是来还债的。外公那边的“死债”刚还完,儿子这边的“活债”又讨上门了。那么现在,他就只对一笔“债”上心了,儿子结婚前给他准备好婚房。
只要三舅愿意,建个房子根本不需要一拖好些年。早年没考虑修房子的事,是因为儿子的逃学让他一时乱了方寸。三舅之前的安排是,儿子一跨进大学门槛,他就在城里给他买房子。那时的孩子大学一毕业就会变为城里人,城里人已经时兴自己买房了。哪怕买套房子比在乡下建房贵得多,但三舅不怕。当时的县城,房价也就每平六百元左右,省城也就千元左右。就算后来的房价日渐看涨,三舅依然没有被吓倒。如果儿子依照三舅的计划行事,读完大学肯定会有他在城里的房子。可儿子偏偏不依,三舅拿他还没一点办法,只好先拖一阵再说。
但三舅并未因为儿子不争气他也跟着破罐子破摔。他把在乡下建楼房的事一拖再拖,是因为后来又想明白了一件事,没读大学也得过日子,如果儿子哪天突然要在城里结婚呢?顺着这个问号,三舅把赚钱的思路调整得比以往更清晰,不再像只无头苍蝇到处瞎撞了,世间风景太多,他得一门心思跟着城里的房价跑。
走路不怕慢,只怕打一站。乡里的集镇上渐渐热闹起来后,许多祖祖辈辈栽田种地的农民也纷纷跑出大山,在集镇上买块田地或荒山,修几间高低不一的房子,或者画地为营临街搭个雨棚,做起了五花八门的生意。几个回转,好些人还真闹出了动静,把原来门庭若市的供销社比了下去,把曾经威力赫赫的粮站打垮了,把肉食站的神气彻底变成了丧气……大有把小集镇变成城市的气派。
三舅这回没去抢占先机,并不是害怕有人又来找麻烦,而是他从来就不愿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赶,即使赶上了也没劲,扎进人堆无非就是要拼个你死我活。
新修的公路从三舅屋后擦身而过,离集镇才两公里多。连三舅娘这会儿都在帮三舅琢磨,还拿三舅小时候的经历提醒过三舅,只是差了些胆量才拐弯拿儿子开头:“他爸,既然你把‘那泡血’当了依靠,也许他哪天突然就回了家呢?”
三舅会心一笑:“管他成龙成蛇!我们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既然现在有那么多人想当‘城里人’,我们就好好从他们身上捞点油水!”
“……好吧,我听你的。”三舅娘不知深浅,仿佛担心三舅要去杀人掠财。
从种菜到养猪卖肉,再到开豆腐作坊,这就是三舅所谓的“从别人身上捞油水”的路子。连三舅娘当时都觉得不可能靠这个发家,但三舅说,那些十里八里从深山跑到集镇上来的家伙,又不可能天天回到山里去种菜,难道一天到晚吃肉?
种小菜卖的日子里,三舅仿照城里那些菜农的做派,论斤论两卖。别人说贵了,可满大街就三舅一个菜摊,稍迟疑还没了。有人抓紧效仿三舅,三舅赶紧把卖小菜当搭头,转行开豆腐作坊。每天凌晨两点起床,五六点钟挑着水嫩的豆腐赶往集镇,哪怕一步一拐,但钞票就是力量。一段时间后又有人效仿,三舅则以质取胜。别人为了降低成本,在城里买大豆,三舅一笑,免费给附近的乡亲送上本地的黑大豆种子,并签订保价收购合同,磨豆腐的原材料就胜了一筹;别人改用电磨磨豆腐,速度快产量高,三舅也改用电力,但只是让电机带动石磨,磨出的依然是土豆腐;别人临街开个专店等人上门,三舅始终坚持赶早送上门……最后,别人终于认输了。
三舅说:“明明是老子最先打下的山头,那么容易被你们抢走?”
生意越来越好后,三舅买了辆三轮摩托当运输工具,每天要卖百多斤豆腐,价格也从每斤两块到三块五块,每天的直接成本最多不过百元,赚得他有段时间自己都脸红。
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大家一起好。隔壁邻里开始修楼房了。三舅五十岁那年,准确地说是五十岁生日那天,三舅一气之下跑到银行存下四万元“送葬款”,就因为三舅娘也想建楼房。三舅娘当着帮三舅过生日的亲人说,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们又不是修不起。亲人们也给三舅娘帮腔,你们是该修了,又不是没钱。
借着酒劲,三舅的思维有些偏离主题:“不信是吧?我不需要你信!老子几十年前就讲过,儿子结婚时一定给他准备房子。”
然后问三舅娘:“你现在没地方住吗?”
三舅娘借着亲人们的力量,紧盯三舅手中的那张存单又一次发飙:“那你活得好好的准备什么送葬款?还怕到时候没人埋吗?没人埋就烂在家里,又臭不到我们自己!”
三舅半点也不当真,颇为轻松地反问道:“你发什么无名火?周岁‘买板’(棺材板)不为早,难道没听说过?”
三舅娘没话说了,亲人们也不好再说一个字。大家心知肚明,知道三舅惦记着儿子,或者还想起了另外的事,比如如果当初听三舅娘的,留下自己的亲生血脉呢?可惜这时已为时已晚。
果然,三舅捏着那张存单,突然抱头流起了眼泪。三舅娘也跟着流眼泪。亲人们纷纷围过来,用装傻的语气安慰三舅,儿孙自有儿孙福,别想太多。我妈还以老大的身份,故意放松语气,用三舅娘曾经想直说没敢说出口的话题提醒三舅:“你当初不也是一去几年没音讯?现在有几人比得上你?”
就这样,三舅和三舅娘继续住在那三间平房里,直至两年前,三舅五十八岁那年,他才如梦方醒:即使儿子永不回家,他也不能把自己一辈子的计划留一件作为来生债,于是专心用了两年时间,修起了眼下这栋两层楼房。
那张藏了整整十年的四万元存单,一直没人知道下落,也没人敢问。三舅以好好替三舅娘置办生日宴为由取出两万元后,三舅娘才知道,存折被三舅用一个小铁皮盒子装着,藏进了青砖墙的某处空斗里。那时的青砖墙都是空斗。三舅在内墙上悄悄撬下一块砖,将秘密放进空斗,再把那块撬下的砖拼上去,再将砖缝适当修饰,根本看不出任何瑕疵,比三舅的爷爷当初藏“袁大头”的墙缝牢靠多了。
望着光彩夺目的楼房,三舅长长舒了口气,不愿过多提及不争气的儿子了。
七
这个旧历六月初六,依然是一年之中最热火的日子。整整一个甲子里,气象专家也在帮三舅使劲,都说气温升高了好几度。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气温是摄氏三十二到三十九度。三舅家的那只小花猫,也没有像过去那样时刻赖在别人怀抱里找暖和,一大早就待在晨光下尽情玩耍,一会儿抓挠随风而下的树叶,一会儿翻来滚去。
早上六点钟光景,三舅穿着崭新的丝质唐装走出卧房时,满脸都是阳光般的笑容。我依然不敢放松,甚至极不情愿地将他的笑容当了彻底熄灭之前的灯火。不远处的三舅娘,每看我一眼都让人阵阵发瘆。
接下来的时间,我与其说是在帮三舅娘,不如说是在想办法让自己轻松些。
先天晚上我就和一大帮表弟们商量好了,我们一起上阵陪三舅喝酒,喝得他分不清日夜。表弟们开始没上心,说老大你怎么连这个都当真?我把外公和老外公两代前辈都是六十岁寻短见的事说出来后,他们终于有些胆虚。好吧老大,我们都听你的,今天早饭开始就灌他,再不行中午继续灌,保证让他忘了今天是哪天。
好几年前开始,农村摆酒帮厨就已专业化,五六个人搭个班子,厨房里的事根本不需要主人沾边,比过去请亲戚朋友帮厨还干得利索,我们就剩一门心思喝酒了。早上八点钟光景,“支客仕”一声吆喝:“开饭喽!”客人们闻风而动,转眼就是酒香菜香满屋飘。门外的鞭炮声也在吆喝声里贴地而起,炸了好几杯酒的时间,把遍地热闹掩盖得丁点不剩,连酒席上的纠缠不休都像一幕幕无声电影;阵阵香雾随风舒卷,更如龙腾凤舞。
场面越美酒兴越高。我们就一个目的,不管有用没用,一定要把三舅灌个人仰马翻。三舅是酒中奇人,喝着喝着脚心还会流水,今年春节我就见过。那天下席后,他在烤火炉边脱掉半筒靴烤火,居然哗啦啦倒出一抹清水,缩缩鼻子还有酒气。面对这样的酒仙,我们只好轮番上阵。轮番上阵也不管用的时候,我再次想起三舅娘悄悄给我的那个小纸袋,昨晚就想起过,可始终不敢动手。万一出事了呢?万一呢?
有个表弟一杯下去就吐得死去活来,我起身扶他去休息,表弟悄悄对我说:“老大,真要灌的话,你找个机会悄悄给他的酒杯里弹点烟灰,包醉!”
我惊了一下,喜了一下。不管真假,这个倒值得一试。回头上桌后,我端起酒杯直奔三舅跟前:“三舅,今天是您真正的六十大寿,我再单独敬您一杯!”
三舅历来是个豪爽人。说话间,我俩的酒杯碰得叮当响,同时一口见底。
然后抽烟,先给三舅点火,然后自己点火。
我狠命吧嗒几口后,含着香烟、拿过三舅的酒杯,侧身背对三舅,准备给他再添一杯……
可惜没能成。转眼间,我的这点小勾当,便被门外又一阵鞭炮声打乱了。
有位抢先出门迎客的表弟,一进一出后马上变得触电一般,浑身都在打战:
“是……是……老……老弟回来了,我差点没认出,还还开……开……开着小车!”
三舅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愣了一眼,晃了几下身子,随后的表现实在出人意料。不见一丝兴奋也就算了,只见他突然抢过我手中的酒瓶,嘴对瓶口好一阵咕噜噜,像口干极了的人喝矿泉水,转眼酒瓶见底了。
遗憾的是,三舅终于没能抵住酒力。扔下空瓶的同时,他似乎想靠一下什么,可他靠过去的,是梦一般的空气。
是的,已经不是简单醉酒那么简单。酒只是个引子,一个蛮不讲理的脑溢血,让三舅至今还赖在自己的梦中。
“外甥,是我害了他。只要他不死就行,我一定要他活着!”
这是前些天我去看望三舅时,守在床头的三舅娘表决心般的话语,语气很平和,眼角却不停掉着泪滴。
“大表哥来了?快请坐。妈,你少说点。”表弟一边给我敬烟,一边安慰三舅娘。
表弟媳也在,这个刚从外乡过来的女人,马上以主人的姿态,起身给我倒茶去了。
三舅的孙子也在。小家伙几天前刚满一岁,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三舅的孙子居然和三舅同月同日生,隔了一个甲子而已。小家伙正在咿呀学语,被我一提“安慕希”就拉近了。他在父母的引导下叫了我一声大伯,还说了谢谢,然后马上跟我套起了近乎,满脸认真对我说:“宝宝不喝牛奶,乖;爷爷喝牛奶,乖。宝宝不睡懒觉,乖;爷爷睡懒觉,不乖。”
我咧嘴想笑一下的,可望一眼三舅,突然有些受不了了,于是起身出门去抽烟,顺便望望天空。好多时候,我们一旦受不了就望天空。天空蓝如深海,阳光铺天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