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世界过度消费的性别表征
——格里塔·加德少数族裔女性与生态环境的关联性理论研究
2021-03-26王秀花
王秀花
(山东科技大学 文法学院,山东 青岛 266590)
作为西方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和批评的杰出代表,当代美国生态女性主义批评家格里塔·加德(Greta Gaard)发表了一系列关于生态女性主义创作及批评的著作和论文,如《生态政治》(EcologicalPolitics,1998)、《根:家园真相》(TheNatureofHome:TakingRootinaPlace,2007)、《批判性生态女性主义》(CriticalEcofeminism,2017)等著作,相关期刊论文四十余篇,并主编《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理论、阐释和教学法》(EcofeministLiteraryCriticism:Theory,Interpretation,Pedagogy,1998)等论文集多部,有力地推动了生态女性主义批评在跨学科领域的发展。她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尤其是关于批判性生态女性主义的论述,分析了人类与世间万物休戚相关的共生共存关系及人类文化的层级性,强调生态、性别、阶级、种族及叙事策略等各种因素是相互交融的,与人类面临的文化多样性和生态困境等问题紧密联系,第三世界妇女的生存环境尤为脆弱。
但国内关于加德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即第三世界少数族裔女性的生存状态与生存环境的关联性,以及生态理论较少援用和讨论文艺作品的问题迄今较少被关注。
一、学术视域的扩展及创新基因
加德将生态批评与少数族裔女性的生存状态联系起来思考,这是生态女性主义批评深入发展的结果。
一般把生态女性主义的发展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以苏珊·格里芬(Susan Griffin)、凯伦·J.沃伦(Karen J.Warren)、卡罗尔·J.亚当斯(Carol J. Adams)等为代表。她们确立了性别、物种、生态之间的联系,并以生态主义为基础发展了生态女性主义;第二阶段呈现了生态女性主义理论的繁荣和多样性,如朱迪思·普兰特(Judith Plant)等编辑的《治愈创伤:生态女性主义的承诺》(HealingTheWounds:ThePromiseofEcofeminism,1989)等论著,提出了环境正义、绿色政治和素食生态女性主义等理论;第三阶段即来自内部和外部质疑者的“怀疑时代”,如珍妮特·比赫尔(Janet Biehl)出版的《重新思考生态女性主义政治》(RethinkingEcofeministPolitics,1991)、瓦尔·普卢姆伍德(Val Plumwood)的《女性主义与自然的主人》(FeminismandtheMasteryofNature,1994)等,均表现出本质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倾向。加德专著《批判性生态女性主义》的出版则将其推进到第四阶段——批判性生态女性主义时代。
批判性生态女性主义(critical ecofeminism)理论主要包括三个方面:(1)对第三世界及有色人种下层妇女生态环境的重视,批判白人男性中心主义;(2)对各类性相生态的重视,提倡尊重全球文化的多样性;(3)对动物生态环境与气候变化的高度关注,提倡全球物种存在价值的平等性,提倡对野生动物的保护等。批判性生态女性主义比起前三个阶段生态女性主义来,更加重视对性别歧视和种族歧视的批判,更强调对西方文化/自然及人类/非人类二元论的解构,因而又称“批判的反二元论生态女性主义”(critical anti-dualist ecological feminism),宣称人类应抛弃二元对立思维模式,更加珍惜生态环境,尊重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加德对生态女性主义的拓展,尤其是对少数族裔妇女“生存正义”的价值诉求尤为显目。
加德在访谈中明确反对将女性的存在同质化,认为一些女性依然可以通过种族和阶级压迫另一些女性,生态、种族、阶级与性别等因素杂糅交织,性别、族群和物种解放是我们这个星球存在和社会经济福祉的基础。“妇女的确是受气候变化和自然灾害影响最严重的群体,但她们的脆弱性并非与生俱来;相反,脆弱性是社会角色性别化和贫穷造成的不平等的结果”[1]。加德认为在发展中国家,生活在贫困中的妇女承担着气候变化带来的恶果,因为这些恶果带来了更多的传统上由妇女承担的工作,例如取水、收集燃料和肥料等。当家庭中出现经常性的粮食短缺,并且可能由于气候变化全家挨饿变得更加频繁时,首先是妇女们节省下食物让儿童和男子优先进食。农村地区的土地沙漠化、粮食生产减少和其他经济及生态困难等因素,促使越来越多的男性向城市中心迁移,希望获得经济收益来支撑家庭。从短期或从长期来看,男性向外迁移意味着更多的女性要承担不断增加的额外的农业和家庭责任,比如照料土地和孩子等,因此这些妇女应对季节性或偶发天气引起的自然灾害的能力和资源越发显得不足。性别不平等还意味着“妇女和儿童死于生态灾害的可能性是男性的14倍,譬如在孟加拉国、苏门答腊岛和缅甸”[2]。由于父权制统治下的工业资本主义引起的过度消费和大量污染,我们正在失去与其他动物和谐相处的生态大家庭。作为众多物种中的一员,人类需要保护其他物种的栖息地来保证其繁衍生息。生态女性主义是随时代发展而成长的女性主义理论,并继续为紧迫的生态正义问题提供尖锐的批评和解决方案。因此,重新审视生态女性主义,促进环境正义的可持续发展显得尤为重要。
加德的批判性生态女性主义建构,是在美国生态批评家帕特里克·D.墨菲(Patrick D. Murphy)和澳大利亚生态主义学者普卢姆伍德的建树上发展起来的。墨菲作为跨界研究者,把生态女性主义批评在哲学、文学批评、女性主义理论和教育理论等领域的研究结合起来,并将来自拉康的精神分析学、深层生态学、后现代理论、法国女性主义、巴赫金对话理论和生态女性主义等不同的思想连接起来,“是试图将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独立于生态批评的第一次有益的尝试,开启了生态和女性双重的文学批评视角”。[3]114普卢姆伍德则宣称,人类/自然,及人类/动物,男性/女性,文明/原始等二元论应该被抛弃,生态伦理要建立在同情他者的基础上,自我与他人、人类与自然之间不可分离。
受其影响,加德的论著《批判性生态女性主义》积极寻求促进学术界和环保运动者之间持续对话、与各物种相互对话的可行性,被视为生态女性主义第四阶段的代表作。她将生态女性主义和酷儿理论、动物生态主义、气候正义叙事及后殖民话语等结合起来,呼唤“伦理正义”与“环境正义”,促使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人类与大自然相互“倾听”,和谐相处,形成了鲜明的理论特征。
二、文艺评论应加强对性别平等与环境正义关系的研究
关于生态理论较少援用和讨论文艺作品的现象,加德也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她说:“多数理论家和活动家倾向于依赖看似‘事实’的资源——新闻报道、专门研究、哲学、女性主义理论、活动家纪实及非政府组织的数据等等。而文学的多种形式:小说、诗歌、‘自然’写作、自传、非虚构性写作(creative nonfiction),一直未被视为其广泛的资源,也许是因为它未被视为‘事实’。正如耶斯特拉·金(Ynestra King)曾对我说的那样,把诗歌和文学作为数据的遗漏,构成了一种精英主义,可能是阶级歧视或种族主义。为什么认为学术论文比文学或诗歌更重要?谁撰写学术论文?谁去阅读它们?……因为历史表明广泛的社会运动曾经受到音乐或文学的激发,如歌曲《我们要战胜一切》(‘We Shall Overcome’)、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UncleTom'sCabin)等。”[4]2加德强调,文学既是一种有效的修辞模式,也是一种数据,它是有力量的,“因此,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独特贡献,就是提醒人们注意文学中所包含的数据和文本在促进广泛的基础运动方面的有效性。”[4]3她还宣称,“如果我们的定义或方案提供文化/自然、思想/身体、白人/非白人及人类/动物的二元论,使人文和科学保持不变,将阻碍我们在处理气候变化等生态环境异常情况方面的跨学科合作,那么,环境人文学者也容易使令人诟病的知识系统的局限性永久化。”[5]86-89
逐渐成熟的生态女性主义批评,偏重于到经典文学的解读之中去发掘自然和女性被占有和征服的形象,探寻女性与自然受奴役的他者命运,以及关注这些作品中由于性别和族群文化等因素给女性带来的生存灾难,如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的 《宠儿》(Beloved,1987)、《苏拉》(Sula,1973)和《最蓝的眼睛》(TheBluestEye,1970),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的《浮现》(Surfacing,1972),爱丽丝·沃克(Alice Walker)的《紫色》(TheColorPurple,1982)、《梅瑞迪恩》(Meridian,1976),以及薇拉·凯瑟(Willa Cather)的《啊,拓荒者!》(OPioneers! 1913)等作品中对女性和自然的叙述,对第三世界及少数族裔女性的关爱,以及对人类中心主义和父权文化过度消费的反思等。这些作品后来大多成为加德批判性生态女性主义批评的重要资料。
小说评论,包括对小说材料的援用,也是加德生态女性主义批评的重要部分。她认为,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家虽然在面对跨文化语境下的社会问题和环境问题时,有着回应问题的伦理观,但缺少回应问题的策略和具体材料。基于此,她建议运用生态女性主义思想对文学作品进行剖析、讨论和引用,并呼吁出版商关注、支持此类文学书籍。早在其1989年发表的博士论文《表达/压抑的愤怒:1850年至今美国中产阶级白人女作家的小说》(“Anger expressed/repressed: novels by white, middle-class, American women writers, 1850—present”)中,加德借鉴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观点,讨论了19世纪50年代以后特定阶级和族裔的部分女作家的作品。她宣称,长期以来,女性的“愤怒”或“疯狂”一直被视为是女性的一种病态,这具有强烈的贬低性和男权特点,弗洛伊德等人将其描述为女性易患的歇斯底里症,这对女性的贬低非常明显。加德用上述作家的作品表明了女性“愤怒”或“疯狂”中变革的潜力。她们用“愤怒”来批判基于性别、种族及阶级等因素对他者,特别是女性的压迫。女人的“愤怒”是正常的表达,她们用“愤怒”来为受压迫群体呐喊,这便解开了资本主义、基督教和父权制体系间的关联。这些女作家没有压抑她们的“愤怒”,而是用“愤怒”的文学表达来抒发她们渴望社会变革的积极诉求。显然,这可以被视为女性主义批评的奠基之作——桑德拉·吉尔伯特(Sandra M. Gilbert)和苏珊·格巴(Susan Gubar)合著的《阁楼上的疯女人》(TheMadWomanintheAttic,1979)的续篇,并赋予了妇女的“愤怒”或“疯狂”作为改革社会动力的新内涵。之后,加德在肯定女性对哺乳等生理特征的珍视等权益观中延续了这一主旨。
因此,加德从年轻时代起就拥有了女性主义意识和批评策略,女性生存状态与男权压迫及社会变革之间的联系为她将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与生态主义的联姻奠定了基础。
加德对文学作品的评论或运用表现出以下特点,第一,时间跨度大。从古代文学到当下发展中的新文学;第二,作品体裁范围广,如小说、神话、传记、儿童文学、诗歌及报告文学等;第三,涉及作者众多。既包括莎士比亚、华兹华斯、莫里森、汤婷婷(Maxine Hong Kingston)等著名作家,也有尚无名气的作者;既包括第一世界的白人作家,也有第三世界的黑人及华裔作家;既包括女性作家,也有男作家,尤其特别青睐一些女作家的作品。另外,她还把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应用到课堂、社区等实践教学中,使文学成为最有效的工具,用生态写作带动了广大普通民众和学生的参与。
除此之外,加德还将歌词作为生态文学来评论,宣称其充满着生机盎然的生态意识和对种族平等的呼唤。在她看来,音乐通过旋律、歌词等艺术魅力,对观众的感官产生了较大的冲击力,这远远超越了文学、影视等其他传播媒介。面对引起气候变化的社会、经济和全球不公正的现象,这些与气候正义相关的音乐叙事“提供了一个更具包容性、更加大众化的媒介,它既能激发观众的活力,也促使人们采取积极行动”。[6]158
印度艺术家阿里(Arie)在其创作的歌曲《贫民窟》(“Ghetto”)中主张构建一个跨越国籍、阶级和种族的相互依存的身份认同。她的演唱揭露了第三世界民众在第一世界中的生存状态,并向第一世界听众阐述了全球正义(global justice):“在洛杉矶挨饿,就像在孟买挨饿一样。在摩洛哥无家可归,芝加哥的避难所,就在拐角处,就在这条路上”“贫民窟是一个集中了少数族裔、极度贫困和人口过密的地方。我们共同生活在这个地球上,没有差别。当你从外太空来向下看时,我们只是一种人类,世界是一个贫民窟”。[11]184-185在加德看来,这些歌词打破了白人至上主义,力图消除种族差异,努力把所有的听众聚集在一起,呼唤人文生态的公平正义,“生态女性主义不仅建立在对男权社会中剥削自然和压迫女性之间联系的认识基础上,而且建立在对这两种统治形式与阶级剥削、种族主义、殖民主义和新殖民主义密不可分的认识基础上”。[7]3
综上,加德从种族、性别平等和环境正义的价值观出发,强调文艺的重要性,探寻女性与自然受奴役的他者命运,在生态女性主义理论、后殖民话语的视域中,反对将女性的存在同质化,揭示了第一世界过度消费和政治霸凌中的性别因素。
三、少数族裔女性的人文生态环境亟待改善
少数族裔女性的生存状态为一些女性批评家所关注,但加德独树一帜地强调了女性的生理特征所蕴含的族裔政治和性别文化,以及少数族裔女性思维向度的包容性、坚韧性。这是加德对女性文学读解最精彩的部分,也是包括我国在内的多个国家的生态女性主义批评所忽视之处。
由于时代的局限,种族维度的压迫和对女性身体的过度消费,在关于哺乳的叙事中被文学评论界忽略了。在加德看来,莫里森的《所罗门之歌》(SongofSolomon,1977)、《宠儿》等小说中呈示了黑人妇女动物般的生存状态,特别是其对后代的哺乳和养育问题的表现,是对种族压迫的文学反抗。她在《文学牛奶:美国当代小说中跨越种族、阶级和物种的母乳哺育》(“Literary Milk:Breastfeeding Across Race, Class, and Species in Contemporary U.S. Fiction”)一文中指出,虽然婴儿及哺乳动物都需要母乳,但关于母乳哺育却尚未受到批评家们的重视。
加德特别注重小说中关于黑人妇女的权益问题,如《所罗门之歌》,由于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她们被奴役、受监禁,像动物一样被迫受孕,被迫哺乳,而母乳似乎是她们唯一能控制的。但是,“奴隶制加剧了种族主义、性别歧视、阶级差别和物种主义的交叉性:奴隶制下的妇女不像人类,而是像奶牛一样被对待,她们被迫与其后代分离甚至被贩卖,乳汁也被掠夺了。”[8]12因此,文学中的乳汁被赋予了极其丰富的意义。
加德认为《宠儿》中对女性身体的描述更触目惊心,特别是对哺乳情节的描写更令人难忘,对母亲和母乳的被欺凌与掠夺的描述是奴隶制下非裔美国妇女悲惨生活的典型写照:
那天下午,奴隶主、学校教师和他的侄子们攻击了塞丝,当时教师则一边看一边写笔记,“两个长着青苔般牙齿的家伙”[9]82摁住她,轮流吮吸她的奶水……塞丝下定决心逃离,不管有没有丈夫黑尔,她都要离开,主要是她需要用母乳哺育女婴。她在艰苦的旅程中,衣服前面滴着母乳,背上渗出了血……被哺乳的女儿对妈妈乳汁的需求是激励塞丝逃离奴役获取自由的最强大的动力。 塞丝把自己首先视为母亲:她不是为了自己的自由,而是为了女儿。[8]10
文学中的母乳对于女性主义批评也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乳汁既是作为人母的标志、仁爱的象征,也是女性与动物一样受男权压迫剥削的符号。早期的评论家们对这一普遍的社会现象视而不见,很多女性主义论著均忽视了母乳和母乳哺育。
关于生育及哺乳,华裔女作家汤婷婷的短篇小说《无名女人》(NoNameWoman,1975)也进入了加德的视野。故事发生在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农村,姑姑新婚不久,丈夫就去美国淘金杳无音讯,可她却在几年后怀孕了,村民们视之为通奸并对她百般羞辱。最后,饱受凌辱的女人在猪圈生下婴孩后抱着它投井自杀了。加德宣称:
故事中最令人痛心的时刻不是姑姑决定把她的孩子放在猪圈里,也不是她决心投井自尽,而是她决定照顾新生儿,把婴儿抱在衣服里,在那里“他的小脑袋扭来扭去,直到衔住奶头……发出小小的呼哧呼哧声”,她“不禁咬紧牙关”,倍加珍爱,直到“小鬼吃饱奶睡着了”。早晨,她带着婴儿一起跳到了井里。正如叙述者所理解的,“把孩子抱到井边表明她爱他”。[10]16-17故事中,母乳提供了一个“珍贵”的时刻,它在另一种敌对、暴力和父权的背景下,联结和滋养了母亲和孩子。[8]2
母乳对于人类的繁衍和健康至关重要。加德指出,当放射性物质和火箭燃料等毒素出现在牛奶中时,人们才意识到环境污染的危害,女性主义者和环境保护工作者应该在性别、阶级、物种和环境健康之间建立起联系。加德就这一问题研读了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的 《愤怒的葡萄》 (TheGrapesofWrath,1939)和梅里尔·勒苏尔(Meridel Le Sueur)的《女孩》(TheGirl,1978),宣称 “在这两部小说中,母乳哺育是在人类生存处于平衡状态下赋予妇女的权力,但这种赋予女性权力的叙事对于改变文化限制的性别角色或压迫性的社会经济结构几乎没起什么作用”。[12]4加德的评论解构了文化/自然、躯体/思想的二元对立,处处洋溢着对女性身体的礼赞。她曾说,“重述身体对生态女性主义显得至关重要,尤其因为人类(男性)的身体已被狭隘地等同于思想,身体已被种族化、动物化、女性化和自然化,以表明其在文化发展中的附属地位和阻碍作用。”[7]12颇像法国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埃莱娜·西苏(Hélène Cixous),加德赋予女性身体浓厚的文化及政治意义。
加德反对种族、性别、阶级、年龄等因素作为帝国主义父权制的基础,认为女性文学中第三世界妇女的哺乳叙事表现了对女性身体和生存权利的维护和珍视,强烈批判了殖民主义和男性中心主义对下层女性身体的过度消费。
环境生态问题也是加德小说评论的另一个重要方面,特别是关于气候小说(cli-fi)的评析。如前所述,加德尤为重视少数族裔所面临的环境危机问题。在气候小说这一流派中,美国作家T.C.博伊尔(T. C. Boyle)的《地球之友》(AFriendoftheEarth,2000)以2025年的加州为背景,讲述了在全球变暖和温室效应引起的环境破坏、气候巨变和生物灭绝的情况下,主人公蒂龙·奥肖内西·提尔沃特(Tyrone O’Shaughnessy Tierwater)的悲情经历。主人公是一名充满激情的环保主义者,却无意中使妻子和女儿陷入危险之中,最后,这对团聚的老夫妻试图在生态末日继续生存下去。加德认为虽然博伊尔从生态、社会、文化、经济和政治方面呈现了全球变暖的因果,但其主要基调是关注白人中产阶级,忽略了性别、种族和国家等文化多样性,这些气候变化叙事“未能挑战殖民主义、新自由主义、物种主义和性别等级制的基础”[11]170,这表现了作者的片面性和局限性。加德以琳达·霍根(Linda Hogan)的作品为例证,阐明了少数族裔和受压迫的女性艰难的生存状态。
在加德看来,琳达·霍根是一位举足轻重的美国后现代生态女性主义作家。她是出生于当代美国契卡索族的印第安人,已经出版《关注世界的女人:原住民实录》(TheWomanWhoWatchesOvertheWorld:ANativeMemoir,2001)、《太阳风暴》(SolarStorms,1995)等十几部作品,是著名的诗人、小说家、剧作家、散文作家、女性主义者及环境保护主义者,曾获美洲原住民作家终身成就奖、西部文学成就奖等多种奖项。由于其父亲是美国印第安部落居民,母亲是美国白人,这种身世为她提供了一种看待两种异质文化的独特视角,作品中呈现出两种不同文化的交融与冲突。霍根曾经在一次采访中说:“当我对文学的兴趣与日俱增时,我认识到我从父亲的家族中继承了口头文学。我把它应用在我的作品中,它加强了我的想象力。我发现我的灵感、我的作品都来源于这种口头传统。在写作过程中,我好像时常听到这种声音。”[12]71-86霍根的作品以美国印第安文化为依托,多涉及自然生态主题。她利用文学创作把这些主题和美国印第安民族历史融合在一起来表达印第安人的族裔意识。这种杂糅少数族裔文化、生态主义、女性意识等的创作吸引了像加德一样的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家。加德把霍根视为“真正意义上的跨界者”,并认为霍根在其参加的1996年的那场玛卡捕鲸运动的论战中,弥补了女性主义缺席的遗憾,赞赏其“翻译表达了各方的道德声音和信仰,使得他们能够听见彼此的声音”[13]16。
加德对霍根及其与此次论战有关的小说《权力》(Power,1998)特别青睐,并通过对该小说充满个性的解读,阐发了其跨文化生态女性主义伦理思想。小说《权力》是霍根的代表作之一,其通过印第安少女奥美西托讲述了一个故事:泰迦族人爱玛杀死濒危动物美洲豹而被白人法庭和部落审判。小说的叙事情节围绕着爱玛的被审判展开,这是两次由不同种族的人主持的对爱玛的审判:白人法庭和泰迦部落。爱玛在两次审判中都坦白了自己的罪责,在飓风破坏家园之际,爱玛记忆深处泰迦族的“豹女”创世神话激发了她,在这种神秘力量的指引下,她接受了美洲豹的建议,用豹的生命完成祭祀来换回平静的生活。但爱玛被白人法庭和泰迦部落审判的结果迥异,她被白人法庭无罪释放,但却被部落判罪并流放。加德把在玛卡捕鲸危机中的动物权力和印第安部落权力的截然对立称之为“伦理的困境”。她认为没有从历史语境中研究伦理故事是导致双方不能对话的罪魁祸首。因此加德注意到,尽管女性主义伦理观强调了语境在伦理决策中的重要性,但是仍需要对影响伦理决策的女性主义伦理观进行必要的补充,将之扩充为伦理内容、伦理语境及两者之间的关系的内容。
《权力》中一个最大的“伦理困境”就是将正确或错误进行片面认定的简单两分法,这是第一世界传统男权思维影响的结果。在加德看来,这种两分法并不适用于有关印第安人和生态环境问题。不得不说,加德的生态女性主义伦理观成为读者更好地理解霍根在对待像自然与文化问题上的非武断的方式。霍根在小说中充分利用主人公奥美西托,一位和霍根一样具有印第安血统和白人血统的混血者的观点和判断来传达其价值倾向。在文本中,当奥美西托出席爱玛的听证会并思考关于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问题时,作者写道:“现在我们左面的这些人已经回归到了敬畏动物的论点上,也正是这些人希望她(爱玛)被关进监狱,我不得不说他们是对的,因为伤害土地、动物都是错误的,即使是我们自己,毁坏其中任何一方都是不对的。但是他们的祖先却是践踏在别人的尸体上而存活的,所以,即便他们观点正确,我也不愿多看他们。他们拿我们的观点来评判我们……因为他们看待问题都太简单了,他们不了解他们自己或者他们不知道历史。”[14]138在这里,主人公奥美西托无疑把自己的立场倾向于爱玛一方,也就是印第安文化一方。加德与霍根对自然和文化的认识相近,认为在自然与文化之间有个中间地带。这个中间地带,不能用简单的非此即彼的二分法进行判断,这是一个具备女性包容性的复杂空间。这也正是加德在生态女性主义伦理观方面所倡导的要在各种文化的内部和外部商榷出一个缓冲地带,在这一中间地带里,每种生物都有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交织成一张不断变化且互相联系的网。霍根的《权力》叙述的故事就成为这样一种促使故事中的人物和故事外的读者跨越族裔界限、跨越文化和性别二元对立,认识时代伦理问题及生态环境问题关联性的重要文本,各民族文化的多样性和女性思维的包容性得到了尊重和主张。
由上可见,加德对具体作品的读解是其批判性生态女性主义批评的有机组成部分。她将生态女性主义理论推进到新的阶段,在把妇女解放与自然解放联系起来的同时,特别关注少数族裔妇女和儿童的人文生态问题,努力建构人类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新型关系,涉及内容极为广泛,拓展了女性主义批评、生态批评的疆界。综观加德的生态女性主义话语,均是在反抗一切压迫和关注弱势群体的宗旨下进行的,以其多重的身份认同及所有生命最基本的相关性为基础,力图对各种形式的压迫提供一个广泛、全面的分析,涉及种族、阶级、性别、性取向、物种、自然生态及空气安全等,尊重文化的多样性和生态环境安全的可持续性。传统的女性主义理论在关注妇女被压迫问题时视野较窄,加德作为生态女性主义学者,关注女性的生理特征所蕴含的族裔政治和性别文化,使女性主义从白人中产阶级女性的经历扩展到有色人种女性、贫困女性、移民女性和其他群体的不同经历者,拓展了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
目前我国保护生态环境的举措有待进一步加强,文学理论,特别是生态女性文学创作及批评,也有待进一步提升。在此情势下,加德的批判性生态女性主义书写,尤其是关于第三世界少数族裔女性的生态批评,必将为我们提供有益的借鉴。诚如加德所言:“与大多数生态运动者一样,我将我写作的优势奉献给今生后世,希望它有助于建立一个更密切地适应生命的公正世界:我们与不同种族、性别和民族的人,以及这个宝贵地球的所有物种和元素生死相依。”[6]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