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人“无量山河”是个隐喻:人类形塑世界又为世界所形塑
2021-03-25陈晋
陈晋
在人类历史上,高山、深谷、茂林与湍流从未构成族群之间沟通的实质性障碍,恰恰相反,它们是通往、联结不同世界的道路,持续激发着各种真实与虚构混杂的想象
位于东经97° 至103° 之间的横断山区中有无数高脊和深谷。在中国四川省西部、云南省北部,发源于青藏高原的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自北向南并行奔流,形成独特地貌。无量河即今四川稻城、木里县境内之水落河,为金沙江支流。
清乾隆《卫藏通志》卷3金沙江:“入金沙江之水,有无量河……又东南入云南界。”《古今地名大辞典》载:“无量河、上源日札穆楚河,出西康理化县西北。二水合南流受里楚河,又南受玛尔楚河,又南经贡嘎县会多克楚河,称无量河,亦曰五浪河,南流至永宁县北,入金沙江。”
无量河因何而得名现已不可考。对今天生活在川滇交界处(包括四川省凉山州木里、盐源县,云南省丽江宁蒗县等地)的纳人(摩梭)来说,“shulo”指木里水洛乡,“shulo dzi”指水落河。然而,在达巴(当地巫师)的开路仪式中,有一个地名反复地出现,即“水洛拉曼筑(shulol-amandhu)”。纳人认为,祖先永恒地居住在“司布阿纳瓦”(sibuana-wa),后者位于今四川省甘孜州境内的贡嘎(gongga)雪山。在传统葬礼的结尾,达巴指引死者的灵魂离开所在的支系和村庄,踏上去司布阿纳瓦的路,这一行为称“惹弥”(jémi)。其中“惹”指“道路”,“弥”指“开辟”。对于不同的氏族(sizi)和支系(lhe)来说,开路的方式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它反映了祖先们的迁移足迹,以及氏族分裂为支系、支系又分裂为更小支系的历史。换言之,开路重现了纳人社会随时间推移的人口和领地变化。死者只有通过此种方式回到司布阿纳瓦,才能正式进入其所属支系的谱系(cha),获得“永生”。同样地,在达巴的召唤下,祖先也会沿该路回到支系,接受后人的供奉,并最终(还是在达巴的监督下)带上礼物离去。在此意义上,路或开路的方式构成纳人身份的重要标志。
“水洛拉曼筑”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纳人开路路线的会合点:从此处开始到司布阿纳瓦,所有支系的路都合为一支。值得注意的是,开路涉及的大部分地名处于纳人的认知范围内,到了水洛后则无法定位。达巴对此的解释是:水洛到司布阿纳瓦的道路位于终年积雪的高山中,不同氏族的祖先又居住在贡嘎山的若干山洞里,后人难以去到。这意味着在传说中,水洛拉曼筑也是先民迁徙路线的分裂点。数百年以前,纳人的祖先正是从此处开始,沿着水落河/无量河南行,分散去往各自的居住地。
在我看来,无量河仿佛是纳人所处的山河世界的一个缩影。汉语中的“无量”既有“难以计数”“无限”等义,也蕴含着“不可衡量、超越知识”的形而上学意味。横断山脉的崇山峻岭中长期生活着汉、藏、彝、纳西、普米、独龙等众多族群,借用葡萄牙人类学家Jo s de Pina-Cabral的话来说,他们不但开拓、征服并居住于这一世界(worlding),同时也为该世界所形塑(world-ed)。
更为重要的是,山河不仅仅构成人们思考和对话的对象,还是其亲密的伙伴:在人类历史上,高山、深谷、茂林与湍流从未构成族群之间沟通的实质性障碍,恰恰相反,它们是通往、联结不同世界的道路,持续激发着来自旅行者、探险家、传教士、研究者等等各种真实与虚构混杂的想象。正如纳人开路神话中所描述的那样,跨越山河意味着深入建立与其他世界的关系,这一过程也是彼此身份的构建过程。在全球化进程受到挑战的今天,我们有理由相信,类似的故事在二十一世纪正在延续。
(作者系人类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