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孕:横跨全球的黑暗产业链
2021-03-25朱秋雨
朱秋雨
印度古吉拉特邦安纳德,诊所内新生的代孕婴儿
郑爽隐婚、代孕生子、弃养等一系列事件曝光后,引发舆论海啸。公众焦点从两人间的情感、财富纠葛,转向了对商业代孕及其地下产业链这一公共议题的探讨。
如同央视对郑爽事件的评论,“代孕在我国被明令禁止”,但这依然无法阻碍如同郑爽张恒一般的夫妻,前往美国、乌克兰、格鲁吉亚等允许代孕的国家,借用别的女性的子宫,生出属于自己的小孩。
这是一场关于生育权和女性地位的讨论,但同时更关乎不平等个体之间自由与权利的议题。商业代孕,注定属于强者对弱者的剥削,里面的主角是被商品化的底层女性。
英国广播公司2013年的纪录片《代孕者》曾深入印度代孕产业链,拍攝了著名医生内娜·帕特尔医生的诊所,里面有代孕母亲、寻找代孕的家庭、代表诊所成功率的新生儿,以及人世间与生育有关的欢喜、痛楚与撕裂。
面临巨大争议时,片中“罪魁祸首”的诊所老板帕特尔说,“大家感到生气是因为觉得代孕者仿佛被利用了。但我认为,社会中的每个人都会利用其他人发展。”“没有人能逃过,这是一个残酷世界。”
资本的逻辑很霸道且残酷。而值得注意的是,代孕在世界各国,并非都被一竿子打死。美国绝大部分州允许商业代孕,乌克兰、格鲁吉亚是寻找代孕者们的首要选项。而英国、爱尔兰、丹麦等西欧国家,允许不收取报酬的代孕服务。
人们在一边倒地反对代孕时,可以先冷静下来想想,反对代孕,究竟在反对什么?
贫穷是根本原因
在印度古吉拉特邦Anand地区某条熙攘街道的尽头,是产科医生内娜·帕特尔的黄色外墙的诊所。来过的白人患者都发出惊叹,诊所里“应有尽有,远比外观看上去的卫生和先进”。
大着肚子的孕妇们被集结在六人间与八人间,里面没有电视、电脑、报纸。她们每天无所事事,相互聊天,却被强制在这里呆上9个月—诊所给她们安排了很严格的营养膳食。“来这的人,都是无路可走,”帕特尔断言,“她们知道,没有痛苦就没有收获。”
纪录片《代孕者》里,印度的代孕母亲正是处于底层的贫困女性。大部分的女人已经有孩子,当中许多人不识字,工作一天最多也只能赚十几美元。她们都渴望用代孕的钱养家糊口,或者买上房子改变命运。
一位在帕特尔机构提供两次代孕服务的母亲,最大的念想即是,希望孩子能接受教育,“以后不要成为像我一样的女人了”。
印度新德里,一位代孕母亲看着诊所墙上她曾经代孕的孩子照片
对于里面的女人而言,去代孕是一根救命稻草。每位代孕母亲将获得8000美元酬劳,如果怀了双胞胎则能获得1万美元,按照分期的形式获得酬劳。
德国海德堡大学人类学系南亚研究所希拉·沙拉瓦南的研究则揭露,印度代孕妈妈的一切都会被定价,比如她的外貌、种姓、宗教信仰、肤色、学历、母乳状况、此前生育/代孕过几个孩子、孩子的性别等。
贫穷是她们身上最大的“病”。于是,在“金主”帕特尔面前,她们只能唯命是从。哪怕是将子宫变成商品后,她们也毫无议价权。
如何体现这一点?
生产和怀孕的高风险面前,代孕母亲没有反悔的权利。如果在怀上的3个月内堕胎或流产,她们只能获得600美元的补偿。倘若这时间超过了3个月,补偿也翻了一番:1200美元。仅此而已。
╱ 商业代孕,注定属于强者对弱者的剥削,里面的主角是被商品化的底层女性。 ╱
更重要的是,9个月期间,孩子与母胎间的血浓于水,很容易让母亲产生眷恋、爱的情感。
乌克兰哈尔科夫,一名代孕母亲在诊所内等待分娩
于是,为了避免这一切风险的发生,早在与妇女们签署下代孕合同时,帕特尔就会问道:“9个月后,你生出的孩子与你没有一点关系,你可以吗?”
“可以。”得到的回复都是肯定的。
一切的不舍与沮丧,容易在9个月后集中爆发,又只能隐忍过去,如同妇女们脸上没有流尽的热泪。
比如,一位名叫Edan的印度女人,就为20多年无法正常怀孕的加拿大夫妇—芭芭拉和米歇尓生了一个男孩。孩子出生后,由于芭芭拉没有奶水,Edan成为了孩子的奶妈,每天两次,固定来到芭芭拉的住所陪孩子嬉戏,给他喂奶。
对于Edan而言,她显然对这个叫别人妈妈的孩子有着不一样的情愫。芭芭拉也感受到了两人的亲密,评价便是:“多一个女人爱我的孩子,有什么关系?”但在即将离开的最后一个月,她还是减少了Edan与孩子见面的次数。
乌克兰基辅,一家诊所的护士抱着新生的代孕婴儿
纪录片的最后没有反转。Edan在芭芭拉与米歇尔的道谢声中,沉默地将孩子递给了亲生父母。她无法反抗,甚至连挣扎的动作也没有,只能对着载孩子远去的面包车落泪。
╱ 代孕的女人们在商品交易过程中,感受到无数次生离死别与痛苦。 ╱
当女性“主动”成为商品
代孕的女人们在商品交易过程中,感受到无数次生离死别与痛苦。但开代孕诊所的帕特尔则表示,没有痛苦就不能获得回报。她的言下之意是,女人们为了获得高额回报,选择代孕是她们自愿且主动的。
只是,她们在做出选择时的情境,多是身陷囹圄,被生活压得无处遁形。她们没有过高的学历,无法判断今后背负的风险,更不知道选择这条道路后的结果。
人类学系教授沙拉瓦南指出,在签订合同后,他接触的印度妇女也鲜少知道,代孕意味着她们需要放弃对自身的医疗决策权。也就是说,假如有意外状况,优先救治胎儿,而不是代孕妈妈。
这些女性还很容易被家庭、丈夫裹挟。沙拉瓦南发现,家庭往往会给代孕妈妈制定一个“赚钱目标”,达到这个目标才停止代孕。甚至有一个女性的丈夫停止了卖菜的工作,以此逼她代孕。最后,她将三次代孕的钱给家里盖了房子。
相似的情况也出现在了乌克兰、格鲁吉亚等国。纪录片《母亲温床:乌克兰的代孕黑产》里,女性多是因家庭生活贫困或是战乱困窘而选择代孕。而在《the new motherland》纪录片中,一名代孕母亲讲述因为生活困窘,她的丈夫想过卖肾,最终促使她走上了代孕道路。
据公开报道,乌克兰代孕的医疗保障多十分简陋。女人们代孕成功后将获得1.5万~2万美元酬劳。而法律上的漏洞却无法保障到这群为他人生育的女人们。比如,第四次代孕的27岁乌克兰女人奥尔加·科苏诺娃(Olga Korsunova)反映,妇女们“经常”难以从中介处获得她们过去被承诺应得的钱。
非营利性代孕组织“代孕获得家庭”(Families Through Surrogacy)曾经估算了商业代孕合法国家的平均代孕成本。美国在10万美元上下,乌克兰、印度(注:2015年后取消商业代孕合法化),则在4万到5万美元间浮动,大致只有“美国价位”的一半,且半数以上的利益归于机构而非代孕人。
在强势的中介与宽松的法律下,胎儿与孕母的健康保障问题,成为了乌克兰代孕产业链中最低端的一环。在去年的新冠疫情期间,因疫情而边境封锁、交通管制的乌克兰,就曾经出现大批婴儿滞留、躺在婴儿床上嗷嗷待哺的震撼场面。
据当地媒体报道,一些滞留婴儿被安置在租赁公寓中,负责照顾孩子的不是医疗人员而是保姆。而能决定孩子健康的,就取决于各大中介机构的安置情况。“没有人监管,他们也不纳税。”
各国难以达成共识
将女性子宫当成商品的代孕产业,压榨了无数在乌克兰、印度的女性。在很多人眼里,代孕还是父权社会的产物。部分女性将反对代孕视为维护女性权利的一次大投票。
不过,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是,哪怕争议重重,哪怕有明文禁止,代孕依然是一个有明确市场需求且难以约束的产业。近年来,全球陆续有宣布禁止代孕的国家,如印度、泰国、墨西哥,但依然阻挡不了有需求的人转移到其他合法国家寻找服务。这一现象随后被称为“代孕医疗旅游”。
乌克兰人权运动家Pokalchuk认为:“如果被禁止,商业代孕不会消失。它只是会变得更加不规范,从而给各方带来更多困难。”
Pokalchuk表示:“在乌克兰,代孕妈妈的服务是有报酬的,但我们必须明白,代孕妈妈不仅应该得到金钱,还应该得到全方位的服务,比如说,出现意外情况怎么办?生育很多时候并不能给出百分百的保证。而这一切都需要加以规范。”
相比之下,在美国,商业代孕合法化的州针对代孕出台了详细的法规。在实施代孕前,代孕准父母和“代妈”各自聘请律师,对双方的身体状况、代孕期间的医疗行为、“代妈”的心理健康、妊娠期间的生活规范、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如何处理等,作出细致评估。合同公证后,诊所才会开始医学操作。
在由华裔作家伍绮诗的小说《小小小小的火》改编的美剧里,主角米娅在纽约读书时选择代孕维持生計,减轻生活负担,但孩子出生后,由于与孩子产生了情感连结,便反悔将孩子给亲生父母。而“代母”这种违约的行为,在美国部分州的法律范围内,也会被允许。
只是,法律是兜底,是保障规则、权利上的平等,却无法保障结果上的平等。
剑桥大学法律系讲师克莱尔·格林指出,由于世界各国难以对代孕达成共识,制订统一的国际准则可能很难。这样一来,各国政府都会面临困难局面:全球代孕市场的繁荣正是源于各国法律差异,而这种差异又导致监管缺失。
这样的后果酿成了如今的全球局面。想要代孕的人依然能变着法子到别国实现代孕,用低廉的价格买来的子宫以及新生儿,则成为人性与利益博弈之间最大的牺牲品。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些国家会优先考虑儿童权益。格林表示,这就意味着政府不得不接受现实,对发生在国外的存在道德问题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