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语律师
2021-03-25
被称为“中国首位手语律师”的唐帅,叩开了无声世界的大门,他帮助被冤枉的聋哑人洗清冤屈,教育无知的聋哑孩子懂得什么是法律,仔细聆听聋哑人的诉求和困难,并于2018年获CCTV“2018年度法治人物”。本书是作者历时两年追踪唐帅的生活轨迹,走访重庆的大街小巷,采访相关社会人士完成的作品,完整地呈现出“中国首位手语律师”唐帅的成长之路。
“聋哑人的犯罪率到底有多高?事实上,它远远超过了现在国家很重视和关注的未成年人犯罪。”唐帅接触的上千个案子都表明,一个聋哑人如果参与了刑事犯罪,那么,他的前科往往就不止一次。
“唯一的解决办法是精通手语的律师出现,能够准确地翻译手语和法律专业术语,这样公平和正义才不会打折扣。”萌生这样的念头之后,唐帅一刻也没有耽搁。2012年,他顺利通过司法考试,获得法律执业资格证书,成了一名律师。
最近,有一位专业催眠师听说唐帅连夜里调了静音的手机振动一下,都能马上醒过来并且立刻查看,生怕漏掉任何一条求助信息,便认定唐帅是患了“由情怀引起的强迫症”——前文我也曾引用过这个词。
唐帅听闻,置之一笑:人没了情怀,还怎么活?
唐帅装在心里的情怀——那些从小积累的疼痛、遗憾、委屈、感动、愤懑、仁义,能促使他做出常人看来无法理解的事。
最终,他于2012年从公安局辞职,放弃了做公务员,“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七年前,他在自己穷困潦倒的时候,把仅有的三件毛衣给了比他境遇更惨的小孩,义无反顾。七年后,他放下别人梦寐以求的铁饭碗,走到体制外,当了一名专职律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律师,站在了离聋哑人这个弱势群体最近的地方。
为无声者充当传声筒,他是中国第一位手语律师。一个并没有借此赚到什么大钱,甚至自己常常倒贴的律师,一个争议猜测多不胜数,却在全国拥有无数聋哑人朋友的律师。
从出来当律师开始,唐帅做手语翻译期间积累的人气,便吸引来了许多深陷案情与冤屈的聋哑人或他们的家属。
“唐律师,我的孩子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这里头的情况很复杂,能帮帮我们吗?”一位老伯向他苦苦求助,老伯的聋哑儿子因为伤害罪被收押在看守所,“可是,我家只凑得出一万块。”
也有聋哑人用手语艰涩地告诉唐帅,他至多只能拿出五千块钱打官司。他和爱人一个月还挣不到三千块钱,如果不是被欺负得这么惨,他们决不会请律师来帮忙讨公道。
如此种种,唐帅怎么可能硬得下心肠按照刑事案件辩护“最低三万”的市场价收费?于是,许多聋哑人官司他自己垫钱打。动不动就“垫钱”的习惯延续到今天。
唐帅曾告诉我,春节后的“淡季”,连着几个月,在给律所员工发完工资后,他日常的生活只能靠信用卡维持。我很吃惊,调侃:“要不,我资助你一个月生活费?”他回答:“那这个数字可就有点大了。至少得三万。”三万块钱的生活费,占比最大的那块,是给去他那里求助的聋哑人出食宿费,以及他到外地调查取证的差旅费。忙起来一天只吃一顿饭的唐帅日常消耗很小,但有一桩,只要有一点空余时间,唐帅就会逛街买衣服,他对衣服既要求价格低又要求能“穿得出去见人”,所以常常走一条街而无所获。那些穿在他身上板板正正的衬衫,大多都在两百元左右。
可是,律师事务所需要运转,资金也必不可少,唐帅和他的团队必须接下更多正常人的官司。这样一来,工作满负荷。常常是这样,白天出庭、去看守所、谈案子、调查取证,晚上仔细阅读卷宗、寻找疑点、书写法律文书。
在王二姐出面帮着打退逼婚的外婆之后,唐帅买了一枚戒指戴在无名指上,好让别人看出他“已婚”,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因為他“目前没有私人的时间”。可是这同样也会招来一点“麻烦”。有记者采访唐帅,看见他无名指上的戒指,便生出要采访他“家人”的想法,让他始料未及。
大渡口区司法局公律科的汤科长对唐帅颇为熟悉。2016年9月,唐帅在大渡口创办了义渡律师事务所,刚开始只有三个人,不到两年,就发展成一个拥有六十余人的大团队,里面有很多与唐帅抱着同样信念的90后、95后,他们积极投身公益,担任“村居法律顾问”等,参与各种法律援助活动。汤科长被这群年轻人的鲜活生动所震动。在2018年上半年那段最难的日子里,正是汤科长陪伴唐帅度过了一个个难眠的夜晚。每晚至少两个小时,陪他聊天,帮他出主意。
“唐帅善良、正直又聪明,我很喜欢他。”汤科长说。
汤科长的这个认知,我有同感。唐帅的聪明,很大程度上表现在善于追根溯源上。
“当律师以来,我反复思考过这样两个问题:第一,聋哑人在法律生活当中到底会遇到一些什么样的问题?第二,他们为什么需要帮助?”唐帅告诉我。
聋哑人在法律生活当中到底会遇到一些什么样的问题?
这里首先需要大家周知的是聋哑人的犯罪率。或许,走在路上,看见那些打着手势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声音的人,我们会因为对他们未知而产生的第一感觉是“远离”,不会进一步去想他们会不会是“坏人”。
“聋哑人参与的犯罪,早期以偷窃、抢劫等侵财案件为主,现在他们还会参与诈骗、拐卖、组织卖淫、非法集资、制毒贩毒,以及一些专门针对聋哑人的诈骗案。”唐帅说。在这些犯罪案件中,手语成为犯罪分子秘密的不为人知的交流手段。做手语翻译期间,唐帅接触过不少聋哑人犯罪团伙,与之前相比,现在聋哑人犯罪团伙的犯罪形式亦越发多样化。团伙中,有略懂点法律的,知道《刑法》规定孕妇不能被采取强制措施,便频繁使聋哑人妇女怀孕,以方便其作案。
“聋哑人的犯罪率到底有多高?事实上,它远远超过了现在国家很重视和关注的未成年人犯罪。”唐帅接触的上千个案子都表明,一个聋哑人如果参与了刑事犯罪,那么,他的前科往往就不止一次。
唐帅对聋哑人犯罪率高的问题,有自己的理解:
“聋哑人的犯罪率为什么那么高?第一,聋哑人因为自身的残疾,造成了求职和就业的障碍,虽然他们可能是几类残疾人当中最具劳动能力的(沟通困难是最大的障碍),但聋哑人也是人,他们也跟正常人一样有生活需求和生理需求,他们也要结婚生子,也跟我们一样,上有赡养的义务,下有抚养的义务。同样因为沟通交流的原因,聋哑人的配偶一般都是聋哑人。但如果夫妻两个人都是聋哑人,又都没工作,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是人呢?这是很客观的一个原因。当初我父母下岗以后‘四处讨饭吃的那段经历,我刻骨铭心。其实,这对整个社会来说,是一种很不可控的不稳定因素。
“第二,聋哑人文化水平比较低。这个‘低是指‘两个低。第一个‘低,聋哑人作为弱势者,完整接受九年制义务教育概率的比例低,很多人连小学都没毕业,或者是小学一毕业就不读书了。第二个‘低,水平‘低,许多来自全国各省市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都跟我说,现在学校里的聋哑人初中毕业以后,其文化水平仅仅相当于健全人小学三年级的水平。这可以理解为无声世界给聋哑人形成的片面认知,转而影响了其学习理解能力。
“第三,基于对这个世界表浅和片面的认知,加之文化水平的限制,聋哑人本身的法律意识很淡薄,而淡薄的程度远超想象。全国各地的聋哑人经常线上线下地向我咨询一些法律问题。有人会问我:唐律师,法官、检察官和律师到底都是干什么的?他们有什么区别?还有一个婚龄十一年的聋哑人问我:唐律师,我想离婚,我该到哪儿离?我就问他:你离婚不知道到哪儿离,你结婚上哪儿结的呀?他说:是双方父母带我们去的。我又好奇地多问了一句:你结婚那时候多大?他说二十九岁。
“瞧,上述两个法律问题对一般人来讲,都只是生活常识,但这些常识在聋哑人那里,却变成了一个‘极专业的法律问题。”
通过调查研究,唐帅还发现,聋哑人犯罪具有聚集性和流窜性两个主要特点。
聋哑人因为残疾而自卑,因为难以融入这个社会而自闭,聋哑人喜欢“抱团取暖”,形成一个聚集性很强的群体。20世纪90年代的国企改制风潮直接波及残疾人集中的福利厂,聋哑人大批下岗,并且几乎没有再就业的机会,受到社会上一些人的蛊惑引诱,再加上不大成熟的价值观,很容易就走上了“聚集犯罪”的道路。
而聚集犯罪的聋哑人又笃信“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矩,比如,重庆的聋哑人团伙会跑到北京、上海、广州去,而其他地方的又会往重庆跑,并且由此划定了各团伙的“地盘范围”。这些犯罪团伙流窜到一个地方,首先要做的就是“拜码头”,而最重要的就是拜当地最权威的手语翻译,花钱送礼。这样一来,萬一他们被抓,能救他们的,也就是这些被他们收买过的手语翻译了。
“所以,对于公安局审理案件时请来的手语翻译,你很难调查清楚他们同犯罪嫌疑人的关系。这样既妨碍司法公正,也会在某种特殊情况下带来新的冤案。”唐帅说,“但这种频繁的流窜也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各地不同的方言手语进行同化融合,推动形成了比较统一的自然手语。”
李燕燕
知名青年作家,主打“非虚构”写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3届高研班学院、重庆文学院签约作家。代表作包括《燕子的眼睛》《天使PK魔鬼》《拯救睡眠》等,曾获第八届“重庆文学奖”、第十三届“军事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