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方
2021-03-25赵海杰
赵海杰
刘老汉最近犯了难。
打儿子走后,他都扛了下来,他以为不会有比这更难的了。夜里,月光亮堂堂的,刘老汉“呼”一下扯开被子:“啐!黑天就该是黑天,裹乱!”
刘老汉记起那年也是这样明晃晃的月光,那年儿子正年轻力壮,那年儿子的儿子才刚出生,那年儿子的媳妇就死在难产上。“唉!”刘老汉觉得胸口又钻心地疼起来。那年也是这样的秋天,刘老汉一进门就看见儿子猫腰撅腚吭吭哧哧地检修拖拉机。“儿子真省心,打小就省心!”刘老汉笑着。“爹,瞅这天儿不对,怕是要下雨哩!先把割倒的拉回来吧!”“突、突、突……”儿子开车出了门,直到太阳没进远处的山根儿,儿子也没顾上进屋吃口饭。
“爹,月光足,路也清透,我再去沟帮拉上车谷子就歇!”这是儿子留给他最后的话,刘老汉不敢去想又不舍得忘。
刘老漢用宽布条把孙子拦腰拴住,交代瘫痪在炕的老伴儿照看,自己起早贪黑下田去干活。“人老了真是没用!”刘老汉锄到半路干脆一屁股坐下去。还硬朗的身体怎么就没力气,刘老汉年轻时可不这样,生产队里哪个不知道他拿的工分最多?刘老汉又想起儿子,儿子在时多少人眼红他们的日子啊。刘老汉捂住胸口,他感到心窝一抽一抽地疼。“老毛病咋就不见好!唉!”“不能服老,还要送小孙子进城读书呢!这可是儿子和媳妇的心愿!”刘老汉这样想着坐了两袋烟工夫。他试着甩了甩胳膊,力气回来不少。又用力攥了攥拳头,好像又能握住很多东西了。刘老汉“腾”地站起来,挥舞着锄头继续锄地,他得替儿子把日子顶下来。
一晃小孙子到了入学年龄。刘老汉提前托付城里亲戚,帮忙找一所接收乡下孩子的寄宿学校。
开学那天,刘老汉给孙子换上一身新衣服,还系了鲜艳的红领巾:“这可是你爸小时候最宝贝的物件!”刘老汉打仓房推出擦得锃亮的自行车。“儿子结婚那年特意买给我的!”刘老汉轻轻拍了拍柔软的座包,又上下摩挲一遍,眼眶就红起来。“爷爷,我们快走吧。”“哎,走,走!”刘老汉把新棉絮做的被褥搭在车梁,又把小孙子抱上后车座。十几里地的水泥路并不难走,没多会儿就到了。刘老汉带着孙子去报到,见了班主任老师说些客气话。“人家城里老师就是不一样,又亲和又文静!”刘老汉悬着的心算是落了地,大踏步朝校外走去。
“教师节准备送多少?”
“听说上届都两千起呢!”
“……”
刘老汉刚摊开落地的心瞬间又被收拢吊了起来,他似乎感到呼吸有些困难。
“两千块,门前那片玉米一年的收成!”刘老汉又犯了心口疼,夜里总睡不着。他起身披了衣服坐在院中老榆树下。儿子七岁那年也送去读书,有一天放学回来对他说:“爸,老师说我们长大要做一棵参天大树,成为国家栋梁。我要栽一棵树和它比赛长大!”儿子终是没长过树,但儿子比树更能遮风挡雨。刘老汉仰起头,月光清凉,枝丫间栖居的鸟相互依靠着不时发出微鸣。
教师节那天,刘老汉蹬上自行车奔向学校。后车座上搭了两个袋子,一个里面是新鲜的南瓜土豆,一个里面是起早收拾好的两只公鸡。“可是挑了顶大的两只。”刘老汉给自己鼓劲儿。
“我备了两千,您呢?”
“唉,今年单位不景气,送点东西能行不?”
“哎呀!人家若不稀罕你孩子能有好日子?”
……
刘老汉想捂住耳朵穿过去,可并没有人要给他让路的意思。刘老汉像醉酒一样开始发晕,他觉得周围人把目光都投向了他,投向他挂在后车座那两嘟噜灰溜溜的土货上,甚至已经有人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唉!”刘老汉一跺脚搬起车子掉头就往回骑。
刘老汉翻箱倒柜把家里的钱都找出来:“一个、两个、三个,唾!四个……”刘老汉总共查了六遍,整两千块。刘老汉把湿乎乎的钱揣进怀里,又用别针别好,才放心地骑车奔去学校。
“推辞都不推辞下就把钱收了。”刘老汉心有不甘,却又明白孙子攥在人家手里,他绝不能让孙子受屈,更不能让儿子不安。
一转眼秋来了。刘老汉披星戴月地劳作。“大风一刮谷粒就绕没了!”刘老汉掐着把谷子使劲儿直了直腰。瘫痪的老伴儿、幼小的孙子,还有张着血盆大口的老师。刘老汉想骂粗话。
中秋节学校放假,刘老汉早早等在校门口。
“爷爷!”
“哎!想爷爷没?老师对你好吗?”
“想啦!老师对我可好了!”
“好,好!”刘老汉摸着小孙子的头,突然觉得那两千块送得值。
“爷爷,老师说您好心口疼,让我给您带了药方,给!”刘老汉纳闷地接过白纸包,一层层剥开——整整两千块钱!刘老汉数了六遍的钱哪张折了角都记得清着呢。
刘老汉坐在榆树下,又挪了挪靠在树干上。“老了老了还犯上糊涂了,这心口疼真该治治。”刘老汉自言自语道。
学期末最后一天,傍年根了。刘老汉好一阵子没犯心口疼了,刘老汉觉得自己又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干啥都有大把的力气。刘老汉嘴里哼着曲儿,骑上擦得锃亮的自行车奔学校去。刘老汉的自行车上依旧搭着两个鼓鼓的袋子。
“可是挑了顶大个儿的公鸡!”刘老汉满足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