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箭飞一会儿

逸云

令尹的车驾越过吊桥，穿过北门，来到大街时，御者猛一收缰绳，战马前蹄腾空，咴的一叫，车突然刹住。御者看看冷清的大街，皱起眉头，回头对令尹说：

“您再想想，现在退，我们还来得及。”

“往哪里退？”

令尹正正头冠，轻弹洁白素衣上的尘土，环视着两旁大门紧闭的联排房舍，惨然一笑。往日这里多么繁华，生意兴隆，笙歌不绝。他又抬头看天，暗黑的乌云团团涌来，天地间灰蒙蒙的，豆大的雨点开始不客气地甩下来。

“他们，他们……”御者的脸色唰地变白，嘴唇抖动着，“这，这……”

从御者的眼睛里，令尹已经看到了身后迫近的危险，也听到了收吊桥、关城门的吱呀声。他知道，悼王的突然驾崩，让那些在变法中失去爵位的贵族老爷们要反攻倒算了。

现在，没人能拦他们了。

“向前走！”令尹下令。

御者一個激灵，猛抖缰绳：“驾，驾，驾！”车驾往后一顿，接着像离弦之箭，朝悼王的王宫奔去。

车后的铜挡板发出“铮铮”的响声。

“他们射箭了！”

“你只管驾车！”

“不是放冷箭，他们在追着连续放！”

“那就让箭飞一会儿。”

“嗖嗖”的箭声，让令尹想起当年悼王的朝堂。那不是箭，却比箭更毒。耷拉着三角眼的老贵族屈宜臼当面叱责：“吴起，你搞变法，就是为了私利把楚国搞乱。你是危害楚国的祸根。”令尹摇摇头，笑笑说：“楚国只有强大，才能争霸天下;只有变法，国家才能富强。难道你们不愿楚国国富兵强吗？”

朝堂上静极了。

悼王突然一挥手，说话了：“前些年，三晋来犯，向你们要粮草，迟迟不给;调你们的军队，不堪一击。现在国库充实，军队威严，百姓安居乐业，这有什么不好？”悼王提高嗓门，“变法是我的命令。你们攻击令尹，就是攻击我。今后谁阻挠变法，杀无赦！”

令尹仰仰脸，雨点砸在脸上，和着泪水流下来。现在谁还能给他挡箭？

令尹拍拍御者身上的软甲，说：“以后，不要说软甲是我送你的。”出征前，悼王亲自给他披上软甲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不然他还会披坚执锐，奋战在捷报频传的前线。

“您真的不怕……”

“士为知己者死！”

御者心中一凛，觉着冰雹砸在他后背上。他以前也是卖苦力的，拼死拼活地干，还是饭也吃不饱，更别说成家立业了。令尹来楚国变法后，他和那些低贱的人才知道，他们还可以这么活。现在他有了妻子孩子，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地，他们正盼着他得胜回家。

“您也得保住自己呀！”

“保住变法就是保住了我。”

空中一个闪亮，周围的一切瞬间清晰。

御者回头看令尹，见令尹已经中箭，嘴角流出血来，但脸上在笑，眼里闪着光。

御者也发现砸在身上的不是冰雹，而是射在他身上让软甲挡下的箭。他眼中一热，呜地哭出声来。

穿过王宫前广场，宫门越来越近了。

车驾突然像颠了一下，御者担心的事发生了，已经狂奔三天三夜的车突然侧倾，连忙刹车，可战马的惯性依然拖着车往前走。

御者从车上摔了下来，接着他看到令尹也从车上摔了下来，一个趔趄，居然稳稳站定。

令尹后背已中数箭，那身素衣被染成大片的红。

车后一群黑衣人，一边追赶一边狂叫着射箭。

令尹又看了看御者，笑了笑，踉跄着朝王宫奔去。

地上的雨水开始变红。

御者跪下来，仰脸看天，嘴里喃喃着。

后来，御者和城里人一样，听说新王继位，接着要求射杀令尹的人来登记，说要奖励那些为国除害的勇士。接着又听说正在弹冠相庆的那七十多家人犯了大罪，因为追射令尹，箭也射中先王尸身，按楚令当灭三族。

城里人家悄悄开了门，渐渐涌到街上。御者也随着去了刑场。这天突然下起雨来，他仰起脸，任豆大的雨点拖着雨线，噼里啪啦砸在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