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旧屋的呻吟

2021-03-25陈晓明

飞天 2021年3期
关键词:母亲孩子

陈晓明

旧屋的年龄不大,才五十多岁。但是旧屋真的老了,和我八十多岁的父母亲一样,老态龙钟,步履蹒跚。

每次回到老家,站在旧屋前,我的脑海里闪现着父母亲劳碌辛苦的一生,回放着我们六个兄弟姊妹艰辛却又幸福的童年。

午后的阳光柔和饱满。我一个人什么也不想,静静地盘腿坐在旧屋的土炕上。这时,鸟儿也不叫,院子里的鸡儿、狗儿和乌黑的小猪,都没了声音。我的耳边忽的传来了一丝痛苦的呻吟声,一如年迈的父母亲忍着病痛一般凄楚。

连着几年,父母身体不好,我每天请大夫,熬中药。老人健康长寿,才是做儿女的最大的福气。

我不知道泪水是怎么流下来的,只是感觉眼里一股暖暖的黏黏的液体,不由自主地奔涌而出。

旧屋老了,墙体裂缝倾斜,屋顶的瓦片也残缺不全,深绿色的青苔爬满了瓦沟,厚厚的一层,小缝隙里还钻出了一丛丛零乱的细草。承载了多少岁月的檩和椽,这时已经被压弯了腰,我想它单薄的身体肯定住满了很多蛀虫。我似乎听得见,那些细小的蛀虫们还在贪婪地蚕食,残腐的木屑一点点地零落着,如一颗颗苍老冰凉的泪珠,悄悄地滴落下来,沉重地砸在我的身上。生活不易,经历了动荡风雨的旧屋,浑身刻满了累累伤痕。未老先衰的容颜,残不忍睹,睹之伤感。

看守旧屋的侄儿说,明年东房大利,他正跑乡政府争取危房改造项目资金,准备拆了旧屋,翻新一下。尽管我对旧屋怀有深深的留恋和不舍,心里充满了怀旧的伤感,但我知道老家的房子也不多,甚至很紧张。这次回老家,我把旧屋的前前后后拍了个遍,一边为侄儿准备资料,一边也想着,让我的旧屋永远留在我的心里。拍了照片,心里又泛起了一股酸涩,我躲在旧屋黑乎乎的墙角下,悄悄地擦着泪水。我也是奔五的人了,真不想让晚辈们看到我伤心流泪的样子。

旧屋是父母亲半生的心血和积蓄。

老家曾是我们一家人辛劳一天后憩息休养的港湾。这座窄小的旧屋建造得更不容易。父亲那一辈人比我们更艰难,修建房屋,要花多年的积攒和精力。五十年代初,身为孤儿受尽苦难的父亲瞒着天天为他流泪的姑姑,瞒着两个堂哥,悄悄地报名参了军,终于过上了能吃饱穿暖的军营生活。辗转多年,他从部队转业,安排到省城工作。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下放到农村。安家是最大的难题。先是租房子住,四五年后,村里给我们家划了一块地方,在村子外边最荒凉的地带。好在地方向阳,开阔。父亲一刀一斧地砍去密林,一锹一锨地整理地基,一砖一石地垒好石墙,一苗一木地栽植果树。经过多年的努力,我家的第一座房子终于建起来了,土木结构,背东朝西。夕阳下,院子里绿茵茵的,一片生机。起初我们叫它东房。又过了五六年,宽畅的北房修起来后,全家人习惯性地把北房叫新屋,把东房改称旧屋,一直叫了五十多年。

这些都是我出生前的故事。

母亲后来回忆说,我们家当时住在村子的最西边,夜晚常常有野狼出入,偷偷蹿进猪圈里,听得猪儿凄厉的呼叫声,村里的狗儿们便一齐叫了起来,警醒的人们闻声跳下炕,点起火把跑出去看时,狼群已经把一头沉重的猪拖走了,只留下一路鲜红的血迹。

我在旧屋出生的时候,正是六十年代末期,当时家里的生活非常困难,姊妹多,劳力少,贫穷的程度让人难以想象。父亲后来恢复工作,但是每月的工资,和母亲、哥哥在农业社挣的工分,加起来也仅仅能维持个半饥半饱。最怕的是每年的三四月份,正是青黄不接之时,母亲天天为空空的锅碗犯愁,我经常饿得哇哇啼哭。生活虽然艰辛,每天晚上到我家旧屋里串门的人却很多,很热闹。因为我家有一盏油灯,邻家的三婆也隔三差五地来,借着微暗的灯光纳鞋底。三婆盘腿坐在炕边上,右手拿着小小的针头,左手执鞋底,边干活边说话。灰暗的油灯下,一根明亮的铁针闪闪发亮,牵着长长的麻线,熟练地在满是皱纹的额头和花白的发际间滑动摩擦几下,然后不停地穿梭在厚厚的鞋底上。针线如飞,游刃有余,犹如飒爽的女将舞动长枪,行兵布阵。几个晚上后,一双结实耐用的布鞋就做好了。或是家里人穿用,或者拿上街換成几角钱,再变成油盐酱醋。每个晚上,我企盼着三婆快来,然后斜靠在三婆的腿上,嚷嚷着让她讲故事。她一边忙着干活,一边笑眯眯地给我们讲“王祥卧冰”、“兄弟分家”、“狼娃报恩”等故事。三婆有一副好嗓子,讲一段,还要唱几句,委婉柔情,滔滔涓涓。

油灯如豆,夜幕似漆。三婆的故事每次听到一半,我就不知不觉进入梦乡,一直没有把三婆的故事完整地听下来。

我在邻村上小学,离家有两三里崎岖小路。每天放学回家,肚子饿得咕咕叫,嗓子里要冒出烟,东瞅瞅,西看看,找不到一点吃的,我急得直哭。弟弟妹妹也饿得哭了起来,这时往往惹得母亲也悄悄流泪。看着我们挨饿,母亲也是干着急没办法。

然而,我们家的情况还算好一点,因为父亲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资,尽管微薄,还算是村里的富裕户。有时候父亲回家时,会背着一些水果,还有白面粉,荞面,杂粮面,还有包谷面。我们姊妹几个见了水果,真似久旱逢雨,欢天喜地,大快朵颐,一霎时便能抢吃个精光。

农村孩子也很少见到水果,在我们姊妹几个抢着吃时,院边的篱笆墙上,围满了邻居家的孩子,他们流着口水,忍着比我们还要强烈的饥饿,围观我们姊妹抢吃东西的那份热闹。看着看着,他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母亲会招呼孩子们都进来,把剩下的一个苹果切成小块,一人一点,分着吃,一起分享我们的盛宴,分享属于大家的那份幸福和快乐。

人是有感情的特殊群体,有时候开心地笑一笑,会神奇般地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恩怨,忘记了忧愁。我们分吃苹果的欢乐,在很长时间里,都在村子里成为美谈。

旧屋的梨木小桌,是父亲砍了院边的一棵梨树,请了村里手艺最好的木匠做的。那是我记忆中家里唯一像样的家具,母亲非常爱惜,用一块抹布擦得油光锃亮。每天晚上,小桌上点起一盏煤油灯,一小簇火焰突突地跳着,像一颗红色的小豆子,在灯芯上欢快地跳舞。我们几个爬在小桌上写作业。两个小时后,我们的脸上和鼻孔里,都被油烟熏得黑乎乎的,晚上睡觉时,我的咽喉里还是一股浓烈的油烟味。

最喜欢的是旧屋的热炕。母亲在地里辛劳一天,天擦黑了才回家做饭。照顾我们几个吃过晚饭时,天已经一片漆黑。我们写作业,然后幸福地睡觉休息。但她一天到晚也不能歇息片刻,收拾好厨房,又忙碌着把几个大炕烧热,生怕晚上冻着了我们。每个晚上,我好不容易写完了作业,来不及再玩一会,瞌睡虫早已爬到了眼晴里,刚躺下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还能感觉到母亲一边叫唤腰酸腿痛,一边咿咿呀呀地哄着我们,一个个拉直睡好,又轻轻地给我们脱衣服盖被子。

在旧屋里,我度过了艰辛又快乐的童年,也饱尝了挨饿的酸苦滋味。我不止一次地感叹今天的孩子们,几乎尝遍了所有的美食,往往被瓜果菜蔬吃得乏了味。他们衣食满足,哪里知道我们小时候受穷受冻的酸楚和无奈。前几天,我邻居的一对夫妇问孩子,怎么不好好吃饭呀,你知道饭是从哪里来的吗?原本要给孩子讲“粒粒皆辛苦”的道理,没想到孩子却一脸稚气地回答,饭是从厨房里端出来的。听了这样的对答,真真让人忍俊不禁。

最让村里人害怕的是麦子成熟前的两三个月,农村人一般都叫“生月”,意思是这段时间面柜里空了,没啥吃的了,全村的人们都饿得面黄肌瘦的。这时节,好多大人都出去寻吃讨要,一两个月后,或多或少背着些干馍和面粉回来,解娃娃们一时的饥饿。有一回,父亲回家时,从集上籴了半袋子红薯,看到我们很饿,眼里酸酸的。母亲看见,连忙在旧屋里烧起了火盆,架上一个小锅,煮了半锅红薯。还在半熟时,我们几个已饿得无法忍受,围坐在火盆邊上,把手伸进灼烫的锅里,一人抓上一小块红薯,囫囵吞咽,虽是粗粮糙食,但饿极了孩子们,仍吃得香喷喷的。但是这样的主食吃了两天,就吃得腻味,难以下咽了。好在春暖花开时,我和村里的伙伴们有了很大的活动空间,在野外拔草根,摘野花,偷烧地里还未成熟的洋芋。吃饱了,爬在溪水沟里喝一气凉水。日落西山回来时,肚子圆鼓鼓的。外边乱吃东西,往往睡到半夜,便疼得翻来覆去。母亲坐起来给我抚摸肚子,常常听见她唉声叹气,隐隐哭泣。

最喜欢的是收割麦子的盛夏季节。大人忙着割麦,我们跟在一畦一畦整齐的麦茬后边拾捡麦穗,边拾,边吃。到现在还记得,那刚刚成熟的麦粒味道,似乎比现在的面包糕点还要香许多倍。

有几个调皮者,在地埂拐弯处悄悄生火烧麦穗,一边煽火烧,一边馋得直流口水。几分钟后,麦穗的外表烧焦了,麦粒还没烧熟,我们早已等不及,每人抢上几个,剥着吃,味道特别鲜嫩,那股焦糊半熟的香味,那种自给自足的兴奋,就象现在的孩子坐在小吃摊子上吃烧烤一样有滋有味。生产队队长远远地看见了烟火,知道我们偷吃麦穗,丢下镰刀,抡起绳子,跑过来打我们,吓得我们沿着山梁四散而逃。

旧屋里的故事有时很沉重,弥漫着浓浓的人间情味。那年夏收时节,岷县受灾严重,我们村里来了好多逃难者。村里很多人嫌他们晦气,更嫌他们身上难闻的腐臭味,早早地掩上了大门。逃难者东家敲门,西家讨要,晚上就在村边的树荫下睡觉。那天,我家的旧屋门口来了两个老太太,领着一个孙女,可怜巴巴地来讨要吃的。我仍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眼晴很大,衣衫褴褛,已饿得皮包骨头。母亲心软,见不得可怜人,把她们叫到屋里,不顾哥哥姐姐们的反对,每个人盛了一碗饭,晚上还收留她们住到家里,和我全家人挤着睡。几天后,她们千恩万谢地走了,背上的包裹里,装满了母亲给的面粉和馍馍。

母亲常说,谁家没有三灾八难的日子,救人一时的困难,是在做善事,会有回报的。

之后连着几年,那两个岷县老太太都要到我家来小住几天,帮着母亲干些杂活,有时候正好父亲也在,父亲自小受过苦,最同情可怜人,还给她们一些零钱。那时候,农村的孩子很少摸过钱,我和村里的好多孩子们,曾不止一次地羡慕那几个逃荒者,竟然还有人给她们钱,而且给钱的人,竟然是在外工作的我的父亲。

旧屋的故事很多,多得就像编织顶棚的树梢一样,缠来绕去。更像夜空里或明或暗的星星,我永远也没有数清过。那时候,我最盼着父亲回家,他一来,就有人讲故事了。父亲自小受苦,没正经上过学,识字不多,但靠自学看完了《水浒传》和《西游记》。我最爱听的故事,当然是孙悟空、武松,还有林冲的故事。父亲讲的很精彩,比三婆讲的故事新鲜多了。父亲的手里握着旱烟,抽一口,讲几句,讲得抑扬顿挫,婉转悠长,如村边的溪水,潺潺缓缓,回环曲折,不时激起浪花旋涡。每次父亲开讲时,四邻八舍的大人小孩也会闻讯而来,旧屋的里里外外坐满了人,就连外面的廊檐上,也是挤挤的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影。

后来,我外出上学,工作,全家人也搬到了县城,住上了宽畅明亮的楼房。我家的旧屋清冷了许多,成了我记忆中的梦。好多次梦里,我还和姊妹几个在旧屋里抢吃红薯,嚷着父亲讲武松打虎的故事。

旧屋老了,很快就要拆了。

旧屋承载的,是我童年的忧伤和希望。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了旧屋,清晰地听到了旧屋痛苦的呻吟声,夜半惊醒时,泪水早已洇湿了枕头。

责任编辑 阎强国

猜你喜欢

母亲孩子
母亲的债
孩子的画
给母亲的信
多了或少了的岁月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熊孩子爆笑来袭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