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桥与古代泉州社会*
2021-03-25余海涛
余海涛
(闽南科技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 泉州 362332)
洛阳桥,又称万安桥,始建于北宋年间,位于福建省泉州市。它是我国第一座跨海梁式大石桥,与北京卢沟桥、河北赵州桥、广东广济桥并称中国古代四大名桥,又与赵州桥并称“南洛阳,北赵州”。《五杂组》曰:“天下之桥以吾闽之洛阳桥为最,盖跨海为之,似非人力”[1]104。另据《洛桥新城记》记载:“宋王子京进是桥图,而神宗大嘉赏之”[2]117。由于洛阳桥之声名赫赫,故而人们对其关注历来持续不断。不过,以往关于洛阳桥的学术研究多集中于其首创筏形基础、种蛎固基、浮运架梁的高超造桥技术以及旅游开发与保护。实际上,作为天下第一桥,洛阳桥的价值远不止如此,特别是它对古代泉州社会诸多方面都有深远的历史影响。
一、洛阳桥与古代泉州地理交通
洛阳桥位于泉州府城东北二十里洛阳江出海口附近,是泉州通往福州乃至京城距离最短官道路线的必经之路。不过,这条道路需要跨过洛阳江,宋泉州郡守赵令衿曰:“濒海之境,海道以十数,其最大者曰‘石井’,次曰‘万安’,皆距闽数十里,而远近南北官道所从出也”[3]71。在洛阳桥未建之前,跨过洛阳江必须在万安渡口进行海渡,不但费时而且危险。据《泊宅编》记载:“泉州万安渡水阔五里,上流接大溪,外即海也。每风潮交作,数日不可渡”[4]11。另据《泉州府志》记载:“万安桥未建,旧设海渡渡人,每岁遇飓风大作或水怪为崇,沉舟而死者无算”[5]649。因此,为了避险,人们往往出泉州城北朝天门,由朋山岭经白虹山之驿道,翻山越岭至仙游县以达福州。《晋江县志》曰:“朋山岭,在三十九都,距郡城北十里。自双阳逶迤数里,叠上而高耸起此岭。其南尤陡绝,势如隔限前后,故曰朋山岭隔。古洛阳未桥时,避险者从此到白虹山,左入仙游以通省会,于此处立关,颜其门之前后曰:‘天分南北,地储祯祥’”[6]37。但是这条驿道线路较远,崎岖山路更是行走艰难,对行旅、商贸而言都是令人生畏。北宋中期,泉州社会经济发展迅速,迫切需要在洛阳江上修建一座大桥以沟通福建南北经济文化交流。早在北宋庆历年间,“郡人陈宠甃石作沉桥”[7]492,但未成功。北宋皇祐五年,僧宗已及郡人王实、卢锡再次倡导修建洛阳桥,直到蔡襄任泉州郡守的宋嘉祐四年建成。蔡襄《万安桥碑记》记载:“泉州万安渡石桥,始造于皇祐五年四月庚寅,以嘉祐四年十二月辛未迄功。累址于渊,酾水为四十七道,梁空以行,其长三千六百尺,广丈有五尺,翼以扶栏,如其长之数而两之”[2]3。洛阳桥的建成使洛阳江天堑变通途,极大地改善了泉州水陆交通条件,所谓:“渡实支海,去舟而徒,易危而安,民莫不利”[2]6。
事实上,洛阳桥建成的最大意义就是扭转了福建的传统行旅、商贸交通路线,改变了传统的泉州地理交通格局。它使泉州与福州之间的交通干线改由平坦的惠安、莆田北上,无需再远绕崎岖的朋山岭、白虹山,“今大路无从此者,故关废而二石尚在焉”[6]201。另据《惠安政书》记载:“盖北取道驿坂,出柯溪岭,逾济龙桥,渡于谷口。自万安桥成,驿迁而坏为僻矣”[8]176。由此,福建沿海陆路干线从此定型,此后九百年没有大的变动。这一改变使洛阳桥成为泉州重要的行旅送别之地,史载:“盖洛桥在泉城东二十里许。送别而必以是入图者,泉之人凡送别者必至是也”[9]89。传统商贸路线的重塑则使洛阳桥成为福建南北交通大动脉的枢纽,密切了泉州与全国各地的联系,所谓:“南接漳广,北通江浙,往来于兹者殷”[2]21。另据明康朗《万安桥记》记载:“万安桥去郡郭东二十里,而当惠安属邑与莆阳、三山、京国孔道。近郭而当孔道,故往来于其上者,肩毂相踵也”[2]238。更重要的是,由于洛阳桥南连泉州、北接福州,扩大了泉州港的内陆腹地范围,贯通泉州湾“宋明间洋艘岁泊于此”的乌屿港和后渚港,地处通海联陆的交通要冲,“地接梯航通百道,天连岛屿捍三山”[10]408。这大大方便了中外商船的货物运输、装卸和转运,“贡舶连桥来贝玉,车书重译近鲲鳐”[10]408,对宋元时期泉州海外贸易发展和泉州港的繁荣奠定了坚实基础。北宋元祐二年,朝廷在“有番舶之饶,杂货山积”[7]1088的泉州设立市舶司,而这与洛阳桥密不可分。
当然,洛阳桥“雄如建业虎城峙,势若常山蛇阵横”,凸显出地理交通的军事价值,史称:“桥安而地方益安”[2]44。早在五代宋初,这里已是兵家必争之地,史载:“刘鋠据岭表,留从効等据漳、泉,恃此以负固”[4]11。明嘉靖三十七年,倭寇进犯泉州,官方在洛阳桥上建万安砦御敌。《晋江县志》曰:“故万佥宪就小屿筑城,即三十七事。为兵备行营,且门其北为‘万胜’,南为‘万全’,以为闽南第一关。计垛口仅四十有七,而巨石崇墉,稳若天堑。今以城扼桥,以门凭城,城取诸豫,阁取诸大,壮而合之。桥有习坎重险之象。是凡关隘,皆在山岭陆地,或在澳港水口,而此独在江中小屿。因屿而桥之,因桥而城之,而阁之,而即以为关隘,真奇观也,故称万关第一”[6]201。洛阳桥独特的军事地理交通发挥了重要作用:“嘉靖之末,倭寇煽患,设守者城其桥之中亭,寇由是不敢越桥而西以犯郡畿”[2]238。
《读史方舆纪要》曰:“郡境之桥以十百丈计者不可胜纪”[11]4391,以至闽中桥梁甲天下,洛阳桥就是其中典范。兴建洛阳桥是当时社会经济发展的必然要求,它的建成改变了此前传统地理交通路线,塑造了此后九百年交通格局,也深深影响着古代泉州社会。
二、洛阳桥与古代泉州佛教
泉州古称佛国,佛教发展一直兴盛不衰。《晋江县志》曰:“桥中有台,又有济亨亭,宋宗室赵不骀书额有‘泉南佛国’”[6]219。可见洛阳桥与古代泉州佛教之间关系密切。
1.佛教僧人与洛阳桥的建造、维护和重修
宋代泉州佛教发展兴盛,僧人往往热衷于修路建桥。一方面是佛教普渡众生的修行需要,所谓“建此般若桥,达彼菩提岸”、“广度一切,犹如桥梁”。另一方面是宋代泉州佛教经济实力雄厚。据《惠安政书》记载:“宋海舶无禁,利入甚富,且易。不捐之于桥梁道路,则以崇奉释氏,无所爱惜。然宋之释氏,其捍海为田多不税之,故释氏亦富,其余力及于桥梁最多”[8]32。洛阳桥的建造、维护和重修都有佛教僧人的参与。关于洛阳桥的建造,据《八闽通志》记载:“皇祐五年,僧宗已及郡人王实、卢锡倡为石桥未就,会蔡襄守郡踵而成之,酾水为四十七道,长三百六十余丈,广丈有五尺”[7]492。洛阳桥建成后,蔡襄作《万安桥碑记》以纪之,文中提到了僧人们的贡献:“职其事庐锡、王寔、许忠,浮图义波、宗善等十有五人”[2]6。大桥建成后,官方还委托僧人负责维护工作,史载:“三岁度一僧掌桥事”[4]11。南宋绍兴八年,洛阳桥因飓风坏,郡守赵思诚修复,“以余金分诸刹权子母,为修桥费”[6]219。亦可见僧人在日常维护洛阳桥方面的作用。僧人参与重修洛阳桥也很常见,“宣德中,知府冯祯、通判朱旭命僧正淳累石增高三尺有奇”[7]492。由此可见,僧正淳是由官府任命的修建洛阳桥的主持者。总之,僧人对洛阳桥的建造、维护和重修起着非常独特的重要作用。
2.洛阳桥与佛教建筑
洛阳桥自兴建始就有僧人参与,再加上古代泉州风俗“多好佛法”[7]60。因此,洛阳桥上及其周边都有与之相关佛教建筑。首先,洛阳桥与佛教寺院。万安桥院,顾名思义与万安桥有关。《八闽通志》记载:“定光万安桥院在三十八都洛阳岸南。旧名‘定光’,在惠安县境。宋嘉熙间郡守刘炜叔请徙今所”[7]1162。刘炜叔把万安桥院从洛阳桥北迁到桥南肯定有特殊原因,否则不会如此劳民伤财,惜其缘由未见史书记载。不过,从院名以及宋代官方度僧维护洛阳桥的规定来看,它很可能是维护洛阳桥僧人的寺院。义波真身庵,系后人为纪念参与修建洛阳桥有功的义波和尚而建造的寺院。据《洛阳万安桥志》记载:“蔡郡守请助修桥,义波慨然允诺,为主膳厨。及至桥成,义波和尚乃坐化巨釜中,邑人建庵于昭惠庙南,泥其真身以祀之。颜曰‘义波和尚真身庵’,后人简称‘真身庵’”[12]73。前述,蔡襄《万安桥碑记》亦提到“浮图义波”。可见义波真身庵与洛阳桥兴建之关系。古井禅寺,该寺位于洛阳桥北洛阳镇,奉祀观世音菩萨,与洛阳桥修建有关。史载:“据传兴建万安渡石桥时,观音大士显灵相助于莲花古井畔,广施药茶,以保工役民伕安宁,后人建寺于莲花古井畔以祀之,故称‘古井禅寺’”[12]74。寺中现存“南无大方广佛”石碣一方,为宋代建寺时所刻。观音院,位于洛阳桥中亭处。明万历年间泉州郡守姜志礼因重修洛阳桥被郡人建生祠祭祀。后生祠毁于火,即以其祠改为观音院,奉祀观世音菩萨。清雍正年间,仍改院为祠,复祀姜志礼。其次,洛阳桥与佛塔。镇风塔,系为镇风护桥之佛教建筑。据明姜志礼《重修万安桥碑记》记载:“旧者中亭有石关,有镇风塔,俨然巨观,一时悉坏”[2]127。可见,在此次重修之前,桥上已有镇风塔。后姜志礼重修洛阳桥,又“增两翼镇风塔各一”[2]127。可惜,姜志礼所建镇风塔均已毁圮无存。今洛阳桥中亭有一座仿旧制石彻圆锥形镇风塔,无任何雕饰,镌刻“镇风塔”三字。洛阳桥北段有两座同等规制的石塔,桥南有一座刻有“十方三世一切佛”石塔。这三座石塔均为实心楼阁式塔,整体造型结构严谨,清秀挺拔,刻有佛、菩萨、力士等图像。桥南有一座多宝塔,塔身近似椭圆形,向桥一面为石窟,里面奉祀佛像。洛阳桥中亭北侧有一座阿育王塔,今塔身无存,仅留方形底座,四面各镌浮雕石佛像。桥中段北侧有一“月光菩萨”塔,正面雕刻月光菩萨像,两旁刻文:“月光菩萨”“己亥岁造”。其它各面刻有佛经偈语。桥中亭有一座陀罗尼经幢塔,幢身刻有经文和佛像。《闽部疏》曰:“盖闽水怒而善崩,故以数十重重木压之,中多设神佛像,香火甚严,亦厌镇意也”[13]51。据此可知,洛阳桥上的八座佛塔都具有镇风镇水之护佑桥梁功能。
3.洛阳桥与佛教信仰传播
洛阳桥是一个重要的佛教信仰传播地,通过对其分析可以从中窥见古代泉州佛教信仰传播情况。桥中亭有一座陀罗尼经幢石塔,桥南有一座刻有梵文的“十方三世一切佛”石塔,桥中段北侧有一座刻有梵文的“月光菩萨”石塔。这些石塔上的梵文真言、种子、经咒都是典型密宗信物,表明佛教密宗在宋代泉州地区的流行。当然,这些具有“厌镇”功能的密宗信物出现在洛阳桥上,也反映出宋代泉州海外交通发达和印度密教僧人来华弘法的史实。洛阳桥中段有泗州亭,系石柱四垂檐式四方亭,供奉泗州佛,俗称泗州公。泗州佛被供奉于洛阳桥与观音菩萨帮助蔡襄建桥的“观音赖婚”故事有关。由此,洛阳桥上的泗州佛又被称为“恋爱之神”,因而广泛流行,史称:“万安桥建成,又筑中亭以憩行人,好事者即将泗州佛奉祀于此,以便痴情男女来此祈求保佑,寻觅爱侣情伴”[12]80。洛阳桥“月光菩萨”塔,与《月光菩萨经》有关。同时,塔上刻有“《涅槃经》偈: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巳。巳灭为乐。长住三宝”。由此可见,《月光菩萨经》、《涅槃经》在北宋时期泉州地区非常流行。洛阳桥地处泉州海湾深受潮汐影响,而潮汐与月亮变化有关,所谓“潮汐作涛,必符于月”。因此,把“月光菩萨”塔建在洛阳桥上,极有可能是将月光菩萨奉为掌管潮汐的“月神”以祈求风潮平息,通行安全。实际上,这也是泉州佛教信仰世俗化的一种表现。
三、洛阳桥与古代泉州民间信仰
古代泉州民间信仰非常兴盛,渗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洛阳桥不仅因工程浩大,修建艰难而著称,更以天下第一桥而名震海内,故而与诸多民间信仰关系密切。
1.双忠信仰
双忠信仰又称文武尊王信仰,是泉州重要的民间信仰,奉祀唐代安史之乱期间守卫睢阳的两位忠臣张巡、许远。两《唐书》对张、许二人有传,唐肃宗时期为其立庙祭祀,史载:“天子下诏,赠巡扬州大都督,远荆州大都督,霁云开府仪同三司、再赠扬州大都督,并宠其子孙。睢阳、雍丘赐徭税三年。巡子亚夫拜金吾大将军,远子玫婺州司马。皆立庙睢阳,岁时致祭”[14]5541。后世感于二人为国捐躯的忠义形象,尊称二人为“双忠”或“二忠”,其庙号“双庙”。北宋真宗时期,“双忠”信仰得到朝廷提倡,“昔章圣皇帝东巡,道过睢阳,嘉张巡、许远之节,至亲幸其祠,为之叹赏,表其忠义之节,以为臣下之劝”。此后,祭祀张巡、许远的祠庙开始在泉州出现,而这都与蔡襄修建洛阳桥有关。据《重修飞炉庙碑记》记载:“宋端明学士蔡公奉命涖泉,过睢阳□谒王庙,以王能为民造福,取庙中炉到泉祀之。维时泉之洛阳江,潮汐湍激,行旅为患,蔡公建桥以济。告成之日,知睢阳香火默庇其间,于是奉炉拜谢,请卜地建庙。拜未起,而炉飞去,寻之在万安地。爰就地兴土木,立庙塑像,故名曰飞炉庙。都人士咸叨显庇焉。夫泉之郡城与属县所建□王庙者多。然皆以飞炉为香火之祖。则斯庙不持福佑一方,抑且灵敷五邑矣”[2]63。从中可知,“双忠”神明因庇佑洛阳桥建成而被立庙祭祀。随后,双忠信仰遍布整个泉州,飞炉庙也因此成为香火祖庙。
2.通远王信仰
通远王是宋代泉州最著名的民间神灵,史称:“其灵之著为泉第一”[15]363。关于通远王,据《泉州府志》记载:“神,永春乐山隐士也,居台峰。后仙去,著灵响,人祠之,呼翁爹,又称白须公。唐咸通中山僧建寺求材乐山,遇一翁白须指其处,得杞、楠,梦许护送。一夕,材乘涨下,众神之,作灵岳祠,名殿神运。宋封神通远王,赐额‘昭惠’。嘉祐中,泉大旱,守蔡忠惠祷雨辄应,奏加封善利王,寻,加‘广福’、‘显济’”[5]396。洛阳昭惠庙为蔡襄修建洛阳桥时创建,供奉通远王,目的在于祈求护佑大桥顺利完工。宋刘克庄《洛阳桥》曰:“立犀岂不贤川守,鞭石何须役海神”。由此可见一斑,故而当地流传“先有昭惠庙,再有洛阳桥”的说法。传统史书对此多有记载,《惠安县志》曰:“昭惠庙在万安桥北,蔡忠惠作桥时即建,是庙以奉兹桥香火。或云其神乃白衣叟,永春乐山绝顶即其所居,今庙尚存”。另据《万历重修泉州府志》记载:“昭惠庙在万安桥北,蔡忠惠作桥时即建是庙,以奉香火”[16]1812。昭惠庙通远王被洛阳镇百姓尊称为“帝君公”,成为洛阳街全境的挡境神。蔡襄迎请通远王到洛阳江,意在镇海建桥,实际承认了其海神地位,为后来朝廷赐封打下基础。当然,洛阳桥建成便利了南北交通,促进了泉州海外贸易发展,这也离不开海神通远王的“护佑”,故而洛阳昭惠庙香火历代不绝。
3.玄天上帝信仰
玄天上帝又称玄武大帝、真武大帝,泉州一带俗称上帝公,是泉州重要的民间信仰。玄天上帝信仰源于古代的星辰崇拜和动物崇拜,玄武形象为龟蛇合体动物,汉代已有人格化趋向。《后汉书·王梁传》曰:“玄武,水神之名,司空水土之官也”。李贤注:“玄武,北方之神,龟蛇合体”。宋代,玄天上帝被泉州官方当作海神祭祀,史载:“玄帝庙在郡城东南石头山,庙枕山漱海,人烟辏集其下,宋时为郡守望祭海神之所”[16]1803。洛阳桥与玄天上帝信仰也有密切关系。《福建省志·闽台关系志》引《闽杂录》记载:“上帝公,五代时泉州人,姓张,杀猪为业,事母至孝。母嗜猪肾,虽高价亦不售,留归奉母。母死后,一日,顿悔杀生过多,罪恶深重。乃走至洛阳桥畔,以屠刀剖腹,投肠肚于江中,遂成佛。后其肠化为蛇,胃化为龟,每兴风作浪,竟又再显灵收之。故民间庙祀者极多,所塑金身,都身穿盔甲,手执剑,一脚踏龟,一脚踏蛇,状其降伏二妖也”[17]134。这里认为五代时期泉州人张屠夫在洛阳桥化身为玄天上帝,明显有误,当是北方神祗玄天上帝结合蔡襄造洛阳桥故事进行本土化改编的结果。不过,洛阳桥确是一个玄天上帝信仰的地方,桥中亭至今存有“上帝化身”石刻。中亭北侧巨大石坡上有天然青石夹生于白色花岗岩中,其一长可盈尺,修细蜿蜒,状为青蛇;其一大逾拳掌,首尾四肢,形如伏龟。洛阳桥北桥头右侧,有一座祀奉玄天上帝的真武庙,庙里奉祀足踏龟、蛇的真武神像。千百年来,泉州沿海人们也一直在洛阳桥上祭祀海神玄天上帝,并举行一个特殊的“乞火”仪式,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出海平安。
4.洛阳桥神
桥神属于民间信仰中的神祗,是“护河佑桥,主宰渡河安全之神”[18]124。洛阳桥号称海内第一桥,自然有洛阳桥神供人奉祀。关于洛阳桥神是谁的问题,目前尚未见传统史书的明确记载。但据《中国民俗起源传说辞典》记载:“洛阳桥神夏将军。旧时闽中泉州洛阳桥有夏将军庙,民间奉为洛阳桥神。传说宋朝蔡襄任泉州太守时,欲修洛阳桥,因跨海,难以施工,蔡襄即拟文祷请海神护佑,问何人敢持文下海见神,这时有一吏喝得酩酊大醉,自云:‘我下得海,敢问海神’。遂持文自投于海,俄而持‘醋’字出,自称下海后即遇神人接迎,海神赐此醋字。蔡襄审‘醋’字意为‘二十一日酉时’,便于此日此时兴工,果然施工期间海潮不至,保证了造桥顺利完工,民间遂将那位下海问神的醉吏奉为桥神,因其自云‘下得海’便附合成姓夏名得海,即‘夏得海’,后又呼为夏将军”[19]313。这里的史事记载明显错误。清梁章钜《归田琐记》曾辩证道:“泉州洛阳桥畔有夏将军庙,俗传蔡忠惠守泉时,因修桥遣醉隶夏得海入海投文,得醋字而返,遂于二十一日酉时兴工,儒者多斥其妄。按洛阳桥托始于忠惠,醉隶事则系蔡锡,见《明史》本传,后人因蔡姓而误附于忠惠耳”[20]45。同时,把“夏得海”当作洛阳桥神,似有问题。事实上,洛阳桥神最迟在南宋时期就已经出现,而且影响颇大。南宋泉州郡守真德秀作有《洛阳桥祝文》二篇。其一曰:“某蒙恩分符,再涖南土,适当凋瘵之极,未知振起之方。唯当诚意正心,克己励行,拯民如饥溺,远利如垢汙,期以朞年,尽销愁歎。傥或有渝斯志,不敢复度此桥”。其二曰:“某之始至,尝有矢言,在官期年,刻励唯谨,虽烦苛粗省而惠利未周,回省初心,媿负多矣。叨恩有行,未离本道,苟可以芘吾民者,不敢不力,惟神其终相之”。由祝文内容可知,这是真德秀第二次任职泉州郡守时向洛阳桥神进行的上任“起誓”和离任“汇报”,亦可见洛阳桥神地位颇为特殊。虽然真德秀没有明言洛阳桥神是谁,但我们仍可以推断它必是自然神。宋代以后,随着洛阳桥的故事不断演绎、传播,洛阳桥神在民间才被附会到“夏得海”身上。这也符合“桥神形象最初为桥本身,渐至后来,一些地区所奉桥神形象逐渐人格化”[18]124的演变规律。
四、洛阳桥与古代泉州社会文化
泉州有“八闽形胜无双地,四海人文第一邦”之称。围绕着洛阳桥形成了丰富独特的洛阳桥文化,是古代泉州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1.洛阳桥谶谣
洛阳桥谶谣,是指关于洛阳桥的相关谶谣,它颇能反映古代泉州的社会文化。《晋江县志》曰:“又时有谶云:‘若要此桥成,除是状元生’。”[6]1803-1804这个谶与泉州科举有关,属于典型的“渡河桥梁”性质的科举谶。本质上是以中状元之难,来比喻建造洛阳桥之难。泉州南安县也有类似的金鸡桥谶,史载:“金溪通人行,状元方始生”[7]183。明康朗《万安桥记》引《传谶记》曰:“洛阳沙平,泉南公卿”[2]238。这是一个涉及明代泉州政治人物的著名谶谣,虽其事不经,学者所不道,但社会上下广为流传。史载:“泉,古称多才,而自国初以来,未有登八座舆及第者。今桥下之沙且平矣,而泉之人士遂相继为尚书,岂桥之灵异使然,如传闻所云耶?”[2]238洛阳桥关乎泉州风水,所谓:“盖吾郡以洛阳江受东北诸水,得桥而固关通之气”[2]17。明康朗《万安桥记》亦载:“然则是桥之修否,岂唯系于济川之安危,其有关于吾泉之形胜气运”[2]238。故而,围绕洛阳桥修建产生了“石头若开,蔡公再来”谶。这里的“蔡公”是指蔡锡,谶言是说前有蔡襄建造洛阳桥,后有蔡锡重修洛阳桥。据《晋江县志》记载:“闽中洛阳桥圮,发石,有刻文云:‘石头若开,蔡公再来’。鄞人蔡锡者,永乐癸卯乡试中式,入胄监仁庙,以学行授兵部给事中,升泉州知府。锡至,欲修桥,桥跨海,工难施。锡无可为计,欲以文檄海神。忽一醉卒趋跄而前曰:‘我能斋檄往复’。乞酒饮,大醉,自没于海。若有神擎捧之者,俄而以‘醋’字出。锡意必八月二十一日酉时也。遂于是日举工,潮旬余不至,工遂成”[6]1815。通观这些洛阳桥谶谣,可见洛阳桥与古代泉州的科举、政治、地方治理等有密切关系。
2.洛阳桥德政
洛阳桥德政是指围绕着洛阳桥建造重修而形成的德政文化。古代泉州人对建造重修洛阳桥的德政者,往往建有德政碑、祠堂以示尊崇纪念:“召棠遗爱分明在,寄语邦人好护持”[2]61。著名德政碑有:明方克西川甘雨碑、明邓怡德政碑、清张云翼去思碑等。著名祠堂有:蔡忠惠祠、蔡锡祠、姜志礼生祠、万民英祠等。它们的建造者既有官方也有郡人,内容都是对历代仕宦乡贤治理洛阳桥及官吏德政、惠民利民政绩的褒颂。如蔡襄,“宋太守忠惠公所造万安桥,利赖最普,民免龙蛇之患,业疏其事于石。郡人思之,乃建祠于桥之西”[2]243。又如姜志礼,“公政之美既不可殚书,而洛水之桥,南北往来过焉,公尝修治以继忠惠之绩,于是泉人祠公其上”[2]245。这些德政碑、祠堂所体现的德政具有重要的社会政治教化作用,史载:“盖吾郡士大夫,道出桥行,每过公祠下,入谒公,恍若公在事时。接公于堂皇之尊,而道容睟范,蔼然可掬”[2]240。另据《姜公生祠记》记载:“知公远可以不愧先贤,近可以示夫南北往来之人,而若耳目告之者”[2]245。由此可见一斑。明李光缙《郡太守姜公祠田记》曰:“故事,郡邑侯去,有功德于民者,设其祠祀之,祠必于附郭第一山之麓。洛阳有祠,宋蔡忠惠公之外无闻焉,其以祠姜公何?岁丁未地震,桥大圮,公捐俸挈力修之,民谓公之功与忠惠埒也”[2]240。从中可见洛阳桥德政之特殊与重要。所谓“惠民莫先于为政,作善莫大于修桥”,洛阳桥的德政碑和祠堂是古代泉州地方社会治理的一个缩影,形成了内容丰富的德政文化,成为儒家思想教化的场所。
3.洛阳桥文学
围绕着洛阳桥,历代产生了大量诗歌、赋、散文、神话故事、戏曲等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极大地丰富了古代泉州的社会文化。诗歌方面,洛阳桥是泉州一大名胜,歌咏者不胜枚举。这些诗歌或赞叹洛阳桥之雄伟,或歌颂蔡襄修桥之功,文学成就很高。如,宋刘子翚《洛阳桥》曰:“跨海飞梁叠石成,晓风十里渡瑶琼。雄如建业虎城峙,势若常山蛇陈横。脚底波涛时汹涌,里中烟景晓分明。往来利涉歌遗爱,谁复题桥继长卿”[10]406。赋方面,以洛阳桥为内容的赋不多见,比较著名者有二。一是清陈云程《洛阳桥赋》。该赋文采飞扬,气势磅礴,赞洛阳桥曰:“跨海飞梁,通利涉于孔道;重关叠石,扼形胜于巨川”。二是无名氏《洛阳桥赋》。此赋赞洛阳桥曰:“水犹接乎西东,路已通与南北,一时惊为异迹,万古叹为奇观。岂有鬼斧神工,竟如天造地设”。散文方面,关于洛阳桥的散文主要是历代修桥碑记。这些碑记不仅记述了修桥的缘起、经过、修建者的德政,还对山川形势、风景名胜有详细描述,是不可多得的优美散文。神话故事方面,《晋江县志》曰:“是桥也坦夷如官道,可三里许。扬州廿四,空悬月夜;吴江飞压,仅表虹垂。兼以忠惠记文,书笔并精千古。于是好事者竞传桥异”[6]1804。由此,泉州各地民间流传很多关于洛阳桥的神话故事。其中最负盛名,流传最广是蔡孺人许愿造桥、制蚁字本府作官、夏得海江中投书、义波舍身主膳厨、众神襄助造大桥等。这些神话故事,人物性格生动鲜明,内容情节曲折离奇,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戏曲方面,洛阳桥故事深受戏曲名家的喜爱,并被搬上戏曲舞台。清方鼎《重修宋蔡忠惠公祠碑记》曰:“余少于氍毹中见里闬演蔡端明洛阳桥事,岁必数四”[2]41。由此,还产生了不少了关于洛阳桥的戏曲剧本,比较著名的有《洛阳桥传奇》。除此之外,民间关于洛阳桥的歌谣更多,清林鹤年《洛阳桥题词》曰:“雄镇天南第一桥,行人歌编万安谣”。
4.“洛阳桥”符号
对泉州而言,经过近千年历史洗礼的洛阳桥,早已不仅是一座单纯物质石桥,更是一个内涵丰富的特殊符号。洛阳桥于泉州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历史记忆。泉州人本自中原移民而来,所谓“又凡泉(州)人叙远祖乡族所自,皆曰自固始从王审知入闽”[21]8。因此,故土“洛阳”对泉州人就是一种历史记忆,它融入南音、闽南语之中代代相传,洛阳桥之所以得名“洛阳”正是渊源于此。甚至在特定时期,洛阳桥也成为一种“国家记忆”。宋王十朋《洛阳桥》曰:“北望中原万里遥,南来喜见洛阳桥”。由此可见一斑。泉州历史建制始自三国孙吴永安三年置东安县,期间社会发展并未出现名震海内的物质建筑,直到洛阳桥建成。据《晋江县志》记载:“元丰八年,转运副使王子京图桥以进,朝命嘉赏”[6]1804。宋陈偁《题泉州万安桥》曰:“缣图已幸天颜照,应得元丰史笔褒”。可见洛阳桥之社会声望与历史价值,俨然成为古代泉州的标志。千年以来,洛阳桥历经飓风、水患、地震、战争、自然风化而屹立不倒,成为泉州风骨精神象征,所谓:“站着像东西塔,躺着像洛阳桥”。洛阳桥是古代泉州社会上下面对困难,共同努力的结果,史载:“几时募化千家宝,一旦缘成万载功”[6]1803。这种众志成城、爱拼才会赢的团结奋斗精神也被泉州人常挂嘴边:“一人建勿会起东西塔,众人造会好洛阳桥”。总之,洛阳桥既是泉州的历史记忆符号,又与东西塔共同成为泉州的城市标志,是泉州最重要的文化符号。
五、结语
洛阳桥是我国第一座跨江接海的重要大石桥,它的建成不仅塑造了古代泉州地理交通格局,还实现了泉州港海外贸易的陆海联运,促进了泉州港繁荣发展。特殊的地理位置同时造就了洛阳桥的军事地理价值。泉州“其俗信鬼尚祀,重浮屠之教”[22]2210。由此,洛阳桥成为佛教和民间信仰流行传播的物质载体。佛教僧人参与建造、维护、重修洛阳桥不仅是佛典教义要求和寺院经济强大的结果,其本身也具有传播佛教信仰的特定目的,大量佛教建筑的营造以及各派佛教信仰的流行就是最好证明。洛阳桥民间神明之多,为闽南古桥梁之最,这既反映出建桥修桥之艰难,更是各种民间信仰借洛阳桥声名而附会的结果。《晋江县志》曰:“桥之钜,与万安埒。与亚之者,在泉州所以三四数,民皆由焉而不言,而独好言万安”[6]221。可见,洛阳桥的巨大社会影响力。洛阳桥谶谣、洛阳桥德政、洛阳桥文学、“洛阳桥”符号都是以洛阳桥为中心而产生的独特社会文化现象,是古代泉州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质而言之,洛阳桥与古代泉州社会发展有密切关系,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