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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男孩》的历史书写及政治隐喻*

2021-03-25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怀特尼克白人

余 薇

(广东金融学院 外国语言与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521)

继《地下铁道》之后,美国黑人作家科尔森·怀特黑德(Colson Whitehead, 1969—)凭借《尼克男孩》再度问鼎2020年度美国普利策文学奖。在其以往的作品中,怀特黑德重写了“民间文学、奴隶叙事、文学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黑人城市小说、侦探电影、魔幻现实主义、影像小说和后灵魂文学等诸多文学传统”[1]7。而这一次,怀特黑德以一种现实主义态度,用极其简约的笔墨讲述了吉姆·克劳(Jim Crow)时期的一段美国历史。

《尼克男孩》被置于六十年代的美国佛罗里达州,勤奋好学的黑人少年埃尔伍德(Elwood Curtis)在去上大学的路上无意中搭乘了一辆偷盗而来的汽车而被判入尼克学校——一间赫赫有名的少管所,从此开启了被虐待和规训之路。怀特黑德以佛罗里达州的多齐尔学院为原型,其残暴内幕因大型秘密坟场的现世而浮出水面。怀特黑德将这些历史素材散落铺开,巧妙编织进小说叙事中。因而,小说萦绕着一种浓郁的历史氛围,历史与想象、现实与虚幻交汇渗透。历史本质在怀特黑德的文学叙事中得以深刻阐发。而细读之下不难发现,怀特黑德眼中的美国历史与当代美国颇具相似之处。本文尝试透过小说的美国历史书写,管窥怀特黑德对当代美国社会的种族压迫、权力操纵和政治话语的拷问。

一、 历史再现:吉姆·克劳时期的政局

美国的种族关系在1895-1965年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十九世纪八、九十年代,路易斯安那州法院通过了吉姆·克劳法,在公共场所实行种族隔离政策,并宣称这一隔离是“隔离但平等”的。种族歧视由此被冠上了法律的名义,实现了彻底的制度化。这一“隔离但平等”的吉姆·克劳法在此后的两次世界大战和 “大萧条”时期一直成为压制黑人社会地位的法规。[2]81在此期间,反隔离和民权运动不时兴起,却进展缓慢。1896年,著名的普莱西诉弗格森案成为黑人民众对种族隔离法的第一次正式反击,却以失败告终。1954年,布朗诉托皮卡教育委员会案将矛头直指学校隔离制。布朗案在长达半个世纪的种族隔离制度中撕开了一个豁口,最终最高法院判决“隔离但平等”的制度违宪。至此,民权运动取得了里程碑式的胜利。但即便如此,最高法院并没有强制南方腹地立即执行反隔离法令,这让“佛罗里达州立法会欢呼雀跃”[3] 318-319。正是在这一历史语境中,《尼克男孩》拉开了序幕。黑人少年埃尔伍德·柯蒂斯生活在佛罗里达州的塔拉哈西,游乐场只向白人儿童开放;酒店雇佣黑人却只为白人服务;黑人不得就读于白人学校;乘客按肤色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怀特黑德用极具现实主义的描写再现了反种族隔离运动阻碍重重的六十年代图景。

事实上,吉姆·克劳法标榜的“隔离但平等”只是一句用来粉饰种族歧视的口号。南方的某些州法院坚持认为“火车上的高级设施,如:卧铺车厢、就餐车厢和座位车厢仅提供给白人”是合理的,“因为黑人的人均需求比较低”[3]77。怀特黑德敏锐地看到了“隔离但平等”的政治本质,因而在小说中,他让埃尔伍德在学校中亲历“隔离且不平等”的待遇。埃尔伍德和其他黑人学生在林肯黑人中学就读时,拿到的课本是白人学生用过的二手书。在尼克学校中,管理者将政府拨给黑人学生的食物暗中贩卖,代之以劣质食品。

最高法院宣布吉姆·克劳法违宪后,黑人反隔离运动依旧进展缓慢,其中一方阻挠势力来自南方白人。据《从吉姆·克劳到民权:最高法院和种族平等之争》记载,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之前,南方白人“强烈主张隔离”[3]21。布朗案发生后,南方白人态度越发强硬,“宣布布朗案无效”,“公然对最高法院宣战”,试图用暴力终止反隔离法令,让美国社会恢复原状[3]12。怀特黑德显然捕捉到了南方白人的态度,并将此编织进文本的虚构中。《尼克男孩》中的香烟店老板马丁先生便是南方白人形象的缩影。马丁先生的为商之道在于他放任黑人小孩来店里偷糖果,因为他知道这些小孩和他们的父母们“会因此而长期来他的商店消费”,而如果他制止小孩们的偷窃,“他们的父母反而会因为羞愧而不敢再踏入他的商店一步”[4]24-25。马丁先生对当地小孩偷窃的纵容固然包含了他对商业盈利的长远考虑,但暗藏在这一纵容的背后是他自认对一个民族劣根性的了然,甚至还有一丝对这种愚昧无知可以长期持续下去的隐隐的期待。因而,当帮工埃尔伍德大声制止偷糖果的街坊伙伴时,马丁先生认为他“不懂得何时应该妥协,让事情顺其自然”[4]24。表面上看,这一句“让事情顺其自然”表露了一个经商者冠冕堂皇的豁达心态,实则是怀特黑德以此精准地诠释了五、六十年代美国南方白人对隔离制度的态度——不要喊停,就让其继续下去!马丁先生每天都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观察着每一个黑人顾客。“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不发一言。”[4]19怀特黑德对马丁先生形象的描画无疑是别有深意的。在他眼里,白人马丁先生以上帝视角俯视着这个黑人小镇。他的缄默仿佛在对小埃尔伍德言说:“不要唤醒他们,让这个民族一直沉睡下去!”在小埃尔伍德身上,马丁先生当然看到了这个民族正在苏醒的力量,但是他以闲适淡定的姿态给出了来自白人的回应:一个埃尔伍德拯救不了一个充满了偷盗意识的民族。因此,与其说马丁先生对黑人偷窃的纵容是一种经商策略,毋宁说这是作者怀特黑德在审时度势上的通透。而怀特黑德并没有止步于仅仅表现反隔离运动的障碍,他以政治家的眼光审视彼时南方白人的表现,进而在文本中对此做出阐释。马丁先生的家族在市中心做生意,但是马丁先生却选择在黑人聚居地法国镇开香烟店。在他看来,“深谙隔离期的经商之道就能赚大钱”[4]20。二战期间,每周末都会有成车的黑人士兵从基地来到小镇上消费,这时马丁先生就挂上香烟招牌。显而易见,在怀特黑德看来,隔离制度保护了白人的经济利益。马丁先生长期雇佣黑人童工。他本不需要帮工,但是他的太太觉得雇佣帮工让他们脸上有光,他自己也认为雇佣黑人帮工“可以更亲近黑人聚居的法国镇的上流社会”[4]20。除了经济利益,怀特黑德清楚地看到,隔离时期的黑人聚居地成为了白人优越性的背景。南方白人需要黑人这一参照群体凸显其社会地位。怀特黑德透过历史纪事呈现了暗流涌动的社会现实,也暗示了以埃尔伍德为代表的美国社会变革的新生力量,却笔锋一转,让他陷入暴力的牢笼中。

二、历史借鉴:奴隶制种植园

怀特黑德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关注使文本充满了浓郁的历史真实性。但是,“文化产品既被历史决定,也决定历史”[5]15。文学在反映历史事实的同时,也通过符号象征系统积极的参与历史意义的构建。《尼克男孩》中历史的文学性表现为作者对戏仿和哥特式等叙事手法的借用。在这些“语言学词语” 的帮助下,人们得以认识被作者“独特解释的历史真实”[6]202。由此,怀特黑德实现了“在‘社会文本’和‘文学文本’之间充满空白的意识权力的区域,使二者联系起来,形成互相补充的‘互文性’关系”[6]196。

1.邪恶戏仿

埃尔伍德在中学老师的推荐下,得到免费在大学就读的机会,却在开学第一天由于搭乘了黑人司机罗德尼的私家车而被警察怀疑是盗贼共犯。最终,埃尔伍德被判入标榜“教育出高尚、正直少年”的尼克学校进行改造[4]76。然而怀特黑德却以“邪恶戏仿”(Demonic Parody)这一“揭开虚假表象的手法”,使读者在尼克学校的描写中看到了奴隶制种植园的残暴血腥①。

尼克学校规定,学生必须通过做劳力工作换取绩点,劳力工作越多,绩点越高。当绩点达到A时,学生便得以释放。“尼克学校的印刷厂承担了佛罗里达州政府的所有出版业务,从税务法则到楼房编码再到停车票。”[4]51这些营利性工厂的运作完全依赖少年劳工们的无偿体力劳作,而资金最终却流向学校的管理层。除此之外,尼克男孩们必须定时到政府官员或学校董事会成员家中干活,“大部分活儿都能换钱”,但这些钱都悉数落入尼克管理者的口袋,美其名曰“作为学校的保养费”[4]93。与此同时,尼克学生吃的是添加了肉桂的麦片粥,以“掩盖恶心的味道”,喝的是“兑了水的葡萄汁”,还必须“跟六十个人挤在一个房间睡觉”[4]56,80,160。其生活条件之恶劣可见一斑。尼克学生一旦违反学校规定,就会被拉到“白宫”鞭打甚至被带到“分尸地”秘密处死。身体被圈禁、长时间的无偿劳作、粗糙的伙食、拥挤的宿舍和严苛的刑罚,怀特黑德将一所少年监狱的形象勾描了出来。

在怀特黑德对尼克学校的描写中,奴隶制种植园的痕迹昭然可见。十八、十九世纪的南方种植园,黑奴被圈禁在种植园,每天劳作长达十七、八个小时,种植的烟草、棉花、甜蔗等商品为种植园主实现了巨额财富积累,而黑奴却食不果腹。根据美国农业部“杂务公报”第九号公布的十九世纪弗吉尼亚州奴隶伙食费的测算,成年奴隶为六美分一天。而当时亚拉巴马州监狱的囚徒每天也有二十五-四十美分的伙食。[7]128此外,种植园中黑奴的居住空间异常拥挤。一位种植园主曾自夸,他的种植园中每六个奴隶必须挤在一间十六英尺阔十八英尺长的房间里,这已经是当时良好的居住环境了。[8]126种植园主随意“贩卖、强奸和鞭打”奴隶们[9]142。逃跑的奴隶“一旦被逮捕,便会被当成罪犯施以鞭刑、烙铁印或阉割”[9]10。

可见,无论是食宿条件、劳作内容,还是刑罚方式,尼克学校都与奴隶制种植园高度契合。怀特黑德运用“戏仿”为读者还原了一个奴隶制式的少年监狱。《尼克男孩》的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距离奴隶制的废除已整整一百年。即便如此,奴隶制仍借用了教育的名义,以无偿劳作、身体圈禁、随意鞭打、强奸凌辱等方式戕害黑人少年的身心。怀特黑德借此暗讽美国社会意识形态的倒退。同时,通过对奴隶制种植园的戏仿,怀特黑德将美国历史上两个种族主义黑暗时刻平行并置于文本空间中,使文本呈现出历时性和共时性共存的图景,拓宽历史视野的同时也揭示了权力话语的历史本质。

2.哥特式书写

“邪恶戏仿”使二十世纪的种族不公呈现出奴隶制式的残忍和荒谬,但这显然还远远无法表达作家的种族之殇。怀特黑德同时融入了哥特式元素,叙事手法的叠加使尼克学校的监狱意象愈加狰狞可怖。

作为一个少年监狱,尼克学校本身就构成了一个惊悚压抑的哥特空间。“白宫”、分尸地和秘密墓地被怀特黑德描画成了学校里面最具哥特氛围的场所。代表了纪律的“白宫”外表“污秽不堪”,里面“恶臭扑鼻”,过道上的灯泡“发出滋滋声”[4]170,67。尚未成年的尼克男孩们便是被这些“视觉”、“嗅觉”和“听觉”上的多重刺激紧紧裹挟,未经世事的心灵由此被卷入哥特式黑暗中,从而滋生恐惧之感。而“污秽”和“恶臭”也使人联想到发生在其间的肮脏血腥的行径,灯泡的持续电流声使恐惧感得以无限延伸。本是惩奸除恶的场所,却充斥着是非不分的血腥行为。对于发生在“白宫”中的鞭刑,怀特黑德有意避开了直接公开的私刑画面的描绘,再次借用了埃尔伍德的视觉和听觉感官。在进入鞭打房间前,充斥少年耳朵的是“嚎叫声”、同学的“尖叫声”、“皮鞭落到身上的啪啪声”和“巨大的工业扇发出的响彻校园的轰鸣声”[4]68-69。进入房间后,触目惊心的是“血迹斑斑的床垫”、“所有被打的男孩们将脸埋进枕头时渗出的新旧交叠的血斑”以及“被工业扇的强风卷起而溅到墙壁上的血迹”[4]69。作者抹去了鞭打的创伤性描述,代之以强烈的感官冲击,在对声音和画面的感受中渲染恐怖,将尼克管理体制的残暴冷血烙刻进尼克男孩的心里,使之成为他们余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相较于“白宫”,作者对分尸地的描画则显得轻描淡写。实际上,这只是一间马房。不同于“白宫”的鞭刑房,这里并没有哀嚎和血迹斑斑的瘆人景象。但是,马房坍塌的屋顶和内里疯长的“枝节交错的灌木和柔软的杂草”构建了另一种哥特场景[4]104。传统哥特寓言往往用“破败不堪的教堂、修道院和殖民战场预示衰败”[10]4。此处作者显然刻意借鉴了这些衰败的意象,用荒凉的“马房”暗指这个杀人之地的诡秘和腐败。此外,高大浓密的灌木和野草有阻隔外人视线的功能,暗示发生在此的野蛮行径被遮掩。同时,由于在众多哥特小说中“林木往往是鬼魂栖居的场所”,因此怀特黑德也借以指涉此地血腥杀戮的历史[10]56,104。马房的一边有两棵橡树,两个铁环分别嵌入树皮里。此处,怀特黑德又借用了电影蒙太奇技法。“马”“橡树”“铁环”等看似毫不相干的意象客体被切换、拼贴,读者由此自行拼装出一幅“分尸”图景。重新关联的符号由此释放了更骇人听闻的文本意义。

教员形象是小说的另一哥特表征。最具代表性的当属高级监察员斯宾塞(Spenser)。他的“熊一样的脸孔”“黑眼圈”和“浓密的眉毛”无不透出猛兽的气息[4]48。这一形象不禁使人联想到传统哥特小说中蛰伏于黑暗中伺机而动的食人兽,仿佛随时都可能将弱小的尼克少年撕碎吞噬。斯宾塞身上的另一恐怖特征是随身携带的“硕大的钥匙圈”[4]49。钥匙相互撞击发出的刺耳的声响,在压抑的气氛下成为恫吓的器具。此处,“钥匙”作为符码指涉圈禁的行为。教官通过佩戴“钥匙圈”彰显禁锢他人的权威,以此实现对尼克少年们身体和精神的囚禁。

怀特黑德用虚构的情节、独特的叙事手法将历史小说化,从而使历史空间中的话语对立和权力关系显得更有张力,文学符号的运用也使审美信息得到扩大和延展。诚如小说家唐·德里罗(Don DeLillo)所说:“小说把历史从混乱中挽救出来。它是以填补空白的表面形式做到的。它也能以更深刻的形式去操作:提供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和现实生活中体验不到的平衡和节奏。”[11]215

三、当代政治话语的反讽:只是白人的“美国梦” ?

怀特黑德对历史记录和历史本质的关注,被他以独特的文学符号加以建构,体现了历史的文本性。事实上,当文学作为历史的产物和构建者时,它也势必对政治关系和权力话语形成干预。怀特黑德用语言符号对历史存在的言说正是作家自身的一种当今政治性解读。这意味着,怀特黑德将这一历史书写“放入有目的的政治行为中”[12]52,对当代政治话语进行了解构。

1.尼克学校的政治隐喻

《尼克男孩》的写作恰逢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要解读包括怀特黑德在内的非裔美国作家作品,“就无法回避掌控‘美国梦’的法律和政府体制,比如:财阀政权、精英政权和民主政权”[1]10。比起上世纪五十、六十年代,如今的美国社会体制已面目全非。无可否认,政府制定政策是“为了执行国家权力意志”或是“执行占社会主导地位的群体的权力意志”,而从美国当前形势来看,“主导群体主要来自于商界”,即财阀当权[13]146。美国社会中的富豪阶层势力则不断向立法机关渗透,影响政策制定。无可辩驳,当前美国民主功能衰退、政府专权现象突出。与此同时,美国大学的学费不断上涨。“时至今日,美国一半以上的州里,州立大学大部分的资金支持都来自于学费收入而非政府拨款。”[13]68这剥夺了一大批民众尤其是底层贫困人口受教育的机会。以上种种,均意味着在当代社会,“美国梦”的实现受到经济、政治关系的重重制约。更严重的是,商业界对总统选举的巨额赞助费直接将富豪送上了政治舞台。财阀唐纳德·特朗普便是利用这种政治游戏成功入主白宫。

但是独断一直是特朗普“感觉舒适的领导艺术”[14]431。在种族问题上,特朗普多次对少数族裔发表诋毁性言论,呼吁“纯粹美国人”的回归。《太阳报》2019年8月14日的社评称,在特朗普眼里,凡是黑人居住之地都是“肮脏、下流和低级的”[15]。特朗普“内化了国家界限”,以此“在人们意识中筑起一面墙”[16]104。美国社会正在走向严重分裂。

奥巴马的执政时代曾被视为美国历史上的“后种族”时代,在制度制订上不存在种族歧视。[17]99而特朗普政府却让人不能不联想到吉姆·克劳政治。可见,怀特黑德将尼克学校勾描成为投射当下美国政治的载体,尼克管理者的暴虐专权和种族政治构成了对当代美国政府最形象的隐喻。从另一方面来讲,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政治格局隐喻当下情势,怀特黑德也以此印证了美国社会政治景观的衰退。

2.黑人少年的“美国梦”

“美国梦”提倡“民主的特殊使命和多元主义的实验”[18]7。换言之,“美国梦”的存在就是为证明不同族裔、宗教、性别之间的平等性,而非排他性。在作品中,怀特黑德一直将“非裔美国人纳入可能实现‘美国梦’的那个阶层中”[1]10。

小说中,埃尔伍德进入尼克学校后与另一黑人少年特纳(Turner)成为好友。如果说埃尔伍德的“美国梦”是推翻种族和等级压迫,特纳的“美国梦”则是如何在压迫下生存。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两个少年逃出了尼克学校。但是,很快他们就被尼克的追捕者赶上,埃尔伍德被射杀,而特纳则侥幸逃脱。黑人少年埃尔伍德死于六十年代。同一时期,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被暗杀。怀特黑德将黑人少年埃尔伍德置于六十年代政治权力的迫害下,使其成为时代的悲剧性人物。他的死隐喻美国的民权运动受挫,黑人同胞的“美国梦”破灭。

怀特黑德曾坦言:“在生活中,我试着希望世界会进步,万物皆能向好。而我是否将此愿景放进了我的作品中又另当别论了。”[19]15显然,怀特黑德将此愿景投射在《尼克男孩》中。幸存下来的特纳将好友埃尔伍德的身份移植到自己身上。在此后的几十年中他一直以“埃尔伍德·柯蒂斯”的身份示人,并努力“成为他认为埃尔伍德会感到骄傲的人”[4]204。

出逃后的头几年,特纳“到处干活——洗碗工、日工、建筑工——沿着海岸线一路往北”,最后来到纽约[4]203。他利用工作的闲暇时间上夜校学习,又瞅准了时机,凭着在“地平线”公司打工攒下的钱买下了一部二手货车,创办了自己的搬迁公司。公司的规模迅速壮大,特纳最终成为“雇得起本地人”,并“能在第125大街开设分公司”的成功企业家[4]188。特纳以这种方式实现了他的“美国梦”。“埃尔伍德·柯蒂斯”曾作为死者的名字登报,五十年后却成为成功企业家的名字在报纸上重现。怀特黑德这一出人意料的情节虚构暗含了一种政治性报复。被白人当权者宣布死亡的人正活得风生水起,这暗讽了白人话语的虚假和荒谬。作为政治关系的牺牲品,埃尔伍德的复活本身就构成了对此种政治关系的嘲讽。

特纳“美国梦”的实现尤为不易。尼克学校的影响“并非随着你离开而终止。它会以各种方式压垮你,直到你无法适应正当的生活,你离开尼克时已被驯服但同时内心扭曲”[4]165。因此,尽管离开了尼克,特纳每天仍惶惑不安,尼克的黑暗成了梦魇,对他纠缠不休。生活漂泊不定,扭曲的灵魂也让他感情上无所依托。但即便备受精神煎熬,特纳仍在摸爬滚打中成就了他的事业,跻身上流社会。怀特黑德借特纳的成功证明了“美国梦”的实现无关种族。怀特黑德认为,“勤劳的、受过教育的和/或者向上攀登的”人都可能成为“美国梦”的实现者[1]10。

反观当代社会,特朗普在就职演说中也曾激情澎湃地提出“让美国富有”的“美国梦”。但是,据特朗普大厦酒店和大西洋城赌场的前主席奥唐奈先生(John O’Donnell)批露:“对特朗普来说,只有白人才是美国人”[15]。换言之,特朗普的“美国梦”是排除了所有少数族裔的“白人梦”,是吉姆·克劳政治的延续。而在小说中,黑人特纳作为被种族政治异化的存在却最终实现了其“美国梦”。可以说,怀特黑德解构了将种族作为“美国梦”实现的关涉因素的特权话语。这是怀特黑德对当代政治话语做出的最彻底的否定和最严肃的调侃。

四、结语

《尼克男孩》聚焦于美国历史上种族运动的一个关键节点——吉姆·克劳时期。怀特黑德将种族问题置于历史的视野中,通过文学加工将吉姆·克劳政治与奴隶制种族政治相关联,同时借吉姆·克劳政治隐喻当代美国政治气候。因此,怀特黑德实际上将美国历史上种族格局动荡纷乱的三个阶段加以勾连,借此说明种族问题是美国历史中的顽疾,从未根除。作者在历史谱写中鞭笞种族不公,批判当代政治话语,构建了一种反话语的历史叙事。可以说,通过介入历史事务中,怀特黑德使文本成为政治目的的载体,对当代政治问题进行干预,使《尼克男孩》的文本意义不仅停留在文学层面上,而进入了现实权力运作中。

[注释]

①Northrope Frye是首批提出“邪恶戏仿”的学者之一。他指出“邪恶戏仿”不同于“简单戏仿”,它不仅仅是一种“模仿的艺术形式”,也包括“对骇人听闻的暴力的真实体验进行复制”,它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一种对人类生活的更现实主义的阐释”。See Geneva Cobb Moore. A Demonic Parody:Toni Morrison’s A Mercy[J].The Southern Literary Journal, 2011,44(1):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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