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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邮册》中“我”的叙事功能和诗学功能

2021-03-25闫吉青宋亚强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诗意时代

闫吉青 宋亚强

引 言

安德烈·谢尔盖耶夫(Андрей Сергеев, 1933—1998)是俄罗斯当代诗人、翻译家和散文作家,其作品叙事特点是深刻的洞察力与缜密的准确性①。

荣获1996年度“俄语布克奖”的作品《集邮册》正是谢尔盖耶夫用回忆录的章节编织而成的一部具有马赛克结构的文本。严格说来,《集邮册》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小说,而是自传纪实性作品。作品看起来更像是作者的回忆录或是私人日记,是作者描写20世纪上半期苏联市民以及知识分子日常生活的一部独特的百科全书。作品的副标题是“1936—1956年间人、物、关系和语言的收藏”(Сергеев, 2013),描写了作者全家,包括他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姨母以及他本人从十月革命前、一直到20世纪50-60年代的生活经历。通过描述各种各样的收藏品:集邮册、证件、文凭、相册、炮弹皮等,作者“试图从中找寻到昔日的欢乐和痛苦、激情和眼泪、爱和恨”(严永兴,1997: 10)。对于这些生活细节,作者并没有作太多的“物化转捩,只是凭借那些杂物,陈陈杂杂发散出自身意识的微波,缺少些气韵和意境”(严永兴,1997: 10)。这是一部具有深刻内涵的作品,散乱而独立的事件并没有带来阅读困难,反而在一种强烈的叙事风格下被拼接起来,在读者的头脑中逐渐积累起对所记录时代的印象。随着阅读的继续,这种印象不断被打破、被重建、被加深……在阅读结束时,留给读者的不是某个特定的故事情节,也非某一个确定的人物形象,而是对时代风貌强烈的整体印象,这种印象的主调是作者的记忆和思考,但又混合着读者本身具有的来自历史的印象以及被作者的叙述激起的新印象、新情感以及新思考。 而难得的正是这种印象在阅读过程中的不断生成、重建以及最终的固定和持续的回响。

小说的名字《集邮册》 即是对作品很好的隐喻式概括。小说中的事件和人物都高度独立,整部作品只是作者对自己童年和青年时代经历与感受的平实记录,其中的人、事、物皆不是紧密联系的,而是看似零散随意地拼接在一起,好似一部厚厚的集邮册,而每一方小小的邮票即是一段动人的历史。因此,“邮票”这一关键词也是小说中的一条重要线索,它联结着故事中的各种事件和人物。邮票承载着记忆,埋藏着历史,反映着时代,不仅时时提醒作者叙述下去,同时也将读者的思绪同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印象碎片连缀在一起。或大或小的事件,或长或短的故事,或鲜明或模糊的人物——这些都是作者着意剪裁和收藏的对象。作者不仅收集邮票,也将时代的印象一并加以珍藏。这个时代的印象却不是简单的,而是复杂的;不是平面的,而是多维的。虽是回忆,却不止带着旧书页一样的枯黄颜色,而是色彩斑斓、五光十色的。它们不是死掉的时间、冰冷的历史,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复杂而又让人感怀至深。更重要的是作者的叙述仿佛是时代的剪影,他将自己对时代的记忆转化为浓重的印象,这种整体的强烈印象至少包含了事件的选取、作者的叙事视角以及叙述风格等多种文学创作因素。其中不容忽视的正是诗人在追忆往事时的诗意叙事。

“我”的叙事功能

(一)主人公“我”,讲述人“我”和观察者“我”

作为一部自传体文本,作品中对事件的选择和叙述很有特点,其中“我”的多重功能是非常值得讨论的。现代叙事学的一个重要理论前提就是对 “故事”(story)和“话语”(discourse)作出区分。而“叙事作品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这两个层次的相互作用”(申丹,2010:13)。在叙事学的发展中叙事的结构又进一步被划分为“事件”(события)、“故事”(история)和叙事(наррация)(Шмид, 2003:158)。将这种基本的功能划分用于对《集邮册》的叙事结构划分时,我们可以将故事中的“我”按照功能区分为故事主人公“我”、讲故事人的“我”以及事件的观察者“我”。

“我”既是被叙述的主体又是讲述的主体,同时也是事件观察的视角提供者。对于不同的“我”的区分不仅基于叙事功能的不同,还在于各个“我”之间的时间距离和心理差异。因此我们可以观察到,在《集邮册》中是成年的“我”来讲述童年的“我”和青年的“我”的经历,在“我”之间标志出的是时间距离。同时童年天真的“我”,青年热血激荡的“我”和中年平静回忆的“我”三者之间保持着心理和精神深度的差异。相应地,当读者面对“我”的时候就需要采取不同的立场,即要面对故事中的“我”和正在讲故事的“我”,同时也要借助我的“视角”来观察事件。“我”的多重身份和读者的多重交互之间就形成了某种多层面的叙事网络,大大拓展了叙事的空间。

在讲述人“我”的叙述中,被讲述人“我”只是一些日常琐事的参与者和观察者,并通过与读者分享其观察者视角来进行叙事。在这三个“我”的重叠之间通过“叙事”完成了从“事件”到“故事”的过程。同时主人公“我”扮演事件的参与者,第一人称增加了叙事作品的“真实性”(реальность),而作为讲述人的“我”的存在则强调了叙事的故事性和“虚构色彩”(нарративность и фикциональность)(Шмид, 2003: 22)。而事件当时的观察者“我”和现今回忆时的观察者“我”之间的心理距离使对同一事件进行双重观察和再次思考。这样一来,叙事就游离于虚实之间,在过去和现在同时展开。对事件的双重观察和再叙述又同时标志出事件本身的及时性(актуальность)和历史性(историчность)。

这一特点在第一部分中体现得更为明显。第一部分作者以一个孩子的视角记录了自己的家庭和邻居的生活,其中大多是关于自己的几位家庭成员及自己身边的邻居的故事。素材来源十分清晰,就是生活本身,是真实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普通人的生活无疑就是由这些日常的琐碎事件拼凑而成。这期间对一切衣、食、住、行的细节都有格外细致的回忆和描写。在作品中生活的细节成为叙述的主要对象,但是平静简单的生活细节之下亦可窥见大时代的潮流与风波,在小心翼翼的生活里展露出俄罗斯民众在大时代下的谨言慎行。作者所描述和展示的是一个草木皆兵的时代,自打记事起,幼小的安德烈就时时感知到周围环境中弥漫着一种令人惶恐不安的阴郁氛围。母亲和外祖母深受这种氛围的熏染,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谨小慎微,而且将这种恐惧的心理潜移默化地传染至“我”的身上。

母亲和外婆总是担心地说:

——别用手抓

——别碰猫

——那儿有狗

——那儿走过来一个人——当心他揍你!(谢尔盖耶夫,2003:5)②

结果,“我看什么都仔细端详,遇到什么都紧张,腋窝下出汗。对什么一厌烦,就把小脸贴在妈妈或外婆怀里寻求慰藉,总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5)

关于这样小事件及其细节在作品中俯仰皆是。例如:

他给自己的孩子起名维洛里。妈妈挖苦道:

——您怎么给孩子起了个教名?

女人被激怒了:

——维洛里就是“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革命之父”的缩称。母亲一听,吓得魂飞魄散。(1)

母亲之所以惊诧,就在于那是一个严肃的革命年代,每个人都应该十分注意言行的时代,关于宗教和领袖的话题更是讳莫如深,倍加谨慎。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稍有风吹草动,便竖起耳朵,惊恐万状。对于这个细节的叙述同样是以一个儿童的眼光,但是仍用了“魂飞魄散”一词来形容这种恐惧,可见大时代对于一个普通家庭主妇的威力。那是一个风声鹤唳、听风就是雨的时代。

“小伙伴们都在讲从旁边的大楼里抓到一个间谍,每天夜里他都躲进浴室往胳膊肘以上的肉皮里缝军事情报”。

“大人们则在议论说我那些纪念普希金的练习本的封皮《先知奥列格》和《海湾之滨》里有反革命的东西。”(4)

诸如此类的细节构成了作品的主要内容。但是这些看似平平常常的细节却无不带着鲜明的时代特征,一切似乎都应该严肃起来。而且从民众街头巷尾之间的议论中也可以拼凑出那个时代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在一个孩子的视角下,寻常甚至快活的叙述下也时常可见严肃沉重的历史内容。人与人之间互相缺乏应有的信任,彼此之间似乎是一种敌对关系,彼此猜忌,于是“盯梢”与“被盯梢”成为那个特殊时代里司空见惯的现象。

犹太人在苏联的处境更是令人担忧。作者回忆自己小时候音乐学校里,“学小提琴的是清一色的犹太人,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夹起提琴就跑”(19)。

这些事件虽小,却能以小见大,在不打破整体叙事风格的情况下掀开历史的帷幕,时代面貌得以窥见一斑。只是快乐的童谣却带有强烈的政治教育意味,并因此带上鲜明的时代烙印,释放出大时代独特的气息。

(二)“我”的文本结构功能

叙述人“我”和观察者“我”在叙事作品中的存在同时起到一定的构建结构的作用。长篇小说《集邮册》(роман)文本组织形式上是由独立的短篇叙事(рассказ)组成的,小故事之间的链接通过统一的叙述人“我”和无处不在的被讲述人“我”来完成。除了对小事件进行列举式叙述和对生活细节的据实描写之外,事件之间的关系也是值得我们关注的。作者散文式的叙述实际上给各个事件以很大的独立性,作品并列叙述多个独立事件,有些以某位人物为线索,比如对母亲和父亲的追忆,见于“父亲”一节;有些则按照时间逻辑记述自己成长的故事,譬如“战前”“战争”“七年制中学”“国立电影学院”和“最好的时光”等章节;亦有以地点为中心的叙述,比如“住宅”“大叶卡捷琳娜街”和“乌杰里纳亚镇”。这些章节的叙述大致可以由一个时间轴线来连结,但是叙述的主体显然又时时打破了时间的序列性。同时不同主题的叙述并没有集中放在一起叙述,而是与其他主题的章节呈散点状分布。在每个主题下叙事也极少有事件的独立发展,情节总是串联在一起,同时还有大量的简单列举、引用和摘录等。通观整部作品,情节的安排就像是一棵枝丫繁茂的记忆的树状图,或者借用作者自己为作品定下的名字“集邮册”来描述这种叙事结构。所以阅读《集邮册》就像是翻阅老相册一样,任何对事件完整提取的企图都变得十分困难,我们所能获取的只是情节的片段,是事件的拼图,是一种逐渐完整和固定的跨越时空的印象。

对独立故事看似散乱的安排,使情节的发展既缺少因果联系,同时也不足以完全由时间来定先后。于是,这里真正作为载体的是作为“我”的重要组成部分的记忆,或者就是作为讲故事人和被讲述人重合的“我”本身。“我”在这里成为一个容器,就像他自己的“集邮册”一样,是容纳这些故事的真正本体。然而当事件成为“我”的个人记忆,接着再成为我们读到的故事之后,私人的记忆成为读者理性和情感生发的源头,它不仅在被“我”回忆,也为读者想象着。“我”决定了给我们看什么和如何向我们展示,或曰素材和叙述最终营造了一种印象,这种印象首先是“我”的,之后是留给读者的,“我”总是自己的第一个读者,也是最忠实的一位读者。当把最终的印象作为目的,一切安排都会是为这一段时空的印象在读者那里的最终形成而服务的,这就是在散乱情节中存在的重要维度,或言叙事的主要逻辑是叙述人“我”主观的思维活动——回忆。因此,对事件的叙述实为散中有度的有机整体,是被一种有着明显倾向性的叙事统摄的整体。

概言之,无论在素材的选取上还是在素材的安排上,谢尔盖耶夫的《集邮册》都有别于大多数叙事作品,它接近于散文,是平静的叙事和强烈的抒情的有机结合。作者以平凡细节勾勒时代的真实面貌,用自由的结构将情感从叙事中最大化地解放出来。在什克洛夫斯基看来,作品的文学性在于读者的感受,即一种印象的生成:“这表明,赋予某物以诗意的艺术性,乃是我们感受方式所产生的结果,而我们所指的有艺术性的作品,就其狭义而言,乃是那些用特殊手法创作出来的作品,而这些手法的目的就是尽可能地使这些作品被感受为艺术作品”(Шкловский,1983:11)。诗人谢尔盖耶夫的《集邮册》正是将素材的选取与安排作为一种艺术手法从而营造诗意的叙事。

“我”的叙述视角:从少年到诗人

《集邮册》全书采用第一人称视角,这决定了在多数情况下讲故事的“我”和被讲述的“我”在形式上是重合的。但值得指出的是,讲故事的“我”和故事中的“我”分属于不同的叙事层面,二者之间既有时间上的距离也有心理上的距离。而“我”形式的重合造就的双重叙事标志从事件到历史的转变。全文的叙述依托于“我”的眼光来展开作者的回忆。从叙事学的角度看,第一人称的视角可以更加贴近读者,根据申丹(2010:104)的分析,第一人称“将读者直接引入‘我’正在经历事件时的内心世界。它具有直接生动、主观片面、较易激发同情心和造成悬念等特点”。固定的第一人称视角使作者得以始终贴近读者。此外,作者的成长带来了人物眼光的变化,而流变的眼光决定着观察的角度和深度,读者也不可避免地随着回忆中的少年一起成长,开始用不一样的眼光来观察时代。固定不变的视角则使得这种渐进的变化表现得十分流畅自然,直到结束的时候读者还能发现自己的眼光原来是和逐渐成长的作者一起变化的:从少年到诗人的历程。而时代则从少年的时代滑向了青年诗人的时代。

(一)童年的“我”的视角

“一个人其实永远也走不出他的童年”(曹文轩,2016),几乎所有的作家在写作过程中都无法回避“童年”,甚至一部分作家终身都将“童年”作品作为重要的写作资源。作品上半部分主要采用一个学龄儿童以及之后的半大少年的视角来叙述。温情的回忆时时散发着天真烂漫的气息,抑或有时是少年的疑惑和躁动。对一些带有鲜明时代特征名词的列举和对那些只属于那个时代现象的记述首先勾勒出了时代的大致轮廓,比如“间谍”“共产国际大街”“舒茨科尔匪帮”等。这一眼光下对于时代更深层次的体验和观察在叙述的表层是极少表现出来的,偶尔的暗示也是通过以小见大的方式来披露时代的风潮。在那个政治至上的年代里,孩子们的生活是乏味和单调的,“自打我们一出生,天天就被色情民间文学包围着。年年有增无减,越来越粗鲁,越来越难以摆脱”(243)。色情文学的泛滥标志着时代对人性和自由的呼唤和需求。色情文学,既是一种情感的书写,也是一种冒险和越界的象征,更是一种自由的象征,因为“任何想象和越界都与限定性自由相关”(张中,2011:99)。在20世纪30-40年代的苏联,个人意志和个性显然受到严重压抑,对于身心正处于成长发育阶段、渴望放飞自我、张扬个性的青少年来说更是希望借此找寻到一种情感疏泄的渠道和路径,“它所直面的就是那种黯淡无光、沉重、单调而枯燥的生活,每次与这种现实生活接触都会骚动起我们的肉体,撩动起我们的心灵,刺激起我们的智慧。真想逃避现实,自我封闭起来,生理的成熟与骚动真的让人想四下里疯跑”(243)。因此,一如桑塔格(2007:43)所说:“我们这个社会的结构如此伪善压抑,必然会迸发出色情作品”。面对这一切,“人人都有自救的办法”。于是,收集邮票和硬币、读书、写诗便成为作品《集邮册》的主人公“我”青少年时代摆脱心灵压抑和精神痛苦的良药,每天夜晚“我”都与书相伴,它们使“我”的内心得到平静和安宁,将“我”带到清凉的远方,使“我”深受触动,大大开拓了我的视野。在七年制中学里,学生们“寂寞难耐之时就总想散散心,拿老师开心或相互取笑。一切坏东西均源于寂寞”(226)。单靠成绩和认可“无法释放我的心灵、无法解脱我对家里的幽闭恐惧和对学校定势的烦恼——也无法摆脱孤独寂寞”(229)。于是,“我”开始尝试写作。一个少年确实难有对时代和历史的判断力,在他眼前所呈现的一切也就是他所认为的理所当然,是世界本来的样子,所以一切叙述起来是那样地轻松自然。总起来说,在那样的年纪,他还尽享社会的庇佑和欺骗,那是快乐的悠然时光。而这段叙述所制造的印象也是与此相合的,那种紧张感和革命年代的激荡在这里则略微有所体现。即便如此,在作者的笔端也倾向于营造轻松诙谐的意味。“我”自言,“最大的享受莫过于光着脚在热乎乎的没脚脖子的烂泥地里张望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游走。童年的天堂就在小溪边”(25),倘若写起诗来也是安静的美好:“萤火虫映亮了露珠/……/于是远近的湖泊里传来美妙的和声/……/像神奇的颂歌般飞过世界的上空……”(244-245)。

(二)成年诗人的“我”视角

《集邮册》的下半部分中,“我”的眼光悄然发生了改变。随着主人公逐渐进入自己独立的生活,视角虽然沿用了第一人称视角,但是人物眼光却逐渐从一位稍显羸弱的少年变为叛逆躁动的青年:“每天夜晚我都与书独坐,太阳、空气、手淫使肌体得以强壮,也能减少精子和对女人的欲望”(245);一位地下诗人:“顶楼诗会时大家读自己写的新诗,再应要求读自己以前的诗然后大家进行讨论,并当面加以褒贬”(295),于是一颗童心为激荡的情怀所替代。年轻诗人与家庭和时代的冲突开始显露并逐渐多了起来。在依旧平缓的叙述中紧张感开始由叙述的背面频繁浮出表面,叙述的内容虽然还是作者的私人生活,但是时代的印象却逐渐变得清晰,因为年轻的诗人已经从自己的家庭和“游乐的树林”(24)走进了大学和读诗的“顶楼天台”(291),于是,我们也得以从时代的表面看到其背面及其内部。比如书中讲述了几次“过堂风”(266),使作品下部的叙述较上部多了些冲突和矛盾。正如作者所言,那时,“无论我们怎么开心玩乐,那种吞噬一切的危险感始终都在我们左右”(302),挥之不去。

叙述者不论叙什么还是怎么叙,都受到叙事主体即学者的叙事观念和目的的制约(李晓珍2017: 81)。叙述人“我”的眼光的改变使叙述的内容和侧重点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叙述的张力也稍有增强,这一变化带给读者迥异的阅读体验。在读者眼中,叙述话语中的时代印象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从暖色调变成了冷色调。在上部中是家庭庇护的温情之下,那是一个让人感到安全的时代,是英雄的时代;而在第二部分中,个人变成英雄,时代则时常站在英雄的对立面,现实并没有那么多美好,也并没有那么多的英雄可以崇拜。在少年面前一切都显得高大,大时代让人看到自己的渺小;而在年轻的诗人“我”面前,一切开始显露出其真实的面目,变得并没有先时那样伟岸,甚至是矮了下去。

“我”的个性书写:贯穿始终的诗意

作为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文本,《集邮册》并没有沦为单调的生活日记,反而处处露出对个体生活细节的诗意发掘和个性思考,一定程度上可以认为文本中还存在着第四个“我”,即个体和个性(индивидуальность и личность)。因此,“我”还承担了相应的诗学功能。

“从诗学角度看,文艺作品中的语言是日常语言的诗意化和艺术化”(什克洛夫斯基,1989:30),诗意的主要内容无不来自生活的本质部分,即最自然的部分,而《集邮册》正是对于生活真实细节的诗意再现。在作者记忆里主要内容是被大人们称为“传染”源的各式新奇玩具和诱人美食,“中国花生”“公鸡形的橡皮糖”等(11)。按照语言学家雅各布逊的观点,诗歌在本质上是隐喻性的,叙事作品则为转喻性的。但是这种界限也不一定是严格的。正如罗刚(1994:12)分析的那样,隐喻和转喻是紧密交织在一起的,“在诗中不乏转喻,在转喻占优势的叙事作品中也不乏隐喻”。罗刚(1994:14)又进一步补充道,“隐喻,就其本质来说,是诗性的,因此一部叙事作品可以通过隐喻来丰富、扩大、深化作品的诗意内涵”。反观诗人的《集邮册》又何尝不是诗意隐喻的呢?其中包括叙述视角在内的多种叙事方式赋予《集邮册》以强烈鲜明的叙事风格:一种弥漫全篇的诗意。无论是第一部分还是第二部分我们都能感受到叙述中贯穿始终的诗意,而在叙述中渗透的诗意在一定程度上是时代印象得以生成的主要因素。印象非同一种特定的形象,印象是模糊的又是深刻的。说其模糊是因为难以状其形,名其色,辨其味;言其深刻是因为印象一般比形象更持久,形象似乎只进入前意识,而印象则仿佛进入了潜意识里。正如什克洛夫斯基(1989:4)分析的那样,“诗意形象是造成最强烈印象的手段之一”。在谢尔盖耶夫的叙述中,大量的诗语在结构上和情节意义上运用得恰如其分,取得了良好的修辞效果。

(一)对残酷现实的幽默化描写

作者谢尔盖耶夫用绵密完美的细节和狡黠巧妙的语言,塑造了父亲、母亲、姨妈、外婆、叔叔等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以这些小人物的命运折射出20世纪上半叶苏联历史的时代变迁,在社会话题中巧妙地延展着自己的诗意,将自己幽默机警的笔触伸向社会生活的幽秘深处,以柔软而充满智慧的文字叙写着大大小小的生活细节,字里行间无不透出那个时代孩童所特有的粗朴稚拙与俏皮灵动。

书中《父亲》一章,作者浓墨重彩叙述了父亲的性格特点及其生存智慧。父亲其貌不扬,性格随和乐观,豁达幽默,不斤斤计较,温和老实,为人稳重善良;对待工作兢兢业业,踏实认真,任劳任怨;喜欢收集各种证件,各类工作证、退役证、毕业证等等,“它们是那个变革时代的缩影……其中很多日期都与那个时代重大事件发生的时间相吻合”(98);父亲作风正派,交友慎重,关键时刻总能化险为夷;父亲头脑清醒,喜欢行动,善于保护自己,面对当时苏联的局势和个人遭遇的困境,能够心平气和。正因为如此,父亲始终能够处乱世而不惊,顺其自然,乐天知命,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他自己的人格尊严并没有被磨掉”。父亲去世后,作者回顾父亲的一生,做出这样的评价:“由于对自己的忠诚、强健的体质和生活中各种极其偶然的巧合,父亲是他所遭遇到的那个时代中最清白的人之一”(129)。

在人人岌岌可危的1937年,“人们都被抓去坐牢了”(172),在不动声色的日常生活中,居民们一方面顽强而执拗地以无声的方式质疑并抵抗着当时苏联官方的主流话语宣传,他们以沉默的方式对当时早已司空见惯的秩序说不,凭着粗朴的直觉和生存智慧进行着抵抗,对官方宣传的一切都唱反调,不管事实真相如何,一概做出反面的解读。他们以一己之力,抵抗着整个大时代的潮流,犹如蚍蜉撼树,以卵击石,但他们的力量仍然不可小觑,因为“个体虽小,但社会就是由无数个体组成的……去发现你身边的粗鄙,通过每个诗意的细节去抵抗它,慢慢完善我们的日常,那么你就是一个有诗意的人”(夏商,2015: 97)。“用诗意来抵抗粗鄙时代,不仅仅是知识分子的责任,同时也是每个人的自我修行”(夏商,2015:110)。夏商认为,诗意包括狭义和广义两个层面的内涵:狭义上讲,诗意就是“对生活有美好的感受”;广义来讲,就是要“抵抗一切不美好的事物,使人有正确的价值观”。《关于大叶卡捷琳娜街:说明》中,在作者及家人居住的大叶卡捷琳娜街上,居民们 “对世界的制度和格局有一套自己独特的认识”(195):

1.真理——就是我已经知道的以及亲人、熟人和邻居告诉我的。推测、传闻、喜欢的小故事,第一次播出的广播节目都变成了无可争辩的事实……

2.谎言——从某个当权者口中说出来的都是谎言:它的渠道有报纸、广播、可恶的会议……

3.我们——是朴实的好人;其他人——不是这样。外婆和妈妈相信,所有外人——都成熟、深沉、诡计多端。自己及自己人则都本分、大度、与人厚道。

——只有傻瓜才不欺侮我们。(195-198)

由此可见,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人与人之间没有基本的信任和尊重,人人自危,诚惶诚恐。“在恶面前,大叶卡捷琳娜街的人躲藏了起来,去寻找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们在忍耐和无奈的同时,将自己推向“罪恶和圣洁的边缘”(208)。

另一方面,为了生存和保护自己,他们又故意表现出对当时官方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宣传的认可与赞同。

在卡普里亚胡同我们的公共厨房里妈妈为防万一,大声说:

——盖达尔——好漂亮的一张脸。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简直哭得不行,真是太真实了。

——真是感人肺腑!——在讲契卡洛夫喜欢的歌:

高唱歌曲战胜敌人,

我们的人民紧跟斯大林。(173)

在这些看似滑稽可笑的文字背后,实则隐含着当时苏联普通民众对所处时代环境的怀疑与嘲讽。他们试图以诗意来抵抗坚硬的现实,诗语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他们的另一种独特的叙事,诗语将时间、历史和情感糅合在一起,是叙事和抒情的结合,最终制造出深刻、诗意的印象。这在文本中便体现为这种对歌曲、民谣以及诗歌的大量引用。尤其值得讨论的是其中的大时代印象,光荣和英雄的主题旋律和少年诗人儿童心理的反差:

他走向敖德萨,又走向赫尔松,一队人马落入埋伏中。向左是关卡,向右是马赫诺匪帮,手榴弹也是只剩下十颗…… (24)

为了保卫自由与和平,有的是手榴弹,有的是子弹……你好,白俄罗斯兄弟,你我至亲永恒。波兰小贵族已被打得粉碎……(25)

与之相对应的是孩童的顽劣与天真:

河边钓鱼的老头,弄丢了大裤头……飞机飞,马达响,共青团员忙,土豆吃得香……(26)

一只炸熟了蒸烂了的小鸡雏,上街去玩耍,人们将它捉住,逮捕,让它出示证件……(26)

此外,还有对能够反映不同历史阶段、不同阶级的歌曲的引用:“城市四句头短歌”“勇敢的战前歌曲”“公式化的演出”“新经济政策时期的歌”等等。

谢尔盖耶夫本身就是一位诗人,且与享誉世界的大诗人帕斯捷尔纳克有着亲密的关系。诗人首先是用诗意的眼光看待生活,对待自身、对待生活的态度是真诚的、纯粹的,这一点体现在诗人的叙事作品中。首先散文式的结构和叙事风格使作品独具诗意,而别致的诗意又反过来成为一种匠心独运的叙事风格。前文已经讨论过事件的选取和叙事结构的安排即是散文化的体现和手段,细节的描写不但没有显得累赘,反倒增添了一种追忆旧事时的平静和坦然。另外,作品中时时引用的歌曲、民谣和诗行则不仅是时代精神的写意概括,同时对整体诗意的营造也起着重要的作用。作品中所引用的歌谣诗篇,其词其曲都是人对生活的时代的最直接感性的体验,是一种感性印象的表达。作家记述诗人之间的谈话,转述他们之间言语和思想的碰撞与冲突,在引述中常常有着富含诗意的话语。时代的印象也在这种语境下被逐渐建立,而印象又使得读者得以超越时间来观看历史,感受时代风潮。而“切尔科特夫被逮捕的日子是1957年1月12日”(332)一句为全书画上了句号,矛盾于平静的积累中达到了高潮,叙述却戛然而止,使人在唏嘘慨叹之余,陷入深深的思考……

(二)温馨童年的追忆

童年时期,令作者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对自然美的眷恋以及刻骨铭心的亲情体验。尽管当时的时代环境极其险恶,但终究遮挡不住儿童纯真天性的自然流露,童心的质朴与对自然美的感受被作者描绘得栩栩如生,诗意盎然。童年的“我”非常迷恋大自然,徜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对于幼小的作者来说,如同置身幸福的乐土,林边潺潺的小溪就是孩提记忆中的天堂。

儿童的生活是简单而又快乐的,一张小小的邮票,一枚陈年的硬币,或是带着岁月印痕的弹壳,一张彩色明信片,新年枞树边与陌生人跳过的一次舞蹈——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林林总总都成为作者童年记忆中快乐的源泉,被作者小心翼翼地拾掇并珍藏,定格为其人生中反复回味咂摸的美好与永恒。尤其是6岁时全家在一起庆祝的一次生日更是令作者终生难忘。作者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生日”(31),“童年里再也没有比这更友善、更幸福的回忆了”。

“小说是人类的秘史”(夏商,2015:69),它是个人化的,流露出作者自己个人的价值判断。所以,文学化的历史让人能够更加深刻地感受并体会到人情和人性的温暖,从而也更加富有诗意。作品《集邮册》中,父母、姨妈、姥姥、姥爷对“我”毫无保留的爱溢满“我”的心间,刻骨铭心。作者在作品中不止一次满怀深情地追忆母亲:“我是多么喜欢妈妈啊!在乌杰里纳亚时,我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她跟前去……。她比谁都好,对我比谁都亲,带给我更大的安慰。只有她最理解我”(91)。妈妈是“最亲近、最丰富、最缤纷我能多彩,也是最无法代替的源泉”(166)。除了母亲,作者感受最深的还有外婆、外公以及疯姨妈薇拉对自己的体贴关爱。外婆始终照顾着妈妈,也照顾着“我”,并教“我”“要对穷人施以善心”(189)。在外婆家,“我”阅读了大量民间故事,它们不仅丰富了“我”的精神生活,更重要的是激发和培养了“我”质朴善良的情感。“我”是在母亲和外婆的双重呵护下成长起来的,与外婆的关系非常好。总之,在全家人居住的大叶卡捷琳娜街,“我”是人见人爱的宝贝。

外公是一位“绝对称得上艺术家”(136)的技艺精湛的珠宝首饰匠人,平时话语不多,但总爱唱歌和讲故事给“我”听,他讲起故事来“就像沐浴一样神圣”(161)。无论“我”做什么,在外公眼里都是可爱的,他总是一味地鼓励我、称赞我。外公对“我”的过分包容与宠溺甚至连一向对我疼爱有加的外婆都有些嫉妒。薇拉姨妈给过我很多体现各国民俗风情的精美邮票,她将这些邮票精心粘贴在一个小相册上,四周还用金色水彩颜料勾上齿形的花边。薇拉是一位慢性精神病患者,最后完全疯了。即便如此,还是“一如从前地爱护我,给我无微不至地关照。我呢,则把她的存在看作是越来越无法忍受的事”(188)。

在饥饿的战争年代里,作者一家人彼此之间相互扶持,同舟共济,相濡以沫,艰难地支撑了下来。“战争这几年的冬天,姨姥费尼娅总是从奥热列里耶村给她的几个姐妹送来一大桶几十斤的蜂蜜”(184),外婆自己从来都不舍得吃,外公和父亲也是如此,于是外婆将蜂蜜分给生病的薇拉姨妈一点,剩下的几乎全都给了“我”。给我们蜂蜜的姨姥姥一家命运坎坷,姨姥爷在农业集体化期间,因被人嫉妒而遭遇诬陷,最后不幸死在卡拉干达监狱。

在作者看来,正是因为无数像姨姥费尼娅、外婆、外公、父亲、母亲等这些乐观、善良而又慷慨的人的存在,世界才得以延续并继续发展。正如有人在外婆去世后给妈妈的信中所说:“世界有他们在,甚至他们哪怕仅仅是活着、存在着,都会美化生活,唤起您追求所有光明和善良的事业!一想起这样的人就不能不想起诗人的一句话——‘不要说他们再也不存在了,而要对他们的曾经存在而心存感激’”(192)。

结 语

“当一个作家尝试着自己用现实中的多重角色去感知这个变幻莫测的社会,去追踪人的精神世界,去找寻所能获得的力量时,他给我们带来的虚构与哲思,都是有冲击力的,让我们感受到重重拍打的力量”(刘建东,2015),作家安德烈·谢尔盖耶夫的作品《集邮册》正是如此。在谢尔盖耶夫的叙述中,温情包含着些许的怅然,平静之下深敛着饱满的情感,在不同的“我”的交互中完成了一次自我的书写。诗人的“集邮册”也是我们的集邮册,诗人亲历时代,阅读生活,在对自己的叙述中与自己对话,反思自我;读者阅读诗人,反观时代的印象画册。悠然的岁月,诗意的言说,时光流转,而终究烽烟散尽,一切成为过往。在时间的巨浪之下有多少往事浮沉。而记忆如舟,总有一些事物不会被历史的洪流裹挟而去。《集邮册》中素材的选取和安排,叙事的视角和风格等多种艺术手法的整合使叙事始终诗意萦绕,而最终在叙事戛然而止的时候,才是诗意聚集、绽放、升华的时刻。更重要的是,诗意并无意遮蔽时代的真实,而是使这种真实变得更加深刻。

注释:

①关于作者介绍见:https://www.rulit.me/authors/sergeev-andrej-yakovlevich с википедии.

②本文《集邮册》的引文皆来自谢尔盖耶夫. 2003. 集邮册[M]. 许凤才,郭培东,谢周,译. 桂林:漓江出版社. 以下此书的引文仅标注页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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