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小组”与神秘主义大师葛吉夫的文学联系
2021-03-25李墨蒲海丰
李墨 蒲海丰
引 言
20世纪20-30年代的法国巴黎对众多美国艺术家来说是自由、包容的象征,也是进行艺术创作的圣地。正如美国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所说的那样:“巴黎是适合我们这些人来进行20世纪文学和艺术创作的地方,这是自然不过的”(Stein, 1940: 12)。这些旅居巴黎的美国作家和诗人有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庞德、E.E.康明斯、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等名人,还有些不为人所熟知的作家,其中就包括一个叫“绳子小组”的文学创作团体,成员包括玛格丽特·安德森(Margaret Anderson)、乔吉特·勒布朗(Georgette Leblanc)、简·西普(Jane Heap)、索丽塔·索拉诺(Solita Solano)、凯瑟琳·休姆(Kathryn Hulme)、路易丝·戴维森(Louise Davidson)、爱丽丝·罗勒(Alice Rohrer)和伊丽莎白·高登(Elizabeth Gordon)。小组成员都是女性成员,都有同性恋倾向,反对传统的女性性别角色。“绳子小组”与当时旅居巴黎的亚美尼亚籍神秘主义大师乔治·伊万诺维奇·葛吉夫有着密切的联系,并将他看作自己的精神导师。虽然葛吉夫被认为有大男子主义倾向,还曾发表过反对女性精神发展的言论,但他很重视小组的成立,把很多创新的教学方法应用到小组教学中。据说“绳子小组”这一名称就是葛吉夫命名的,其含义是在他的指导下,所有成员要经历一场犹如登山般的“心灵之旅”,像用绳子联结起来一样同心协力、彼此照应,以期能达到理想的目标 (Hulme, 1966: 92)。小组成员在跟随葛吉夫进行修行后,在文学创作上有了明显的提升。
葛吉夫与“绳子小组”的渊源
葛吉夫1877年出生于格鲁吉亚的久姆里,父亲是希腊人,母亲是亚美尼亚人。他从小就受到擅长口传古老神秘文化的父亲影响,开始对从人类古老的智慧中寻找诸如人生的目的、死亡、灵魂和世界本质等问题的答案感兴趣,并遍访神秘知识流传的亚洲各地,如中东地区、印度半岛、西藏和中亚的寺院和智者。他的思想是复杂的,融合了藏传佛教、苏菲神秘主义、犹太教神秘主义、基督教神秘主义和行为心理学的不同来源。1922年,葛吉夫来到巴黎并在郊外的枫丹白露(Fontainebleau)建立了“人类和谐发展机构”,开始传授自己凝结了东方智慧的自我完善体系。这个机构很快吸引了众多英美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英国精神病学家和作家安东尼·斯托尔(Anthony Storr)对葛吉夫如此大的影响力感到迷惑:“为什么葛吉夫通过弟子邬斯宾斯基传下来的教义让那些充满智慧的人如此着魔,这是他引起我们兴趣的原因”(Storr,1996:23)。这些为葛吉夫神秘主义思想着魔的人中既有为人所熟知的作家,如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field)、T.S.艾略特、亨利·米勒(Henry Miller)、P.L.特拉弗斯(P.L.Travers)、基恩·图莫(Jean Troomer)、桑顿·怀尔德(Thornton Wilder)和勒内·多马尔(Rene Daumal)等,还有来自其他行业的知名人士,如社会主义杂志《新时代》编辑奥列治(A.R.Orage)、医生兼性学家肯尼斯·沃克(Kenneth Walker)、国际继续教育学会创始人约翰·贝内特(John Bennet)、精神病学家詹姆斯·杨(James Young)和莫里斯·尼克尔(Maurice Nicoll)等,都是他的追随者。葛吉夫发展了一套以自我本性认识为基础、以实现人的高等自我为目的的修行体系。区别于训练人的智慧、情感和感知自我的苦行僧之道、僧侣之道和瑜伽之道,葛吉夫把自己的修行方法称为“第四道”。葛吉夫认为前三者都存在两种不平衡的问题,一种是个体神经症问题,即一种自我对其他两种自我功能的干扰;另一种是精神的不平衡,即单一的自我无法揭示人的全部本质的问题 (Rawlinson, 1997: 288)。葛吉夫把人看作是“有着三个头脑的存在”,需要通过灵魂的发展把智慧、情感和感知的自我统一起来,从而形成更高层次的自我(Gurdjieff, 1950: 1183)。他认为大多数人都生活在“清醒的睡眠状态”之中,是一种机械般的存在,因而不享有真正的自由,不具有真正的自我。
“绳子小组”与葛吉夫的交往始于《小评论》杂志的两位编辑——安德森和西普。20世纪20-30年代的美国知识界弥漫着一股痴迷于神秘主义思想的氛围。西普在描述葛吉夫1924年访问美国传播第四道思想的情形时写道:“葛吉夫成了时髦的话题……知识分子一个个(因催眠术)傻傻的、晕晕的……来往的人们眼睛紧盯着,脸上露出渴望的神情——都想得到(葛吉夫的)邀请”(Bagget, 2000: 93)。短暂的资本主义经济繁荣与美国人的精神空虚和道德堕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思想的真空,加之美国人一贯信奉的孤立主义,这些都让知识分子的思想出现内倾化的转向。正如詹姆斯·韦伯(James Webb)所说的:整个大环境都在内倾(Webb, 1987: 266)。毫无疑问,当信仰受到威胁,外在的支持面临崩塌危险的时候,人就会把目光由外在世界转向内在的精神世界。神秘主义可以让人感受到最敏感的精神领域的存在,不仅表明了现实的黯淡图景,也显示了让少数人看到一点光的重要性。
安德森与西普最初对葛吉夫思想体系的兴趣是通过曾为英国伦敦著名社会主义期刊《新时代》的编辑奥列治建立的。1923年,奥列治卖掉杂志社,受葛吉夫委派来到美国筹集资金并宣传他的思想。而1924年葛吉夫的美国之旅让她们与大师有了面对面的接触,并为他的第四道修行体系所吸引。她们创办的杂志思想前卫,鼓吹同性恋、女权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等思想,“以犀利的批评和冷面的评论而著称”;曾发表过詹姆斯·乔伊斯、庞德、格特鲁德·斯泰因、T.S.艾略特和海明威等知名作家的文章(Bagget, 2000: 2-3)。1925年两人把所创办的《小评论》杂志搬到法国,在葛吉夫创立的“人类和谐发展机构”专心修行。通过西普和安德森在移居法国的艺术家和作家中的影响,葛吉夫的名字越来越为这些英美人士所熟知。“绳子小组”最初成立于1927年,在安德森和西普召集下,由4个成员组成(另外还包括索拉诺·索丽塔和伊丽莎白·高登),目的主要是为了系统地学习葛吉夫的神秘主义思想和进行文学创作①。安德森(Anderson,1969:110-111)描述葛吉夫给自己的第一印象时说,他“长着东方人的面孔,皮肤黑黑。他的出现有些让人难以描述,因为我从未见过可以与之相比的人”,不过,又补充说葛吉夫是她从未见过的类型——“是先知、预言家和大救星”。葛吉夫在1924年遭受严重车祸后解散了自己创办的修行机构,但在伤病复原后开始致力于自己思想的整理和写作。于是,当1935年葛吉夫再次访问美国回到巴黎后,“绳子小组”的五个成员:索拉诺、休姆、安德森、勒布朗和戴维森,便找到他,希望得到修行方面的指导。休姆把当时与葛吉夫见面的情形描写成“五个颤抖的乞丐,正等待着大师桌子上掉下的面包屑” (Hulme, 1966: 73)。虽然葛吉夫被公认为是大男子主义者并且对同性恋持批判态度,但还是接纳了这样的“绳子小组”,不得不说这是双方各取所需的结果。处于转折期的葛吉夫与小组成员在文学写作上找到共同的话题,而小组成员也因“接受了葛吉夫思想中为己所用的方面而忽略了其他方面”(Baggett, 2000: 18)。于是,“绳子小组”成员在与葛吉夫进行精神修行过程中找到了文学创作的切入点,把他的神秘主义思想和日常修行内化融合,从而转化为文学创作的灵感。正如巴基特评论西普时所说的那样:“西普的生活被葛吉夫的思想永久地改变了”(Baggett, 2000: 5),小组成员的创作也同样被葛吉夫的思想永久地改变了②。
葛吉夫与“绳子小组”的集体写作实验
“绳子小组”在葛吉夫指导下的学习和修行时间从1935年秋天开始到1938年春天结束,只持续了不到3年的时间。情人关系和相互的友谊成为维系小组成员之间联系的重要情感纽带。小组成员对学习和修行的态度是严肃而认真的,不但尊重在大师指导下彼此的精神追求,还尊重彼此共同的兴趣——写作。小组成员认真履行当初创立时的目标,把个人发展与团体发展密切联系起来,“每个人都必须为‘绳子’上的其他人考虑,我为人人,人人为我”(Hulme, 1966: 92)。休姆对这种协作关系的重要性有着深深的体会:“我相信,我们都知道从第一天起这种看不见的紧密联结到底预示着什么。那是让我们攀爬向上的绳索,在大师的指导下,我们可以从自己深居的幻想之穴中缓慢攀爬,否则,那就会变成懒惰和空话的绳索,把我们悬在半空中”(Hulme, 1966:112)。无疑,女性小组成员之间的协作精神为彼此的发展创造了机会。就连一向反对女性之间合作的女作家凯瑟琳·曼斯菲尔德③也一反常态地表示了赞同态度:“我记得自己曾说过,要是提及在一个团体里我不能忍受什么的话,那就是女人。但现在,女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为密切,也比男人更值得尊重”(Webb, 1987: 248)。葛吉夫在与小组成员交流过程中使用了两种奇特的手法:一种是给成员取绰号,如休姆叫鳄鱼,索拉诺叫金丝雀,爱丽丝叫蟒蛇,安德森叫牦牛,主要目的是让她们清楚自己的缺点与潜力;另一种是“为傻瓜致敬”法,这种仪式来源于葛吉夫自创的“傻子科学”,目的是对学员进行自我鞭策。不仅如此,葛吉夫在教导学员关注自我和认识自我的同时也强调修行要有更高的目标,即为了全人类而修行。在休姆看来,这样的修行方式虽一开始是以自我为本位、自我为中心的,但“很快就像生命之树一样生出不同人类族系的枝杈并开出美丽的花朵”(Hulme, 1966: 106)。
自我记忆是葛吉夫对学员进行训练的内容之一。葛吉夫认为人有四种意识状态,前两种属于低等的意识状态,分别是睡眠和不清醒的意识状态;第三种是自我记忆状态;第四种是客观意识状态(邬斯宾斯基,2014:130-131)。在葛吉夫看来,世上大多数人都处于前两种状态,而要达到后两种状态必须经过特殊的修行训练。小组成员也把忠实记录葛吉夫的日常修行教学当成是文学创作的第一步。《葛吉夫和“绳子小组”的女学员:1935-1939和1948-1949年间的会面笔记》(GurdjieffandtheWomenoftheRope:NotesofMeetingsinParisandNewYork1935-1939and1948-1949)一书全面地记录学员们从不同视角详细记录的葛吉夫讲话,是她们共同合作的结晶。索拉诺在描述自己的记录方法时写道:“我的习惯就是每天都冲到路对面的咖啡馆,把刚刚记在心里的内容都写下来。凯蒂(凯瑟琳·休姆)在巴黎的时候也采取了和我一样的做法。我们便会把各自的记忆内容按照先后顺序整理好”。而休姆在提及自己的学习方法时也写道:“我的记忆力向来很好,更在葛吉夫的身旁练就了录音机般的准确记忆。我第一次在人生中听到了那些根植于现实的词汇。我可以先记录他整晚的谈话,之后用打字机一个字不差地打出来”(Solano, et al., 2012:Ⅺ)。这种自我记忆式的笔记方法不但记录了个人的修行过程,也为将来的文学创作提供了详实的素材。
葛吉夫不仅是传播神秘主义思想的大师,同时也是进行文学创作的作家。他的作品既有散文、回忆录,也有剧本、科幻小说,都反映了他哲学思想的不同层面。《所有和一切》(AllandEverything) 是一部集中体现他神秘主义思想理论的系列作品,包括三部分:回忆录《与奇人相遇》(MeetingswithRemarkableMen)、哲学问题讲座《生命的真相》(LifeisRealOnlyThen,When‘IAM’)和科幻小说《魔鬼讲给自己孙子的故事》(Beelzebub’sTalestoHisGrandson)。葛吉夫虽不擅长写作技巧也不知道如何展现主题,但很多优秀的作家却被他的创作所影响。他的作品《魔鬼讲给自己孙子的故事》还被评为一百年来最有影响力的书籍(Seymor-Smith, 1998: 449)。《魔鬼讲给自己孙子的故事》是一部融合了他的哲学思想、宇宙论和宗教观点的重要作品,其中除有他对九型人格、宇宙八音度和氢表等理论的分析外,还有他对人的存在状态的阐述。他认为地球上的人都处于睡眠状态,是机械的,没有真正的自我。因此,为了改变这种状态,人必须善于进行自我观察和自我记忆,同时只有在智者的引导下才能逐渐从睡眠状态中清醒,从而避免成为疯狂机器世界中的另一部机器(Webb, 1987: 140)。小组成员把艺术与个人发展和人类的发展联系起来,把自我发展当成是修行的一项任务。葛吉夫在指导成员修行的过程中并没有把自己当成颐指气使的大师,而是当成她们的合作者。正如他对学员所说的那样:“我无法发展你,只能为你的自我发展提供条件”(Anderson, 1962:98)。在他看来,学员的修行与她们的职业兴趣是内在统一的,因为工作是人自我发展的首要条件,是追求唯一目标并实现唯一自我不变的源泉。
葛吉夫修行教学中的另一项训练是让学员朗读自己正在创作的《魔鬼讲给自己孙子的故事》的手稿。索拉诺记录了多次小组成员朗读葛吉夫作品的场景:“他昨晚带着作品来到我住的酒店,让我们在凯蒂的房间里为他大声朗读,直到凌晨两点钟”(Solano, et al., 2012:1)。女作家多萝西·卡鲁索1948年曾亲眼目睹葛吉夫学习小组朗读他作品的情形,虽然她本人觉得“很冗长”,却发现他的学生们都被他的作品吸引住了(Caruso, 1952: 173-175)。勒布朗则在关于葛吉夫的回忆录中对朗读作品的情景印象深刻,认为“要想了解他的水平,就一定要听他手稿的朗读——那可是有九个章节的大作呢”(Anderson, 1962:137)。葛吉夫并非让学员们为了朗读而朗读,而是一方面与她们交流修行的体会,另一方面也希望她们能针对作品的创作提出中肯的修改意见。虽然从传统意义上说他算不上是一个成功的作家,但他却为那些有文学潜质的学员提供了习惯和态度上的借鉴,并为他们在事业不同阶段的发展树立了有益的样板(Rauve, 2003: 61)。
就像“绳子小组”成立的初衷所说的那样,小组成员不但共同经历了葛吉夫思想的修行,也在文学创作过程中根据个人的不同特长相互协作,提高作品创作的质量。休姆在创作葛吉夫回忆录时经历了痛苦的挣扎。虽然她当年参加葛吉夫小组时详细记录了葛吉夫的讲话、故事和逸闻,但在如何准确、简练地展现人物形象和叙述事件上却一筹莫展。于是,她向有着丰富编辑经验、被称为“剪刀艺术家”的索拉诺求助。索拉诺在接到休姆第一部分书稿后也直言不讳地指出其中的问题,批评作品简直是“大杂烩”,“既不是得体的传记,也不是对葛吉夫的展示”,充其量只是“糟糕的讽刺”(Baker, 1997: 44)。休姆在接到索拉诺的回复后并没有气馁,而是对这样的批评充满了感激,把她的话称为“自己周围清新的空气”。索拉诺对休姆作品的修改和编辑是大刀阔斧的,句子中多余的修饰成分,包括不恰当的夸张、比喻和花哨的形容词等都被统统删去。在描写西普被葛吉夫委派到伦敦组建新的学习小组时,休姆原本用这样的句子描写成员对命运的担忧:“不像是带来光明的路西法,而像是断翅的孤儿,内心之光刚刚点亮,脆弱得禁不住一阵风吹”。而在描写葛吉夫给学员们进行修行教学时,她本想用这样的句子:“他沉思着点点头,他那些光辉的回忆烙印在我们的脑海中,像波斯古诗中辉煌的篇章”(Baker, 1997:44)。不过,这些过度冗长的描写和修饰立刻被索兰诺否定并被毫不留情地修剪掉了。这部名为《有待发现的国度:一场心灵之旅》(UndiscoveredCountry:ASpiritualAdventure)的自传描述了休姆师从神秘大师葛吉夫进行修行和皈依天主教的经历,于1966年出版。传记在出版后获得一致好评,葛吉夫的追随者、法国舞蹈家珍妮·德·萨尔兹曼(Jeanne de Salzmann)在写给休姆的信中说:“读过你的作品让我真切感受到葛吉夫的音容笑貌、力量、仁慈和伟大”(Baker, 1997:45)。
“绳子小组”对葛吉夫思想的文学接受
小组成员在跟随葛吉夫进行修行后,在创造量上有了明显提高——从之前的较少文学产出到后来17部作品的出版(Rauve, 2003: 46)。不过,更主要的是,她们还在创作方法和主题思想表现上有了很大转变和提升,其中部分作品还受到当时读者和评论家的好评。从总体上说,葛吉夫对小组成员的影响是多方面的、积极的,让她们从由男性作家主导的先锋文学中摆脱出来,把第四道的修行和文学创作紧密结合起来,从而创造了不同于以往的创作方式。
在“绳子小组”的文学创作中,描写个人修行后的精神转变是非常重要的主题。安德森的自传三部曲——《我三十年的战争》(MyThirtyYears’War,1930)、《如火的泉》(FieryFountains, 1951)和《奇怪的需要》(TheStrangeNecessity, 1969)从不同视角阐释自己与葛吉夫的修行联系及所带来的精神改变。《我三十年的战争》遵循了传记的通常写法,按照时间顺序,以重点事件为着眼点回顾了作者过去30年间事业的起起落落。书中用很大篇幅叙述了安德森从创办《小评论》杂志的默默无闻到后来广为评论界熟知的事业成功。在叙述的同时,作者还穿插着对自己人生的思考和对转变的感悟。自传的开头即以否定的形式对自己过去的生活进行了总体评价:“现实是我最大的敌人,我已经同它斗争了三十年”(Anderson, 1930:3)。这样的评述一方面反映了作者对自己在传统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中身份的困惑——“在人世间没有位置,更没有确定地位”(Anderson, 1930:4),同时也预示了反思过往后对转变的强烈渴望。在写作这部自传的时候,安德森已经开始接触葛吉夫的思想。她在书的最后记述了与葛吉夫追随者奥列治的交流和自己所受的启发。当奥列治问她练习钢琴的目标时,她回答说练琴是为了获得“一种入迷的状态”(Anderson, 1930:269)。但奥列治却否定了这样的目标,认为以赚钱和开巡回演奏会为目的的练琴并非是真正的目标,相反“他补充了改变我人生观的几个字:要行动,而不是被动地行事”(Anderson, 1930:269)。这样简洁而富有哲理的说法让安德森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也意识到“生活的质量唯一取决于它与行动或是被动行事的关系。而我猛然意识到过去三十年我所做的只是反应(reactions)而非行动(actions)”(Anderson, 1930:270)。无疑,葛吉夫的思想促成她精神生活的转变,决定放弃过去被动的生活状态而追求更高层级的精神存在,努力获得一种“全新的人的存在”,并且“发誓要实现更加美好的生活”(Anderson, 1930:274)。在第二部自传《如火的泉》中,安德森更详细地描述了自己与葛吉夫的相识及自己人生观所受到的影响,实验性地采用“亦真亦幻”的童话式写作手法,颇具现代主义色彩,与第一部有很大不同。书的内容表述更明显地渗透着葛吉夫思想的影响。在书的第一章中,安德森这样阐释自己对生活的认识:“毫无疑问,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三个部分,即他有三个兴趣中心要填补。我愿讲述在巴黎的这些年来我是如何填补我丰富的生活”(Anderson, 1951:12-13)。“三个中心”的说法无疑出自葛吉夫的理论体系,这清楚表明他的思想已经融入安德森的思想之中。第三部自传《奇怪的需要》一方面展现了安德森对艺术的关注——艺术家奇怪的需要和欣赏者奇怪的需求;另一方面叙述了自己没有从葛吉夫思想中实现个人精神转变的困惑。安德森描写了存在于自己生活中的三个现实:枯燥的生存现实、个人的现实和葛吉夫的现实。虽然她努力把葛吉夫的现实纳入个人的现实之中,也取得了一定进展,但没有实现完全叠加和转变(Anderson, 1969:33)。
为了提高学员的自我意识,葛吉夫在修行训练中注重培养学员的内在视野。这种训练要求学员集中注意力,闭上眼睛的时候用想象力去继续之前看到的物体、细节和景物。在葛吉夫看来,这种内在视野会让人的自我意识强大起来,“并会适时地变成力量”(Solano, et al., 2012: 25)。安德森在建议女作家卡鲁索给丈夫写的回忆录时是这样描述内在视野方法的:“设想在阳台上有一块屏幕,你正在和你的丈夫一起观看关于你生活的电影。你开始描述你所看到的场景”(Caruso, 1952:156)。休姆在1938年创作自己的童年回忆录《我们作为儿童的生活》(WeLivedasChildren)时就采用了这种方法。她把童年的往事像电影胶片一样展现在自己的脑海中,不断寻找创作灵感。葛吉夫的方法渐渐地在她的内心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你无法坐在那里多日凝望着精神的喜马拉雅山(葛吉夫)而无动于衷。我们那些毫无意义的矫饰消失了,而内心也发生了变化”(Hulme, 1966: 74)。休姆认为要不是用这种方法审视“埋藏在无意识记忆中的、被遗忘的自我阴影”,那就“不会有这样一个开始”(Hulme, 1966: 54)。休姆在创作另一部以友人为原型的作品——《修女的故事》(TheNun’sStory)时,则将内在视野方法与友人所叙述的修道院经历结合起来,把主人公的形象和活动一幕幕地闪现在自己的想象中。书中的人物虽“远离主流社会,但却真实而充满活力”(LeBar, 1979: 49)。小说虽发生在琐碎的现实生活中,却描述了一个与普通人的认知大相径庭的精神层面,让人用新的视角去审视我们经常忽视的现实世界。小说出版后受到广泛好评,1957年美国“妇女全国委员会”将其评为获奖图书,并于1959年被改编成由奥黛丽·赫本和彼得·芬奇主演的电影。
虽然西普在参加“绳子小组”之后并未创作什么作品,但在之前担任杂志编辑期间就对葛吉夫的思想有了浓厚的兴趣,而葛吉夫对人机械本质的隐喻让她找到了共鸣。此外,葛吉夫的“机械性”隐喻并不仅限于人类,也扩展到对宇宙本质的论述,认为“理解宇宙的机械运行与理解人的灵魂具有同等的重要性”(Baggett, 2000: 17)。西普不仅透彻地领悟了葛吉夫思想的心理和精神内涵,还创造性地把神秘主义思想与机械时代的新兴艺术理论和实践结合起来。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普所创办的《小评论》杂志成为众多艺术家探讨艺术与机器之间关系的重要平台。“随着机械化风潮不断地深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机器的效率、简单化和功能化也影响着人们的美学观念”(Platt, 1989: 21)。1927年春天,西普在纽约主办了机器与艺术为主题的“机器时代展览”。展览中除了展示当时的机器设备、生产的工业产品和工程技术外,还展出了绘画、雕塑和建筑艺术。 当人类在探索机器思维可能性的时候,总在想着超越前人的观点和成就,但当机器在一步一步逼近甚至超越人类时,人类又因自己所创造出的机器而感到压力(陈昕, 2020: 76)。在西普看来,当时工程师们创造的汽车、机械、电力、化工和建筑艺术已经取代“世界七大奇迹”,成为新奇迹,而“机器中蕴含的塑料神话则影响和激活了一切艺术形式”(Platt, 1989: 36)。无疑,西普看到了机器时代与神秘主义之间联系,但也意识到机器时代所割舍不开的神秘主义哲学基础。机器虽然改变了艺术,但与此同时,理解我们生活中的机械法则也会转变我们的精神世界。“绳子小组”其他成员虽创作数量较少,但在参加葛吉夫的修行小组后都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创作。索丽塔在加入小组之前曾经发表过三部以浪漫爱情为主题的作品——《不确定的宴会》(TheUncertainFeast, 1924)、《快乐的失败》(TheHappyFailure, 1925)和《此路向上》(ThisWayUp, 1927),但并未受到读者和评论家的好评。在经历了与葛吉夫的修行之后,她在1934年出版的诗集《田野中的雕像》(StatueinaField)展示了更为成熟的创作手法,体现出“用简洁语言创造出非凡效果的天赋”(Rauve, 2003: 66)。勒布朗也根据自己在巴黎学习修行的经历于1939年出版了自传《勇敢的机器》(TheCourageMachine),书中除了叙述葛吉夫思想给自己带来的转变外,还描写了自己与癌症作斗争的故事。
结 语
葛吉夫的第四道体系关注人的自我观察、自我发现和自我表达,强调通过唤醒沉睡的自我和提升低等的自我来实现自我的完善。在葛吉夫看来,学习理论不是修行,而在实践中尝试和体验理论才是真正的修行。“绳子小组”成员在跟随葛吉夫进行第四道修行过程中把文学作为了她们修行和体验的方式,在文学创作中实现了自我发现和自我完善。安德森在自传《奇怪的需要》结尾描述了勒布朗死而复生鼓励她的情形:“她总是说起葛吉夫,总是用同样的话安慰我并鼓励我,还说:你要继续下去,不要忘记我们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和我们目睹他取得的成就”(Anderson, 1969:221)。我们虽不确定“绳子小组”成员是否实现了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但葛吉夫以追求精神存在为目标的修行教学却毫无疑问地促进了这个女性团体在文学创作上的成就——既提高了她们创作的数量和质量,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们文学创作的方式、主题和思想内涵。
注释:
①学习小组最初的学习是在西普的组织下进行的,虽得到葛吉夫的许可,但并没有他的亲自指导。西普是葛吉夫思想终其一生的追随者,在学习小组正式成立之前于1935年10月8日被派到伦敦建立专门传播葛吉夫思想的修行机构。
②戴维森、罗勒和高登虽是小组成员,但在参加小组前后均无创作,很大程度上与自身的职业有关。戴维森是美国人,演员出身,二战爆发前便返回美国;罗勒是美国女商人;高登1922年便来到法国参加葛吉夫的修行机构,是葛吉夫较早的追随者,甚至在“绳子小组”解散和二战期间仍留在葛吉夫身边。用休姆的话说,“她似乎代表了三种修行方式的不同方面,苦行僧的忍耐,僧侣的情感和偶尔出现的瑜伽般的反应”(Patterson, 2014: 312)。
③曼斯菲尔德对葛吉夫的神秘主义思想有着浓厚的兴趣,曾于1922年10月来到巴黎参加葛吉夫小组的修行,与葛吉夫及其他追随者有过多次接触,但在“人类和谐发展机构”正式成立的4天前,即1923年1月9日因肺结核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