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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时空的逆袭
——《她乡》与《我乡》中的乌托邦式怀旧

2021-03-25戚涛杨甜甜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纽带乌托邦归属感

戚涛 杨甜甜

导 言

《她乡》(Herland,1915)和《与她同游我乡》(WithHerinOurland,1916,以下简称《我乡》)是美国作家夏洛特·吉尔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1860-1935)的代表作。后者为前者的续集,与《移山》(MovingtheMountain, 1911)一同构成吉尔曼的乌托邦三部曲。在前两部小说中,吉尔曼以穿越式游历为载体,对比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中的生存状态,制造了强有力的审美冲击。但由于时代的原因,两部作品在出版之初并未引起反响,直到1979年再版后才真正走进主流批评视野。

乘文化批评之东风,吉尔曼在《她乡》中传递的社会改革思想,在学界引起广泛的讨论。国外研究主要关注其中的女性主义、乌托邦思想、叙述视角、建筑学及经济学理念。例如,万恩(Wynn,1988)从建筑学视角揭示了吉尔曼通过空间设计改善女性地位的主张;沙恩霍斯特(Scharnhorst, 1985) 从经济学角度探究了小说设想的公有制形式与经济效益;莱恩(Lane,1991)则认为吉尔曼巧妙地将谐谑与社会批判结合在一起,借女性乌托邦表达了自己的政治意图。相比之下,《我乡》受到的关注较少。现有研究多将其与《她乡》结合在一起,探讨其中的叙事视角、教育、优生等社会理念。例如史密斯(Smith, 1989)对两部小说中平行并置且形成对比冲突的叙事视角的研究以及纳卡尼(Nadkarni, 2006)对公共母职与生育控制理念的解析。

国内研究主要沿袭国外研究的视角,集中对小说中的女性意识、叙事技巧、乌托邦理想的研究,也不乏从生态批评视角对其中的生态乌托邦以及从比较文学的视角进行的中美女性社群对比研究。例如,刘英和李莉(2007:105)比较了《她乡》与《红楼梦》中的女性社群,认为两者都为“超越两性二元对立、建构和谐两性关系模式作出了积极的展望”;曾桂娥(2009: 139)主张吉尔曼的作品具有“乌托邦的前瞻性和批判性”,是一种“激进的女权主义”等。

总体而言,目前研究的角度相对单一,大多停留于女权和乌托邦等显性的价值层面,较少触及个人心理、生存状态等深层次的问题。本文尝试以当代怀旧理论为视角,深入剖析吉尔曼乌托邦建构的实质及背后的心理、社会动因,以期更深入、系统地把握两部作品丰富的内涵与外延。

乌托邦、怀旧与当代怀旧理论

长久以来,乌托邦和怀旧被看作是一组对立的概念。按照定义,乌托邦是对某个社会制度、规范、人际关系近乎完美的类人类社会的文字建构,体现着作者对其身处的现实社会的疏离以及对可替代社会选择的向往(Suvin,2016:49)。而怀旧通常被理解为对故乡或过去美好时光的眷恋。因此在一些学者看来,乌托邦着眼社会、放眼未来,昭示着时代和社会的进步;而怀旧属于个人情感,留恋过去、故土,存在守旧、倒退的嫌疑。但也有部分学者注意到,两者共性大于差异——都是远离现实的想象性建构,隐含着对现实的贬损以及对他时他地的理想化。两者并非相互排斥、对立的关系,而是“趋同”(convergence)关系,抑或存在相当大的“交集”(intersection)。例如,巴塞(Basset, et al.,2018:8)认为,“怀旧的回归是乌托邦构建的基础,怀旧对美好过去的向往激发了对乌托邦的构建”;博伊姆(Boym, 2001: 13)则主张“怀旧存在乌托邦的维度”,它可以指向过去,也可以指向“某个快乐永恒的乌托邦小岛”。

这也符合当代社会学、心理学对怀旧的理解。按照当代理论,怀旧是一个包含触发机制、策略机制、认知建构、补偿机制在内的复杂的自适应系统,功能在于应对现实剧变、自我断裂造成的自我与价值认同的危机。其实质并非思乡或留恋过去,而是“具有回避、亲附双重倾向的人群,在环境断裂导致自我连续性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衍生出来的一种适应性机制,其核心是在象征(而非现实)空间建构理想化的社会纽带和归属感,以补偿现实中归属感的缺失,维护自我的连续性”(戚涛,2020:89-103)。按照这种理解,时空不过是怀旧载体而非实质;只要有助于带来怀旧者向往的象征性归属感和自我连续性,怀旧可以指向任何时空——过去、现在、未来;故乡、他乡、乌有乡。

这些理据表明,乌托邦可以被视为怀旧的一个特例。而现有研究通常仅将乌托邦视作一个纯粹的理念,满足于从哲学、政治视角对表层的象征符号——社会政治、伦理观念进行解读。这在很大程度上忽视了促成这些表征的个体情感、适应策略、话语场域的规则等深层次因素,未能充分揭示这一现象的全貌。

当代怀旧理论立足于认知社会学、认知心理学,对上述问题有较为系统、深入的探讨。从怀旧的视角看,乌托邦对美好社会制度、人际关系的设想,背后的动机在于追寻归属感、维护自我连续性。原因在于,成功的怀旧建构具有调节心理情感、赋予生命意义、改善自我认知的功能,能够帮助个体对抗消极情绪,抵御现实中的威胁,缓和自我的身份危机。

当然,要实现这些功能有赖于一系列策略与认知建构的完美匹配,包括对疏离、理想化策略的恰当使用;对远离现实的理想时空、有利于自我统一和自我发现的重要他人,和重要他人与自我之间可靠、亲密社会纽带的合理建构。以这些理论为基础,打通这两个概念,有助于更加深入地理解乌托邦现象。本文将以怀旧为切入点,对吉尔曼的乌托邦姊妹篇《她乡》和《我乡》进行全新的解读。

《她乡》和《我乡》中的怀旧建构

前文提到,乌托邦现象背后隐含着作者对归属感的渴求,其本质是个体为了弥补现实中归属感的缺失而进行的象征建构。要实现这一目的,怀旧者需要采用疏离、理想化、认同等策略,在远离现实的时空构建理想的精神家园和理想的社会纽带,从而获得一种象征性的归属体验。对吉尔曼来说,《她乡》与《我乡》中的乌托邦世界便是她为了获得象征性归属感而建构的一个理想精神家园,其中蕴含着理想的社会纽带以及归于连续、统一的怀旧自我。借助对这些怀旧构成要素的解析,可以发现吉尔曼乌托邦建构的深层内核。

(一)对理想精神家园的建构

归根结底,怀旧者自我断裂的危机源于对现实环境的不适应。对他们而言,现实世界往往意味着“复杂、无序、受污染、无政府主义、困难、丑陋、充满矛盾”。身处这样的现实他们无法获得归属感,由此产生的自我危机与断裂感,引发了他们逃离现实的冲动。在理想化策略的加工下,怀旧者将目光投向远离现实的理想时空。不同怀旧者眼中的理想时空多彩多样,但大都以“简单、纯粹、有序、安逸、美丽、和谐”为特点(Hutcheon,2003:280),因为这样的环境让他们感觉安全、稳定,有利于修复、维护自我连续性。吉尔曼的乌托邦也是这样。她在文本中借主人公范戴克在不同空间的游历,通过她乡与我乡的对比,树立了两个时空的二元对立。

现实中的“我乡”充斥着资本剥削、种族歧视、男尊女卑的等级制度,在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严重压迫女性和其他弱势群体。例如,女童没有机会接受教育,经常被粗鲁对待,受到斥责与打骂;资本家的剥削让极少数人占据了极大部分的资源,多数人生活贫困;所谓的民主也只是为少数人服务的民主,女性、亚非裔被排除在民主之外。

而她笔下的她乡与我乡构成鲜明反差,是一个自由民主、平等和谐的美好家园。她乡的自由与民主根植于公平的社会组织形式和教育体系。首先,她乡的组织形式没有所谓的群体头目,只有社区共同选择的领导人。社区根据个人才能有序分配工作,没有尊卑之分,只有职能不同。社区内资源面向所有人开放,“人们可以到任何一间避暑的小屋吃饭”(Gilman, 2003:133),“按所需的量采摘新鲜的水果和蔬菜”(Gilman,1997:174)。整个社会充满有序和谐与美丽,是个宁静自由的天堂。

其次,她乡的女性从家庭中解放出来,获得平等参与社会的权力。住户房子里没有厨房,因为“人们到方便的食堂点菜”(Gilman, 2003:133),女性不会因此被局限在琐碎的家务中。同时,专业化的育儿场所将女性从家庭空间进一步解放出来,走向公共领域。那里的建筑为女性提供独立的房间和浴室,方便她们自由地从事自己的工作。吉尔曼设想了一个独特的女性职业——公共母职,因为在她乡母职与生育是相互独立的。社区共同选择优秀的女性履行崇高的母职,从而保证儿童能够获得最好的培养,不断地提升后代的综合素质。这种普世的母职能够赋予女性以自我意识,而不是仅仅限于母亲的角色,无法实现自我的社会价值。

最后,她乡的教育体系也十分的开明包容。教育涵盖所有的社区成员,培养孩子们的各种兴趣和联想。“女性儿童像树一样自然生长”(Gilman, 2003:102),在友善开阔的环境下最丰富、最自由地学习。

在此基础上,吉尔曼还在想象的理想时空中构建一种单纯和谐的生活方式,将现实中无法满足的期望投射其中。我乡工业的盲目发展造成了极大的环境污染,国家间为了争夺资源不惜枪炮相向。女性们则疯狂追求绚丽的服装和外在的美丽,即便炎热的夏天也穿着皮草,戴着夸张愚蠢的礼帽,且不过行走笨拙,总是穿着很高的高跟鞋。

而她乡的生活方式以天人和谐、淡泊简朴、自给自足为特征。首先,她乡所有工农业的发展,都以维护生态平衡为前提:“所有食物的残余和碎渣、伐木或纺织业的植物废料、所有排水系统的固有物体,经过适当的处理和调配——每件从土里来的东西又都回归到土里去。”(Gilman, 2003:86)同时,作为一个和谐共同体,她乡拥有着完美的粮食供给,整年几乎都有水果、核果、谷类等,每个人都拥有充足的食物,自由合理地按所需的量进行采摘。

其次,她乡居民并不像我乡居民那样热衷于物质财富,而是过着简朴的生活。衣着以舒适实用为主——“简单到极点,穿起来绝对舒服”,不为取悦他人。这一标准不仅意味着少了物质竞争,还将女性从男性对女性外表的审美标准中解脱出来,维护了女性的身体自由,令让我乡来的一行人颇为艳羡。

不难看出,我乡不平等的社会制度、物化虚荣的生活方式,正是当时美国社会现实的缩影。这种充满了利欲与混乱的现实,让吉尔曼无所适从,感叹“现实世界充满了痛苦和罪恶”(Gilman,1997:7),因而她十分向往她乡的那种质朴、和谐的生活方式,从心底里希望有人拯救她与水火。正如范戴克向依拉朵祈求的那样,“你从那隐蔽的小天堂来,看看我们可怜无知流血的世界吧”(Gilman,1997:30)。

尽管这样的乌托邦只是一个虚幻时空,但还是能在象征层面上帮助吉尔曼找到一个精神庇护所,或多或少感受到某种社会支持,重塑生存价值,维持自我的稳定性。但需要看到,由于怀旧的根本心理动因在于寻求归属感,构建理想的时空只是手段,其中所蕴含的理想社会纽带才是怀旧者真正的渴望。

(二)对理想社会纽带的建构

密切友好的人际纽带能够帮助怀旧者获得一种象征性的归属感,从而增进自我的认同,克服自我断裂感。为此,吉尔曼在《她乡》与《我乡》中构建了多种类型的理想化人际纽带,除了前文论及的美美与共的社会共同体,还有单纯包容的师徒情、和谐互敬的两性关系以及团结互助的姐妹情谊。

这离不开对与重要他人的理想化象征关系的建构(Zhou, et al.,2012:40)。怀旧者心目中理想的重要他人多为那些“能为个体带来呵护、知遇、温馨归属感的人”(戚涛、朱妤双,2019:69);他们的存在让怀旧者获得一种被包容、被爱护的感觉。这种认同感、归属感是帮助怀旧者重新找回自我的重要媒介。吉尔曼在两部作品中为主人公范戴克构建了两位重要他人——导师索玛与妻子依拉朵,分别给他带来纯粹包容的师徒纽带以及和谐互敬的两性关系。

索玛是在她乡负责范戴克生活教育的导师,“她总是和蔼可亲,不失友善慈祥,从早到晚,随时准备给予我所需要的帮助”(Gilman, 2003:37)。在范戴克跟着同行伙伴试图逃跑并被发现时,以为会遭到严厉的惩罚,但索玛始终以包容与爱护待人,让他倍觉感激和温暖。

依拉朵是范戴克初入她乡遇到的第一个她乡人,后来成了他最亲密的朋友以及知心互敬的伴侣。他与依拉朵无话不谈,一起分享各种乐趣。两人之间的婚姻相互独立,并不互相束缚,是灵魂的契合,这种理想和谐的两性关系让范戴克倍感愉悦平静。反观现实中的我乡,人们用各种符合男性利益的女德及婚姻观念来限制女性,令其成为男性的附庸。

而她乡无私友爱的姐妹情谊,则根植于一个团结、和谐、互助的姐妹共同体。在她乡,社区里的女性成员之间相互依存、相互支持。“她们都是姊妹,一起成长,不是通过竞争,而是依靠团结合作”(Gilman, 2003:66)。范戴克眼中的她们拥有“最平和的脾气,最完美的耐心”(Gilman, 2003:52);共同体中拥有最大智慧的人永远待命,随时为困境中的成员伸出援手;她们用爱与智慧抚慰任何难过的心灵。这种包容无私的爱给范戴克一种回家的感觉。

相比之下,我乡的女性却很狭隘,相互嫉妒、排斥甚至敌对,用愚蠢的夸张“女性气质”争夺男性的青睐。范戴克为我乡女性的无知与自私感到羞愧,直言“这一切让我看到了我乡女性是多么的局限”(Gilman, 1997:161)。

从中不难看出,现实中的人与人之间相互怀疑、竞争、敌对,让吉尔曼难以在现实中找到可依赖的社会纽带,不得不在想象的空间,借助对倍感温馨的师徒共同体、团结友爱的姐妹共同体以及和谐互助的两性共同体的建构,营造出多种温情的社会纽带。理想的时空与社会纽带相辅相成,自我徜徉在其中,感受到多重的归属,从而提升积极情绪,产生更多正面的自我认知。

(三)吉尔曼怀旧建构的成效

事实上,怀旧者对理想时空和理想社会纽带的建构,归根到底是为了建构一个连续、统一、自我认同的怀旧自我,以补偿现实中自我的断裂。要实现这一点,除了依靠对理想时空和纽带的建构,还需要借助对不同于社会主流价值的替代性价值的建构。因此,这种建构所关注的,往往是“自我中那些边缘性、临时性、次要的特性,并通过合理化的过程使其复活”(Davis,1979:45)。

在吉尔曼时代的美国,女性被父权文化压制,只能被动地活在男性的定义与控制之下,成为男性的附庸。她们被局限在狭小的家庭空间,一切以家庭育儿为中心。其自我实现的主要方式,就是通过自我压抑和奉献,努力践行贤妻良母的美德,很大程度上丧失了主体性。在此背景下,女性对自主与自尊的需求始终受到压抑,在现实中找不到落地生根的土壤。吉尔曼通过在两部作品中塑造理想女性——依拉朵复活了这些被压抑的价值追求。

在女性乌托邦小说中,吉尔曼的作品首次将母性语言拔高到父权话语的位置,使两性在新的话语模式中形成平等的合作关系(陈颐, 2020: 75)。与我乡的女性不同,依拉朵不热衷于追求物质财富,只关注心灵眼界的成长,并始终保持思想独立。面对我乡的权威她并不盲从,而是以事实为依据做出自己的判断。同时,在婚姻中她也不依附男性生存,与范戴克是互为独立的个体。借助这一人物,吉尔曼为自身建构了一个以大爱、自主、自尊、知性等替代价值为标签的理想化怀旧身份。这一身份能够合理存在,离不开前文论及的理想化时空与社会纽带。因为只有在那样包容、和谐、恬淡的共同体中,女性才能真正获得自主、自尊与自我发展。至此,吉尔曼似乎圆满地完成了对自我的修复,重建了自我的连续性。然而,这种乌托邦式怀旧建构看似尽善尽美,实际效果并不显著。

同所有的文学建构一样,怀旧建构是一个与社会话语协商、博弈的过程。怀旧建构成效的高低,取决于现实度以及社会认同度。换言之,越贴近现实、能博取更多人认同的怀旧,才是高效的。因为作为一种象征性建构,只有自己连带别人一起信以为真,并不断被重写、改写,幻象才易维持,否则不过是随时可能破灭的肥皂泡。马克·吐温的《哈克》就是一个成功的例子。很多读者会觉得,哈克就是自己本可以成为但放弃成为的那个自己,或是可爱、正直的邻家男孩。反观吉尔曼,她的理想国不仅男性无法认同,恐怕很多女性也不会接受。据此标准,吉尔曼的建构是低效的:一则远离现实,二则未能引发读者的共鸣。

正是由于现实的破坏力依然强大,吉尔曼才需要写一个续集《我乡》,从她乡搬来救兵,劝我乡之人向善,希望缓解现实的威胁,但效果依然有限。为什么同样是怀旧,马克·吐温的《哈克》十分深入人心,而吉尔曼的《她乡》却备受冷落,不应简单用创作技巧来解释。只有深入分析吉尔曼乌托邦式怀旧建构的动因,才能更深入理解其中的无奈与悲哀。

吉尔曼乌托邦式怀旧建构的原因

如前文所述,怀旧的根本动因是个体对归属感的需求受到环境的阻碍而产生的消极情感和自我认知;通过怀旧在想象的时空构建理想化的社会纽带,营造一种虚幻的稳定感和归属感,从而补偿现实中社会联系感的缺失,激发个体的积极情绪。因此,吉尔曼怀旧建构的根本动因在于归属感的缺失,即在现实中找不到可靠、温馨的社会纽带。这其中有个人原因,但更多是社会原因。

(一)个人原因:童年不幸、婚姻失败

福克斯认为,现代社会家庭伦理解体,不少儿童由于本身就存在心理困扰的孤独单身父母照顾,很多成年后在人际关系方面缺乏安全感(Fuchs,2007:87-379),因为可靠情感纽带的缺失,会有损于他们日后在建立、维护稳定的社会纽带的能力。吉尔曼就不幸经历了这样的童年。父亲在她小的时候抛家弃子,而母亲又吝啬施爱,使吉尔曼从小就没有感受到家庭的温暖。由于失去了经济来源,全家在颠沛流离中靠亲戚施舍勉强维持生计。低声下气的生活,没有父亲而受到的社会歧视,增加了吉尔曼的无助感,令她长期生活在归属感缺失、自我认知失调的危机之中。

她成年后婚姻失败的部分原因在于她不善于维护人际纽带,另一部分原因则在于丈夫斯特森的大男子主义。他以当时社会流行的“家中天使”为标准要求吉尔曼,反对她从事任何社会工作,并时常指责她缺少女性气质,这进一步加剧了吉尔曼的归属感和自我认同危机。吉尔曼在充满压抑与控制的婚姻中感觉无所适从,在女儿出生后患上严重的产后抑郁,原有的精神衰弱与产后抑郁使吉尔曼几近崩溃的边缘——这种痛苦太激烈了,甚至忍不住拍打自己,“你这个可怜的小东西!你真辛苦了”(Gilman,1990:181)。持续的精神问题令吉尔曼的自我危机雪上加霜。这貌似只是个人悲剧,其实是现代社会疏离的人际氛围和物化的生活方式之下的大概率事件,偶然之中存在着必然。

(二)社会原因:人际疏离、物化生活方式

现代社会个人主义的流行, 打断了在传统社会将人与人紧密连接的责任、义务与关爱的锁链,“使其环环脱落”,“不但使每个人忘记了祖先,而且使每个人不顾后代,并与同时代人疏远……遇事总是只想到自己……”(Tocqueville,1989:627),其结果是,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关心自己的利益”(Gilman,1997:40)。这种疏离、冷漠的环境,让现代生活弥漫着孤独与焦虑。吉尔曼父亲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与母亲缺乏关爱的养育方式,在当时的美国并不鲜见。

而人们之所以会放弃传统社会人们所珍视的社会纽带与共同体,因为通过商品拜物教,现代人找到了自我实现的新途径——物化的生活方式,即通过物质占有与消费来肯定自身的价值。这种强大的消费主义逻辑,不仅左右人们的价值取向,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打上了深厚的烙印。一方面,由于金钱成为衡量人们价值的首要标准,传统美德的价值遭到严重的贬低。这对于通常并不直接参与创造社会财富,无“财”便是德的女性来说,尤为不利,其价值难以获得社会的肯定。因此,除非有幸出身于富裕家庭,女性通常只能成为男性的附庸。另一方面,物质的诱惑以及对物质的占有欲,进一步扭曲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导致人与人之间工于心计,恶性竞争。

这种冷漠、疏离、金钱至上的社会环境无疑会加重和放大童年不幸对吉尔曼的影响,令她的归属感危机在成年之后也无法得到有效缓解。即便之后离婚,走出家庭,也难以找寻到她渴望的简单、温馨的社会纽带。无奈之下她才不得不把希望投向想象的空间。事实上,儿时的她就养成了依靠幻想来缓解现实中的痛苦的习惯。她曾坦言,“幻想是我最主要的快乐”(Gilman,1990:24),这促成她成年后借助写作缓解焦虑的习惯,也构成了她怀旧建构的温床。

然而怀旧的形式多种多样,同时代且同为女性作家的伊迪斯·华顿并未采用乌托邦式怀旧。吉尔曼之所以采用这种完美但低效的怀旧形式,除了跟她爱幻想的习惯有关,起决定作用的是她脆弱的处境。

(三)缺少与现实博弈的资本

根据怀旧理论,“怀旧的内容与成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怀旧者的处境、社会资本,及其与现实创造性博弈的能力”。通常“怀旧者处境越弱势,怀旧的内容越远离现实、越虚幻,反之,处境越强势,则内容越近乎现实”(戚涛,2020:89-103)。吉尔曼就归属前者,而前文提到的华顿则属于后者。就社会地位而言,华顿出身于上流社会,其经济资本、社会资本均显著优于吉尔曼。更重要的是,华顿的作品得到读者与主流批评界相当大的认可,让她掌握了较为丰厚的象征资本。借助这些优越的条件,华顿在尝试各种远离现实的时空(法国、意大利、新英格兰乡间、美国西部、老纽约等)之后,最终在作品中建构了一个可以几乎走进现实的怀旧图景:以当代自由、开放的法国为时空,以知识分子高雅的文艺沙龙为社会纽带,以自由、率真、高雅品位为特征的怀旧自我。

相比之下,吉尔曼作为下中产阶层女性,社会地位十分脆弱。她敏感的个性也无助于她与现实进行任何正面的交锋。其创作虽然小有成就,逐渐为人所知,但并不足以改变她的处境——生活依然清苦,甚至“从来没有(从出版社)收到过一分钱”(Gilman,1990:298)。与此同时,内心的折磨却让她对归属感的渴望挥之不去,亟需一个舒缓自我危机的渠道:与第一任丈夫的紧张关系以及产后抑郁使吉尔曼的精神濒于崩溃,离婚再婚以及放弃抚养权都让她活在周围人的口诛笔伐中,并时常感觉到无法再忍受这种痛苦,因此悲叹:“喔, 可以不要这样, 交给神吧, 他能承受得了”(Gilman,1990:182)。情急之下吉尔曼只能退而求其次,在虚幻的时空建构完美的精神家园,以补偿其归属感的赤字。

由此可见,她的乌托邦式怀旧并非如一些学者认为的那样,是一种激进的进步力量,反而处处彰显着对现实的无奈与妥协。与华顿的建构不同,吉尔曼虚幻的怀旧蓝图无法哪怕部分地走进现实,因而几乎没有什么现实的指导意义。理论研究表明,怀旧作为一个想象性的心理补偿机制,通常并不能直接解决现实中的归属问题,但可以激发怀旧者对温馨社会纽带的信念,促使他们在现实中进行尝试,从而间接地改善他们的人际环境。然而由于《她乡》与《我乡》中的怀旧图景过分远离现实,无法为她修复与家人的情感裂缝或建立新的社会纽带提供任何可行的路径,吉尔曼仍是感到自我的焦虑与身份的飘忽不定。文本中范戴克最终选择逃离我乡遁入远离现实的她乡世界,其实是吉尔曼的怀旧建构缺乏现实适应力的必然结果。

结 语

以最新的怀旧理论为基础,本文在辨析怀旧与乌托邦两个理念关系的基础上,深入探究吉尔曼在《她乡》与《我乡》中的怀旧建构,包括对理想化时空、社会纽带以及怀旧自我的建构。借助疏离与理想化策略,吉尔曼在文本中构建了一个虚幻、完美的乌托邦时空——她乡。作为她的理想精神家园,她乡的简单、淳朴、和谐、共荣与现世我乡的混乱、无知、冷漠形成强烈反差对比。借助一系列重要他人的刻画,吉尔曼营造了以团结互助的姐妹情谊、包容纯粹的师生情谊以及和谐互敬的两性关系为内涵的理想化社会纽带。这些多重温馨纽带增加了怀旧个体对社会支持的体验,象征地补偿了现实中缺损的归属感。在此基础上,通过对依拉朵的塑造,建构了一个以大爱、自主、自尊、知性等替代价值为标签的理想化怀旧身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自我断裂感。

然而由于阶层与性别地位脆弱,吉尔曼无法构建一个贴近现实的精神家园,只能遁入虚幻的乌托邦寻求精神庇护。这种效能相对低下的建构无法有效缓解自我的飘零感与孤独感,其晚境依然凄凉。从这个角度而言,她跨越时空的逆袭貌似更加激进,其实并不比其他类型的怀旧更进步,反而折射着更多的无奈与妥协。这些发现有助于加深对吉尔曼的作品、所处语境以及对乌托邦式怀旧的特点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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