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有瑕 美中不足——《檀香刑》创作艺术刍议

成艳军

（郑州职业技术学院，河南 郑州 450121）

莫言的《檀香刑》自2001年3月面世以来，就一直处于争议的漩涡之中，对其进行极度赞扬的有之，对其进行揭皮式贬损的有之。是是非非，非非是是，难以定论。现在再回过头来解读这部小说，除了可以看到莫言创作中对历史文化阴暗部分，对人性中的兽性﹑残暴﹑凶杀的过度关注及其夸张渲染外，也可以发现莫言创作的一些新特征。

1.叙事视角的单一性趋向

视角一般是指作品“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角度”[1]。莫言小说创作最成功的地方，就是“发明了‘我爷爷’‘我奶奶’这个独特的叙事视角，打通了历史与现代之间的障碍。也可以说是开启了一扇通往过去的方便之门”[2]。《红高粱》确实是莫言的得意之作，其在文学史上的意义也不会被低估。他的这种独创在上世纪80年代那种急于打破传统，开启现代创新道路的文学急进年代，确实起到了开创性的作用。卡夫卡的异化小说令中国文坛震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现在过去将来时”的故事叙事法，让中国文坛为之一震，莫言的这种独特的叙事视角，不能不说是中国新时期的一个独创。受此影响，之后的许多小说便开始了“我爷爷的爷爷”“我的外祖母”等等模仿性叙述。

在此之后，莫言小说创作的叙事视角，有些偏向走一条单一型的路子。《红高粱》一开头就是“我奶奶”“我爷爷”，既是第一人称视角，又是全知视角，写到“我”的时候是第一人称视角，写到“我奶奶”就站在了“奶奶”的角度来写。这种大开大合﹑灵活多变的视角不仅使作者写起来得心应手，也极容易把读者的阅读兴趣和兴奋度充分调动起来。

到了莫言称之为其小说系列根基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他的叙事角度选择了三个：瞎子用唱歌的形式把故事唱了一遍；作者站在局外客观地把故事复述了一遍；官方报纸用适合其口吻的语言把故事讲了第三遍。很明显，这种视角是《红高粱》叙事视角的变体，并且一致性的痕迹比较明显。而在《檀香刑》中，这种叙事视角又得到了进一步发展。《檀香刑》的结构比起《红高粱》家族来，确实严谨细密多了，它运用了中国传统写作要求的结构布局——“凤头”“猪肚”“豹尾”。

从内容和结构结合的紧密度来看，《檀香刑》确实不失为一篇优秀的长篇小说,“凤头”部分，对读者眼球的吸引和兴趣的专注，确实和“凤”是切合的；第二部分“猪肚”，作者运用其缓慢拖沓的习惯性叙述语言，来填补“凤头”部分遗留的空白，使故事的细节达到了完美至臻的程度，这种叙述的臃肿，和胖乎乎的“猪”的特征，确实吻合；对檀香刑的执行是这部小说的高潮，但高潮仅仅是内容的高潮，切合也只是“豹尾”部的“豹”字了。

再看叙事视角，《檀香刑》一定程度上是对《丰乳肥臀》视角基础上的复杂化：高密东北乡的地方戏唱腔——猫腔，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一个统领性的叙事视角；作家站在全知全能叙事角度上叙述，是故事的客观叙述，为第二个叙事视角；其三即为小说中的重要人物，象孙眉娘﹑赵甲﹑赵小甲﹑钱丁﹑孙丙，这些人物分别站在自己角色的角度，共同来讲述相同的故事。

对于叙事视角的灵活运用，莫言确实是下了一番功夫，已达到了高超熟练程度。他的小说叙事视角和人称的转变，也是比较丰富的，使故事的叙事文本，呈现出多姿多彩的风度。但莫言的这种叙事视角，一旦形成一种固定的风格，也必然会削弱他的小说文本叙事的多样化，从而为他小说创作带来新阻碍。对于这一困难，笔者相信，对于善于向外国文学学习和借鉴的莫言来说，不会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2.性描写与主题的关系

小说中的性描写对于敏感的国人来说，是一个颇能引起非议的话题。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思想对“性”是颇为忌讳的。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遭禁即为一典型的例子。经过多年的风风雨雨，进入新时期的文学创作，对性加以描写也绝不能被视为过分，但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作家，应该把小说的主题和思想意义放在首位，性描写只能作为为内容服务的一个手段，如果把性描写作为吸引读者眼球或标新立异的手段，这样的作家只能是可悲的。

贾平凹在一波又一波的社会舆论面前，只得把《废都》删改的面目全非，这些应该引起作者的重视。莫言在他以前创作的小说中，已反复对性进行了描写，引起许多人的非议。特别是他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未问世即引起社会和舆论界的轩然大波。莫言对这本小说有过解释，但许多读者仍颇有微词。按照莫言的解释，“丰乳和肥臀，从字面上来理解，就是健康﹑丰满的乳房和肥大壮硕的屁股，这是女性最神圣最庄严同时也最令人神往的特征……我用它作为书名，最初的用意在于歌颂母亲，或者也可以说是歌颂女性，歌颂生殖和抚养，往更深一层里说，也有歌颂大地的意思，因为把大地比作母亲，是一个惯用的比喻”[3]。

如果莫言对《丰乳肥臀》的解释，还可以理解的话，那么他在《檀香刑》中对性的描写就比较难于接受了。如果《红高粱》中的性描写是莫言为了表现爱的话，绝对是可信的，因为《红高粱》这篇小说中的性描写，已经完全和小说自身的主题内容融合在一起，是十分成功的描写。但到了《檀香刑》中对性的描写，就有些折扣了。莫言选择了孙眉娘这一女性，来作为性描写的阐释者，更让人不可理解。

性爱在这本小说中的作用其实是明显的，就是在孙眉娘和钱丁之间架起的一座“桥梁”，这座“桥梁”,同时把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也贯穿到一起。由于孙眉娘的介入，人物之间的关系被彻底打通，形成一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图。这种人际关系可通过多种方式加以体现，大可不必用一些性细节来挑逗读者。弗洛姆认为:“性爱是对完全结合的渴望，……如果性爱是爱的话，那么它就有一个前提，即我从我存在的本质去爱，并且在他或她存在的本质上体验着另一个人。”[4]

如果说《檀香刑》通过孙眉娘的视角，描述出来的性爱，是为了探寻孙眉娘作为一个人，特别是作为一个女人，在丈夫性无知的前提下的内心焦虑﹑孤独和紧张感，是为了体现人性的一面，这在本质上确实是可以理解并值得肯定的。但从另一角度来看，钱丁的介入就显得有点荒唐。仅仅是由于出身名门贵胄的夫人“品行端方，但于那儿女之事，却是冷如冰霜”的缘故吗？这种描写对钱丁实际上是一种批判，但追求原生态表现民间的莫言，绝不会把自己对小说人物的主观评判，硬塞到读者的头脑中去。

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应该“穿越真实性的界限。不是为了逃避真实世界，而是为了更好地把握它”[5]。其实，莫言小说就是在真实的民间与荒诞的社会中蹒跚的幽灵，对于“穿越真实”已是稀松平常之事。当然《檀香刑》中这样的性描写还未达到泛滥的程度，但对于喜爱莫言的读者来说，责之过严也绝非坏事。

3.酷刑的极度渲染过犹不及

暴力抒写已成为当代文坛的一大时髦。正如摩罗所言:“这种暴力抒写已经日复一日地延续了几十年。第一代暴力写手沉溺在战争暴力之中。第二代暴力写手竭尽一切努力歌颂着政治暴力。第三代暴力写手则较集中地描写性暴力。这三代暴力写手共处文坛，或者说正是他们构成了当代文学的基本面貌。他们虽然年龄不同，文学修养不同，话语环境不同，但在书写暴力上却表现出同样的贪婪。”[6]

莫言的《檀香刑》也不可避免地一头撞进此抒写之中。《檀香刑》只不过给暴力换了一种形式：酷刑。对酷刑的不厌其烦的极度渲染及夸张，是莫言的这本小说体现出来的最大特点。

何为“凌迟”?莫言的《檀香刑》这样写到:“书上(《秋官秘集》)说凌迟分为三等，第一等，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第二等，要割二千八百九十六刀；第三等，割一千五百八十五刀……完美的凌迟刑最起码的标准，是割下来的肉大小必须相等……愈到近代，凌迟的刀数愈少。延到本朝，五百刀就是最高刀数了。”[7]不用加以描绘，看看凌迟刑的这种介绍和说明就令人胆颤。

对檀香刑的描述更是如此。按刽子手赵甲的说法,“光这个刑名就够你一听:檀——香——刑。多么典雅，多么响亮，外拙内秀，古色古香”[8]。就这样一种“典雅的”“外拙内秀的”“古色古香的”刑罚，实是把一根经油熬煮过的檀木橛子，从犯人排泄口插入，顺着身体器官的缝隙，最后从犯人的脖子处钻出来。

对这些酷刑的惨烈的描绘，有的读者想当然的会想到另一作家——闻一多。闻一多有首脍炙人口的诗篇《死水》，它运用了“以丑为美”的原则。莫言的这种对酷刑的“狂热”描写，是否也想以这种残酷和惨烈来达到一种反讽目的呢？文学评论家葛红兵指出:“中国人历来缺乏诸如‘爱’和‘同情’等宗教情怀，也一向对‘暴力’有所偏爱，这样就自然谈不上在文化传统中形成对‘暴力’的批判能力。”[9]正是如此，如果说莫言这本小说的本意，是想对外国侵略者进行反讽的话（作为侵略者代言人的克罗德认为，酷刑是中国政治的精髓），可以说这种反讽是深刻而较冷静的。

但随着故事文本的展开，随着莫言随意恣肆的语言的泼洒，这种本意逐渐在文本的叙述中弥失殆尽，剩下来的只是对酷刑的赤裸裸的展览。这只要看看莫言笔下的那些刑场上的“看客”就可以清楚看出。鲁迅对看客一向是深恶痛绝的，认为是愚昧中国的象征。而《檀香刑》中的看客，恐怕就不仅仅是追艳猎奇者，他们还参与到了酷刑的过程中，起了“帮腔补调”的作用。无论是去争抢被割下来的美女的耳朵，还是对酷刑添油加醋地到处宣传，甚至于在檀香刑执刑过程中，倾其所有情感参与到“咪呜-咪呜-咪呜”的猫腔舞台的“广场艺术”中，给人的印象是：看客和执刑者﹑被执刑者都在进行着一种亘古未有的“广场大汇演”。当然这种“汇演”的结局也导致了小说讽刺性的彻底迷失。

总体而言，《檀香刑》是一部较为出色的小说，对中国民间艺术形态的自觉追求，体现了莫言小说的民间原生态气味，气势磅礴而又具有节奏与韵律的语言，使莫言的创作语言显得更为成熟，对小说结构的刻意追求也使得莫言小说显得更为严谨。但上述三点不足之处，确实也是需要加以关注的，可谓白璧有瑕，美中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