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的荒
2021-03-25□于坚
□ 于 坚
云南丽江的迷人之处在于,它依然是一个经常会遇到荒原的地方。高山、湖泊、荒原都是一种东西,都是荒凉的东西,但人们仰止高山、爱护湖泊,对荒原则仅仅视为“荒”,以为无用,视而不见。
荒原之所以在这个大开发的时代得以幸存,恐怕就是因为它的无用。其实荒是一种最有力量的东西,世界在开始的时候,是它的荒——最强烈地给人关于原初、关于永恒、关于存在的启示。大地是由于无用才存在的。
当一片广阔的荒原展开在玉龙雪山的南坡下面,从大研镇出来,世界变成低垂的天空和金黄色的田野,渐渐出现荒草、乱石和飞沙。荒原,一直延伸到玉龙雪山底下,那不朽的山峰就从那里拔地而起。
十多年前我曾在这荒原上走,远古地质运动造成的碎石、白沙、紫红色的荆棘以及无数的虫子在荒原上跑来跑去,地气蒸腾,一群闹哄哄的蚊子萦绕在我头顶,一只马蜂在我的脖子上叮了一下。荒原中间是一条灰白色的用碎石和黄沙铺成的公路,笔直地一直延伸进蓝色的天空。一辆卡车驶过,这公路就如同雾一样飘起来,那感觉真像是在电影中的美国西部。天空雄伟荒凉,大地原始辽阔,我一直走到玉龙雪山荒凉的南坡下,有一瞬间,我幻觉纳西人的王正率领着他的民族从那荒原上走过来,黄金、玉石、兽皮、麻、巫师、美丽的女人和孩子。那山坡上到处是黑色的石头,神的手把它们塑造成令人感动的形态。蝗虫在蹦跳,无数黄色的小花开着,乌鸦停在风中,马匹在张望大地……
那时候我还年轻,望着这样的大地和山峰,我坚信着永恒。现在这一切正在消失,我对永恒的坚信已经动摇,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东西,正在把大地的真相遮蔽起来,把“荒”遮蔽起来,正在使荒原出现塑料、玻璃、水泥和钢筋……
1922 年5 月9 日,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特约撰稿人约瑟夫·洛克第一次看见了玉龙雪山。这个探险家、测量员和资料收集员,他的箱子里全是那些叫作工具的东西,甚至包括一套用来拔牙的外科器械。这些东西在丽江闻所未闻。那时候大地是一个遍布神灵的大地,河流有河流的神,山有山的神、水洼有水洼的神,一棵树有一棵树的神……万物有灵,与人共享大地。但洛克那被科学改造过的眼睛根本看不到遍布大地的神,他看见的只是令他欣喜若狂的植物标本。玉龙雪山朴素地欢迎他,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人们并不想知道他采集那些草叶干什么,那是大地生长的,多的是。但有一个人不欢迎他——英国植物学家弗兰克·金顿·沃德,他先于洛克进入丽江,他认为洛克的到来“侵犯了他的利益”。但洛克拥有雄厚的资金、武装和仪器,他赶走了沃德,使丽江成为了自己的圈地。他那部著名的《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全是各种数据、名称、海拔高度和气候的干巴巴的考察报告,读起来枯燥乏味。这就是洛克看见的丽江——一个巨大的标本。但最终,他被另一个丽江所征服,那是东巴民族心中的丽江:古老、诗意、遍布神灵。洛克后来对采集植物标本感到厌倦,他着迷地崇拜起东巴文化,编写《纳西语英语百科辞典》,收集研究东巴经,他已经感受到东巴文化正面临着灭绝的危险。洛克最后在夏威夷的一张钢丝床上去世,梦魂牵绕的是玉龙雪山,他像诗人那样,梦想着“躺在玉龙雪山的杜鹃花丛中”死去。这也是美国诗人庞德的梦,此人从未到过中国,但丽江却出现在他著名的诗篇《比萨诗章》中,是洛克为他提供了丽江的知识,使庞德得以扩张了他的诗歌版图:“雄踞丽江的是青翠映衬皓白的雪山,洛克的世界为我们挽住多少记忆,云烟中依然飘摇丝丝的记忆……”工业时代的诗人只能依靠探险家从遥远的东方带来的一点粗糙抽象的知识,帮助他复苏关于“荒”的记忆。
洛克昔日住过的雪松村依然如故,玉湖小得其实只是一个水塘,依然清澈无比,确实像一块碧玉,戴在玉龙雪山的一个手指上。我沿着湖走一圈,听见鱼在水面扑腾的声音,这湖有一种神秘感,水碧得令人生畏。昔日洛克坐在湖畔喝咖啡,一张小圆桌、一块圆桌布,使玉湖别开生面。玉湖后面的悬崖上有一个洞,知道的人说,那是从前东巴人举行灵魂移交仪式的地方。我经过的时候,看了看,里面空空的,地上尽是灰土。洞外面的绝壁岩石之间长着许多黑黝黝的、皮如老鳞的山毛榉,树龄有1300 多年,苍老的古树和令人头晕的悬崖,把我搞得战战兢兢,双腿发软。这个雪松村如今以洛克的故居闻名,而不再是洛克到来之前的那个默默无闻的村庄了。洛克的故居是一个平常的纳西族小院,洛克留下的那些旧工具被人们找出来,放在玻璃柜里展览。院子里坐着几位老人,据说要么给洛克牵过马,要么吃过他给的巧克力。有一位老妇,腰间拴着展览室的钥匙,据说是洛克昔日房东的什么人。她开门让我参观展览之前,先拿出一叠票,每人30 元,这是一个一切都要收费的时代,收了费才开门,进去不过两分钟,就看完了。我看见了那套拔牙的工具。这村庄从前是不拔牙的,如果牙齿生了虫,就用一个花椒塞在牙洞里。从那村庄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瞥见玉龙雪山,那山云遮雾绕,变化无常。
世界和荒是两种东西。荒是无用的,而世界的目的是把一切都变成有用的东西。据说世界是荒的进步,然而进步都是有益于生命的么?很难说。荒被世界遮蔽起来,荒无能为力,因为荒是沉默的。诗歌在荒和世界之间,诗歌试图说出那种在荒中沉默着的东西,诗歌警惕着世界,诗歌是荒的知识,而不是世界的知识。
其实丽江,不,整个云南和中国西部的价值就在于它还保留着许多荒的部分,就世界所梦想的那种乐园来说,它与生俱来的就是“荒”。荒是世界的母亲,而世界却是荒的墓地。从根本上来说,世界之所谓进步,就是要回到那个只存在于过去的叫作伊甸园的地方。当洛克如此想的时候,他已经背叛了他到玉龙雪山来的初衷,被改造成了一位诗人。
不仅如此,荒,它还有着更伟大的力量,这是世界无法毁灭的。
但现在,我不能肯定这种力量是否依然存在,因为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在丽江那昔日使人把握并且坚信永恒的玉龙雪山的“荒”中,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建造高尔夫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