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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慢慢读懂的诗行

2021-03-25李言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21年10期
关键词:明白眼神孩子

李言

“我不相信。”我听到了自己颤抖的声音。

夏季傍晚的风从打开的窗口灌进室内,裹挟着黏稠而恼人的燥热。喧闹的空气分子在其中推推攘攘,肆无忌惮地尖叫着,盘旋着,钻入口鼻,牵扯得心脏重重向下坠去。

“我不相信。十一二岁的女孩绝对不可能是外卖员。”这斩钉截铁的话语似乎带来了一种莫名的勇气与自信。我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国家的《未成年人保护法》规定未成年人不得被雇佣,法律会保障未成年人的合法权利。”

“所以绝不可能......”

但话尚未说完就被你的一声冷笑打断。

你坐在厨房的灯光下,半张脸埋在重重阴影里。昏黄的光线在光滑的透镜上流转,掩盖了你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神,以至我很难分辨出,那是否是一种傲慢的怜悯。

“不可能?”你慢慢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怎么不可能?”

“你懂什么?你知道山里的孩子怎么生活的吗?你知道爸爸每次下村送医都看到了什么吗?有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五六岁就出去送外卖帮大人干活了,你知道吗?”

“可这是违法的啊!”

“违法?”我所表现出的对法律与国家的绝对信任似乎并没有动摇你一分一毫,“你生活得太优越了,不会懂这些的。”

“你不会懂的。”

你嘴角显出一抹年长者对待无知小儿的包容笑意,带着特有的同情。所有淤积胸中的怒意与愤慨,在视线接触到这抹笑意后刹那间烟消云散。熟悉的无力感吞没了一切的不平,只留下一句木然的“哦,又是这样啊”。

这样的戏剧早已在生活的舞台上不知上演了多少次,次数多到连演员自己都厌倦了千篇一律的台词与场景。潜意识早已习惯将满腔的委屈与愤怒化成不足为道的细小微末,给所有的收场定下一个近乎漠然的盖棺之论:“哦,又是这样啊。”

又是这样啊。

可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啊。

对于幼年的我来说,你是一个很神奇的人。

你只要早晨一开窗户,就能从风温柔的亲吻中知道当天的气温。你知道植物如何生长,一朵带着青涩的花苞如何一夜间绽放出成熟娇艳的容颜;你知道小动物如何在温暖的母体中生长,最后投入温柔而又残酷的世界的怀抱。只要我一寒战,你就递上外套,伴着温暖的,是你身上浅浅萦绕的薄荷香气;一皱眉,你就说起某件逗趣往事,伴着笨拙笑颜的,是你低声哼起的略微走调的动画乐曲。当我咳嗽时,发烧时,身为医生的你总是能带回最为妥帖的药物,指节粗大的双手滚烫有力,像一个从天而降的骑士,将小小孩童从病痛的魔掌中一次次拉回。

你总是认真地倾听我的看法,最天马行空的想象在你眼中也是值得留意且重视的事情。记忆中五马街总是铺满灿烂的夕阳,你牵着我的手无数次走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菠萝派酸甜的酱汁里饱含我和你对未来的无限向往。

你是我幼时所拥有的最丰盛最富饶的宝库,是从天而降只属于我家的昆山白泽。你是点点烛光,牵着懵懂的我跌跌撞撞走出带着巧克力香甜气息的童年。

我一度以为我读懂了你。在我眼中,你属于曦光微暖的春天,爱意澄澈温柔又带了点可爱的笨拙,一直缭绕在我身旁,是我张开双臂就能拥住的风。

但,在不知不觉行过的匆匆岁月中,时间如一支三流画家所握的画笔,逐渐将你绘成了我不再熟悉的模样。

爽朗笑意从你脸上消退,你开始皱眉、斥责我做的错事。丝丝缕缕的皱纹无声无息地爬上你白净的面庞,像鱼尾的纹路,夹杂着世俗的烟尘与疲乏。你不再无所不能,面对我不会的数学题也只能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对着屏幕上的罗马字母与试卷上鲜红的圆圈愣神。那略带迷茫与痛苦的眼神糅合着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宛如一柄利剑,在我心上戳出无数个难以愈合的坑洞,然后在时光的叹息中消散了锋芒,最后剩下的只有隐隐的失望和波澜不惊的平静。

我极其厌恶这种神情。它像一根寒芒毕露的长钉,将我钉死在屈辱与自我谴责的十字架上。因为实在难以接受对无能自己的憎恶,不久后,这种厌恶很快转化为一种毫无逻辑的尖锐的怨憎:“为什么你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帮不了?”这种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不断在心底嗡嗡低语,最后如涨潮时汹涌的海水没过头顶,带来鼻腔火辣辣的烧灼感和溺水者窒息的苦痛。

心被撕扯成两半,一半是熊熊燃烧的无端怒火,一半是潜意识做主的对自己沉默而清醒的认知,是一种漠然理智的冰冷。

同样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别人嬉笑相迎,露出讨好无措的表情。对待蛮不讲理的长辈,只会一味退让,甚至训斥我不懂得“尊老爱幼”。你的思想似乎与我的永远相悖。

我突然发觉,我读不懂你了。我们之间已经竖起了一道厚厚的障壁。伸出手去,只能碰到一片似铁的坚硬;引颈望去,只能看到一条深不见底的沟槽。我朦朦胧胧地意识到,那个曾经满目星辰、胸腔中仍跃动着少年烂漫之心的青年已经枯萎凋敝在了尘世的喧嚣中。那一点我曾经伸手可及的爱意,也不知是否成为了触及即散的水中之月。

因为仍留恋着记忆中的那一点微甜,害怕内心仅剩的回忆以及对父爱的幻想会湮灭于尖锐痛苦的现实,我开始逃避与你的接触,有意识地淡薄了与你的亲昵。

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在现在看来已经泛黄的少年青葱岁月里,我与我读不懂也懒得费心思去理解的你渐行渐远。

直到很长时间以后,我偶然看見几则新闻——山里的孩子早上去上学,下午回来帮大人干活,甚至有父母阻止孩子上学,震惊之余突然想起你曾经告诫过我的话语:“你生活得太优越了,不曾见过尘世的苦难,也未体会过人生的辛酸。”我慢慢意识到,这个世界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正义美好,只要撕开表面歌舞升平、欣欣向荣的外衣,里面狼狈的皮囊就原形毕露。而之前一意孤行、所谓的并引以为傲的少年赤诚,也不过是阅历太浅而造出的天真笑柄。

再后来,我读到了这样一段话:“孩子总是长得很快。不管需要多少年漫长的时光,在父母眼里,他们总是一夕之间吹了口气,就突然长大成人了。”

那么,在你眼中,我是不是也是从一个只有膝头高的小女孩,一下子长成一个比你还高上大半个头的大号“刺头”呢?你是否为此感到怅然,感到对时光飞逝的无能为力呢?

在一个秋风萧索的夜里,我将我的心得与你细细明说。路灯投下幢幢黑影,你踩着微黄的灯光安静地走在我身旁,在听到我对过往无知的苦恼与自嘲后微微一笑,轻声道:“没关系,爸爸都明白。”灯光在你镜片上流转,遮掩了隐在其后的眼神。你看着前方,极其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但风已经将只言片语送入我的耳道——

“爸爸只是很担心你罢了。”

我忽然间明白了。

明白了你那沉默而含蓄的眼神,明白了你怒火过后无言而痛楚的失望,也明白了那怜悯眼神中的紧张与无奈。那是普天之下父母对自己深爱的孩子所抱有的相同的忧思。

原来,你并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你所扮演的角色而已。

你是一顶保护伞,在重重成长危机下,抵住了雏鸟稚嫩双翼所无法承担的风雨;你是一位引路人,引领着年少轻狂的灵魂一步步走下象牙塔,拥抱混杂着芬芳与污浊的人间。

原来你的爱从未消逝。它只不过由拂面而过的风变为了润物无声的雨,呵护着年幼的我、轻狂的我、逐渐稳重的我。而在亘古永恒的沉默中,在永无之乡的土地上,在过去与未来的交界处,我终于懂得了,你用未言之爱编写诗句,隐而未现的正是我这个中心意象。CB87EC1B-9CDF-496D-A100-470E5751C6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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