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和孤独不同
2021-03-25林少华
林少华
疫情之下,我们的活动空间、活动种类难免受到一定影响。无论作为处境的孤独还是作为心境的孤独,都比以前多了起来。所以今天谈谈孤独,莫言的孤独,我的、我们的孤独……
莫言2000年在美国斯坦福大学演讲,讲的题目倒是叫“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似乎他喜欢孤独,实则不然。例如,他讲自己小学就辍学放牛了,在村外几乎只见草不见人的空旷野地里放牛。“我想跟牛谈谈,但牛只顾吃草,根本不理我。我仰面朝天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白云缓慢地移动,好像它们是一些懒洋洋的大汉。我想跟白云说话,白云也不理我。天上有许多鸟儿,有云雀,有百灵,还有一些我认识它们但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它们叫得实在是太动人了。我经常被鸟儿的叫声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想与鸟儿们交流,但是它们也很忙,它们也不理睬我。”在学校老师不理,在家里父亲不理,放牛时狗理不理不知道,但牛不理鸟不理白云不理则是事实。够孤独的吧?但莫言到底是莫言:哼,让你们都不理俺,俺拿个诺贝尔文学奖,看你们理还是不理?星移斗转,夏去秋来,2012年莫言果然拿了诺奖。拿了诺奖的莫言是不是大家就都理而不再孤独了呢?那也未必。同年12月7日莫言再不放牛了,忽一下子飞去斯德哥尔摩,在瑞典学院发表演讲:“我如同一个看戏人,看着众人的表演。我看到那个得奖人身上落满了花朵,也被掷上了石块,泼上了污水。”
喏,你看,无论是小时候光着膀子在荒草甸子放牛的莫言,还是像模像样身穿燕尾服面对瑞典国王时的莫言,照样有人不理他,孤独照样存在。我倒是认为——莫言本人未必认为——有没有人理不重要,重要的是,孤独的时候是否仍会为什么“感动得热泪盈眶”,亦即是否怀有激情,是否具有感动与被感动的能力。有,孤独便是财富;没有,孤独则可能导致无聊。
捎带说一下我的孤独。论事业成就和声望,我当然远远比不上莫言。但在孤独经历这点上,和他颇有相似之处——如何孤独绝非诺奖得主的专利。莫言没念完小学;我没念完初中,只念到初一就因“文化大革命”而“停课闹革命”。闹了一阵子就回乡干农活了。薅地,锄地,割地,日出日落,风里雨里,累得都不知什么叫累了。说实话,当时我很羡慕放牛的同伴。你想,骑在牛背上吹着柳笛,那岂不美上天了?美得几乎让我想起那首《牧童》:“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也正因为放牛是這样的轻巧活儿,所以轮不到我。我只能跟几十个大人们一起“修理地球”。而我又与人寡合,上工下工基本独来独往,孤独得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孤独了。或者莫如说孤独都已经是一种奢侈。就在那样的环境与心境中,收工回来路上不知有多少次独自爬上路过的小山冈,坐在冈顶上遥望远方或金灿灿一缕横陈的夕晖,或红彤彤挂满半个天空的火烧云。有时豪情满怀,有时黯然神伤,偶然潸然泪下。而后扛起锄头,“迈动”打补丁的裤管沿着下行的山路,走向自家那座茅草房。晚饭后,在煤油灯下,把遥望火烧云的感受写在日记本里。几年后,我放下锄头,“迈动”没打补丁的裤管奔赴省城,进入一所高等学府。在某种意义上,是孤独中的感动拯救了我。或者说和莫言同样,即使在孤独中也没有失去感动或被感动的能力。也许,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孤独才会成为一种财富。
古代文人中,最孤独者莫如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全国了解自己的人一个也没有,何其孤独!其他可信手拈来的,如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如李白:“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如杜甫:“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如辛弃疾:“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你看,孤独成了一种境界,一种诗意。
现代文人中,最孤独者莫如鲁迅。“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谁都知道,这是鲁迅《秋夜》里的话。表面上描写的固然是后园风景,但我宁愿解读为这是心境、心中的风景:除了自己,还是自己;除了鲁迅,还是鲁迅。一代史学大师陈寅恪的孤独也格外令人动容:“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是的,孤独在这里同样成了一种境界,一种情怀,一种格局,一种自励。
那么,当下的我们的孤独呢?问题首先是:我们是不是不再孤独了呢?应该说,我、我们仍然孤独。但孤独和孤独不同。我们的孤独,大部分已不再是屈原、陈子昂等古人问天问地、忧国忧民或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孤独,也不同于鲁迅、陈寅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独——这样的孤独不妨称之为大孤独。甚至,也不同于莫言那种特殊社会环境或个人语境中的不大不小的孤独。相比之下,我们的孤独,尤其大多数城里人的孤独似可称之为小孤独。它或许来自汹涌澎湃的科技浪潮对个体存在感的稀释,或许来自各种监控摄像镜头对个人品性的质疑,或许来自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对诗意栖居的消解,或许来自城镇化的快速推进对赖以寄托乡愁的田园风光的损毁,或许来自西方文化对民族文化血脉和精神家园的冲击,或许来自碾平崇高的喧哗众声对理想之光的冷嘲热讽,甚至来自身边亲人对手机饿虎扑食般的全神贯注、如醉如痴……这样的孤独,似乎虚无缥缈又总是挥之不去,似乎无关紧要又时而刻骨铭心,似乎不无矫情又那样实实在在。说极端些,这样的小孤独正在钝化以至剥离我们对一声鸟鸣、一缕夕晖的感动,正在扭曲乃至排斥我们拥有感动或被感动的权利和能力。
所以,当务之急,我们是不是应该修复这样的感动和感动的能力?用一声鸟鸣、一缕夕晖、一朵牵牛花、一棵狗尾草、一片落叶,或者一本书、一首诗……94F0A381-21DF-4785-BBDB-0F33F1B792B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