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寒夜中的温暖
2021-03-24梅思繁
我五岁那年,跟着爸爸妈妈去爷爷住的安徽小县城过年。那是个令我无比好奇、过得满心雀跃的年。我第一次坐上带卧铺的大轮船,第一次见识积到小腿肚子那么厚的雪,第一次看到人们拿着步枪打猎,从山里抓来棕色毛皮的野兔……安徽山里的冬天比我习惯的上海冬季冷很多,但是我好像并不觉得那么的冷,住的地方可以烤火,亲戚们簇拥着,晚上有暖乎乎的砂锅吃。
回上海的路,从小县城坐长途汽车去屯溪,屯溪再到南京,南京坐火车到上海。爸爸妈妈原本打算在屯溪过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去南京,然后一路回家。到了屯溪,发现城市里所有的旅馆都因为过年大门紧闭,于是三个人又急匆匆地跳上了去南京的车。我的爸爸妈妈和八十年代很多的爸爸妈妈们一样,没有那么多的旅行经历。那时候没有网络,没有铺天盖地的自由行攻略。他们只能拿着行李,赶路,拉着小孩的手。
到了南京,天已经黑了,南京一月的风刮得我脸疼。冷风里,妈妈留在街上看行李,我和爸爸去找旅馆。我被爸爸拉着,飞快地走在梧桐树枝光秃秃的马路上。爸爸脚步那么的急,我有点跟不上他。我如今明白他脚步焦急的原因,在寒冷的冬夜里,身处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城市,不知道晚上要睡在哪里,那是件叫人有点焦虑的事情。况且,妈妈一个人在街上站着等我们。况且,还有一个我。
我跟着爸爸,急走加小跑穿过一条条马路,来到一幢高楼前。那是一幢方方整整的十六层大厦,闪着明亮的黄色灯光,我要把头抬起来才能看到房子的楼顶。
“中山大厦,”爸爸有点兴奋地对我说,“南京有名的宾馆。”爸爸一定是出差的时候来过这里。
我懵懂地跟在他后面,走进灯火辉煌、地上铺着华丽大理石的大堂。穿着黑色制服的服务员站在前台后面,一个提着滑动行李箱的男人在我们前面,办入住手续。这大堂,这灯光,那男人手里的行李箱,空气里透露出来的一种高级,都是孩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轮到我们,爸爸急切地走上去。
“对不起先生,今天晚上酒店所有的双人间都已经客满了,行政双人也满了,只剩下套房……”
爸爸轻轻地说了句谢谢,默默地拉起我的手,往外面走。
我虽然不懂什么是双人间、行政双人、套房……但是我知道,我们今天晚上不会住在这幢灯火明亮的高楼里了。我羡慕刚才那个拉着行李箱的男人,他拖着箱子往电梯走的时候,脸上写着的全是惬意和放松。
我和爸爸又扑进了寒冷的风里。我跟在他的后面,继续奔走寻找着今天晚上容我们落脚的地方。我们连续走了市中心三家酒店,前台后的服务员重复着同样的句子:“对不起先生,酒店房间客满了……”
从第三个温暖的大堂里退出来,我和爸爸站在人烟稀少的大街上,我看见酒店一楼的餐厅里,人们正围坐在那里,脸膛红润地吃着饭。我想到了在爷爷家晚上的砂锅,我想念自己家里小小但是温暖的九平方米房间。
我没有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一刻,街上的冷,天空的黑暗,前途的未知,一切都让我觉得恐惧又无助。爸爸立即蹲了下来,把我揽进怀里,拍着我的背:“繁繁,不哭不哭……”
“我怕今天睡在马路上……”我的恐惧,直白真切。
“不会的,繁繁,怎么会睡在马路上……”爸爸安慰着我,“不会睡马路的,爸爸在这里!我们会找到地方的……”
爸爸蹲在我的面前,为我擦着脸上的眼泪。他的眼睛里,满是愧疚,但是他故作轻松地跟我说:“我不会让你睡马路的。刚才前台服务员说,南京饭店还有房间,南京饭店很好的。我们去找妈妈,今天晚上住南京饭店好不好?”
我吸着鼻涕,用力点头。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南京饭店。我不知道南京饭店在八十年代末是南京最高档的宾馆,一般人是住不起的。
我和爸爸又一路跑回去找妈妈。妈妈穿着蓝色的羽绒服,站在大街上,看着我们的行李,脸冻得通红。
我们三個人,拿着行李,走在雾气迷茫的冬夜里。我没有再哭,因为爸爸说我们不会睡在大街上的,因为妈妈也来了,我走在他们的中间。
南京饭店的门口,站着两个穿着传统印度制服、头上包着头巾的印度人,恭敬地为客人拉开大门。大门的后面是铺着红地毯的地板,一股温暖朝着我扑面而来。一个长着白胡子的美国老头在前台同服务员交谈着,我知道他是美国人,因为至今我都记得他那圆润标准的美国口音。柜台上摆着糖果,大堂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爸爸拿了一颗糖递给我,我塞进嘴里。这红地毯,这温暖,这优雅清扬,这嘴里的甜味,我站在那里,脚再也不愿意挪动。
站在前台的女孩礼貌地同爸爸说:“先生,标准间一晚是两百六十元。”
爸爸有些犹豫,妈妈则是一把把爸爸拉到边上:“一个晚上两百六十元!发疯了……”妈妈拉着爸爸就要往外走。
“就住下来吧!找了一个晚上,小孩都累了,晚饭也没吃……”
“不住!又没有抢钱,一个晚上两百六十块……”
“不住去哪里,所有其他酒店都客满了!”
…………
爸爸妈妈在大堂的角落里,轻声,小心翼翼但是激烈地争执着。最后,爸爸被妈妈拉出了铺着红地毯的南京饭店。
我嘴里的水果糖融化了。我跟着他们走到了宾馆外面,回头望了望那个神气的印度人,他友好地冲我笑着。
八十年代末的两百六十元,对任何一个普通家庭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妈妈一辈子勤俭,那个时候要她一个晚上花掉两百六十元住高档酒店,她的不舍得可想而知。
我们最后走到了一家街道办的招待所。招待所的阿姨热情地招呼着我们,一口脆亮的南京话点亮了这黯淡的房间。这里没有暖气,公用的卫生间,长长的走廊。妈妈给我打来了热水,小心地给我擦着脸,洗了脚。我们三个人,睡在寒冷的房间里,我的心里却是温暖踏实的。
第二天,为了补偿我和妈妈,爸爸一早带我们去南京著名的大三元饭店吃早茶。我还从来没有吃过早茶。滚烫的广式点心被穿着白色制服的阿姨们放在小推车上,推到我们面前。
“繁繁,要吃什么?想吃什么就拿什么!”
我第一次吃了广式的虾饺、烧卖、肠粉……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被丰富的食物与热闹的人群簇拥着,昨天晚上的寒冷、饥饿与恐惧,好像逐渐散去了。我们吃了好多点心,付钱的时候服务员阿姨说:“八块六!”
我始终感谢孩童时这寒冷的南京一夜。因为长大以后我知道,人生中的寒冷艰难之夜,会有很多。孩童的脆弱和那肆意的哭泣,并不会帮我走出困境,能让我走出黑暗的,只有我的坚强与冷静。
我始终感谢我那普通又勇敢的父母。他们这一晚的奔波与决定让我懂得,我和世界上大部分人一样,我们普通而渺小。生命里的很多时候,会面临困难重重。只能忍过那一时的寒冷,等待明日的温暖。而他们在那一晚给予我的保护,也令我内心深藏着来自于家庭的安全感。它是我面对这个坚硬世界时,勇气的来源。
而无论是神气的印度侍者,还是热情的招待所阿姨,他们的面孔都让我知道,即使是在茫茫寒夜中,这世界总有温暖,希望与光明也从来不会太遥远。
梅思繁 中国新生代作家、青年翻译家。代表著作有文艺评论集《洋葱汤里的流水岁月——14个味觉故事》,儿童文学原创系列小说《小红豆》《爸爸的故事》《少女私书房:“秀逗”男生》,译作有《书,儿童与成人》《欢欣岁月》《风沙星辰》《小王子》等。2015年入围中国国家图书翻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