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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访客

2021-03-24李莉

地火 2021年1期
关键词:张悦然小站哑巴

李莉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整天。

初春的万物都经历了这场雨的洗礼,输气站上每天叫嚣的尘土全都落了地,空气里透着一股清新的春天味儿。本来腻满了灰尘、一碰就扬起一阵土烟的干枯衰草也被洗得透彻,雨后再看这衰草,一点儿也不觉得衰了,干枯的枝蔓仿佛是一片片伸向天空的藝术品。

陈夏头一次注意到小站外的衰草这么好看。每到下雨天,除了静静地观赏这盐碱滩上寂寥的雨景之外,她还会想到在疫情期间的那个雨夜里,突然到来的那位访客。

小站有一棵钻天杨,只有一棵,紧贴着输气站值班房的后墙生长。据说当时为了留下这棵树,值班房往前移了半米。这棵钻天杨是输气站方圆十几里内唯一的树,盐碱滩上想长棵树比登天还难。

此时的钻天杨依然擎着光秃秃的枝干。风吹过时,瘦长的枝干便被吹得咔咔作响。陈夏还没见过这棵杨树有树叶时的模样,她凝神望着钻天杨枯瘦的枝干,杨树杈在雨里泛着点点的光,那光影一下一下地抖动。陈夏想,雨后不久,这树就会返青出芽了吧。

陈夏收回视线,把脸贴近值班房的前窗。熹微的晨光里,透过雨水模糊的玻璃窗,她看到小站院里黄色的天然气管线也在雨水里泛着光,花砖铺就的小院被雨水冲刷得干净清爽,有些地方排水不及,那雨水就一洼洼地积着,新的雨点再落进水里的时候,便溅起一个个水泡。水泡此起彼伏,鼓了又灭,再鼓起来。陈夏觉得自己还是第一次这么注意一场雨的到来。

陈夏和张悦然在输气站常住。一对二十啷当岁的小夫妻,是因为张悦然独自在这里守站,陈夏才随他来当了一名家属工。两个人守着荒野里这座百十平方米的小站工作度日,过着整天连个人毛都看不到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陈夏第一次见到输气小站,就在渤海湾纵横交错的养虾池环绕之中。那是个阴天,张悦然一身红工装,站在虾池间唯一的钢渣路上接她,远远地看到那一个红色的人影,知道是他。张悦然朝载着陈夏来站上的皮卡车跑起来,就在苍凉的荒滩上与灰蒙蒙的天色之间,张悦然欢快地奔跑着。他迎接的是他心心念念的爱人,他承下输气站驻站的工作已经一年多了,如今她也随他来了。

从前,张悦然在和陈夏聊微信的时候,总说这里是世外桃源。陈夏从张悦然的镜头里,看到过秋天满目火红色的碱蓬草滩,看到过此片连彼片的养虾池。

那张图陈夏至今还存在她的手机里。那是单位的记者去小站采访时用无人机拍的照片,张悦然发给陈夏,又发给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大家看了那一块块浅蓝色水池的景象,都很喜欢。张悦然因此成了七大姑八大姨教育子女的典范:看看你悦然哥,好好学习,看看人家那工作环境和待遇,你们要有他一半,我就知足了。

张悦然给陈夏拍过小站上的钻天杨。那是在杨树叶嫩绿的时候,陈夏觉得那新生的杨树叶在北方的天空下真绿真好看啊!她幻想她和张悦然就靠在那棵钻天杨下,吹着海风,背靠着背,仰起头,闭上眼睛,一起感受太阳在眼皮上跳动的欢喜。她想,那可真好。

陈夏还记得她刚来输气站的那天晚上,也是下雨。天阴了一路,傍晚时分,疾风骤雨就来了。雨点豆大,劈头盖脸地兜向小站。张悦然留陈夏一个人在值班室里,跑去关了四处的门窗,又拴好院门口的大黄狗,后脚才跑进屋,一道闪电就劈亮了夜空。

这和陈夏远在南方小镇家乡的雨完全不同,她心里有些骇然。她和张悦然说,从来没见过这样下雨的阵势。天黑时分,陈夏趴在窗前看窗外一阵紧过一阵的风雨,也看在雨里忙碌的张悦然。小站院落里高大的探照灯让场区里的一切都无处遁形,隔着玻璃窗和十几米的距离,她甚至能看清张悦然脸上贴着的一缕湿漉漉的头发。

一年多的时间里,这座世外桃源把她的张悦然养成了野人。在陈夏来小站之前,张悦然成天穿着红工装,胡子很多天刮一次,一蓬乱发像是鸟窝。陈夏没有见过张悦然那副野人模样,只是在她来到小站以后,在没有足够的清水洗头发的时候,听张悦然这样形容之前的自己。

平日里都是两个小时跑一趟输气区,雨天跑得格外勤,两件雨衣轮番穿,上一趟出去穿的雨衣滴的水还洼在值班室门后的地板上,这一趟出去又裹进屋一洼水。陈夏想,站上成日里闹水荒,这下子水倒是又多了起来。

虽然周边都是养虾池,但小站没有淡水,养虾池里都是咸涩的海水。陈夏不知道,送水的人一周才来一次,一次只能带一大塑料桶淡水。那一大桶淡水倒进水缸有两缸,张悦然另外还准备了3个5公斤装的塑料水桶,很快,陈夏就明白了那3个小水桶的作用。

小站用电靠太阳能板。刚来站上的时候,陈夏见到这些太阳能板很是好奇,一方方黑色的格子就能变成电,真好。可是很快,陈夏也不觉得太阳能板好了,除了发电有限,她得保持这些太阳能板的清洁,于是她就盼着小站能多下几场雨。一场雨下过,一切尘嚣都不见了。

探照灯下,雨丝细密地斜斜交织,阵风刮过后,她看到张悦然手里用作抄数据的纸刮飞了。他在雨里追着纸片跑,最终在一汪积水里捡回了它。

“这个小时的输气量是1.04万立方米,赶快记下来,我的纸打湿了。”他裹着一身凉风,从屋外进来,她看着他红色的工装被雨淋得星星点点,赶紧收了笑,接过那张沾满泥水的记录纸,埋头写桌上的报表。

自从年初小站的又一部分供气线路投产,小夫妻俩经历了小站扩充后的点点滴滴,也尝到了在小站上默然相守的孤寂。每天天蒙蒙亮,她都会仔细打扫小站的卫生,擦长长的黄色气管线,掸阀门上的灰土,再扫干净小站的地面。每天两次,他都要雷打不动地为燃气过滤器排污,以确保小站为乙方供应优质的天然气。

他还会骑上他们唯一的摩托车,算准十天一次阴历逢八的日子,去十几里外的村镇集市上买回她爱吃的菜,偶尔还会带一双她喜欢的袜子,或者一盆开得正旺的蝴蝶花。她会蹲在宿舍门外的炉子前,为他做可口的饭菜,每顿都是两样简单的饭菜。两个人就坐在小小的桌旁,看着小站的院落慢慢吃。

陈夏也习惯了将洗过米的水倒进第一个水桶里,留下洗菜;也习惯了将洗过脸的水倒进第二个水桶里,留下洗头洗脚。那些洗到什么都不能再洗的水,她会留下倒进第三个水桶里,留下洗抹布或者刷厕所。

闲暇时,陈夏总会想起远方的家乡,想家里各种好吃的青菜,想家里那一群羡慕她和张悦然生活的七大姑八大姨,想家门前那条流淌的大河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清水。每到这个时候,两个人总是沉默不语,任心事在小小的房间里相互纠缠,默默化解。

這一周,送水师傅除了放下那桶陈夏心心念念盼望的清水外,还放下了6个口罩和一壶标着75%的酒精。陈夏知道,她和张悦然的家乡正是在疫情最严重的区域。张悦然和送水师傅说:“我们在这偏远地儿,这季节也没人养虾,就不浪费酒精和口罩了,拿回去给需要的人吧。”

送水师傅从皮卡车座上拿过签字表说:“你就签收了吧。领导让我带话给你们,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打电话找组织,能办到的一定办。你们安心驻站,切莫太心焦了。”

陈夏的喉咙里一梗。许久以来,她在这小站上只见过这一位按时来送水的师傅,怎么能不心焦家里呢?这讨厌的疫情搅得她每天心揪着,她不敢看新闻里那跳动攀升的确诊数字,生怕有一个数字会和她们的家人有关联。她也不敢看那些疫区的故事,只扫一眼故事的题目,眼里就酸酸地想哭。

小站的手机信号很弱。今天白天,她收到了阿妈发来的语音微信。阿妈说:“村子里的路封了,不让出去。村支书挨家挨户送菜,现在就是送啥吃啥。”

陈夏想,这和他们的驻站生活有点相似。她和张悦然就是有啥吃啥,不能挑剔。

阿妈说:“村子现在管得严,不准串门。前天你三姨还没走到咱家门口,就被无人机喊话劝回了家。”

陈夏想,阿妈也晓得无人机了,家乡也有无人机了。那张曾经在家里流传得火热的照片,是不是让阿妈认识了无人机?

阿妈还说:“不用惦记家里,我们都好,除了没法出门其他都好。”

陈夏想,我和张悦然的世外桃源没人管,可以出门,可是我们又能去哪儿呢?方圆十几里没有人烟,就在这小站上看太阳升起来又落下。

陈夏想和阿妈说几句话,可是手机信号显示一格也没有了。微信里她和阿妈说的每一句话,都一直转圈圈,发不出去,直到黄昏雨来的时候,陈夏和阿妈还是没能说上一句话。

在雨线中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张悦然忙着调整输气支线的分输量,雨水顺着他的脸流到下巴,在下巴尖儿上汇成了一条小溪流,往下落。

他的眼神聚焦在分输气量表上,数显表在夜色里有些不容易辨认。正在做饭的陈夏隔着雨幕,看见张悦然的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火苗在炉灶眼里跳跃着好看的蓝色,炉子上的小铝锅里正咕嘟咕嘟冒着泡泡。锅里是陈夏自创的泡椒火锅,泡椒还是陈夏来小站的时候带来的,舍不得多吃。火锅里的菜像乱炖,有什么煮什么,耐放的小土豆,入冬前张悦然储存的大白菜、红薯细粉,当然,锅里必须有肉。陈夏每次都会从冰箱里储存的冻肉上剁下来一块,切成薄薄的片,她数着肉片,从一到十,好了,这十片肉,都给张悦然吃。她说自己吃胖了要减肥。

陈夏每次看着张悦然欢喜地吃着经过泡椒渍辣的肉片时,脸上都在笑,可是不知道下一次能去买肉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个星期前,张悦然去十里外的集市上扑了个空,甚至连通往集市村子的路都被堆起的石块封挡了。张悦然锁好他的小摩托,绕了好几片虾池垄才进了村,没想到,村里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更别提什么集市了。

陈夏想起从前在央视看到的一档叫《荒野求生》的节目。她想,小站外那片盐碱滩上的碱蓬草什么时候能长出来呢?这场春雨过后,总该冒芽了吧?嫩的碱蓬草可以包饺子。想着想着,她忽然跳了起来,趿上张悦然刚从外面回来脱下的大雨鞋,拿着手电披了雨衣往外走。

“干嘛去呢?下着大雨,干嘛去我去好了哇。”

陈夏不理会,欢欣雀跃地往站门外走去,想起站门外右边的墙根下有一支鱼竿。说是鱼竿,其实是陈夏从养虾人那里讨的一支竹竿,养虾人为她拴了细细的渔线和钩,还对陈夏说:“你们没事可以来钓鱼,我这虾池子里大楞蹦鱼儿管够。”

陈夏在家乡也钓过鱼。家门前那条大河里,小时候的陈夏总是跟着阿爸去钓鱼。那时候都是阿爸在钓鱼,她负责捡鱼和捣乱。

“要怎么钓楞蹦鱼呢?”

陈夏想起当初拿到那支鱼竿时,自己曾一本正经地问养虾人,养虾人憨厚的笑声如钟。她记得养虾人说:“楞蹦鱼是世界上最傻的鱼,只要在钩上挂一小片肉就可以收鱼了,收到你不想收为止。”

可是陈夏拿到鱼竿后,没有去钓鱼。因为养虾人总是送她和张悦然楞蹦鱼吃,一次送一大提袋,他们吃不完。

陈夏想起那支被冷落的鱼竿,决定这场雨过后就去钓鱼,海冰已经化了。她记得养虾人讲过,楞蹦鱼有不少在虾池里过冬,一片肉、只要一片肉。她想,她和张悦然就有吃不完的楞蹦鱼了,那还愁什么集市上没人?

走到小站门口,陈夏掏钥匙开锁,铁锁链挂在门扣上,手电光摇摇晃晃地照向院墙根,寻到了已经和在稀泥里的那根竹竿的一头,她笑了,很久不曾这么开心了。她蹲下身,用手扒拉那截竹竿的头,把竹竿从泥泞中挑起来,小心翼翼地拉起缠着衰草棍裹着泥的渔线。嘿,鱼钩也还在,她心想,这真是太好了!

她欢喜地拿着鱼竿往回走,就在转身的一刹那僵住了。陈夏感到胳膊上的汗毛一下子都竖了起来,双手把鱼竿紧紧抓在胸前,手电被扔了出去,本就有点接触不良的手电灭了,一声用尽力气喊出来的“啊”在雨幕中传递开去。

坐在窗前正填写报表的张悦然听到陈夏的喊声,夺门而出。借着小站的灯光,他看到陈夏惊魂未定的样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在小站门外不远处的墙根下窝着一个人。

“你是谁啊?怎么在这吓人,赶紧走!”

张悦然看到那个人也吓了一跳。他捡起地上的手电,鼓捣了一番,手电又亮了起来。循着手电光束,他也看不清那个蹲在小站墙根的人脸。他的脸杵在蜷起的膝盖上,快要虚脱的样子,头发和腮帮子上糊着很多泥水,看样子像是跌倒过。与其说是蹲着,不如说更像是整个人堆在了地上,他浑身已经被雨水浇透。

稳定了一下情绪后,张悦然问:“你在这里干嘛?”

那人没有答,只是身体微微地拧了那么一下。

在这个季节里,小站方圆十几里内都没有人活动,更何况现在疫情这么严重。张悦然忽然想,会不会是发烧的人?怕隔离躲到这里了?他心里吃了一惊,拽着陈夏赶忙后退进站门,心里盘算该怎么办。他准备打电话向单位汇报这件事,但是拿起电话之后又想:现在打电话让单位怎么弄呢?已经下了一天的雨,路上很多地方都设卡封路,让他们怎么来呢?想到这里,他又把电话放下了。

张悦然拿出送水师傅送来的口罩戴上一个,递给陈夏一个,然后穿了雨衣,拿了把雨伞,临出门又停顿了一下,戴上了小站上仅有的一双橡胶绝缘手套,朝小站门外走去。

让他没想到的是,方才根本没有力气回答他问话的那个不明“流浪汉”,在张悦然重新回到小站门口时,已经扶着墙颤巍巍地站在那里等他了。他拿衣袖抹了把脸上的泥水,与张悦然对望。

“你是……你是北边那个许庄的哑巴?”

张悦然认出了他。

这许庄上的哑巴很是有名,算起来大概有小半年没见过了,没想到哑巴竟跌在小站门外。

哑巴看张悦然认出了他,仿佛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又綿软地蹲在了地上。张悦然将手上的胶皮手套和雨伞都甩进院内,将手背贴上了哑巴的额头。

“还好,不热。”

他将手臂伸向哑巴的腰间,哑巴轻飘飘地被张悦然拽了起来,一步一踉跄地被“抄”进了小站。

把他安置在哪屋呢?

不能吓着陈夏。

我还有一身刚洗好的工衣,可以替换下哑巴这身。

棉衣也还有一件,可以给他穿上。秋裤也有多的,可以给他换上。

陈夏不知道煮了什么菜,我可以少吃一点儿分给哑巴。

不足30米的距离里,张悦然在心里飞速地盘算着。走到房前时,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小站仅有4间房屋。一间值班室,里面有数据远传系统和一张办公桌、一个资料柜;一间是他和陈夏的卧室兼厨房,做饭的时候,陈夏用一块布帘隔开床和门口,在外间做饭;一间是仅有五六平方米的卫生间;最后一间是更衣间和工具间混合,一套三开门的衣柜放着春夏秋冬四季的工作服,一个工具箱旁边堆着几捆毛毡和一蛇皮袋子抹布。

他将哑巴“抄”进了更衣间和工具间混合的屋子。

最终,哑巴换上了张悦然的干衣裳,躺在了张悦然用毛毡为他铺就的临时床铺上。张悦然在毛毡上还铺上了几层棉质的新抹布,甚至还用毛毡做芯、用抹布做面,为哑巴叠了一个长枕头。

张悦然不知道哑巴为何在这个雨夜如此狼狈地出现在小站门外,只能和陈夏解释哑巴是谁,哪里人。他要陈夏不要出屋,夜里的小站生产和哑巴都由他来照顾。他盛了一碗陈夏煮的火锅菜,还特意加上了3片肉,在陈夏的注视下端出值班室。他知道那是陈夏也舍不得吃的、留给他的肉片,可是他觉得哑巴需要补充体力。

哑巴是许庄人。许庄在小站北边20里左右。

平时张悦然不去许庄,因为有更近的刘庄可以买菜,干嘛要多跑5里多地呢?

知道哑巴,是从刘庄卖菜人的口里。

这哑巴孤身一人,过活在许庄的海神娘娘庙里。娘娘庙平日里寂静无人,只有每年阴历的三月二十三才热闹。那一天,据说是庙里海神娘娘显灵的日子。传说凡是在海神娘娘跟前烧香许愿的,来年都能平安出海一整年,方圆百十里的渔民们都赶着日子来庙里参拜。

传说这海神庙的门楣是很多年前从海上飘过来的。那时当地渔民正遭遇一场史上罕见的风暴潮,他们从海上看到这座漂浮前行的门楣,奋力打捞了上来,后又发现了海神娘娘之身,于是建了这座海神娘娘庙。当然,这都是当地人嘴里的传说,是无从考证的。

海神娘娘的名气非常大。平日里,却只有哑巴一人守着这座小小的神庙。

哑巴没有亲人,也不知是何时从何处来到了许庄。因为不会说话,村民和他无法交流,也总有闲来无事的村民试着和哑巴搭话,却总是被哑巴嘴里发出的“啊吧、啊吧”的回答,和一会儿指东一会儿又指西的手势弄得云里雾里,没人能猜到哑巴究竟说的是啥意思。

村民们送哑巴两床旧被褥。他就将这被褥铺在海神娘娘金身前的地上,每天由海神娘娘看着他吃饭睡觉。当地政府的人找过他几次,可是因为哑巴不会说话,别人又不懂他比划的手势,只是明白他坚决不肯搬走,后来也渐渐作罢,隔一段时日派个人去看一下,送点吃用。

哑巴不懒惰。他在海神娘娘庙里住下后,只是一开始接受了当地政府的救济,后来他去菜地里向村民请求帮干农活。哑巴啥都会干,勤快得很,给哪家干了活,哪家都给哑巴塞几个馒头盛碗菜什么的,哑巴总是乐得接受。哪家有活去哪家干,他吃了百家饭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哑巴和村民们熟了之后,就向村民们讨了些菜籽。他总是用手把菜籽搓了攥在手里,再比划比划自己的兜,然后傻笑。村民们都笑说这哑巴有一套,看来要在许庄常住。

哑巴在庙后的空地上播种。他的菜地每年都长势不赖,越种越多。他借了村民的三轮小推车,不知从哪儿运来了黑土,替了海神娘娘庙后的盐碱土。村民们看哑巴这种菜的劲头,有人笑说:“哑巴这是想安家落户啊。”

菜种得多了,哑巴吃不了,就将多余的菜拿去许庄集市上售卖。哑巴没有秤,没有塑料袋,所以卖菜也不论斤两,按堆卖,每堆3元。他用这钱换成米面油,在海神娘娘庙的侧面搭了个灶台,自己生火做饭,过得像模像样。

哑巴的生活不成问题了。

每到开海的季节,渔民都把劲使在富饶的大海上,捕鱼网虾,各种鱼、各种虾、各种螃蟹和贝类。

每当下到海水里的渔网沉甸甸地被拖上渔船甲板,渔民们那历经风吹日晒而沟壑纵横的脸上总是搂不住笑。这是渔民家里重要的经济来源,一家老少指望这大海呢。

渔民家里也都种着几亩大棚菜。妇孺们在渔船归队后,要把精力放在织补渔网上。她们总是盘腿席地而坐,手里的线梭子飞速穿行在细密的渔网之间,翻一翻、补一补,每织补上一个漏洞,她们就仿佛看到更多欢活的虾蟹。织补以外的时间,她们就管理自家那几亩大棚菜。

哑巴总是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妇孺能干地里活的时间有限,谁家要雇他去播种去收菜,就派孩子到海神娘娘庙去找他,写给他一个字条。哑巴认字,没误过事。渐渐地,他的名气大了,一到地里忙碌的季节,哑巴非常抢手。

可现在不是农忙季节,哑巴在这三月里跑出来干啥,还冒着雨?尽管张悦然给陈夏讲了他所知道的哑巴的全部故事,心里还是一串问号。他给哑巴送的晚饭,哑巴看起来难以下咽,时不时吐出舌头哈气,发出“哈哈”的呼气声。张悦然想起这汤菜里有老家的泡椒,哑巴八成怕辣,可还是把那碗菜吃完了。

给张悦然递回饭碗的时候,哑巴向他拱手作了个揖,把张悦然吓了一跳。他看到哑巴的状况不再是刚才蹲在站门外的怂样,也渐渐放心下来,他想,起码让他度过这个雨夜,一切明天再说。

这一夜,张悦然几次起夜巡检生产的时候,都向哑巴待着的那间库房张望。哑巴关了灯,库房的窗口黑洞洞的,看不清屋里的情形。

也没什么可看的,张悦然想,睡一觉天亮后,哑巴自然就回他的娘娘庙去了。

他这么想着,渐渐放心了。后来的几趟起夜巡检,在忙活完输气量抄数后,张悦然紧忙回他的小屋做美梦去了,毕竟是个下雨的夜晚,温暖的被窝和美好的梦,啧啧。

雨在天亮前停了。

陈夏知道雨停了,是因为再没有了雨点敲窗的啪嗒声。她轻轻起身,将洗漱用具从窗台上轻轻拿起,带上卧室门出去了。

她和张悦然有约定:天亮后的第一趟巡检由陈夏完成,让张悦然睡个回笼觉,这是陈夏提出来的;夜里值守都是张悦然,这是张悦然提出来的,他说女人最怕熬夜睡不好。陈夏不同意,想替张悦然多跑两次腿,张悦然也不同意,他说才不要自己的老婆变黄脸婆。

争执一来二去,总得互相妥协,于是就敲定了由张悦然每夜值守,而陈夏补漏清晨和每天下午张悦然必睡的午觉时间。之所以是下午才睡午觉,那也是因为陈夏中午吃完饭就犯困惯了,陈夏知道张悦然心疼她。

雨后的清晨冷得透彻,清冽的晨风吹上面庞,熹微的晨光里,陈夏裹紧身上的宝石花棉工作服,径直朝输气厂区走去。

输气压力正常,抄表供气流量,一切都和之前一样。陈夏将仪表上的数据抄在手中的纸片上后,转身往值班室走去。走在路上,她想起了昨夜来“访”的哑巴。

十一

不知道哑巴怎么样了。

她朝库房门瞄了一眼,发现库房门虚掩着。陈夏将抄数的纸笔塞进衣兜内,壮胆朝库房走去。虽然她从张悦然口中得知了哑巴的情况,心里还是有几分胆怯。

走到库房门口,陈夏在门上敲了几下,没有回应。她很快想起哑巴也听不到,不禁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她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借着晨光,看到了张悦然用毛毡在地上铺就的简易地铺,地铺上横摆着昨晚她慌乱中丢下的那支鱼竿,哑巴并不在屋里。

找遍了小站的所有角落,陈夏确定哑巴走了。哑巴临走前收拾好了陈夏的鱼竿,把鱼竿上的泥清理得干干净净,渔线缕得整整齐齐,就连鱼钩都锃亮。陈夏的眼睛四处寻着,看到水泥地上有一处磨铁锈的痕迹。哑巴的细心让陈夏很意外。

卷起毛毡地铺,陈夏开始了新的一天,仿佛哑巴并不曾在这个刚刚过去的雨夜里来过,如果不是第二天又在小站院门外发现了一堆菜和张悦然在雨夜里给哑巴换上的那套衣服。

白色的小站院墙上还有雨下过的痕迹,靠墙根的地方氤着大片水迹,原本就潮湿的渤海湾湿卤的空气在太阳出来后,久久挥散不去。陈夏告诉张悦然哑巴已不辞而别,两个人跨上小摩托,准备再去村里碰碰运气买些菜。

前天去村里,张悦然被截在了村口。路挖了,村支书穿着红色马甲守在进村的路口,小旗一挥跟张悦然说:“小伙子,回去吧,新规定外人不能进村。”

“可我也不算是外人,我就在你们那边的站上。”

村支书还是固执地摇头。

日子总得过,张悦然推车出门。但很快,他连声招呼陈夏,快来看,看看这是啥?陈夏放下手里的扫把出了小站。

不知道是谁放在院墙根儿那里一垛菜。没有纸条,什么都没有,陈夏围着这一垛菜绕了两圈。之所以说是一垛,是因为那些白萝卜太多了,那些小白菜一捆捆一颗颗太多了,那些紫色大圆茄子堆在最上面太多了。陈夏说了好几遍:这么多菜,太多了。

十二

小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人经过,除了头天夜里突然造访的哑巴。

“肯定是哑巴放在这里的。”陈夏这样说,张悦然也赞同。

“可是哑巴人呢?”陈夏这样问,张悦然摇摇头又耸耸肩。眼看雨又要来了,两个人一合计,决定不管这菜是谁放的,先搬进库房再说。

自从菜进了库房,陈夏的眼睛总是溜向小站门外。张悦然去村里买菜又空手而归,他和陈夏学着村支书摇旗的样子,嘴里叨叨说:“回去吧,小伙子,外人不能进村,也没有卖菜的,回去吧。”

第二天,依然没有人来认领那垛菜,第三天还是没有人来,眼看那一捆捆小白菜开始蔫头耷脑,而自家的锅里已经捉襟见肘,两个人商量准备先吃小白菜。

“吃了总比烂了强。”陈夏在一张旧报纸的边缘开始记账。“一旦有人来找这垛菜,吃了人家多少小白菜,咱们付钱,菜没烂咱也没饿着,完美。”

陈夏一本正经地记录着吃掉的小白菜数量,后来茄子也蔫了,只有白萝卜还好。于是,陈夏又加上了茄子的账,但直到白萝卜的账也记完,都没人来找菜。

一垛菜让陈夏和张悦然吃了一个多月,虽然这菜吃得心里并不踏实,但是疫情当前,这垛菜还真是救了他俩的急。他们不敢想,如果没有这垛来历不明的菜他们吃什么,又怎么维持小站的运转。来送水的司机也纳闷,这两口子是怎么过的生活,其他驻站的人员都开口让公司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陈夏和张悦然没有。

关于这垛来历不明的菜最终揭开谜底的时候,陈夏并不觉得意外。她心里早已认定这是哑巴所为,而那一天,当张悦然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跑回小站和她说起这事的时候,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果然。”

果然是哑巴送来的菜。因为守在村口的村支书说,哑巴送了十几推车这样的菜来村子,隔几天送来一次,每次都是白萝卜、小白菜和紫色的大圆茄子,每次都是放下菜就走。

哑巴也没有收过村支书的钱,几次硬塞,都被哑巴挡了回去。哑巴推着他简陋的架子车送菜,张悦然掐算着哑巴来回步行的距离。他忽然想到,那个雨夜的造访,哑巴浑身是泥,也许他在大雨来临前,就已经推着一车菜出发了,却在雨里误了车?

張悦然知道,从许庄经过他们的小站再到村支书驻守的村路口,这一路上全是坑洼。

十三

那个雨夜,哑巴的架子车和菜呢?哑巴在到达小站之前,经过了怎样的挣扎?张悦然挠头琢磨,他和陈夏都沉默了。

疫情的阴霾终于渐渐散去,外面的世界一日好过一日,小站上的一切依旧,陈夏和张悦然的脸上又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他们的家乡也恢复了往日的烟火气。

有一天,张悦然骑上他的小摩托,特意到海神娘娘庙去看哑巴。

张悦然整整去了半晌,回来后和陈夏说:“我帮着哑巴拔了半天的菜,他竟然有大棚。”

“哑巴的大棚是他自己搭的,太矮,和人家正经大棚不能比,拔个菜把我的腰快累断了。”

“你还别说,哑巴的菜棚里种的品种还挺多。他刚栽了西红柿。”

“我和哑巴拔完菜,他非得塞给我一袋子菜,然后就推上他那个破架子车,载着满满的菜,这家送那家送。我走的时候,他冲我咧嘴笑,哑巴的牙真大。他还冲我伸手比心,也不知道从哪学的,那手势和那些韩国明星们比划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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