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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不归

2021-03-24董功

地火 2021年1期
关键词:老胡妻子儿子

董功

黄昏,鲁卜哈利沙漠深处石油队的野外营地宁静平和,轻松而有秩序。

忽然,暴风从海的那边疾卷而来,把营地中间的旗子绷得紧紧的,哗啦啦作响。墨色的庞大的积雨云翻腾涌动,暴雨骤至,整个营地瞬间陷入一片混沌。暴风雨仿佛一个狂暴的巨人,冲击着、虐待着世间的一切,又仿佛是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男人嚎啕大哭着,向着世界悲鸣。

“咣当”一声,6号营房车的门猛地开了,一个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汉子冲进风里雨里闪电里,呐喊着、奔跑着,与暴风雨一起大哭。

“刘东方!”又一个汉子冲了出来,四处寻找。紧接着,一个又一个宿舍门在暴风雨中打开,一个又一个人影出现在风里雨里。“刘东方,刘东方!”大家齐声喊着,分头摸索寻找。可是,在这巨大的雨幕中,哪里找得到他?

全世界被滂沱大雨和雷电的轰鸣占满了。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到十分钟,一切又都平静下来。

“爸,爸,爸!”是刘东方的声音。“爸,你别走,你等我回去……”他双膝跪在沙子里,面朝东方,声音透出痛苦、绝望和愧疚。

大家纷纷聚拢过来,七手八脚把他架回宿舍,用毛巾擦洗他湿透的头发,脱下被雨水浇透的衣服,把他用被子严严实实裹上,倒上一杯热水逼着他喝。

他仍旧在那里哭,边哭边唠叨:“我爸快不行了,我爸快不行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为什么停电?为什么停电……我要看我爸,我要跟我爸说话……我要回家。”

老胡心里一紧,暗自琢磨,老刘父亲病危,这么快?不能啊。前段时间还没啥事呢,让他填回国申请书都不填。“赶快发电,开网络,让老刘跟家里通视频。”

沙漠深处没有手机信号,一切对外联络只能靠带宽不到2M的卫星网。按照队上规定,为了保护设备,遇有雷电暴风雨等恶劣天气,发电机必须停机,网络也会被关掉。

网络刚通,刘东方的微信就来了消息。

“老刘,你去哪了?”

“老刘,你快回来!”

……

全是妻子发来的。

刘东方止住哭声,颤抖着手指,拨通了妻子的微信视频。

手机屏幕里,老父亲仍旧躺在床上脸色苍白,没了一丝血色,鼻子里仍旧插着氧气管,嘴大张着,眼睛微闭,一动不动。

“爸!”看到此景,刘东方的话音又颤了起来。

“姐,爸怎么样?让爸跟我说句话。”刘东方大喊。

那边,大姐、岳父岳母都在,就缺了作儿子的他。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么大的事情,却不能赶回家。

“爸,跟我说句话。”他继续呼喊,“爸,你答应一声!”

对面,妻子也在旁边呼唤着老父亲,可一切都是徒劳。

“爸……”刘东方又哭了起来,视频里大家也都在哭,哭声交缠在一起,难解难分。妻子的手也不停颤动,她也在哭。

就在这时,他看到父亲的眼睛里有涔涔泪水,逐渐汇聚成一条细细的溪流从眼角缓缓流下,沿着鬓流入耳廓。

“爸,爸……”刘东方连声大喊,呼唤着父亲。然而,只是那么一瞬,父亲又没了动静。

旁边的几位队友也在悄悄地哭,为刘东方,也为自己哭。

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海外石油队员一出来就是十万八千里,何况还是在与世隔绝的大沙漠里。本来大家3个月就能休假的,因为疫情,航班暂停,国内的人上不来,在外的人回不去。这次出来都快半年了,家里的一切都照顾不上。有像刘东方这样老人病危的,有要结婚的,有老婆生孩子的。但所有的事都因为疫情按下了暂停键。

但阎王不按暂停键,一路催着人走。

外面风声又起,又一场暴风雨近了。这个世界在变,在突变。极干极热了千万年的鲁卜哈利沙漠,今年的雨水猛然增多,肉眼看不见的新冠病毒也在到处肆虐。

“老刘,机票订好了。明天早晨出队,后天回国。”队长老鲁发来微信。

“机票?不可能吧。”刘东方心里一惊,却又不敢相信。疫情形势这么严峻怎么可能有航班?

“这事我还能忽悠你?”老鲁说,“明天早晨就回主营地,下午回项目部。”

老刘心里仍然纳闷。难道是集团公司的包机?

他给妻子留言,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妻子立刻回复,“回来吧!”在这个节骨眼上,妻子当然希望他回去。20多年了,他一年到头漂在海外,就她自己一个人既照顾两边老人又照顾孩子,唯独就是没有她自己。年近50了,身子骨也不如以前了,各种小毛病一点点增多起来。虽然妻子要强,拿得起放得下,可没爱人在身边,没着没落,遇事也没个人商量。而且父亲万一去世,儿子不送终,别人又怎么看?

他一刻不停,简单收拾好行李,看了看表,凌晨3点半,还有一个小时就该晨会了,不睡了。他和衣而卧,大睁着双眼,平静下心绪,想一想走后自己负责的推土组这攤活儿怎么安排,怎么才能不掉链子,不影响后面的大部队生产。

全队100多台推土机分成两个组,一半老胡管,一半他管。俩人这么搭配着,一天到晚都合不了4个小时的眼,连澡都顾不上洗,睡觉都是带着满耳朵沙子。何况自己走了,就剩老胡一个能干得过来吗?推土机司机大都是大老粗,还有五六个刺头天天找事,不是饮用水不能喝就是洗澡水太烫,要不就是每天的出工时间太长了。总之就是不想干了,给多少超产奖都不在乎。疫情期间就是要回家陪老婆孩子。

这么多机器,旧的占一多半,不是这个坏一条链轨,就是那个掉个大铲,要不就是发动机漏油。这么多的问题,老胡一个人应付得了吗?他好几年的高血压了,最近小肚子还总是隐隐作痛。我要是走了,他顶不住压力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天气越来越热,地表温度已经超过55摄氏度。因为大风暴雨,刚刚修好的路吹没了冲坏了又要返工重修,工作量又要加倍呀。

怎么办?走还是不走?他从来没有这么为难过。人生的选择题太多了,他从来没有犹豫过,常常能够做出自认为正确的选择,觉得自己能够战胜自己。可是,今天他能战胜自己吗?他能战胜那个想回家的自己,还是那个想留在这里的自己?

一丝亮光从窗子里透了进来。风也跟着来了,那呜呜的声音像极了鲁卜哈利落单的沙狐呼唤伴侣的啼哭;又像是清晨和黄昏时,从营地旁边奔跑而过的那群羚羊粗重的喘息。

一条微信就是一个转身吗

去年12月,刘东方刚要上项目,84岁的老父亲查出了肺癌,骨转移,晚期中的晚期。北京大医院下了“判决书”:最多活半年。

他慌了。老父亲的身体好好的,怎么会得这种绝症?很小的时候,母亲去世,他紧赶慢赶到家时,母亲已经咽了气,母子俩没能见最后一面。如今父亲又这样,他不想再上项目去了,想陪父亲走完最后一程。他已经欠了母亲的,再不能让自己欠父亲了,不能让自己背负一辈子无法赎解的伤痛。

一向坚强的妻子这次也说起了软话:“东方,能不出去还是别出去了吧?老爸这个样子,儿子又要高考,我怕照应不过来。”

是啊,一老一小都在关键时期,咋能走呢?他边为父亲擦洗着身体,边告诉父亲自己的想法。父亲却不以为然。父亲说:“单位有单位的安排,个人有个人的难处,我还没多大问题,该去就去吧。”他扪心自问,理是这么个理,可我的孝心谁来尽?再说了,父亲干了一辈子石油,几十年风风雨雨没少受苦,养大姐姐和自己两个不容易。自己常年在外,很少照顾家,现在父亲得了这么重的病,我还能撒手不管?

可这事该怎么跟领导提呢?这个问题也难住了他。提吧,明摆着给领导找麻烦。队伍就一个推土组,只有3个中方人员轮换,老胡和小李两个人在国外,他一个人在国内。小李还要赶在年前回来结婚。如果自己再不上去,小伙子的婚期肯定要推迟。结婚,一辈子的大事,因为我耽误了?再者,如果我不上去,这哥们还要坚持回来结婚,整个推土组只剩老胡一个,队上的生产能保证吗?这么大的项目,万一干砸了,甲方会怎么看我们?竞争对手会不会嘲笑我们?公司30多年在海外摸爬滚打挣来的名声怎么办?

唉,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推土监督罢了,想这么多干嘛?他又安慰自己。不是有人一直在说,简单、快活就好吗?想得太多老得就太快,何况自己年纪一把,钱也攒了不少,没啥生活压力,往前也没什么奔头了,想那么多事干啥?

可是,可是……他向来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不然也管不了8个承包商、60多台推土机、100多号人的“多国部队”。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如此犹豫不定,心乱如麻。

大姐劝他,弟,大夫不是说了吗,咱爸这病情发展不会那么快。工作上要是实在离不开,你就去吧。

姐夫也劝,弟,咱爸有我呢,没事。

岳父也劝,东方,你走吧,家里有我们帮衬着问题不大,3个月后你再回来也不晚。

刘东方目光一遍遍地扫过他们的脸:“你们别劝我。我就不走了,专心伺候老爸。”

可刚刚过了一天,父亲却发了火,大事小事找他的茬,数落他没出息。

“你不老不少的,赖在家里干嘛呢?”

“就是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我得了什么病。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你别跟我这儿装了,该滚哪儿滚哪儿去!”

刘东方知道开了半辈子特种车的老父亲的脾气,更明白他的心思。他仍乐呵呵地跟老父亲打太极,尽心尽力地伺候着。他打定了主意,自己在外跑了这么多年,没给老爹尽孝心,这回不能再错过了。

这天夜里,他给父亲洗完脚,安顿父亲睡下,回卧室准备眯一会儿。妻子对他说:“老刘,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爱听不爱听。照我看,你与其这么耗着,不如早走。”

“你咋这么说?”他有点生气。

“大夫说,爸再坚持半年没问题。你出去3个月再回来尽孝心也不晚。3个月后回来,你专心伺候老爸,我就专心陪儿子高考了。”

“这些我都懂。可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你要是在家一耗就是大半年,你的活儿让别人干了,岗位没了,咱家还过不过日子?老爷子也是替你着急,大家都这么想。”

“为了爸,我选择孝。”刘东方虽然语气坚决,但心里开始动摇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你先上去,一举三得:帮项目上解难,帮你同事回来结婚过年,也帮你自己保全岗位。干完3个月再回来尽孝,不晚。这样你就能忠友孝三全了。”妻子说。

一全,还是三全?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能三全吗?也许能。概率百分之九十。这天夜里,他辗转难眠。一点、两点、三点,父亲每翻一次身、每一次咳嗽,他都立马把自己弹起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

忽然来了一条微信,是小李发来的:“刘哥,上来的机票订好了吗?”

小李不到30岁,在石油队干6年了,没说过苦没道过累。最难的活儿他上,最高的沙包子他上,最深的萨布卡(盐沼)他蹚,最远的道他探,最重的零件他扛,出工休假从没挑过拣过。婚姻是大事。海外石油人常年在外,沒几个姑娘愿意跟,好不容易盼到个愿意嫁的,不能误了人家呀。

他终于不再犹豫,回复:“后天出发。”

他心里祈愿,爸,你一定要坚持,坚持等到我回来。

大雨倾泻在鲁卜哈利的夜里

一路上,他恍恍惚惚,无法对任何事情集中注意力。父亲生病以来,是他有生以来精神最为紧张却又深切感到最无奈、无助的一段日子。癌,不治之症。病人,极度痛苦。可父亲却竭力不表现出什么,反而比儿女更淡定从容。这让他更加难过。

下了飞机,竟然找不到出口;取行李,竟然辨认不出哪个是自己的;到了项目部,经理对他叮嘱了什么没记住;到了队上,队长对他交代了什么没记住;与小李如何交接的没记住。

他给外国员工安排任务,时常会忘记挂在嘴边的英语和阿拉伯语单词;常常给司机指错了前行的方向,不小心误车后却对司机大动肝火;常常嚼着饭菜却目光发直,忘记吞咽;常常深夜一个人坐在营房车的梯子上看银河、猎户座,一直到天将破晓。他一天天瘦下去、黑下去,眼睛陷了进去,满脸疯长的胡子填满了细细黄黄的沙粒,活脱脱就是一个半年没有洗过澡的牧羊人。

他管的半个推土组更是一塌糊涂,急得队长在电台里直跺脚,直接朝着推土机工头和分包商大动肝火:“明天你平均单机日产量再上不了6公里,我把你扔回社区!”

老胡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老刘家里不会发生什么变故了吧?怎么和休假前判若两人了?他心里犯嘀咕,可又不便直接问。晚上11点,安排好第二天的生产计划后,他找来一瓶散装白酒,带上几根黄瓜、几个西红柿和一包骆驼肉,找刘东方聊天。

说是谈心,可哥俩大眼瞪小眼,居然找不到一句可说的话。

疯狂了两个多月的沙暴,终于稍稍安静些了。他俩就这么枯坐在营房车前的沙地上。营房车下用脸盆种的几棵豆角秧里,不时传来几声蛐蛐的鸣叫,发电机那沉闷而单调的嗡嗡声,伴随着昏黄散漫的射灯灯光掠过他们的身体。射灯灯头处,无数大大小小的飞蛾盘旋飞绕,使他们身上不停变换着魔幻般的光影。这些小小的生物白天栖息在营房车、各种设备设施的角落里,随着营地不停地在沙漠里迁移,反倒成了人们的一种陪伴。偶有一两只蝙蝠从黑暗中迅疾冲来,将那些肥壮的蛾子掠走,那些飞蛾却越来越多。

刘东方本没什么酒量,却闷头喝酒,菜也不吃,黄瓜也不啃,最爱吃的骆驼肉摆在那里,一块都不动。什么事情让他这样失魂落魄?50岁的男人不应该这样的呀?离婚?这两口子关系好着呢呀,每次休假在家,他们两口子那腻乎劲儿,让人嫉妒。QQ空间里、微信朋友圈里,到处都是他们两口子的合影。孩子?学习成绩不是挺好的吗?老人?哦,也许是老人的事。

就在老胡猜测的当儿,头顶上方的夜空中忽然下起了流星雨。流星,一簇簇缓慢地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在这些不太长的弧线最尾端,光芒迅速暗淡下去,无声无息地消逝。它们本属于太空,在各种星球的撞击、牵引、抛射之下,身不由己地漫漫游荡。不经意来到地球,在漫长生命的最后时刻短暂地闪耀。

人何尝不是如此。

老胡心情也有些闷了,还没等他酝酿好,只听对面“噗通”一声,老刘居然一头侧躺在地,声嘶力竭地大喊:“爸,儿子对不起你呀。”

营地被惊醒,众人纷纷披衣起床赶来探询。

老刘又哭起来了。

“让他再折腾一会儿。”老胡说,“你们都回去。没大事,让他好好宣泄一下。”

他知道,男人是山,哭,就应该像山石崩塌那样奔腾滚跃;男人是海,哭,应该像海啸那样汹涌澎湃;石油男人在大漠,哭,就像沙山那样绵延千里。

老胡明白了,问题出在老人身上。不用说,肯定是得了大病,没法治,想在家尽孝心而不得。这些他都经历过,瞬间理解了最近发生在老刘身上的一切。不过他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下午,老刘刚刚接到妻子的微信:“爸爸脑血栓,病情加重。”

天就要亮了。东南方向,一大块黑灰的积雨云,裹挟着一道道闪电和一股股倾泻而下的水柱,缓缓移动着。还没有升起的太阳,将阳光照射到积雨云顶端,勾画出一道道圆弧形的金线。

刘东方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慢慢坐起身,环视四周,低头又看了看手腕上不断闪烁的手环屏幕。4:30,晨会时间到。他站起来,朝紧急集合点走去。

亮出刀枪,向自己开战

“萨拉马利空!Good Morning!你们好!”晨会上,他分别用阿拉伯语、英语、汉语向他那整齐列队的手下们致以清晨的问候。

大家的一阵掌声之后,他继续说:“你们可能也听说了,中国、印度、巴基斯坦、阿联酋、全世界都有新冠肺炎疫情。”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太阳还没出来,靠着并不太明亮的灯光,他感觉到,他的这支开路小组里有人想趁机找事回家,有人想借机涨薪,每个人都暗藏心事。但在这个节骨眼回去,旅途千万里,万一感染上,后果不堪设想。再说,以当前的疫情形势,无论谁走了,留下来的空缺短时间内根本补不上,队伍的生产力和效率一定会大打折扣。

“疫情来了,中国人回不去,巴基斯坦人回不去,我们任何人都回不去。不过我们有药品、口罩、酒精,有各项严密措施,我们能保证所有在这里的人安全健康。在这个特殊时期,我们只有一个目标,削平你面前的沙山,不管它是200米高还是300米高。把你留下的脚印变成宽敞的大路,十级大风都吹不断。每组每天6公里,甩开采集组!”

“我们现在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修路!其它什么都不用想。”

每天沙漠里200多公里的颠簸,时间匆匆而过。好在这段工区油田多,手机信号比较强,虽然有很多地方只是3G,但也足够通过微信了解父亲的情况了。

父亲已经无法说出只言片语了。

难道临行前爷俩在饭桌上的长谈,真的会是父子之间最后的对话?

从在外求学开始算快30年了,日子一直平平淡淡、按部就班地流逝着。上次和父亲的深谈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前几天,还是母亲去世之后?忘记了,忘得干干净净。

父亲说:“东方,我希望你有点出息。”

刘东方心里不高兴,脸上却仍然陪着笑:“爸,您这是哪一出?”

“我是说,你这人感情有余,干劲不足。”父亲看上去很严肃。

“这,这话怎么讲?”

“要对自己狠点!”

“我还不够狠吗?”

“你没有志气,混了半辈子了。”

“谁不是混呢?”

“我不是。”

“好好好,您不是混!”刘东方干笑了两声,给父亲夹了一块猪蹄。他听说猪蹄能增强抵抗力,这几天总买猪蹄回来。

“我不是混。”父亲一仰脖,把剩了个底的二锅头一口喝干,“再来一杯。”

妻子提醒道:“爸,说好了一两,您怎么还没完了?”

“再来一两,最后一两。”老爷子给旁边一直闷头吃饭的孙子使了个眼色,“奥优,给我倒上!”

“话说你爷爷,我爸。”父亲来了劲儿,“汽车兵。跟着解放军,开着卡车从东北打到华北,从华北打到西安,从西安打到兰州、武威、酒泉。到了玉门,放下枪就干石油。玉门干完去长庆,长庆之后到大庆,紧接着任丘、大港。你爷爷把著方向盘,一开就是50年,绕着中国转了半个圈。我接了你爷爷的班,还是开车,还是干石油。一个字,就是干!你看看你们现在都成什么了?无论干什么先看钱。眼里光盯着钱,你的魂就没了。”

“爸,时代不一样了。现在就是钱的社会,没钱吃什么喝什么?你孙子拿什么上学?我拿什么给您老看病?您没看老家我大伯,临死都舍不得去趟医院,还不是因为没钱。”

“所以我说你们就没魂了。”父亲端起酒杯,看那样子又想一口干。刘东方赶紧按住,“爸,咱慢点喝。”

“你打小喜欢看书,我高兴。可你回想一下你参加工作以后看过几本?”

“哪有闲工夫看书?”

“脑子里光想着怎么挣钱了,书都看不下去了。你们现在都成了没脑子的钱串子了。别看我80多了,癌症好不了了,可我看不起你们的活法。我催你出去,不是让你挣钱去,你明白吗?”

“我明白。”

“明白个屁!”酒是个好东西,老爷子越说越冲了,“我看你一点都不明白。你们该改改了,不能光为了钱奔命,脑子里要有想法。你年轻时的想法早就忘了吧?那时候你一边弹着吉他一边跟你妈说什么来着?现在有想法还不晚,要敢于把你们心里的刀枪亮出来,杀死那个浑浑噩噩的你们。”

刘东方眼发直。他有些纳闷,大老粗怎么能扯出这样的话来?

他把目光转向书架。书架不大,摆了整整一排书。有泰戈尔、托尔斯泰、王阳明的,还有王小波、史铁生的。有些书是他早年买的,买来后就束之高阁,一页都没翻过。有些书是儿子的课外读物,老爸肯定是偷看了不少。

“你猜对了。”父亲嘿嘿笑了两声,“我这几句话是从这些书里学来的,涨知识。”

话没说完,鼾声骤起。老爷子竟然头一歪,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刘东方每每想起这个场景,心里总不由得偷偷笑两下。老爸是个性情中人,直肠子、楞脑瓜、大嗓门、没什么心眼,说起话来有时候驴唇不对马嘴。可这番话,在他脑子里久久挥之不去。没错,人活着,不能光为了钱。尤其到了万里之遥的鲁卜哈利沙漠里,更不能计较那点得与失了。

亮出心中的刀枪,向自己开战!

两张空白的回国申请书

父亲到底还能坚持多久?稍微有些得闲,他的心就发慌。

心慌的不只他一个,技术组的张力也有些心慌。

张力爱人7月份的预产期,他早就跟组里商量好了休假计划。2月份休一次假,3月份再上来,再干3个月,6月初回家,赶在老婆生产前后的两个月照顾照顾,尽一点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可疫情阻住了他回家的路。疫情初起时,国内到阿联酋的航班断了。一个月过后,阿联酋到国内的航班也断了,近期回国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了。

小张起初并不是多担心,可小城接连出现十几例确诊病例,而且这些患者确诊前的活动范围大多在石油小区周边。他每天都给妻子发微信,交待注意事项,尽量远离人群不去超市,千万保护好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4月份,情况反转。国内疫情慢慢控制住了,而阿联酋的感染人数开始猛增,虽然死亡率不是很高,但还是让大家感到不安,国内的家人也担忧起远在海外的他们。

妻子开始和他商量如何能回去,如何能赶在孩子出生之前回国休假。按照规定,回国人员必须经所在项目部经理批准后,转到国内由公司总经理审批,再转到集团公司中东公司审批,最后转到集团公司总部审批。四层审批,严格把关,流程至少也要半个月之久。

回国后,还要在机场指定宾馆隔离14天,回到小城后再到市政府指定医院集中隔离14天,回家后自我隔离14天。也就是说,从获得批准那一刻起,他需要至少整整一个半月时间才能真正回到家。可妻子肚子里的小宝贝能等他吗?

一份回国申请书,摆在了他的面前。

同样的时间,一份同样的回国申请书,也在刘东方面前摊开了。两个人回国的理由截然相反。一个要去迎接新的生命,另一个却要为生命送行。

听说,集团公司要以海外地区公司为单位统计人数,将的确需要回国的人员包机接回国内,但分到每一个基层单位的名额少之又少,分给阿联酋项目部的只有一个。

项目部每位员工的情况,方经理都很清楚。从本部到野外一线两支队伍,200多名中方人,八成以上都已经超时工作了,时间最长的已经10个月了。但是刘东方和张力两个人最特殊。

这个名额该给谁?这给方经理出了个难题。在生与死面前,每一个人都不能缺位。几个人一商量,申请书,两个人都填。一方面再争取一个包机名额,一方面积极联系航空公司,设法利用商业航班回国。但无论怎样回国,都需要先通过审批。

可这个意在两全其美的决定,现在却变成了张力和刘东方两个人的难题。

晚饭过后,俩人边溜圈边聊。

张力说:“刘哥,你回去吧。”他心里还有话没说出来:父亲病危,如果不回去送最后一程,后半生不是要生活在痛苦与自责中吗?

刘东方说:“张力,你回去吧。”他心里也有话没说出来:现在的女人一辈子能生几回孩子?如果小张不能赶回去尽一回自己的责任,不是要让妻子埋怨他一辈子吗?

张力不再隐藏自己了:“东方哥,如果你回不去,就再也见不到父亲的面了。比起你来,我回不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和妻子、孩子的日子还很长,错过出生那一小会儿不是什么大事。还是你回吧。”

刘东方也直来直去:“生孩子,是女人一生中所要承受的最大痛苦和最大危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不是要后悔一辈子?还是你回去吧。”

许久,两个人无话。他俩几乎同时拿起手机,分别给方经理发了一条微信。

“方经理,我不回了。这张机票给东方哥吧。”

“头儿,生比死更重要。这张机票给张力兄弟吧。”

他们看一眼自己的手机屏幕,又看一眼对方的手机屏幕,两双手用力地握在了一起。

当天晚上,方经理收到了两张同样空白的回国申请书。

关于宇宙的冥想

难题又出给了方经理。要搁以前,给他们每人打个电话,或真或假地骂他们两句就行了。可这次,他没有。在海外25年,经验告诉他,老刘并不是真不想回,他只是在让。“不能让他的后半生在痛悔中度過。”他看了看表,距离上交回国包机申请表的最后期限,还有42分钟,抓起电话就给刘东方拨了过去。然而,电话里传来一连串忙音,再打还是忙音。10分钟过去了,仍然打不通。

“他在躲避?”

打电话让老胡去找。老胡围着营地转了两圈,办公室、宿舍、厕所、食堂,甚至老刘养着两只羊的棚子里都找遍了,仍然不见踪影。

“Man lost,人员丢失!”老胡气得直吹胡子。这人越大怎么越不靠谱呢?一把手直接找人,他还不给面子。

刘东方确实是躲出去了。

他了解这位方经理的脾气。自己交了“白卷”,方经理肯定不会放过他,一定会打电话找他,逼着他填申请书。人之常情,死者为大。面对向生和送亡的选择题,每个人都会选择后者。可这并不是他刘东方的性格。自己比张力年长很多,让着是应当的。而且,当年自己也错过了儿子的出生。他希望年轻人不要再重复自己的遗憾,更希望每个孩子来到世间的第一眼就能看到父母的脸。他还希望,石油人不要总是这样背井离乡。

他关掉手机,信步前行,独自朝营地后面最高的那座沙山山顶走去。在那里,他可以安静地以上帝的视角,俯瞰这个小小的、几千万年没有人来过的沙漠野外宿营地。他想找一找,他,以及与他一起摸爬滚打、来自各个国家的人们,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片沙漠的;他想问一问墨色天空里闪烁不定的星星,支撑人活着的到底是欢乐还是痛苦,是选择还是舍弃,是欢呼还是崩塌,是热爱还是痛恨?他还想知道,人活到什么时候,经历过多少痛苦,才能看清生活的真相?

他敲了一下自己的脑壳。你老刘既不是文艺青年,也不是文艺中年,现在反倒成了文艺更年了?是压力太大了,是因为想父亲、心疼父亲。

父亲经历了不同的年代,见识了不同的人。有正的邪的、有善的恶的、有贪的廉的,既经历过和风细雨,也经历过暴雪狂沙。可他安安稳稳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不被任何人任何事任何钱左右,也就是他老人家所说的:“活着,不能光为了钱。”

“对别人有用,才是人。你不能戴着面具去帮助人。”他又想起了父亲经常说的另一句话。那是一次爸爸带着他,给一个在兰州上大学的“小老乡”寄了500块钱学费后跟他说的。

这次,他是戴着面具去帮助人吗?小张也是在戴着面具帮助他吗?显然不是,他们说给对方的话都是发自肺腑的。他们之间的相让都是出于对石油人的敬重,以及对自己的敬重,更是对自己这份职业、这个岗位的敬重。石油工人常年背井离乡,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孤独生活,进化成了和大多数普通人截然不同“多面人”。面对大漠,他们有“驼性”,坚强忍耐;面对沼泽,他们有“鳄性”,精准出击;面对困境,他们有“狼性”,团结克难;面对任务,他们有“虎性”,勇猛而有技巧;面对家人,他们却有“犬性”,忠诚而又渴望陪伴。

独处时,他常常把手机拿出来,翻看妻子发来的关于爸爸和儿子的“直播”。

“爸今天稍微好点,没咳。”

“你看爸吐的痰有血丝。”

“爸爸又疼得要命,怎么办啊?” 紧接着是一串惊恐的表情。

一遍又一遍的呼唤,越来越紧绷的神经。看来妻子有些害怕了。

他知道,自己在外时间太久了,所有的事都是爱人在硬撑着。她假装坚强,把恐惧深深地埋在心底,只要出了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堆在脸上的总是自信、坦然。

他把自己放平,躺在沙山顶上。他在旁边用沙子堆起一个人的形状,伸出胳膊在虚空中弯曲着,好像搂着躺在旁边的妻子,把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让她有更多的热与力量。

银河散发着青紫的光芒。有多久没有仔仔细细地看过夜空了?如今的城市里聚集了太多的人,空气污染、光污染,没有一个地方不污染。越是人群拥挤的地方,越想看到真实的天空却不得。可他们在沙漠里一待就是幾个月,整天忙得居然也没有空闲抬头看一看天空。星光灿烂,银河多曲。猎户、仙女、北斗……他惊异于自己的大脑,竟然可以装下整个宇宙。现代科学说,每时每刻都有老的恒星在死亡,新的恒星在爆发,围绕它们的行星在爆炸。很幸运,我们生活在宇宙中相对贫瘠的地方,所以有了相对安稳的环境,人类得以平安地生活在地球上。

“老婆,你看,疫情中我们比大多数国家的人不是幸运得多,安全得多吗?”

“嗯。虽然很累,但还是当中国人好。”妻子的语气平缓而安静。

“有志气的中国人从来不信神、不信命,只相信人。”

“老公,又说那些不着边的话。”

“嗯,那你说点实际的。”

“老公,我怕。”

“有我在,怕什么?”

“这不是你不在吗?”妻子好像生气了,“我看爸快不行了。”

“你胡说!”刘东方瞪大双眼,猛地朝妻子那边转过身去,就要发火。

妻子呢?妻子怎么不说话了?

“老婆!”他大喊着,朝向空寂的沙漠和夜空。

原来是一场梦。

出来时间有点长了,该回去了。如果队上真的因为自己启动了“人员丢失”应急反应程序,那不成了笑话了么?小张把申请书交上去了吧?早就过了最后上交的期限,项目部一定不会浪费这个名额的。

他慢慢踱回营地。夜已深了,灯光映照下,只有几个人还在那里或坐或躺,享受难得的闲暇与静谧。老胡宿舍的门大敞着,他那肥硕的躯体以一种看着难受的姿势,斜着躺在那张相对他来说小得可怜的床上。这家伙连沙漠靴都没脱就睡着了。

沙漠里干燥而微凉的夜风,轻轻地发着力,往人身上一波接着一波不停地偷袭。

这样会感冒的。刘东方想走上去给他盖上个毯子,刚迈出一步,又悄悄停了下来。白天老胡已经很累了,想必刚才又去找自己,让他睡吧。

回到宿舍,他打开手机。一瞬间,数十个未接电话、数十条微信,工作群里也炸了锅,全都是找他的。

他怀着愧疚,一边“爬楼”一边回复:感谢领导和同事的关心,给大家添麻烦了!我很好,我没事!

翻到最后,他看到张力发来的一条微信:“刘哥,谢谢你!”下一行紧跟着的是一长串拥抱的表情。

每天早上出工前,刘东方都叩首祈祷,祈祷父亲能够出现奇迹。希望儿子好好上学,决定自己命运的关头,决不能偷懒掉链子。他自己也坚守岗位,培训一句一句地讲,路线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抠,哪怕每天只多前进100米,只要不后退就是进步。每天的生产总结、查漏补缺、统筹规划,他亲自抓。他一直记着从小父亲对他说的那句话:“不管多难多累,你接了的活,就要把它干好。”

是的,只要不停奔跑,就没有翻不过去的沙山。他想。

死亡,就是死亡吗

“老公……”妻子连着发来一长串语音,“你儿子,你儿子他不好好学习了。”听上去就要崩溃了,“因为疫情开不了学,学校上网课。你儿子倒好,拿着手机偷偷玩游戏。他以前从来没玩过这玩意。”

“没事就出来陪着他爷爷,给他爷爷讲故事。一讲就是半个多小时。”

“离高考满打满算就剩42天了,这孩子怎么突然就变了样了?”

“你不在家,儿子不听话,老爷子这个样子,我也快活不了了。”

“辛辛苦苦培养18年,就剩俩月了,就把他给废了……我当初就不应该放你走,刘东方!”

一时间,刘东方找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安慰妻子,他自己也无法劝导自己。

是啊,如果当时坚持自己的想法,一直陪着父亲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更不会有儿子的反常。儿子成年了,有自己的想法,当妈的已经管不了了,或许在父亲的威严下,才会稍稍收敛些。然而,高考这个人生最重要的十字路口,谁都不敢掉以轻心。别人都在通宵熬夜拼小命,咱们怎么能玩游戏呢?

刘东方想,必须跟儿子好好通个话,让他尽快回到正轨上来。

“奥优,最近学习咋样,有遇到新困难吗?”毕竟距离遥远,线上交谈,他没有直接向儿子提出玩游戏的问题,想转个弯慢慢引入,以免伤到儿子的自尊心。

“没有啊,挺好的。”看上去儿子很轻松,没有任何心理问题。

“离高考没几天了,你要抓紧啊,每一分钟都不能浪费。你闲一分钟,人家可能都背5个单词、做出两道选择题了。”他一点点迂回靠近,指向问题本身。

“爸,话不是这么说的。”儿子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我知道自己的水平,不会有太多长进了。”

“奥优,人的潜力很大,你可不能自满呀。”

“我哪敢自满呀。这几次模拟考试,我才刚过600分。”

“提升空间还很大嘛,我希望你过700分。”

“老爸,你当我是谁?700给你们考个清北是吗?不可能。”儿子笑了起来。

“不许笑!”刘东方说,“人一辈子很长,可关键点就那么几个。你一定要抓紧一切时间,学习学习再学习,不能玩游戏。”

“我妈跟你告状了?”视频里,儿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什么告状,有问题还不让说吗?”刘东方也加重了语气。

“爸,你们不能总这样!”儿子气呼呼地说,“从小到大,你们一直就是这么说。学习学习学习,你们想想你们自己学习了吗?我就不能放松放松吗?脑子一直紧绷着弦,我受不了。复习已经好几轮了,一模二模三模的成绩都差不多,既没有什么进步,也没有什么退步。我想我的能力已经到顶了。”

“儿子,人哪有什么到顶的时候呀。你看我们在沙漠,冲上最高的那个沙山,放眼四望,比它高的多得是。”

“我是说我的思考能力、总结归纳能力、应试能力已经到顶了。”

“没有顶。我再给你举个例子,我们推土机上沙山,从来都是从迎风口往背风口推,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迎风口沙子硬,不误车,坡度缓,难度低;背风口大多都是直角,沙子特別软,比水还软,没有地方着力,推土机那么大的机器,一进去就没了顶。”他接着说,“做事的角度、方法、途径不一样,产生的效果也完全不同。你的学习也一样,你觉得这样提不了分了,为啥不试着改变一下自己呢?也许会收到不一样的效果。”

儿子开始沉思。

刘东方继续说:“玩游戏,我不反对,我反对的是沉迷。你自己安排好时间,稍微玩玩游戏,换换脑子不是不可以,但一定要掌握好度。”

“好,从今天起,我每天只玩半个小时。”

“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拉钩上吊?”

“爸,咱成年人了,不玩那个了。”

“好!”两个男人达成了君子协定。

“你爷爷最近怎么样?”刘东方明知故问。

“我觉得爷爷挺好的。”

“爷爷有妈妈和大姑照顾呢,你尽量不要分心,专心复习。”他紧紧盯着儿子的脸,静静地等待他下一个反应,下一句话。

“爸,”儿子终于开口了,“其实,”他顿了顿说,“其实,我是在替您尽儿子的责任。”

“替我?责任?”儿子的答案出乎意料。

“奥优,每个人和每个人不一样,你是你,我是我,你代替不了我。”他尽力压抑住自己的感情,不让自己的话音出现颤抖,尽力不让在眼圈里打转的眼泪流出。

“爸,你别哭。”儿子这一句近似调侃的话,让刘东方从心底生出蓬勃的暖意。儿子长大了,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爸,我是你的再生,我能代替你。我给爷爷讲的故事,他都特别爱听。虽然他说不出来,可他有听觉,只要我一开口他就能安静下来,有时还能睡一会儿。”

“爸,我把我在学习中经常记不住、理解不透彻、把握不好的知识点,讲给爷爷听。说来也怪,那些特别难的东西,给爷爷讲两遍,我很快就明白了。”

“还有,我爷爷还笑过一次呢。下次我准备好手机,随时给你录上。”

刘东方听得连连点头。原来,成熟,只是一瞬间的事。

“爸,死亡,真的就是死亡吗?”儿子突然问了这样一句,让他着实吃了一惊。小小年纪,关注起生死的问题来了?

恰在此时,一声霹雷在头顶炸响。发电机停了,营地一片漆黑,网络戛然而断。

“混蛋!”刘东方愤愤骂道,无奈地把自己躺平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你若在人间受过伤,跑跑沙漠就全好了

张力终于可以成行了。集团公司包机的计划流产了,项目部为他辗转买到一张票:迪拜到韩国首尔,首尔再飞北京。

他在朋友圈发了一条信息。4张照片,一句话。

第一张照片里,他全副武装,防护服、护目镜、塑胶手套,面对镜头双手打出“V”字型手势。第二张,是一个大号成年纸尿裤。第三张,两根火腿肠,一小瓶矿泉水,一小袋饼干。他要把这些东西装进贴身衣兜里。最后一张是一个张着翅膀、刚刚飞临的小天使,配了一句话:“天使,等我。”

刘东方既高兴又心酸。他隐隐有些后悔,不该把这个回国名额让给张力,可这个念头转瞬即过。做过的事就不能反悔,帮助人不能后悔。

他知道,这趟飞行不同往常。从上飞机前十来个小时就不能吃喝了,还必须提前把肚子里的东西排空排净。飞行十来个小时,不能吃喝不能拉尿,不能和别人说话,不能随意走动,更不能享受飞机上赠送的酒和饮料。下飞机后要一路出关,不能用机场的厕所,更不能在免税店逗留。所有的规定都为了一个目的:预防病毒感染。

他为张力兄弟暗暗祈祷,能平安到家。

然而,张力却没有走成。当他报出自己的最终目的地是北京时,航空公司直接拒载。

一天之内,刘东方接到他两条微信。

“刘哥,我先走了!”“劉哥,我又回来了!”

他偷偷一笑,觉得小伙子是在逗他。是啊,自己多久没有笑了?自从父亲得了这个病,他就再也没有开心笑过。但是自己每天这副德性,让手下百十来号人见了会怎么想?会不会影响他们的心情?人不能总沉在自己的悲伤里,更不能自己给自己营造悲伤。是啊,要笑,要笑给大家看。只有笑起来,精神才会振奋。要做一个在悲伤中仍保持微笑的人。

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他仔细回忆。五一劳动竞赛拿了一等奖?没有笑。三八节老胡假扮小媳妇?没有笑。队上放了个大卫星,2万8千炮?上一个区块提前完工?自己手里3台推土机同时挂掉又同时修好?都没有笑。

对了,有一年大年三十项目部和队上组织联欢会,每个班组出个节目。推土组和技术组人少,合演了一个《大漠三句半》,他专演后面那半句。台下爆笑,台上却要紧绷住劲儿不笑。这是他第一次演这种节目,他用微信给家人搞了个直播,把他们也逗得前仰后合。回到台下,看到父亲笑得这么开心,他不可抑制地也跟着笑了起来。

技术推土来登台,大家掌声响起来,咱们上来说点啥?下台!(合)

还没演就下台?重来!

送走猪年迎鼠年,我们几个台上站,缺锣短鼓也要干,(合)怎么干?三句半!

今儿说个三句半,说得不好多包涵,甭管说得好不好,别跑!

上台表演腿打颤,大事小事胡乱侃,如有雷同你别喊,谁敢!

新的一年又来到,我给你们拜个年,我给大家鞠个躬,给钱!

台下同事纷纷掏出钢镚往台上扔,小小舞台上到处都是银光闪闪,叮叮作响。大家有意朝刘东方这边多扔,想哄他开心。有那么几个钢镚落在他的脖子上,卡在衣服和皮肤之间,凉飕飕的,那感觉说不清是难受还是舒服。他不管这些,继续演。

东方千骑赴沙场,狂风卷积尘飞扬,测量排头来运筹,辛苦!

万里风沙一拦阻,推土清线计百出,有条不紊勤督促,靠谱!

野外放线忙赶路,风餐露宿不喊苦,披星戴月赶进度,给力!

不管严寒或酷暑,震源放炮不耽误,勇往直前创纪录,高效!

沙漠戈壁大城镇,仪器兄弟一出手,就知高产有没有,真牛!

……

他真的开始笑了。微笑,无声地笑,大笑,开怀地笑。晨会上,有人说出一则有用的安全经验,他微笑;推土机手削平一座山头,他微笑着朝人家竖起大拇指;趴了半个月窝的推土机换好了链轨,又哞哞叫着举起大铲奔向前线,他跳起来笑;水罐车送来十几吨饮用水,把干瘪的水囊撑得鼓鼓囊囊的,像老胡吃得太饱的肚皮,更像个足月的孕妇,他也忍不住地笑,甚至主动开几句老胡的玩笑。

他在工作笔记上写道:“你若在人间受过伤,跑跑沙漠就全好了。”

每当夜深人静难以入眠的时候,他就不笑了。他又在想,自己是不是刻意在笑?会不会让人觉得笑得很假?

日子就这样在矛盾中,在隐隐的不安中,悄悄而又飞快地流逝了。

父亲走了

终于盼来了集团公司的包机,张力欣喜地踏上了回国的航班。

小张的事,刘东方年轻时都经历过,简直是一样样的。他为小张高兴,又为小张担心,在心里默默祝愿他路上一切顺利,他妻子一切顺利,尽量少一些对妻子和孩子的亏欠。

然而,刘东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频繁。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有什么睡眠了,只要一闭眼,眼前就出现父亲的样子:神态安详、面带微笑,面对他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他拨妻子和姐姐的微信视频,不再像以前那样很容易就能拨通了。即使拨通,她们也是脸色凝重,说上两句话就匆匆挂断。他越来越不安。

这天,姐姐给他留言:“弟,这几天爸爸病情恶化很快,可能快不行了。”妻子也发来微信:“老公,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跟爸再说两句话吧。”

刘东方立即拨了过去。

视频里,老父亲双眼紧闭、嘴巴微张,浑身瘦得皮包骨,胳膊、腿就像四截干树枝那样无力地垂着。看得出来,生命就快要到尽头了。

他对着手机那边大喊:“爸——”父亲没有动静。

他又加大力气,重重地大喊:“爸!”

父亲的喉咙蠕动着,好像在努力调整气息,终于发出了一声:“哎……”混沌不清,气息微弱。

刘东方大喊道:“爸,你等我回去,等我回去!”他不断地重复着,泪水流过脸颊淌进嘴里而不知。

父亲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没能答应他的请求。

他再也不敢睡觉了,跟老胡调了班,坐在宿舍床边,手机时刻拿在手里,生怕错过任何信息。他盼望着奇迹出现,盼望着父亲睁开眼睛,盼望着父亲能够再吃上一顿他亲手做的新疆拌面……

13个小时之后,妻子发来4个字:“爸爸走了。”

他再也按捺不住嚎啕大哭。哭声穿过营房车的墙壁,队友们纷纷过来劝慰开导,一起陪他落泪。

营地正中,为工人们专门搭建的祈祷帐篷里,刚刚从采集营地转过来的巴基斯坦籍放线班长穆罕默德·汗也放声大哭起来。他哭得更加悲伤。也是在今天,他在巴基斯坦的妻子刚刚去世。他也没能回国亲手埋葬自己的妻子。

两个人的哭声穿过夜空,飘向主营地。队长老鲁立即赶来。

他搂紧刘东方的肩,拉住穆罕默德·汗的手,先对刘东方说:“老刘,你父亲的离去,我也很难过。此刻的你最想做的事就是能回到国内,再送老父亲最后一程,然而目前的形势你也很清楚,我们没有飞机。这几天你留在营地好好休息调整,生产会和日常培训、出工等事先搁几天。”

他又给穆罕默德·汗递过来一包纸巾:“如果你家里有什么困难,队上或项目部能做到的,请告诉我们。你想走或想留,我们都会尊重你本人的意见,不论你的决定是什么。今后几天你可以不用出工,待在营地休息。”

刘东方忽然问:“鲁队,有酒吗?”

鲁队一愣,却又立刻反应过来:“有。”

刘东方满满斟了3杯,高高舉过头顶洒进沙子。

他跪在那里不再说话,也不再哭泣,双眼呆呆地望向北方的天空。北极星、北斗星,这里的星空和家乡的没有什么不同。两片相距万里的土地上,却多了两个受伤的灵魂,以及满满一地的心碎。

妻子建了一个微信群把大姐、大姐夫、岳父,都拉了进来。

“爸爸的丧事怎么办?”“拉回老家吗?”“火葬还是土葬?”“要给谁信儿?”“扎多少纸马?”“东方,你说话呀。”

刘东方也没主意,长这么大没经历过这个,何况远水解不了近渴,自己再着急、再心焦、再痛苦、再难受,怎奈身在异国,真正办事还得靠家里人。妻子没经过事,大姐更别提了。虽然自己也没经验,可毕竟是个男的,家里唯一的顶梁柱。

姐夫发来微信:“东方,事情既已如此,你不要想不开,干着急。有事我上。”

岳父发来微信:“东方,家里有我和你哥呢,别担心。有事你跟俐俐好商量,别着急别上火啊。”

他拨通微信视频,把大姐和儿子也叫到跟前说:“咱们都别慌。爸临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遗言?”

“没有。”姐姐的声音沙哑。

“先把爸的遗体冷冻起来,等我回去再拉回沧州老家安葬。”他说。

那边3个人都愣住了,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出这样的主意。

“你啥时候回来?”妻子问,“要冻多久?”

“我现在就回去。”

“你疯了!”大姐说,“你让我们镇定别慌,我看你最慌了。”她越说越气愤,“我不想让爸爸冻成冰块。他冷。”

刘东方自己也很清楚他是意气用事。回去有航班吗?没有。听说有个在非洲做生意的人花了几百万人民币,倒了七八次飞机,用了50多个小时才飞回国内,到家后就剩了半条命。

你刘东方有这本事吗?他自问。显然没有。他有自知之明,但也不能无限期地冰冻。他冷静了下来,但该怎么办呢?

“我来。”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儿子发了话,“爸,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有我在,放心吧。”

“不行,你安心准备高考。”刘东方断然拒绝。

“爸,咱不在乎这3天。”儿子很坚决,“你不是说过男人要担事吗?现在事来了,我不想错过这次担事的机会。”

“爷爷去世前突然清醒,让我为他送终。他老人家的遗愿,您不能不听。”

“人死只有一次,高考却可以有两次三次。何况最近我开窍了,成绩上来了。我有信心考好,我能进北京石油大学。”他越说越来劲。

“刘奥优,干石油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刘奥优,多么拗口的一个名字。刘东方现在后悔为儿子取了这么一个名字。自己年轻时为什么这么热爱石油呢?给儿子取名,还要取一个音译的“oil”,现在看来简直是傻得要命。

“我是奥优,我就是oil。我不干oil谁干oil!给我3天时间,我肯定能圆圆满满地把爷爷安葬。”

刘东方无奈地答应了。

一夜无眠。悲伤、紧张、担心、急躁、困倦交相袭来。忽然他听到一阵喧闹,奔跑声、呼喊声、哭闹声、叫骂声直冲耳鼓。他猛地坐起身来,睁开眼睛,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怎么回事?刘东方推开门,循声朝那里跑去,迎面遇到他的翻译兼助手阿兰德。

“Liu,Mr. Hu!Mr. Hu!”

“老胡,老胡怎么了?”他来不及再细问,一阵小跑冲向救护车。

救护车里担架上,老胡紧闭着双眼,汗珠在他的额头、脖颈、胸前形成无数条小溪,向下流淌。

“老胡……”他轻声呼唤着,双手紧紧攥住老胡的胳膊。

老胡缓缓睁开眼睛,咧开被胡子茬包围了的大嘴,从两排惨白的牙齿里挤出几个字:“兄弟,咱这辈子没白活。”

“都这样了,你还说大话。”刘东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2003年非典,2011年利比亚大撤离,2020年新冠,真他妈没白活。”话锋一转,老胡脸色凝重,一字一顿地说:“哥们,这儿,全靠你了。多担待!”

难道这个从15岁就跟着石油队的糙老爷们要临阵脱逃吗?

长角羚羊的归宿

老胡突发肾结石。病,说大不大,几块小石子而已;说小不小,真疼。那呲牙咧嘴的样儿,乍一看像是在哭,细看却又像在笑。这么半哭半笑的样子,最是难看。

“让你总吃沙子。”刘东方也是哭笑不得,鲁卜哈利沙漠风多,一刮就是好几个月不停。每天从野外回来,每个人的眼睑、鼻孔、嘴角、耳朵都是沙子。大家都好好洗个澡再吃饭,可老胡不,弄俩馒头就着点榨菜,囫囵就进了肚,用他自己的话说:“还有很多事等着咱呢。”

“兄弟,”老胡终于能说出几个字来,“大部队追着咱们屁股呢。”

“我知道。”刘东方回答。

“我今天是要去新工区踏勘的,啥都准备好了,可怎么就这么巧,几块小石子把我给收拾了。”

“胡哥,这有啥呀!到医院给你拿激光照两下就没事了。你放心去医院,踏勘的事,我来。”刘东方说。

“你家里……”老胡有些犹豫,“我安排你助手了,他应该没问题。”

“胡哥,这事除了你,只有我能干。十几亿美元的项目,咱们开路先锋不能掉链子。”刘东方激动起来,“家里都安排好了。老人的事,有这么多亲戚朋友、单位工会帮衬着,没问题。”

“兄弟,全靠你了。”老胡支起身来,给了他一个猛烈的拥抱。

两辆皮卡,每辆配4个充满气的备胎、两大桶柴油、抽油机、打气泵、单人帐篷、军刀、铁板、铁锹、液化气罐灶、两箱方便面、一箱榨菜、10件矿泉水,还有手持导航仪、卫星电话、40节5号电池,更有两只活羊……老胡准备得真全。这是打算走个十天半月吗?刘东方打心底佩服老胡,不光能吃苦,工作还特别细致。

车况良好,人员到齐。刘东方大手一挥,出发!他们一行4人一直向东,要在新工区相当于两个半北京市面积的范围内转一个“8”字形,设计了总共372公里的行程,计划用5天走完。

遥远的沙漠深处,与世隔绝的5天。“父亲的丧事才3天,难道我要永远与父亲最后的一件大事失之交臂吗?”

“羚羊!”司机一声大喊,把他从思绪中拽了回来。

自从到阿联酋施工以来,刘东方没少见这种阿拉伯长角大羚羊。这种羚羊是阿联酋的国宝,有专门机构派专人保护,定期喂食。他们来这里施工,环境评估文件里,保护羚羊不受惊扰是一项主要内容。

这种羚羊从来都是集体活动,从没见过单独的一只。它走得如此之慢,跌跌撞撞,看上去就像生了重病,活不了多久似的。

“怎么回事?”东方让司机开慢点,远远跟住,看它要去往哪里。

只见它径直走向一座高大的沙山,沙山背风坡底部,是一片早已干涸的盐沼,红褐色的沙山和平坦的、反射着惨白色阳光的盐沼,形成了巨大反差。

它在沙山根部停了下来,慢慢地转着圈,扬起头,朝向沙山顶部、朝向天空一阵阵悲鸣,随后缓缓地倒在了沙子上。

它不动了,只剩下腹部在剧烈地起伏。它张大嘴巴,鼓开鼻孔,一股股粘液喷涌而出。

它死了。孤独地死在天地之间。

它为自己挑选了一个绝佳的天然墓穴。這个墓穴,也许会将它永久埋葬;也许,再过几百年,将它从迎风坡那边显露出来。不过显露出来的,将只是一堆白骨。

大风果然来了。风,扬起沙,从迎风坡那边吹涌而上,在与背风坡交界的弧线处飞扬而起又迅疾落下。一瞬间,它就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沙。

刘东方看呆了。他收回目光,低下头擦着眼泪。死亡,本来是很简单、很自然的一件事,却被具有丰富情感的人搞得如此复杂。羚羊和大多数生物一样,自生自灭,但它们有更多的灵性,懂得体面地死去,懂得自己埋葬自己。难道它们也有来世往生?

“出发!”他给司机打了个手势,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车子启动、转弯、加速。他忍不住又朝羚羊死亡之地望了一眼。它已消失了。不经意地,他看到离车不远的一处小坡地上,一棵沙漠蒺藜正在鲜艳地怒放着黄色的花朵。世间万物,哪怕只是一株小小的蒺藜草都要在这有限的、极其短暂的、稀少的雨季里,怒放自己的生命吗?

“爸,死亡,真的就是死亡吗?”儿子的话又一次响在他的耳边。

他承认自己回答不了。连哲学家都回答不了的问题,他一个石油工人,一个干推土机的哪能解答得了呢?

这个时刻,他却好像有了答案。

“也许,死亡是另一种生吧。”他自言自语,“我们不应该对死亡感到悲伤。”

与世隔绝的5天,踏勘任务完成,他踏上了归途。要说完全的隔绝,也不是,毕竟有卫星电话。卫星电话费率极高,只有在紧急时刻才能使用。遇险时,可以给项目部和队上用短信的方式发送GPS坐标,简单说明情况等待救援。第三天,他估摸着父亲该出殡了,实在忍不住给妻子打了个电话。每分钟10元人民币,他打了59秒。

妻子告诉他事情一切顺利。他告诉妻子这里也顺利,等踏勘回去,上交完资料,就申请回去。妻子说,公司给咱们帮了太大的忙,你别慌张,把公家事办利落了再回来。

他心里的痛苦轻多了。他感觉自己变了,经历了这场风雨之后,变得好似重生了一样。

为我们的最爱唱首歌

已经能够看到营地了,再过两道沙山就有手机信号了。

5天来,刘东方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老胡。老胡,一个槽里扒食的兄弟,那几块石头取出来了没有?憋了好几天的尿能不能撒出来了?别看平时都大大咧咧,有时候还拌几句嘴,可真遇到事还真是担心。

还有,儿子怎么样?这个刘奥优,真是刷新了我对年轻人的认知。刘东方知道,妻子对儿子的照顾简直是无微不至。儿子都18岁了,这个当妈的还仍然给他亲手夹菜。儿子爱吃什么就做什么,爱吃什么就夹什么。在他心目中,儿子就是网络上常说的那个“巨婴”,没想到儿子成熟了,长成能够担当大事的男子汉了。

“儿子,即使你考不上大学,我也不会埋怨你。来年再战。”他自言自语。

“叮……”微信来消息了。微信铃声连续响了3分钟,几百条消息大多都是妻子发来的。他大略地浏览了一遍。谁来了,谁出了多少份子,疫情之下丧事尽可能简办,诸多的繁文缛节全都免了。虽然冷清,但总体两个字,顺当。刘东方理解,所谓的顺当,其实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父亲入土为安,二是妻子卸下了精神压力。他决定回去一定要带她好好去散散心,好好报答她。

还有不少朋友同事发来消息关怀慰问的,话不多。

“刘哥,我要上去了。”是小李发来的,他接着发来一长串消息,“这大疫情的,这婚没法结。公司统一给我们国内休假的打了疫苗,包机上去。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咋不跟我说呀?我在家再怎么也能帮上点忙不是?胡哥又得了肾结石。你俩都这样了,我哪还待得住。结婚?我顾不上了。我上去,你们回来!”小李还是那么直截了当。

老胡也发来两条消息,是两张照片。刘东方定睛一看,不禁哈哈大笑。原来,那是医生刚刚给他取出来的几块结石。他一手端住盛着结石的盘子,一手食指和中指打着“V”字形手势,裂开大嘴笑着。

夕阳已经没入远方的沙山,彩霞万丈,描画出沙山的轮廓,射向半空,消失在天穹。

车缓缓开进营地大门,他感觉有些奇怪。这么大个营地,咋这么冷冷清清?人呢?平常这个时候,人都回来了呀。

哦,晚饭时间快到了,去餐厅了吧?他回到宿舍,稍稍休息了一下,朝餐厅信步而去。

突然,一阵歌声飘来。是个小合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歌声是从营地中央当作休息室的那个帐篷里传来的,他转身朝那里走去。

嚯!人还真不少,推土、震源、采集组的兄弟们都在。老胡在,小李也在。

一阵欣喜,一阵欢呼。“人都到齐了!”老胡扑上来就给他来了个熊抱。

“东方,都等你嘞。”

“等我做什么?”

“唱歌。”

“唱什么歌?我不唱。”

“歌神,麦霸。你不唱谁唱?”

“不唱。”他仍旧拒绝。

这时,小李走上来说:“刘哥,是这么回事。因为疫情,咱们绝大部分人都在项目上干了半年多了,時间最长的快一年了。项目部组织了一个‘我给家人唱首歌的活动。咱们一起唱,录视频,发到咱们的员工家属群,让家人都亲眼看看咱们,解解家里对咱们的念想。咱们都好好的,家人更放心啊。咱们推土营地的第一首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是专门给你家我嫂子唱的。”

原来如此。“好吧,我唱!”

十来个粗糙的石油汉子组成一支“中国石油鲁卜哈利男声合唱团”,他们用低沉的嗓音,将自己的心声唱给自己的最爱。

“爸,我考了683分!”微信视频里,奥优向父亲报喜。

“好儿子!”刘东方高兴得差点蹦起来,这小子有两下子。683分,985、211学校差不多可以随便挑了。

“石油大学,我来了!”连续3天,奥优的微信朋友圈被这几个字霸屏。

“奥优,咱们商量商量,能不报石油大学吗?”刘东方小心翼翼地问。

“为啥?我不报石油大学,对得起您给我取的名字吗?”

这小子在这儿等着我呢?这军将得他没法接。

“老爸,您别争了。这也是我爷爷的遗愿。”

“什么?”

“是的,我爷爷临终前突然开口说话,问我,孙子,你也干石油吧?”

“你怎么回答的?”

“当然是干了。”

“浪费了你这么高的分数。”

“坚持梦想,没有浪费。”

他们又一次达成了男人间的约定。

因为回国后要执行两次集中隔离,张力终究还是没能陪老婆生产。

他在朋友圈里贴了一张孩子刚刚出生的照片。附言写道:“优优,原谅爸爸没能陪伴你的出生。快快长大,我带你去鲁卜哈利。”

优优,又一个谐音?刘东方笑了,在下面留言:“优优,别信你爸的。这里除了石油、风沙,没有什么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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