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傅
2021-03-24陈洪文
陈洪文
老 Z
高中毕业后,我靠着关系进了一家单位,那时候我还没脱离学生气,老Z也还不算太老,50多岁吧。
老Z矮个平顶,皮肤黑鼻子圆,嘴角弯着,眉眼老带着笑,能喝酒,能瞎说,喜抽烟,总是乐呵呵的。事实上,老Z没理由不开心,大儿子安排进了供销社,女儿做了幼儿园的老师,小儿子考上本科(那时候大学还包分配的),自己原来在村里做干部,临近“退二线”了又“华丽转身”成了单位会计。不说单位会计工资比在村里多多了,就是日后的退休金也会比农村干部拿得多。在别人眼里,老Z可谓事事如意,我想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老Z的酒量不算特别大,但是能喝,中午喝了晚上接着喝,第一天喝了第二天照样能“继续”。老Z就是不喝多,话也多,要是喝多,话就更多。男人之间的话题三句离不了那些花花事,老Z肚子里这方面的故事多得很,每次总是说得眉飞色舞,让大家开怀大笑。老Z说过,他们村里两个女人吵架,一方骂对方勾引别人老公。另一方慢言慢语,轻飘飘地一句就大胜而归:你有人要吗?没多久,吃了败仗的女人竟然也找了个相好,而且很得意,恨不能四处招摇、显摆,好气死那个跟她吵架的。老Z说这话的时候言之凿凿,有名有姓。老Z还说过,都在一个村里,人多眼杂,“保密工作”不好搞,想晚上约会但没机会说。是呀,大白天的,众人眼底下,两人怎么有机会单独在一起呢?哪怕一会儿被人看到了也会说闲话的,传到各自另一半耳朵里,那回家还有好日子过吗?怎么安排约会呢?于是就说暗语。比如,一大帮子人在一起或闲聊,或干活,男的会说,今天要变天,晚上没月亮,没有星。如果女的同意就会说,不会变天,有星呢。如果不同意就说可能要变天,没月亮也没有星。我听了不明就里,问,这就是约会暗语吗?老Z笑我:笨蛋,“有星”就是“有心”嘛。
老Z讲故事仅仅讲到这份上就不是老Z了,他还会给我们局职教办的女老师讲黄色笑话,然后把女老师羞红了脸笑弯了腰的样子讲给我们听。同事说,老Z年轻的时候厉害呢,前两天还到他那个老相好的家里喝喜酒呢。我半信半疑,因为他从来没有说过他自己。
老Z还喜欢跟我讲过去的事,讲他结婚的时候床上连张席子都没有,讲过去人家办酒席就只有六碗菜,其中有两碗菜还有名无实。讲他做会计的时候被冤枉了,差几块钱被逼着要退赔,他当场就脱下一件新的涤卡中山装。每每说到这个,老Z总要强调:那件中山装好呢,当时可值钱了,当场就脱下来了。
在单位老Z是现金会计,他从小就做会计,因而这个工作对他来说轻车熟路。而另一总账会计却名不副实,只抱着一本总账却总也记不好。每个月要做的财务凭证、财务报表都得由老Z来完成,其他的分类账就更不用说了。也就是說,单位的财务其实是老Z一手在操作。每每有人跟他聊起这个,老Z就会面露得意,言语中总是暗指总账会计无能,无形中突出了他作为老会计对财务的精通。
他退休后,我接他的班。那时候我除了会数钱,啥都不会。第一天,我看看资产负债表等财务报表,再看看一些账册、凭证,一头雾水。老Z告诉我,增加的就是借方,减少的就是贷方,凭证做下来不能出现负数。红色的是收入凭证,蓝色的是付款凭证,黑色的是转账凭证,只要不涉及现金或银行存款就用黑色的凭证。然后又说了那句财务“名言”: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再告诉我一些常用的科目等,也就说了几根香烟的工夫我就算上手了。当然得感谢他的言简意赅、毫无保留。
这就是我叫他师傅的原因。
老Z退休后,我得罪过他一次。因为他还占着原有的办公室,弄得我办公很不方便,发过一次牢骚,被他听到了,他立即让出了办公室。为这事到现在我都不能原谅自己。可惜,我的会计没干长,几年后我被贬到很远的地方上班。传闻中被贬的原因对我很不利,但被贬是事实。我没有力气没有心情给任何人展示审计报告来为自己辩白,当然更没有老Z很平淡地说自己当场就脱下涤卡中山装退赔的洒脱。
当时老Z虽然退休,可每天还来单位转转。那时候管理不严,只要他来,就给他全额的工资,而不是退休工资。另一方面,他老伴身体不好,什么关节炎、尿毒症、风湿性心脏病等,好像百病缠身。老Z得空就到单位坐坐,东拉拉西扯扯,算是放松一下,也算是上班吧,毕竟发工资呢。
当然,老Z为了照顾老伴,每天还是要回家做饭的。回家从医院路过,抄近路一般都从医院里面穿过。那天,人家在拍片,他去看热闹,顺便也就让医生给自己也拍一下,反正都是熟人,不要钱的。没想到,医生看了又看,对他说,你还是上大医院再检查一下吧。
下午老Z再到单位时,给烟就不抽了,以前可是个大烟鬼的他还真就谁给都不接,只说明天不来了,到南京。
很快从南京传来了消息:肺癌。再传来消息,住院手术。不过听他女婿说,老Z状态不错,一点不紧张,手术前一天在病房还跟人打牌呢。
从南京回来后,老Z就不是从前的老Z了,成天不离药,烟酒不再碰,走路不慌不忙,说话轻言轻语,黄色笑话基本不说了,老爱回忆过去。
没几年,老伴去世了,他搬到大儿子家里了,为的是孩子能方便照顾他。单位体制改革了,他只能按部就班地拿退休工资了。他来单位更少了,除了发工资、发福利的时候。来了也不久坐,我跟他聊聊身体状况,他说得还算轻松。我能体会到他的无奈,因为他老说,他不是公务员,跟他得同一个病的S乡长,人家在上海看的病,随便花多少钱公家都给报销,他花光了钱却得不到最好的治疗与后期的疗养,S乡长看好了病养好了身体还收了好多礼,他现在是处处难受,而S乡长成天红光满面比正常人还正常人。
再几年,我被贬,调离原单位,见他的机会就更少了,听说他一天不如一天了。我专门看过他一次,他真的不好了,对我点点头,看着我,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声音很小,有气无力。
老Z没有一点以前老Z的影子了。
一天,接到老同事电话,老Z去世了,走得很不甘心,因为他认为自己还不老,跟他一般大、得同一个病的S乡长还是红光满面呢。
S乡长现在有70多岁了。前几天我看到他开着电动车,速度还挺快的。我还听说,他老伴去世没多久,他又有了一个女人,比他年轻好多。
W 经 理
W经理调走有一段时间了,大家聊起他的时候如果现场有我,就会幸灾乐祸地对我说,W经理怎么不把你带走呀?你是他“钦点”过来的呀?他跟你是一伙的……
他们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他们认为我调到现在的单位是W经理要过来的,W经理之前开会老拿我说事,以至于刚到单位时,很多人都对我说,W经理说过你好多次,像个典型一样。
事实上我与W经理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
初识W经理还是几年前,他调到我原单位做一把手。他人没来之前,我们便早有耳闻,他属于各方面都混得开的。
初识W经理,给人的感觉就是各方面都混得开,谈到技术内行话不断,讲起故事满口荤话,举起酒杯一口全干,聊起江湖,哥儿们、兄弟们遍天下。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人员分工重新调整,为的是更大程度地人尽其才,也能杜绝人浮于事。
我是第一个被调整的对象,准备把我从装接班调整到营业厅。很客观地说,从各方面来看这个调整都是很正确的。那时的我,在装接班就是个二流子,从来不干任何活,扳手起子碰都不碰,配发的一整套工具我连拆都没拆开看一下,转手就送给了同事,因为我啥活都不会。而当时单位的电脑有什么毛病了,谁要写个总结报告什么的第一个就会想到我。
我知道了这个意向后,坚决反对,并放出风:打死都不到营业厅。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在营业厅工作必须按时上下班,其他班组可以灵活些。
没几天的一个中午,W经理小脸喝得通红,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谈这事了。当时我就想,这家伙太贼了。谈成了,皆大欢喜。谈崩了,就说喝酒了,对我拍桌子态度不好了,也是因为喝酒了,控制不住自己。我说,W经理,这样分工我不能接受,原因就是我干不好,会影响整个集体,而到其他班组则不会有这个问题。他怀疑:你到其他班组就能胜任吗?我说我在装接班难道干得不好吗?(我当时怎么就不脸红呢?明明在装接班的日子就是混嘛)他不好说我大言不惭,更不好说我在装接班就是混。见他犹豫,我冷冰冰地说:这样吧,W经理,我反正是被贬过来的,这里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既然让你为难,我还是调走吧,你只要不反对,我现在就打个报告给你,保证合情合理,保证在三分钟之内写好。他忙摇手:别别别,咱们是弟兄们呢,你说哪去了。
随后我被分到了抢修班,我想是他故意让我不得安逸,给我小鞋穿呢,因为当时很多同事都这么说。我表面上愉快地接受了,跟一个老师傅搭档,所有人都等著看我笑话。可事实上,我跟老师傅成了黄金搭档,我们配合得很好,工作上简直无可挑剔。这一下可就令W经理刮目相看,其他班组也羡慕无比。以至于在W经理走后,新领导上任重新调整分工时,很多人都不择手段地要来抢修班。而在我来抢修班之前,抢修班可是没一个人愿意来的班组。原因就是原来的抢修班很苦,很烦,很容易引起用户的投诉,老给领导惹麻烦,还有就是走出去没面子,被人家瞧不起,因为抢修班就是修电灯的。
一次施工中,W经理让我登杆,我说我不会。W经理说,在抢修班这么多年了,走出去人家都喊你老师傅,连电线杆都爬不上去,太丢人了吧?我教你。我说,还是别教了,我怕。他说没事的,很简单的,学吧,学个羊角风,过河还不要过河钱呢(摆渡的怎么会要口吐白沫的人的过河钱呢)。于是,在W经理的悉心传授下,我克服了恐惧学会了登杆。虽说到现在我登杆还是很慢、恐惧、不熟练,但我毕竟是会了。六哥夸我说,洪文你现在可以呀。我说,我资格比你老吗?技术比你精吗?六哥说,你说你现在连电线杆都能爬上去了,还有什么不会的?想想也是。
那年的个人年终总结,我写了这么一句:今年我个人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登杆,我的师傅是W经理。
其后在原单位的几年里,我们再无“正面冲突”,打过几次牌,我赢他的多,喝过很多次酒,他从不跟我拼酒量,我知道他这是关照我。我有一次违反规定被他罚过款,但是我不在乎,很愉快地接受,因为前一晚我赢了他的钱。让我感谢的就是有次我违章了,很严重,被抓了个现行,我打电话向他求助,他为我摆平了,否则这板子打到我的屁股上,真心地吃不消呀。后来聊到这事,他就倒苦水:你不知道呀,那一回呀,我可真是豁出一条命做了一回孙子呀。可是,我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
铁打的单位流水的一把手,任期满了,W经理调走了,临走前W经理跟我开了句玩笑:你怎么不送送我呀?我说,我想呢,但是你忙呀,要不就在今晚?他连忙拒绝,我知道他这是替我省钱。
W经理调走后第三年,我也调离原单位,又跟他在一起了,这才有我是他“钦点”之说。到了现在的单位,W经理已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原来的如鱼得水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力交瘁、焦头烂额。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是人少事多。就从用户数跟职工数之比来计算,我们是其他单位的3倍。事实上,工作量大还有很多其他因素,我们实际的工作量跟兄弟单位比还不止3倍。因此,想要各项工作都要走在前列,无异于“蜀道难”。
偏偏W经理又是个心气高的人,方方面面都要抓,都要硬,付出了极大的心力,可没有等到收获的那一天就又被调走了。因为心气高,有个性,工作不够圆滑,凡此种种,得到的评价不甚高。走的那一天,我能看到他的失落。
不久,公司领导来调研,有人说W经理的种种不是,大赞现在的领导力挽狂澜一举扭转我单位颓废之势,业绩连创新高,博得上下的一致好评。
我不禁觉得凄凉。没有W经理之前不近人情地压任务,要求质量,能有现在良好的基础吗?W经理在任期间所做的大量基础性工作是不能忽视的,更不能被抹杀的。但现实就是这样。就像俗话说的,走运的医生看病尾,倒霉的医生看病头。
相信我的师傅W经理早就释怀了,因为他说过,学个羊角风,还不要过河钱呢。过去的就当作是一种学习的经历吧。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