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桎梏的坍塌

2021-03-24冯祉艾

广西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突围仇恨情绪

海外华语文学创作中往往强调精神归宿的坍塌及重构,作者试图在这种情绪中唤醒读者的精神共鸣,并对大时代背景下的孤独与失意提出自我的注解。本文就将以陈谦《哈蜜的废墟》为例,试论海外华语作家在作品中不断刻画的突围与离散,在精神困境的阵痛中提取生命的反思。

作为北美华文作家,陈谦在作品中往往呈现出一种微弱的坍塌感。这种坍塌与离散在人物上体现为来路的模糊和现实化碎片,而在情节创造上,则展现为某种融化的汇聚与怅惘。在阅读陈谦的小说时我们不难发现,作者正是在不断地将自我所经历的现实与创伤者的幽微情绪相结合,共同引导和阐释出人性面临崩解时的情绪奥义。

小说《哈蜜的废墟》所写的就是这样一种在日常状况中的非日常冲击,陈谦擅长在这种波澜不惊的琐碎中展现出黑暗但奇妙的风景,也正是在这种微妙的情绪之下,小说中那些寻常的光芒就更加显现出其独特且珍贵的风貌。同样的精神困境实际上在多重视角以及暗处的幽微情绪中形成了叙事上的闭环。小说起于一场葬礼,之后将故事娓娓道来,在悬疑式的笔触之下生发出无数叙事的岔路,当小说进行到最后,原本的情节已然不重要了,在暗流涌动之下缄默的情绪反而成为书写的重点。

一、隔膜中的情绪拆解

《哈密的废墟》中,作者奇妙地在一种诡谲的氛围之下构建出了与现实的联系,小说从“我”参加一场葬礼开启,不断地回望和重溯哈蜜的生活状态。从小说伊始,一层淡淡的、薄雾般的悬疑感就始终笼罩着故事情节,而这种悬疑感所带来的惊悚体验在哈蜜的母亲不顾阻拦前往废墟中时到达了顶峰,一直到故事的最后,这一层薄雾般的悬疑色彩被悄然揭开。然而有趣的是,小说却在真相之下更深入了一个令人感到悚然的情绪真相,从而在这样一种浓稠的氛围之中不断拆解故事,形成了叙事的闭环和对人物的真实读解。这种悬疑感最早出现在“我”与哈蜜的重逢上:

我忽然意识到,当年深夜里从莫城郊外那早已废弃的结核病院遗址出来,我正是被浓黑的死亡气息震慑,匆匆从哈蜜身边逃走的。

这闪念令我心头一紧,松开了搂着哈蜜的双臂。在我们交换的眼神中,我看到两点火苗在哈蜜深棕色的瞳仁芯上闪灭。

“我”同哈蜜原本应该是老友,但小说开头并未交代“我”是如何同哈蜜愈走愈远,而在这层疑惑之下,哈蜜对于父亲的照料乃至葬礼上的来自哈老的朋友的发言都显得无比沉痛而惑然。小说巧妙地借助了“我”的视角,不断地对哈蜜乃至其母亲的生活状况进行审视。

首先从哈蜜个人的状况开始:哈蜜因为“我”笑谈到“色狼”之时所表现出的震惊甚至是厌恶时,“我”一开始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然而,这样的状况在哈妈的介入之下逐渐糟糕,从最开始的“我”得知哈蜜会将“我”与她的谈话告知给哈妈时感到的愤怒,到哈妈执着地对哈蜜的寻找,再到最后哈媽不顾任何人的劝阻,只身前往在“我”看来恐怖又阴森的废墟寻找女儿,而哈蜜也在这种畸形的状况下精神崩溃,最终选择了成就母亲。

正如哈蜜自己所说的:“唉,我就是很可怜她,真的……不说这些了。其实她比我好,她一生再苦,老了还有我可以靠,我知道自己的未来,只能孤独终老的。”

这样的话语不仅令“我”感到惶然,同时也让读者摸不着头脑。在外人看来对女儿极好的哈妈,以及对自己的未来审视清晰、不断前进的女儿哈蜜,究竟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之下暗藏着怎样的秘密。一直到此时,小说都在完全地以哈蜜和哈妈的生活作为小说视点观照她们的情绪状态,而“我”最终也在哈妈奇怪的癖好中被折磨,以至于完全同哈蜜断了联系。

不难发现,在小说中,“我”与哈蜜一直是隔绝而相连的,同样的移民经历以及“我”同哈蜜的相处,让“我”始终无法真正地放弃对哈蜜的关注,然而与哈妈的隔膜又让“我”对哈蜜抱有敬而远之的隔膜,小说正是在这种忽远忽近的情绪构建中完成了对哈蜜以及哈妈的观照。

除此之外,小说中大段的“我”的内心独白以及“我”所观测的诸多视角——同学、哈蜜的哥哥以及葬礼上的朋友等人,又使得小说巧妙地完成了角色上的延宕与收敛,人物得以在这种隔离的薄雾中展露出巧妙叙事下的铺张。

二、突围中尖锐的自我审视

小说虽然始终以“我”为视角来观照哈蜜与哈妈的生活状况,但在叙事中对于“我”的个人生活着笔却不多,而是更多地以哈蜜母女的生活为导向来引出“我”的心理轨迹,并试图在这种生活轨迹的互文中实现尖锐的自我审视与对婚恋状况下女性意识的探索。

在“我”和哈蜜最初认识时,“我”完全不能够理解哈蜜的想法,这种诡异感在认识了哈妈之后到达了顶峰,“我”甚至和哈妈产生了一定的争执。这样的争吵在读者看来有些像是代际间的冲突。哈妈不断地表达着哀伤,认为是生活局限了“我”对“色狼”的认知,然而“我”却认为这是出于自我的判断,与婚姻状况无关。

因而小说在最后巧妙地埋伏了一条暗线,那就是“我”与女儿的关系。当哈蜜问起“我”同女儿的关系时,“我”才恍然地意识到,即便“我”试图与女儿搞好关系,试图成为女儿的朋友,女儿也完全不领情,甚至否认与男友的关系,还瞒着自己和男朋友去医疗队参加工作。

也正是在和哈蜜的聊天过程中,“我”才陡然意识到,这种母女之间暗流涌动的冲突实际上早在哈蜜母女之间就有过重叠。女儿对于“我”的隐瞒,不可避免地让“我”想起了多年前在废墟中约会的哈蜜。面对帅气温柔的格林教授,哈蜜陷入了甜蜜的爱情旋涡,很快,哈妈的出现打破了这种状况,甚至就如同哈蜜后来所说,如果自己没有听从哈妈的想法,那么被毁掉的就远不止哈蜜自己。

显然,当“我”意识到这种微妙的同化之后,迅速地陷入了惶恐与逼仄的想象之中:

哈妈一头杂草般的白发在空中散开,上身一件泛黄的白色短衫,远看着像米纸般通透薄脆,黑色的七分裤腿裂成丝丝缕缕,随着她的游移,让人想起在深海漫游的巨大海蜇。我终于能看清她的脸了。哈妈已经很老了,脸上带着当年来找我带她去废墟找哈蜜时的表情,面色青白,惊恐无助……我腾地站起来,转过身去,迎面却是哈妈在玻璃窗上的倒影……跌入湍流中心的哈妈在急速缩小,两条枯老细弱的手臂高高举起,像溺水的人没顶前奋力伸出的双臂。我捂住双眼,叹出一声:

“Oh,no!”

在这种情绪旋涡之下,我们也能体会到人物的突围与离散。哈妈从最开始就是一个家族的突围者,她选择离开家,来到中国,而在经历婚变之后,又带着两个孩子远走国外。从这些层面上而言,哈妈无疑是一个成功且坚韧的母亲;但在另一个角度上,也正是由于她的突围造成了她的离散与崩塌。

女儿哈蜜因为她畸形的精神状况终其一生都无法好好生活,而她自己也在无尽的仇恨之中走向了惨淡的离开。显然,哈蜜在这种畸形的生活中是想过突围的,但格林教授的事情就是压倒了哈蜜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说巧妙地将两对母女间的关系用明暗两条线来予以展示,无论是哈蜜在畸形婚恋观念之下的自我突围,还是“我”陡然意识到的来自女儿的情绪突围,所展现的都是同样一种尖锐的自我审视。

三、病态仇恨下的惨淡圜局

抛开前面所谈的自我意识与女性婚恋观等不谈,小说中悬疑面纱之下所暗藏的还有一层绕不过的仇恨与病态。小说伊始,作者就是从一场葬礼开始的讲述。在此,作者做了一个小小的圈套——死去的人是哈蜜的父亲,但一直到小说中间,哈蜜都没有对父亲进行细致的描绘。

从哈妈对于哈蜜的管束以及诸多对婚恋状况的愤怒中,读者仍然能够直观地感受到哈妈对于哈老的愤怒。而当哈蜜说起哈老是“一切色狼的总和”时,“我”在震惊之余也不可避免地对这个老人有了兴趣。

小说中,哈老从未正面出场过,也从来没有“我”同哈老的正面接触,然而,即便是完全地以哈蜜母女这对“受害者”为视角观照所书写的哈老,也无法让读者对其产生真正的讨厌。在哈妈的口中,哈老在她年幼时诱奸了她,甚至是毁了她的生活。这种仇恨也同样地影响到了哈蜜,当“我”从哈蜜的哥哥口中得知了哈老去世之前所经历的状况时,即便是多年未见的老友,“我”也仍然在暗流涌动中感受到些许隐秘的不对。

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是正确的,哈蜜在之后所展现的病态的仇恨,任凭父亲再怎么煎熬,也要坚持折磨他两年的愤怒。即便小说没有明写,读者也能够在哈蜜的话语中获得解答:

唉,细节不重要了,要紧的是我是在她對哈老的诅咒声里长大的。一个人如果生活在这样的气场里,内心总是那么悲情,又没有安全感,是很惨的。她只得六十来岁就去世,跟这大有关系。

显然,哈蜜直到此刻仍然在代替母亲仇恨着父亲,这种仇恨缠绵而病态。哈蜜所选择的报仇方式也十分令人悚然,她披着孝顺的外衣,不断地用病痛折磨着哈老。这种仇恨固然可怖,但更令人惊奇的显然是父亲哈老的回应。

在小说开始的葬礼上,哈老生前朋友的发言和所谓的“感谢”显然昭示着哈老完全知道女儿的仇恨,甚至是在纵容着女儿的复仇。

正如哈蜜对“我”所强调的:“你知道吗,有些人一生所受的心灵煎熬,跟末期癌患所经受的痛苦相比,是等量齐观的。”见“我”蹙起了眉头,她的声音更肯定了,“比如我母亲一生承受过的痛苦,还有我这半生的失败,比他因为生这场病所受的磨难可能更惨。我妈若看到他最后能走得这么快,肯定是很不满意的。”

诚然,即便哈蜜所说的是自己的母亲,但同样的心灵煎熬又怎么会与哈老无关?事实上我们很难判定当年的那一场爱情或是诱奸究竟是谁的过错,而婚变又给“突围者”哈妈带来了多大的影响,以至于她需要向女儿强调“父亲是色狼”这一概念才能使她在畸形的精神状况下得到短暂的安慰。

但作为读者,我们能判断出的是,哈老在纵容女儿复仇的同时,是否也在为自己内心隐秘的不堪所赎罪?

小说在这种回环的叙事下形成了一种惨淡的圜局,父女二人各怀心事,但都无法准确地感知到对方情感。然而可悲的是,这种自我审视毫无解决办法,只能清醒地看着自己走向命运的扭曲。

自我审视与凛然观望的双重视角之下,陈谦在小说中显现出了尖锐而又模糊的叙述形态,在象征与隐喻的内核中延宕出空白而凝聚的真实,从而在压抑的精神困境中折射出个人的蜕变。

哈蜜清醒地认识到了自我命运的惨淡,然而在长期的控制之下,她无力逃脱,亦无法再进入现实语义下的幸福生活;哈妈漫长又痛苦的一生中,或许早已模糊了爱恨,只剩下固执的念想;哈老的心境我们无从得知,只能够从吉光片羽般的琐碎中撷取微薄的情绪,还原他自我坍塌和纵容的瞬间。在离散生活的坍塌之下,没有人能够从中全身而退,于是只能不断在挣扎中突围,在生命的末尾走向和解的可能。

【冯祉艾,出生于1995年。湖南长沙人,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作品散见于《文艺评论》《百家评论》《东吴学术》《中国文艺评论》《艺术广角》《中国作家》《青年作家》《野草》《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现供职于湖南省文联。】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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