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里庄遗事》:遗事与闲笔
2021-03-24戴蓉
戴蓉
作者东东枪在开场白里写道:“这是一本芜杂的书,说的是一些芜杂的人。他们生活在一个芜杂的时代,过着芜杂的生活,于是就活出了一些芜杂的故事。这些故事与这些人一样,本该被忘记,也终将被忘记……”“芜杂”听上去似乎不是一个好词,然而芜杂正是生活的本相,我至今也没听说过谁的人生是条理分明的。
东东枪在开场白里还提到了一条鱼,这条鱼来自他书里的故事一个死了很久的男人,有一天突然回家来看守寡的妻子,手里提着两条鱼。这本书的封面上画的也是一条水墨的鱼,黑乎乎的背脊,大大的鱼眼給人一种空茫之感。这幅画是画家李老十的作品。这条颇有古意的鱼给《六里庄遗事》当封面插画真是点睛。
书里的第一则故事就引人发笑。高老太太死了,大家却仍见到她打水砍树。人家问她你都死了还打水砍树干什么,她通常不回应。但有时也回答:“乐意,管得着吗?”众人发现每次老高太太挥刀砍树,树都会摇一摇,好像要倒的样子,实际上并没有。大家问树,树说:“嗐,反正也是闲着,逗她高兴呗。”如此谐谑的口吻,让死亡的阴冷之气化为乌有。
六里庄的故事都不长,几乎都是寥寥数百字,最长的也就一两千字,点到即止。读着像听老街坊的陈年旧事。六里庄的村民耕田、学艺、养家、偷情、逃难;闲来也写诗、唱歌,聊八卦;禅师凡心未了,算命的其实未曾勘破天机。这些人名叫沈三变、刘美丽、冯有道、杨温柔、周如麻、李有鬼……这些志怪玄幻,又让我疑心自己是在读《聊斋志异》或《古今谭概》。杨温柔去看望过的那只“昏睡不醒,鼾声如雷,涎沫腥秽”的老猿,分明出自《山海经》,据说它是被大禹锁在龟山之下。东东枪好奇它被囚禁之后过着怎样的日子,还让杨温柔给它带了美味的花糕。对一只早就掉落在历史缝隙里的兽尚且如此,东东枪的心肠真是柔软。《六里庄遗事》意在打捞那些已被遗忘或者终将被遗忘的故事,虽然被忘记是大多数人必然的命运。
《六里庄遗事》称不上是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很多内容倒像是小说的边角余料,或者说是闲笔。“闲笔”一词最早出自金圣叹之口,金圣叹说“闲笔”能“向闲处设色”,这也是《六里庄遗事》的好处。这些闲处里自有人生的深意。有一则故事写桃花,长安城里的桃花一开就是三年,征人远戍,归来听说桃花已落了五次。“那人不信,低头看着自己垂至胸前的长髯,也就信了。”这已经是春秋笔法了。写金道士在酒楼偶遇绿衣少年的那一篇极美,洒脱少年“衣衫招摇,马快人轻”,临走时说了一句:“哥,谢你当年埋我。”道士才恍然大悟。当年弟弟夭亡,按照当地风俗,亡婴不能入土,只能抛至河滩枯草之中。可他不忍,天没亮就悄悄跑到河滩上,找到已经结冰的弟弟,刨了个坑将他埋在树下。这不可能的相遇,被闲闲的一笔勾勒出恻隐之心美丽的金边。
东东枪说他的故事就是提在手上的两条鱼,那真是穿越时空的一份厚礼。六里庄虽然子虚乌有,但那些故事里常有普通人的身影。也正是因为虚无,所以才无处不在,让人读罢大笑、心酸,或者只是一怔。从这本书里,我们打捞到的不仅是别人的故事,也是自家记忆的残卷。